李嵐玲

(西南大學(xué) 漢語言文獻(xiàn)研究所，重慶 400715)

經(jīng)過統(tǒng)計長沙走馬樓整理組考釋的簡牘釋文，得出《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玖]》[1](以下簡稱“《竹簡[玖]》”)全文共計72534字(不包括因圖版模糊或竹簡殘缺而未釋出的字)，整理后一共得到1252個字樣。通過對比《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發(fā)現(xiàn)1252個字樣中有1154例字樣見于《說文》，占總字樣數(shù)量的92.17%，它們分別是(1)見于《說文》的1152個字樣按照《說文》540部的次序排列，部分字樣后所附括號中的字是《說文》所錄小篆字頭的隸定字樣。：

另有未見于《說文》的98例，占總字樣數(shù)量的7.82%，它們分別是(3)未見于《說文》的115例字樣前92例按照讀音排列，最后23例字樣是《竹簡[玖]》中的新見字，按照在《竹簡[玖]》中出現(xiàn)的順序排列。：

我們將在此統(tǒng)計基礎(chǔ)上對吳簡玖進(jìn)行用字特點的探究，主要從《竹簡[玖]》所用字的字體特點，各字的使用頻率，文字之間的通(混)用和保留小篆特色的異體字幾個方面展開論述。

一、《竹簡[玖]》的字體特點

吳簡作為三國時期孫吳時期的一批縣級文書檔案，記錄了長沙郡治臨湘縣關(guān)于賦稅、戶籍等方面的事宜，年號從最早的東漢獻(xiàn)帝建安25年(220年)到最晚的孫吳嘉禾六年(237年)。就其時代來說，吳簡基本成于簡牘發(fā)展史末期，這段時間也就是紙張取代簡牘作為普遍書寫載體的初始階段，這一階段的漢字上承走向完全成熟的漢隸，下啟隸書在發(fā)展蛻變中形成楷書行書草書字體的時期，這一時期的吳簡文字既繼承了前代的漢隸寫法，又糅合有行書、楷書及少量草書的寫法，甚至在某些字體的書寫中，還殘留有篆書的特點。

“所謂字體，即是指文字的形狀，它包含兩個方面：其一是指文字的組織構(gòu)造以及它所屬的大類型、總風(fēng)格。例如說某字是象什么形、指什么事，某字是什么形什么聲；或者看它屬于‘篆’‘隸’‘草’‘真’‘行’的哪一種。其二是指某一書法家、某一流派的藝術(shù)風(fēng)格。例如說‘歐體’‘顏體’?！盵2]1我們可以將啟功先生所講的其一方面理解為字的“形”，其二方面理解為字之“神”。

由于吳簡是當(dāng)時的文書類文件，基本是由不同的基層官吏手書記錄的，屬于個人日常書寫，因此對于吳簡的字體特點的討論將不會涉及到上述其二方面。關(guān)于《竹簡[玖]》的字體特點，我們將從上述其一方面，亦即對《竹簡[玖]》中字的“形”進(jìn)行討論。

“某字是象什么形、指什么事，某字是什么形什么聲”[2]1其實就是指文字的構(gòu)形特征，即造字法。我們按照《說文》的“六書”體例對《竹簡[玖]》中的1229個字(不包括23個新見字)進(jìn)行了六書分類，由于“轉(zhuǎn)注”屬于不甚可取的用字法，故不作為六書分類的依據(jù)，我們主要按四種造字法(即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和一種用字法(即假借)得出了如下的數(shù)據(jù)(5)有些字兼屬兩種類型，我們把該字所屬的兩種類型分別計算了數(shù)據(jù)，因此數(shù)據(jù)總和是大于100%的。：象形字有150個，占比12.20%；指事字有33個，占比2.69%；會意字有220個，占比17.90%；形聲字800個，占比65.09%；假借字有31個，占比2.52%；另有暫無法用六書分析的18個字，占比1.46%。

通過上述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我們不難看出在《竹簡[玖]》中占比最多的是形聲字，其次是會意字，二者的占比一共達(dá)到了83.07%，比例如此之高，說明了在《竹簡[玖]》中絕大部分字是由成字構(gòu)件構(gòu)形而成的。其中，形聲字占比最高，裘錫圭先生在《文字學(xué)概要》中講到“關(guān)于《說文》所收的九千三百多(9353)個小篆里的形聲字的數(shù)量，有幾種統(tǒng)計數(shù)字。據(jù)清代朱駿聲的《六書爻列》，形聲字約占百分之八十二強(qiáng)。如果把所謂‘兼形聲’的象形、指事和會意字也算作形聲字，比重便可以提高到百分之八十六強(qiáng)?！盵3]39-40《說文》所收小篆中形聲字的占大多數(shù)，而在處于隸、楷階段的吳簡文字中，形聲字亦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漢字作為記錄單音節(jié)語素占優(yōu)勢的意音體系的文字，形聲字無疑最適用于構(gòu)造漢字，因而形聲字比重的上升是漢字發(fā)展的主要標(biāo)志，也十分符合漢字的發(fā)展規(guī)律，《竹簡[玖]》中形聲占比最高且超過半數(shù)，符合漢字的發(fā)展規(guī)律。

關(guān)于《竹簡[玖]》文字之“形”的另一方面就是“看它屬于‘篆’‘隸’‘草’‘真’‘行’的哪一種”[2]1。吳簡的書寫屬于日常書寫，雜有多種書體：

1.篆書吳簡所處的時代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文字的隸變，因而篆書特色集中體現(xiàn)為篆體意味的遺留，如“女”(以及包含“女”作為構(gòu)件的字)的上半部分絕大多數(shù)是封口的：

又如“矦”和“隹”，都保留了小篆的寫法：

2.隸書漢隸發(fā)展到后漢時期已經(jīng)基本成熟，其特色主要表現(xiàn)在吳簡文字橫畫和捺畫的書寫之中，橫畫體現(xiàn)為起筆到收筆粗細(xì)變化不大，捺畫體現(xiàn)為波磔明顯，字整體偏扁寬。我們以橫畫和捺畫最明顯的幾個字為例：

橫畫粗細(xì)均勻，起止差別不大；捺畫頓筆波磔明顯，不難看出這些字的隸書意味。

4.行書行書特征常見于《竹簡[玖]》的書寫中，因為吳簡作為日常公文，行書既能滿足其書寫速度，又可以保證文書內(nèi)容的可辨識度。行書介于楷草書之間，體現(xiàn)為筆畫的簡寫或連寫，如：(玖·398)(玖·701)(玖·5048)。

二、《竹簡[玖]》的用字頻率

我們將《竹簡[玖]》中的字按出現(xiàn)頻率由高到低進(jìn)行了統(tǒng)計，將出現(xiàn)100次以上的字認(rèn)定為高頻字，1000頻以上的字為超高頻字，得到了如下的結(jié)果：

超高頻(1000頻以上)凡15字，分別為：年、二、一、禾、十、嘉、斛、米、三、五、斗、入、月、吏、四

高頻(100-1000頻)凡93字，分別為：其 百 日 六 七 錢 鄉(xiāng) 千 八 付 廿 邸 關(guān) 九 限 閣 升 黃 畢 元 丘 倉 受 男 萬 稅 租 龍 女 右 卅 董 胄 食 基 人 子 貸 大 歲 筭 鄭 黑 口 州 出 卌 餘 李 平 士 妻 弟 合 張 掾 承 賈 小 庫 民 乘 公 戶 史 領(lǐng) 新 客 主 帥 行 武 用 簿 所 潘 自 事 中 里 從 首 廣 生 成 陳 買 訾 陵 田 蒭 儁 夷

上述大部分高頻字所記錄的詞大致可以分屬于以下幾類：

數(shù)詞類，如：二、一、十、三、五、四、百、六、七、千、八、廿、九、萬、卅、卌；

量詞類，如：年、月、斛、斗、日、錢(6)作為量詞的“錢”一般在數(shù)字之后表示貨幣的數(shù)量有多少，例如：“一萬□千三百七十五錢”(玖·51)。、升、元、人、歲、口、合、戶、領(lǐng)；

地名類，如：鄉(xiāng)、關(guān)、丘、州、里、陵；

人名類，如：董基、鄭黑；

專有名詞類(7)大多數(shù)是構(gòu)成年號、官職頭銜、處所、稱謂以及賦稅等類型的詞語，年號如：嘉禾、黃龍；官職頭銜如：吏、掾、公乘；稱謂如：女、子、妻、弟、夷民、帥客；處所如：邸閣、倉、庫；賦稅詞如：米、稅、簿、租米/租錢、行錢、蒭錢，等等。，如：嘉禾、黃龍、邸閣、帥客、租稅、公乘；

動詞類，如：胄畢、受、貸、筭、出、餘、承、用、買；

形容詞類，如：右、大、小。

100頻以上的字合計出現(xiàn)頻率為57529次，占總字?jǐn)?shù)72534的79.31%。因此，通過對高頻字的統(tǒng)計分析，我們已經(jīng)可以大致了解到《竹簡[玖]》的用字偏重，從中可以總結(jié)出《竹簡[玖]》作為公文文書的用字及行文特點。首先，高頻字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數(shù)詞和量詞，是因為需要用于記錄日期、賦稅和人物的數(shù)量等；同時，作為地方文書，統(tǒng)計戶籍賦稅等又需要明細(xì)具體的鄉(xiāng)里地點，因此地名類也是高頻詞；又由于賦稅戶籍等的統(tǒng)計需要記錄者、審核者和管理者等等，因而作為這些角色的官職以及對應(yīng)的人名也成為了高頻詞；另外，賦稅、戶籍、特定處所又有各自不同的類別，從而對應(yīng)了許多專有名詞，產(chǎn)生了歸屬于專業(yè)名詞類的高頻字。我們在此舉例說明：

入黃龍二年鹽賈吳平斛米十九斛(玖·548)

出黃龍元年……吳平斛米五十七斛五斗(玖·553)

自首士黃非年卅六 自首士廬張年卌五 自首士龔?fù)⒛?卌一(玖·4498)

從這些語句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竹簡[玖]》作為公文文書的行文特點：每一則都標(biāo)明了當(dāng)時所處理的事件(例如出米/入米明細(xì)，戶籍、自首者信息統(tǒng)計等)及其相應(yīng)的日期、鄉(xiāng)里、人物、數(shù)量等等。

綜上所述，高頻詞的使用產(chǎn)生了相應(yīng)的高頻字，高頻字又反映出《竹簡[玖]》中的高頻詞的分布類型，通過分析《竹簡[玖]》的用字頻率，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竹簡[玖]》的用詞特點，從而了解到當(dāng)時這類文書的慣用術(shù)語和用字及行文特點。

三、《竹簡[玖]》的用字屬性

《竹簡[玖]》作為地方官吏的日常書寫，與官方文書或規(guī)范的字書相比，用字存在不甚規(guī)范的現(xiàn)象，因此存在著許多文字通(混)用或使用異體字的情況。

(一)文字的通(混)用

在《竹簡[玖]》中，字的用法多樣，相對于《說文》的釋義，吳簡的字義既有與《說文》相同的本義，也有本義的引申或假借，還有音近造成的通用等等。由于本文探究的是吳簡的用字特點，偏重于文字本身的分析，所以在這里我們主要舉例說明由音近形近造成的幾個通用現(xiàn)象。

1.“減”和“咸”

其一百一十七斛七斗一升四合船師梅朋等建安廿□年折咸米(玖·4331)

其一百一十七斛九斗九升四合船師梅朋等建安廿六年折減米(玖·4528)

其一百一十七斛九斗九升四合船師梅朋等建廿六年折減米(玖·4660)

其一百一十七斛九斗九升四合船師拇朋等建安廿六年折減米(玖·4884)

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折咸米”就是“折減米”?！跋獭?，《說文·口部》釋義“皆也，悉也。從口從戍，戍，悉也。胡監(jiān)切?！?；“減”，《說文·水部》釋義“損也，從水咸聲。古斬切?！薄Ｔ凇墩f文》的釋義中，二者意義并不相同，但“減”以“咸”為聲符，二者諧聲，因此“咸”在《竹簡[玖]》中偶爾代替“減”；且二字寫法相近，因此“咸”可能為“減”之俗字，表示損耗。

2.“僦”和“胄”

入□鄉(xiāng)嘉禾二年租米卅一斛二斗四升僦畢嘉禾二年十一月十七日露丘縣吏烝□(玖·1678)

入平鄉(xiāng)嘉禾二年稅米九斛六斗僦畢嘉禾二年十一月一日寇丘潘調(diào)關(guān)邸閣(玖·1679)

入平鄉(xiāng)嘉禾二年火種租米二斛四斗胄畢嘉禾二年十一月廿四日上(玖·1863)

入小武陵鄉(xiāng)嘉禾二年稅米二斛胄畢嘉禾二年十一月廿六日藎丘大男(玖·1864)

入桑鄉(xiāng)嘉禾二年租米十斛僦畢嘉禾二年……(玖·1865)

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僦畢”與“胄畢”應(yīng)為同義，“僦”《說文·人部》釋義“賃也，從人，就亦聲。即就切?！?；“胄”《說文·肉部》釋義“胤也，從肉由聲。直又切?！薄！百帧鄙瞎乓魧倬~幽部，中古音屬精母宥部；“胄”上古音屬定紐幽部，中古音屬澄母宥部。二者雖然本義不同，但音近可通，表示運(yùn)送，“僦畢/胄畢”就是運(yùn)送完畢。此處“胄”不表示本義，而是音近借用為“僦”。

(二)異體字的使用

對于“異體字”的界定，各家說法紛紜，裘錫圭在《文字學(xué)概要》中從廣義和狹義兩個維度解釋了“異體字就是彼此音義相同而外形不同的字。嚴(yán)格地說，只有用法完全相同的字，也就是一字的異體，才能稱為異體字。但是一般所說的異體字往往包括只有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嚴(yán)格意義的異體字可以稱為狹義異體字，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可以稱為部分異體字，二者合在一起就是廣義的異體字?！盵3]198

我們在這里討論的異體字，是《竹簡[玖]》中殘留小篆形體意味的這一類字。從范圍上來說，這一類字屬于狹義的異體字，即二者用法完全相同但形體不甚相同的字。

前文已經(jīng)說過，《竹簡[玖]》中的文字是隸楷階段的文字，屬于今文字。“現(xiàn)在從簡帛提供的材料來看，楷書產(chǎn)生的時間應(yīng)當(dāng)在三國，最晚不過西晉初年。因為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除草書、行書以外的字，其字體已是‘準(zhǔn)楷書’，除帶有波折的橫筆還殘留有一點隸書的風(fēng)味外，其他筆麗，特別是豎、豎鉤、橫折、點等，已是標(biāo)準(zhǔn)的楷書了?！盵4]313吳簡文字體系作為“準(zhǔn)楷書”[4]313，其中那些殘留小篆意味甚至保留小篆寫法的文字，屬于相對于吳簡文字體系而言的異體字——“異體字，從廣義方面說，是指今字體對古字體說的，如小篆對金甲文，隸書真書對小篆、行書草書對楷書，都是異體字，因為雖是一個同音同義的字，它們的形體卻不一樣?！盵5]

文字的演變屬于漸變的過程，因此在《竹簡[玖]》中我們依然能找到許多保留了篆書特點的字體，這些字相對于《竹簡[玖]》整體的字體特點和《竹簡[玖]》所處時代的文字來說就屬于所謂的異體字。我們將《竹簡[玖]》中出現(xiàn)的這類字整理如下(8)對于含有所舉的字作為構(gòu)件或與所舉字有相同構(gòu)件的，比如含有“女”的“威”“始”“姑”“嫂”“妻”“妾”等字，又如含有“隹”的“準(zhǔn)”字，我們不再列出。：

這些字的筆畫雖然相較于小篆的圓轉(zhuǎn)已經(jīng)變得平直且?guī)в欣饨枪P鋒，更具“方塊字”的意味，但在字的突出特征或構(gòu)造模式上依舊保留了明顯的小篆特點。我們便可以將它們稱為保留篆意的異體字。從這樣的異體字中，我們可以窺見漢字漸變式的演化過程，字體的變化不是突然的，而是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中產(chǎn)生進(jìn)化。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歸納出《竹簡[玖]》的用字特點有：

《竹簡[玖]》的絕大部分用字是歷史傳承字，且形聲字占比最高，符合漢字的發(fā)展規(guī)律；

書體雜糅篆書、隸書、楷書、行書、草書的特點，但以楷書特色最為明顯，可以將《竹簡[玖]》的字體看作“準(zhǔn)楷書”；

作為三國孫吳時期的地方文書，《竹簡[玖]》中的文字書寫呈現(xiàn)出一定的不規(guī)范性，存在著為數(shù)不少的異體字，表現(xiàn)出用字的時代性和豐富性；也表現(xiàn)出漢字演變的漸進(jìn)性。

BambooSlipsIXoftheThreeKingdomsPeriodUnearthedfromZoumalouinChangsha： Character Characteristics

LI Lan-ling

(Institut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Abstract： Helped by Shuo Wen Jie Zi， we carried on a statistic analysis on the characters inBambooSlipsIXoftheThreeKingdomsPeriodUnearthedfromZoumalouinChangsha. It is found that (1)most of characters in these bamboo slips were inherited， in which the proportion of pictophonetic characters is the highest； (2)characters are characterized by seal character， clerical script， regular script， running script and cursive script， in which the character of regular script is the most obvious. Meanwhile， the characters used inBambooSlipsIXoftheThreeKingdomsPeriodUnearthedfromZoumalouinChangshawere of non-normative and there were many variant， showing the epochal character， richness and gradualness of Chinese characters.

Key words：BambooSlipsIXoftheThreeKingdomsPeriodUnearthedfromZoumalouinChangsha； bamboo slips of Wu State； the Three Kingdo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