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其秀
(山東大學(xué) 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濟南 250100)
后人在探討嚴武與杜甫的關(guān)系時,往往不辨真?zhèn)蔚卣饕穫髦械摹皣牢溆麣⒍鸥Α惫适拢欢屑毻凭看耸碌奈墨I來源便可發(fā)現(xiàn),其中閃動著晚唐五代筆記小說的影子,為正本清源,茲從該故事的學(xué)界分歧與爭議、演變過程、杜撰依據(jù)及動因三個方面加以研討,以期還原該故事的原委及真相。
“嚴武欲殺杜甫”之事見于劉昫《舊唐書·杜甫傳》:
宋祁《新唐書·嚴武傳》也同樣記載了此事,文字稍異:“最厚杜甫,然欲殺杜甫數(shù)矣。李白為《蜀道難》者,乃為房、杜危之也?!盵2]4484另外,《新唐書·杜甫傳》亦云:
會嚴武節(jié)度劍南東、西川,往依焉。武再帥劍南,表為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武以世舊,待甫甚善,親至其家。甫見之,或時不巾,而性褊躁傲誕,嘗醉登武床,瞪視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亦暴猛,外若不為忤,中銜之。一日欲殺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門。武將出,冠鉤于簾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獨殺彝。[2]5737-5738
此處記載“嚴武欲殺杜甫”之事尤為生動逼真,因此被后人稱之為“冠鉤欲殺”??梢钥闯?,從《舊唐書》到《新唐書》,嚴、杜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質(zhì)的轉(zhuǎn)變,由最初嚴武的“不以為忤”發(fā)展為“欲殺杜甫數(shù)矣”,那么《新唐書》記載的這個故事的真?zhèn)吻闆r如何呢?
目前學(xué)界對兩《唐書》所載“嚴武欲殺杜甫”之事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種認為這種說法乃是晚唐小說家言竄入史籍;另一種看法則認為既然此事來源于正史,應(yīng)實有其事。如南宋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1曰:“世傳嚴武欲殺子美,殆未必然。觀‘老親如宿昔,部曲異平生’之句,極其凄愴,至位置武于《八哀詩》中,忠厚藹然,異于‘幕府少年今白發(fā)’之作矣?!盵3]劉克莊從嚴、杜詩歌酬唱角度入手,認為二人交誼深厚,嚴武欲殺杜甫之事未必發(fā)生。
另外南宋朱翌《猗覺寮雜記》曰:
黃祖之子射,命禰衡賦鸚鵡。其后祖殺衡,射救之不及。嚴武在成都,不堪少陵之慢,《題杜二錦江亭》云“莫倚善題《鸚鵡賦》”,以衡比甫,有意殺之,且戒之也。甫酬云“阮籍焉知禮法疏”,是無改悔意也。若武冠不鉤于簾,其母來少緩,甫死矣。祖之子救衡遲,故衡死;武之母救甫速,故甫不死,命矣夫![4]
可見,朱翌毫不懷疑地完全把“冠鉤欲殺”之事當(dāng)作事實。郭沫若也認為“冠鉤欲殺”之事有可能是事實,他在《李白與杜甫》中說:“要之,嚴武動過‘欲殺’的念頭和嚴母的緩頰,看來,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嚴武欲殺杜甫,杜甫也可能知道一些風(fēng)聲,這使他常常懷有戒心?!盵5]21世紀初,丁啟陣與傅璇琮、吳在慶關(guān)于此問題還曾引起過一場激烈爭論。丁啟陣從邏輯推理和詩歌解讀的角度入手,認為嚴、杜二人確曾發(fā)生過嚴重沖突(1)參見丁啟陣《杜甫、嚴武“睚眥”考辨》,載于《文學(xué)遺產(chǎn)》2002年第6期。。傅璇琮、吳在慶針對丁氏的觀點進行了反駁,認為“嚴武欲殺杜甫”之事絕不可靠(2)參見傅璇琮、吳在慶《杜甫與嚴武關(guān)系考辨》,載于《文史哲》2004年第1期。。后來丁啟陣又發(fā)表《杜甫、嚴武“睚眥”再考辨——與傅璇琮、吳在慶先生商榷》重申其論,吳在慶也發(fā)表《杜甫、嚴武“睚眥”詩證及相關(guān)問題辨析》一文對丁氏之論進行再駁斥,雙方各執(zhí)己見,最終亦未達成一致。20世紀傳奇作家周楞伽又發(fā)表了遺作《嚴武有無想殺杜甫》,周氏在此文中重提兩《唐書》“嚴武欲殺杜甫”之說,認為嚴武確曾有過殺杜之意,此后是否和好不得而知(3)參見周楞伽《嚴武有無想殺杜甫》,載于《文史雜志》2019年第3期。。可見關(guān)于嚴武欲殺杜甫的真?zhèn)螁栴}已成為學(xué)界的一樁爭論不休、懸而未決的公案,亟待進行梳理與澄清。
在時間的長河里,某些微小的細節(jié)轉(zhuǎn)瞬就改變了歷史的走向。同樣在時間的長河里,歷史仍然會沿著它自己的軌跡前進,不受干擾。
從史料來看,兩《唐書》中“嚴武欲殺杜甫”故事的真正源頭應(yīng)是晚唐五代筆記小說,而該故事在晚唐五代筆記小說中也曾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累積和演變的過程。
中唐李肇《唐國史補》載:“嚴武少以強俊知名,蜀中坐衙,杜甫袒跣登其幾案。武愛其才終不害。然與章彝素善,再入蜀,談笑殺之。及卒,母喜曰:‘而今而后,吾知免于官婢矣!’”[6]嚴武面對杜甫袒跣登案的無禮行為,因愛惜其才華而未加害,但卻談笑殺章彝,這應(yīng)是后世嚴、杜故事的濫觴與雛形。然而到了晚唐范攄《云溪友議》之中,這個故事的性質(zhì)就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武年二十三,為給事黃門侍郎;明年擁旄西蜀,累于飲筵,對客騁其筆札。杜甫拾遺乘醉而言曰:“不謂嚴挺之有此兒也。”武恚目久之,曰:“杜審言孫子擬捋虎須?”合座皆笑,以彌縫之。武曰:“與公等飲饌謀歡,何至于祖考耶?”……支屬刺史章彝,因小暇,武遂棒殺。[7]14
此處杜甫已經(jīng)由“袒跣登案”的無禮行為發(fā)展為語言上觸犯嚴武之父諱,顯得極為不敬,嚴武雖以“杜審言孫子擬捋虎須”這樣的譏諷作為回敬,但其憤怒卻已隱含在“忿目久之”之中了,在如此緊張的情況下,眾賓客只能以大笑來緩和緊張氣氛。到了五代王定保《唐摭言》里,這則故事又發(fā)生了一些變異:“杜工部在蜀,醉后登武之床,厲聲問武曰:‘公是嚴挺之子否?’武色變。甫復(fù)曰:‘仆乃杜審言兒?!谑巧俳?。”[8]這里杜甫醉后的無禮行為和言語冒犯導(dǎo)致了嚴武“色變”,然后杜甫自嘲又令氣氛得到了一定的緩解。從內(nèi)容來看,《唐摭言》中的這則故事是綜合《唐國史補》和《云溪友議》的基本要素而成。
由以上梳理可知,“嚴武欲殺杜甫”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前人基礎(chǔ)上不斷累積、演化而成。其最早見于中唐李肇的《唐國史補》,晚唐范攄《云溪友議》將其加以充實,五代王定?!短妻浴酚殖幸u而變化之,于是成為當(dāng)時流傳較為廣泛的一則傳奇故事,后來兩《唐書·杜甫傳》亦采納了這個故事,將其載入正史之中。當(dāng)然在兩《唐書》中這個故事的情節(jié)又稍有不同,比如在《舊唐書·杜甫傳》里,嚴、杜二人雖發(fā)生沖突,但嚴武并未銜恨在心,而至《新唐書·杜甫傳》則變成了血肉豐滿的“冠鉤欲殺”故事,“嚴武欲殺杜甫”故事至此基本定型。由于史傳的巨大公信力和影響力,兩《唐書》“嚴武欲殺杜甫”故事遂在后世得以廣泛流傳。然而晚唐五代筆記小說中的“嚴武欲殺杜甫”故事實乃追慕盛唐風(fēng)流的晚唐五代人所杜撰,其杜撰的文獻依據(jù)卻一直不為人所知悉,故仍需加以分析考辨。
總的來看,“嚴武欲殺杜甫”故事完全是通過杜詩進行的杜撰,懸揣其杜撰的材料依據(jù)和邏輯動因,大致有以下兩個方面。
其實追根溯源可發(fā)現(xiàn),晚唐五代筆記小說中的“嚴武欲殺杜甫”故事,乃直接取材于杜甫和嚴武之詩,并加以細節(jié)充實得來。正如陳貽焮先生所言,嚴、杜故事“純是拉扯詩句編小說,不可信”[9]。王新芳、孫微亦指出:
杜撰者們發(fā)現(xiàn),相對于史料的簡略模糊,杜詩本身由于具有強烈的寫實性,其中包含了大量的個人生平及交游信息,完全可以作為編纂和杜撰事跡的重要依據(jù),于是大量關(guān)于杜甫生平事跡的故事就如此這般地被編撰出來。然而倘若我們認真追尋晚唐五代筆記小說的文獻依據(jù)和來源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許多故事背后都閃動著杜詩的影子。[10]
其論頗具啟發(fā)意義。杜甫在蜀中有幾首詩涉及到他與將帥的關(guān)系,其中《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云:“??中蕴孤?,失身為杯酒?!盵11]1065另《別李義》云:“誤失將帥意,不如親故恩?!盵11]1827這些詩句表明,杜甫曾擔(dān)憂會因性格直率、醉酒失言、忤逆將領(lǐng)而被殺,其中蘊含的潛臺詞極為豐富,極易令人聯(lián)想到他和嚴武、章彝之間微妙復(fù)雜的關(guān)系。另外嚴武《寄題杜二錦江野亭》云:“莫倚善題《鸚鵡賦》,何須不著冠?!盵11]885《鸚鵡賦》乃漢代禰衡所作,然禰衡因狷狂罵世為曹操、黃祖所不容,最終為黃祖所殺,嚴武這里用禰衡之典規(guī)勸杜甫,似乎蘊含了警告杜甫莫要放肆的意味。另杜詩中又頗多嚴武對其疏放性格特別寬容的記載,如《奉贈嚴八閣老》曰:“客禮容疏放,官曹可接聯(lián)”[11]379;《奉酬嚴公》曰:“謝安不倦登臨費,阮籍焉知禮法疏”[11]887;《嚴公仲夏枉駕草堂兼攜灑饌》:“非關(guān)使者征求急,自識將軍禮數(shù)寬”[11]909;《立秋雨園中有作》:“禮寬心有適,節(jié)爽病微瘳”[11]1169;《遣悶奉呈嚴公二十韻》:“寬容存性拙,剪拂念途窮”[11]1179等。以上諸詩中涉及嚴、杜之間的關(guān)系,其蘊味都容易令人浮想聯(lián)翩。而那些對盛唐名人軼事懷有強烈興趣的晚唐五代杜撰者們顯然讀過這些詩句,遂將這些詩歌聯(lián)系起來,依憑杜詩中“失身”“失將帥意”“禮法疏”等只言片語,斷章取義,直接附會出“冠鉤欲殺”的故事,并且得以廣泛傳播,直至被宋祁寫入《新唐書·杜甫傳》而廣為人知。
王嗣奭、錢謙益、浦起龍等都曾指出過嚴武、杜甫故事的誣妄不征。例如錢謙益在注釋《嚴公仲夏枉駕草堂兼攜酒饌》“非關(guān)使者征求急,自識將軍禮數(shù)寬”二句時曰:“《國史補》:‘嚴武少以強俊知名,蜀中坐衙,杜甫袒跣登其幾案,武愛其才,終不加害?!怂^‘將軍禮數(shù)寬’也?!^簾欲殺’之語,最為誣罔,不知宋子京《新書》何以載之本傳?”[12]錢謙益僅指出《唐國史補》中的嚴、杜故事源自杜詩,并不全面。其實幾乎所有晚唐五代筆記小說中的嚴、杜故事均杜撰自嚴、杜之詩。然而世俗之人仍愿意相信“冠鉤欲殺”故事的真實性,他們也相信杜甫和嚴武交往詩中一定有二人交惡的蛛絲馬跡,而史籍中有關(guān)嚴武殘暴殺人事件的記載,遂致世人對其欲殺杜甫之事更加深信不疑。
搜檢史籍可發(fā)現(xiàn),在新、舊《唐書·嚴武傳》中有其多次殺人的記載,給人留下了殘暴嗜殺的印象,這也成為小說家杜撰“嚴武欲殺杜甫”故事的另一重要動因?!杜f唐書·嚴武傳》曰:“前后在蜀累年,肆志逞欲,恣行猛政。梓州刺史章彝初為武判官,及是小不副意,赴成都杖殺之,由是威震一方?!盵1]3395章彝因小事得罪嚴武,即遭殺身之禍,使人覺得嚴武是一個暴戾剛愎、獨斷專橫的地方長官。除了嚴武“恣行猛政”和擅殺章彝之外,《新唐書·嚴武傳》還記載了其幼年殺父妾之事:
武,字季鷹,幼豪爽。母裴不為挺之所答,獨厚其妾英。武始八歲,怪問其母,母語之故。武奮然以鐵錐就英寢,碎其首。左右驚白挺之曰:“郎戲殺英?!蔽滢o曰:“安有大臣厚妾而薄妻者,兒故殺之,非戲也?!备钙嬷?,曰:“真嚴挺之子!”然數(shù)禁敕。[2]4484
實際上,這個故事仍是來源于范攄的《云溪友議》:
挺之薄其妻而愛其子,嚴武年八歲,詢其母曰:“大人常厚玄英(玄英,挺之妾也),未常慰省阿母,何至于斯乎?”母曰:“吾與汝,母子也。以汝尚幼,未之知也。汝父薄幸,嫌吾寢陋,枕席數(shù)宵,遂即懷汝。自后相棄如離婦焉?!?/p>
其母凄咽,武亦憤惋難處。候父既出,玄英方睡,武持小鐵錐,擊碎其首。及挺之歸,驚愕,視之,乃斃矣。左右曰:“小郎君戲運鐵錐而致之?!蓖χ粑渲粒唬骸叭旰螒蛑跻樱 蔽湓唬骸把捎写蟪耸?,厚其侍妾,困辱兒之母乎?故須擊殺,非戲之也。”父曰:“真嚴挺之之子?!倍恳侄簦制浞瞧?。[7]13-14
此外,《太平廣記》卷130“嚴武盜妾”條也記載了相似的故事,不過其情節(jié)由“擊殺父妾”演變?yōu)椤翱O殺盜妾”:
唐西川節(jié)度使嚴武,少時仗氣任俠。嘗于京城與一軍使鄰居。軍使有室女,容色艷絕。嚴公因窺見之,乃賂其左右,誘至宅,月余,遂竊以逃。東出關(guān),將匿于淮泗間。軍使既覺,且窮其跡,亦訓(xùn)其家人,乃暴于官司,亦以狀上聞。有詔遣萬年縣捕賊官專往捕捉。捕賊乘遞,日行數(shù)驛,隨路已得其蹤矣。嚴武自鞏縣方雇船而下,聞制使將至,懼不免,乃以酒飲軍使之女,中夜乘其醉,解琵琶弦縊殺之,沉于河。明日制使至,搜捕嚴公之船,無跡乃已。[14]
此故事中嚴武誘拐軍使女,后為保命狠心將其縊殺,同樣表現(xiàn)出嚴武殘忍嗜殺的性格。《太平廣記》是宋初按門類編撰的故事總集,基本保存了唐五代及以前的志怪、傳奇小說。該書每條皆標出處,此條后云“出《逸史》”。《逸史》乃唐末盧肇編撰,集錄見聞之異者,多以真實人物為主角,并加以改編。“嚴武縊殺盜妾”即此類鬼怪故事。
從兩《唐書》所載嚴武杖殺章彝、擊殺父妾之事,人們對其殘忍的性格留下了深刻印象,而杜甫在蜀中卻與嚴武過從甚密,后人難免會追問,杜甫彼時難道就沒有因得罪嚴武而面臨生命危險嗎?于是杜撰者們在杜詩中尋找蛛絲馬跡,從而炮制出“冠鉤欲殺”的故事來解釋杜甫當(dāng)時的處境,而《云溪友議》《太平廣記》中嚴武殘殺父妾或盜妾之事似乎更加堅定了杜撰“嚴武欲殺杜甫”故事者們的信心。殊不知范攄《云溪友議》中關(guān)于盛唐人的軼事多出于杜撰和附會,并不可信,而《新唐書·嚴武傳》對小說家言的吸收更是不應(yīng)有的失誤。
綜上所述,新、舊《唐書》中的“嚴武欲殺杜甫”故事乃吸收晚唐五代筆記小說中的嚴、杜故事要素并不斷改寫而形成,是小說家言闌入史傳之中的典型代表。而晚唐五代筆記小說中的“冠鉤欲殺”故事則是杜撰者根據(jù)嚴、杜二人之詩并結(jié)合嚴武在某些史籍中的嗜殺形象虛構(gòu)而成的,可謂捕風(fēng)捉影、望文生義。然而由于兩《唐書》作為正史的巨大公信力和影響力,后人往往不明就里,信以為真,使得這則向壁虛構(gòu)的故事以訛傳訛地流播了近千年,亟待加以厘清和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