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犁 崔 藝(江南大學 設計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有明一代,是中國首服發(fā)展的高峰期,從初期“皆復唐制”到后期“求新求異”,冠、帽、巾三大類別內的首服款式趨于多元,或基于實用需求,或出自主觀審美,抑或是少數(shù)人群抒顯叛逆灑脫的載體選擇。明代首服以其豐富的品類名目、多樣的形態(tài)風格以及其在“衣冠之治”中承擔的符號價值與意蘊內涵,成為學界研究明代服制文化的重要對象。隨著考古調研工作的進步,出土首服實物的個體差異化和群體同質性展現(xiàn)出真實生動的藝術語言,不同于書面記載的簡略抽象,明人的生活哲學與造物理念在出土實物樣本的細節(jié)處得到具象化展現(xiàn)。
在制式超越的同時,包含首服在內的明代服飾作為一種政治符號的意義較之前朝程度更深,范圍更廣。明初確定下來的一些巾帽名稱和制式便有此特色,如“四方平定巾”“六合一統(tǒng)帽”“天下一統(tǒng)巾”等。四方平定巾作為士人儒生的典型首服,造型簡約、材質輕便,在當時流行極廣,又稱“四角方巾”“黑漆方帽”或簡稱“方巾”,屬有明一代冠服之首創(chuàng),為“前代之所無”。其身份標識性明顯,兼具實用與審美功能,也是明代社會生活的一個縮影。
四方平定巾帽筒較高,帽口較帽頂小,為倒梯形造型,不用時可以折疊,佩戴時可罩住全發(fā),保持儀容整潔,根據(jù)目前出土案例所見(表1),可總結其基本特征如下:
表1 明代四方平定巾的出土實物樣本信息
四方平定巾其形如其名,展開時四角都為直角,棱角分明,帽身各平面均為方形。比對出土實物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其高度在14.5—25厘米之間,帽圍視頭圍而定在52—64厘米之間,后分衩處縫有兩根系帶用以調節(jié)適應頭圍大小,系緊方巾,巾后常綴以飄帶兩條。其主要制作方法是由一塊長約60厘米、寬約26厘米的長方形布對折縫合,形成布套,再在頂部折角形成長方體,類似現(xiàn)在包裝紙袋的折法,最后將折好的布頂端縫合,形成布袋,并在下方未縫合處開衩包邊,最后里外翻轉形成帽子。
泰州徐蕃妻張盤龍裹身所帶方帽即為四方平定巾,其廓形之方正最為典型,帽墻立面轉折處留存明確的折角,在帽前中還可清晰看出壓燙的直褶線條,帽頂處也有折疊而成的直線褶痕。對比徐蕃所帶四方平定巾樣本,后者在帽身與帽頂轉折處采取了不同的翻折方式,形成流暢的圓角,縮小了帽頂部位的體積,同時鑒于其發(fā)現(xiàn)時外層還帶有另一件四方平定巾的情況,可以推測其廓形的調整與穿戴應用存在內部關聯(lián)。
方正的外觀通常需要硬挺有型的材料實現(xiàn),四方平定巾的質料一般以黑漆紗、羅、綢、緞、棉、麻等為面,并以刷過黑漆的藤絲或麻布為里以增加硬挺度,制成的巾帽質堅而輕,與明代士人端正穩(wěn)重的形象相輔相成。
帽身直挺,在視覺效果上拉長人體身姿,為穿戴者修飾出昂首挺拔之態(tài),襯出清雅高深的氣質,成為士人學者的偏好之選。明代的四方平定巾自然形態(tài)通常表現(xiàn)為兩種:一則筆直向上豎立,如張盤龍、劉湘所用的;一則受重力影響明顯,帽頂部分向前方或后方垂下,如黃孟瑄隨葬的。紡織品自身柔軟,難以實現(xiàn)立體上的筆挺,工者通常會對帽身上漿,漿料多由天然植物或漆料制成,在棺墓中潮濕霉菌等因素的影響下消損程度不一,也會造成出土實物軟硬狀態(tài)的差異。
四方平定巾作為一種首服品類的統(tǒng)稱,是對款式特征的總結?!笆烙腥f象,物有千面”,同一種類物象未必有同一款面貌,明代四方平定巾在保持方正立挺的廓形基礎上,經(jīng)由制作者對工序、形狀、工藝、尺寸等方面的不同理解與設計,組合成各有特色的單品。取徐蕃棺內兩頂為例,其一的帽頂處為規(guī)整的四方形狀,由四片三角裁料拼合而成,帽頂整體再與帽身相結合,明確了面與面之間的交界線;另一頂?shù)拿表斕幬幢憩F(xiàn)出規(guī)則的幾何造型,帽身前后兩片包裹兩側面的頂部向帽頂中心拼縫,貫行方巾整體方正的風格,簡化縫合步驟,將帽頂與帽身一氣呵成,形成自然的圓弧曲線,與前者對比鮮明,共同代表了明代兩種主要流行風格。
明代近三百年間,四方平定巾的具體造型根據(jù)人們的主觀設計思路形成多元的變式,與此同時,其帽筒的高低、佩戴方式、質料等皆出現(xiàn)了不同形式的變化,通過對出土案例與傳世畫作的記錄與辨比,從中亦可看出時人首服審美的變革。
明代早期的四方平定巾,形制尚為樸素,帽筒高低適中,后期隨著工商業(yè)及商品經(jīng)濟的活躍發(fā)展,奢侈之風盛行,社會價值觀與倫理道德觀念受新興思潮影響改變,巾帽制度遭到破壞,形制也因審美觀念的不同而日漸隨意多變,四方平定巾的帽筒不斷變化,至于明末造型已十分高大夸張,在《閱世編》“冠服”卷中有記載:四方平定巾,洪武時高矮大小適中,“其后巾式時改,或高或低,或方或扁?!泵枋隽嗣髦泻笃谒姆狡蕉ń碓谛沃婆c尺寸上的混亂與多變。清褚人獲《堅瓠廣集》卷二“秀才儒巾”中用“頭頂一個書櫥”來形容四方平定巾,可見當時形制之夸張。通過對墓葬出土的實物進行比較,明中后期四方平定巾帽筒高度的多變得以印證,從表1中亦可見,黃孟瑄夫婦墓出的四方平定巾帽高14.5厘米,劉湘墓中出土為帽高25厘米,較前者已高逾10厘米。
四方平定巾頒行初期以正戴為主,即正面方正,棱邊朝向左右兩側。這時期人們對于四方平定巾的實用性更為側重,考慮到其在閑置存放時為減少空間的占用常為折疊狀態(tài),因而初期的四方平定巾側面大多作了折痕處理,帽身左右兩側中線向內凹陷,從俯視角度看呈正反兩個“∑”狀造型(圖1—a、b),但也有少部分四面平整沒有壓折。而明代中期后,“服妖”現(xiàn)象下出現(xiàn)的對角戴四方平定巾,使得原本的兩個側面45度轉向正面,棱邊也轉向45度至正面中心,如圖1—c樣式,方巾的裝飾性受到人們的重視,為了保證其美觀性及對稱效果而不再加以折痕。在明代人物畫像中可看出對角戴的四方平定巾與東坡巾相似,但無兩側外墻,整體造型依然保持著簡潔樸素的風格。
圖1 四方平定巾的款式結構圖
就現(xiàn)存畫像資料進行統(tǒng)計分析后發(fā)現(xiàn),保持著傳統(tǒng)穿戴方法的士人仍占較大比重,南京博物院收藏的《松江邦彥畫像》薈萃明代松江一府三縣的狀元、進士、舉人等共100余人,是由清代畫家徐璋從縉紳家中搜集的畫像臨摹而成,其中戴四方平定巾者有18人,僅有1人是對角戴方巾。而記錄了明代城市生活的仇英畫作《清明上河圖》(嘉靖年間版本)也有12個戴四方平定巾的形象,通過統(tǒng)計和分類可發(fā)現(xiàn),正戴與對角戴各為6人。可見,保持著傳統(tǒng)穿戴方法的士人仍占較大比重,但在市民層面,至晚明時期正戴與對角戴已平分秋色。
明代日漸繁榮的經(jīng)濟開放的思想及頻繁的外交,使得人們對服裝的要求變得越來越多元,除了在對四方平定巾的造型進行再設計外,制作質料選用上也更為豐富。從現(xiàn)有的出土實物來看,明中后期四方平定巾的顏色已不局限于黑色,而面料除漆紗質料外還有紗質、緞質的。根據(jù)明代的人物畫像可以發(fā)現(xiàn)部分四方平定巾質感較軟,質料輕透(圖2),徐蕃夫婦墓出土的四方平定巾正是此制;另有一部分四方平定巾十分硬挺,帽身棱邊直直地立于頭上(圖3)。這種變化可歸因于質料處理方式的不同,或反映了四方平定巾的一個演變趨勢。另外,明代小說《醒世姻緣傳》中所提到的四方平定巾亦有紫絨、黑絨、縐紗、馬尾登云等多種質料。這些都體現(xiàn)出人們逐漸解放的審美觀念已然表現(xiàn)在這一首服之上。
圖2 明代顧隱亮像圖卷
圖3 左圖為《御世仁風》中戴方巾的形象,右圖為清人臨摹明代張溥像軸
服裝穿于人體必需搭配存在,層疊包裹是周禮之后中國古代服裝的表現(xiàn)共態(tài),在服飾制度嚴苛的明代,四方平定巾與其他首服和主服的搭配皆有一定范式。
四方平定巾的漆紗質地使其呈現(xiàn)半透明效果,且其造型的內部空間偏大,不能與頭部發(fā)髻形成實質性的束縛與貼合,因此需要與其他巾子或發(fā)飾搭配使用。在此功能需求下,具有良好的束發(fā)功能及“天下一統(tǒng)”“發(fā)束中原”政治寓意的網(wǎng)巾最常與四方平定巾合用,因此在明代亦有“法屬中原,四方平定”之說。但網(wǎng)巾也可不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寫到“至于戴四方巾、六合帽的一般老百姓,網(wǎng)巾的應用,實可有可無。講究的用它,馬虎點即不用”。
其他束發(fā)冠以及固定發(fā)髻的簪飾也經(jīng)常用于四方平定巾內,明代士人延習宋代在巾下戴小冠的作風,只將束發(fā)冠掩于巾帽之下,以此成俗,既達半彰半隱、似隱尤彰的美學,又守雍雅高清之風骨。明萬歷刻本《御世仁風》中的士人像較為清晰地繪制了四方平定巾內發(fā)飾的束冠式樣,清人摹繪的明代張溥像中也可透過方巾看到內部發(fā)式被固定成髻的形態(tài)(圖3)。
關于四方平定巾與主服的搭配,明代初期有比較嚴格的規(guī)定,《大明會典》載“洪武四年,各衙門掾史令史書吏司吏典吏,穿皂盤領衫。系絲絳,戴四方平定巾”;《懷星堂集》載“洪武詔旨也,學而未仕者,用儒巾襕衫;不仕者,用平定巾盤領袍……”可見,四方平定巾搭配盤領衣是政府規(guī)定的樣式。如圖4中的中年士人身著玉色皂緣盤領袍衫,領口、斜襟、袖口處飾以黑色緣邊,下擺處有黑色寬緣,頭戴黑色紗羅四方平定巾,是明初典型的士人著裝形象。
圖4 明代佚名容像
而故事發(fā)生在明代中期的《儒林外史》中描述的先生和秀才們搭配四方平定巾的服裝往往是直裰,如初回中“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帶方巾,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兩人穿元色直裰”與圖5可相互印證,圖中見陳獻章身穿白色直裰,頭戴四方平定巾,這是明代中期士人普遍形象。清代文人葉夢珠在《閱世編》卷八憶述明時衣冠所記復作論證,“其便服,自職官大僚而下至于生員,俱戴四角方巾,服各色花素綢紗綾緞道袍”。進入明代中后期社會服飾風尚向華美演變,服制與民風都受西方文化影響比前期更加開放與自由,如圖6的王鏊便服像,其對角戴四方平定巾,在直裰外面搭配了氅衣,亦是當時士人的典型裝束。
圖5 明代先儒白沙先生陳獻章先生像(廣東省博物館)
圖6 明代王鏊衣冠像
四方平定巾作為政治符號而誕生,因而在實用意義基礎上附加了被社會共同認可的地位與象征意義,在政治管制松懈之后又被賦予了新的經(jīng)濟與審美意義。
關于四方平定巾一名的來源,朗瑛《七修類稿》記錄下流行最廣的說法,“今里老所戴黑漆方巾,乃楊維禎人見太祖時所戴。上問曰:‘此巾何名?’對曰:‘此四方平定巾也。’遂頒式天下?!弊T拭鳌肚奥動洝返挠涊d亦可與之相印證,王圻也認為其:“取四方平定之意?!薄度晁碜V》中的“四方巾”條也載:“明初制衣征四方平定之意,此制大雅,故明人多冠焉?!笨梢姡卧⒁馐敲魈娲罅ν茝V四方平定巾的重要因素,也為其流行原因增添不少戲劇色彩。
但通過對比歷代巾帽冠飾,可以發(fā)現(xiàn)方巾其廓形與其他首服有相似相通之處?!度艌D會·衣服》將方巾的形制與角巾、云巾相比談。角巾即流行于六朝的一種有棱角的頭巾,烏角巾即葛制的黑色角巾,后又名“東坡巾”,《東坡居士集》有“父老爭看烏角巾”為二者的同指作論證。東坡巾與方巾以棱角分明、折疊清晰的方體高桶為基礎廓形,然前者“四墻外有重墻,比內墻少殺(四面外墻均矮于內帽墻),前后左右各以角相向,著之則有角介在兩眉間(帽墻四處折角分別朝沖四方正向,穿戴時正前方帽墻折角對準面部中心線),以老坡所服,故名”,同時方巾也吸納了東坡巾“角指四方”的穿戴方式,形成了“面朝四方”與“角指四方”兩種穿用方法的并行現(xiàn)象。基于廓形、結構與使用方面的比照,可以推論方巾蘊含著對前代巾帽的復古性承襲與時代性改良,其亮相并非閃現(xiàn),即是對“上承周漢,下取唐宋”的傳承也是王朝初建的美好寓意。
在其政治發(fā)愿的影響下,四方平定巾的推行亦經(jīng)歷了一次改革,明初的冠服制度原令士庶男子戴四帶巾,被太祖朱元璋更定為四面方整的四方平定巾式。明沈文《初政記》:“洪武三年二月,命制四方平定巾式,頒行天下。以士民所服四帶巾未盡善。”一方面是認為四帶巾在寓意上“未盡善”,這時期的“六合一統(tǒng)帽”“一統(tǒng)山河巾”便是寄托了統(tǒng)治者對于國家安定太平的愿景與意義的典例,并達到對庶民百姓思想上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意圖加強百姓的愛國精神與歸屬感。另一方面,四帶巾原為金代女真巾服,《金史·輿服志》記:“金人常服為四帶巾,盤領衣,烏皮靴?!倍鞒喔σ环€(wěn)定便廢棄了元朝的服飾舊制,“上鑒周漢下取唐宋”依據(jù)漢族的傳統(tǒng)服飾文化習俗恢復傳統(tǒng)漢族禮儀,在此基礎上融合裝飾性與形式美的明代審美特點,將軟巾改為相對硬挺的四面方形直立的四角方巾式,更適合作為傳達“四方平定、國家安寧”的服飾符號,于是命制四方平定巾式頒行天下。
四方平定巾作為明代政權文化符號之說還可從清初的禁令中得以印證,明清易代之際,遺民有的終其身服先朝之服,拒斥滿服的“小袖時袍”,甚至臨死之際,也要堅持以“故明巾服”入殮的。清初王家禎的《研堂見聞雜錄》便反映了清朝統(tǒng)治者為了根除民眾對于前朝明代的余情與忠誠,強制推行針對明代標志性服飾的禁令,“私居偶戴方巾,一夫窺瞷,慘禍立發(fā)”。由此推論四方平定巾之所以受到廢除,是因其已成為深入民心的文化和政治符號,已非關乎品味與流行,而是寄托隱逸與故國情懷之所在。
就現(xiàn)存的大量木刻版畫和筆記小說反映,四方平定巾使用者仍以知識分子和燕居官員為主。此后直至明末,四方平定巾一直是明代士人最具代表性的巾服?!犊妥樥Z》載:“南都服飾,在(?。c、(萬)歷前猶為樸謹。官戴忠靜冠,士戴方巾而已?!泵鞔┏秦曉旱奈鬟呌幸粭l胡同叫方巾巷,是舉人們的必經(jīng)之地,由于高中的舉人都是頭戴四方平定巾的,于是胡同內興起了很多售賣四方平定巾的店鋪,故而得名。
《儒林外史》中的描述也證實了四方平定巾的這一標識作用,第十七回:“……看見匡超人戴著方巾,知道他是秀才”;第二十二回:“船公到船上取了……一頂瓦楞帽,與他(牛浦)穿戴起來。說道:‘這帽子不是你相公戴的,如今權且戴著,到前熱鬧所在再買方巾罷。’”兩處情節(jié)中,旁人看見匡超人的四方平定巾便斷定他是秀才,船公得知牛浦的秀才身份后所說的話,都可看出人們已然將方巾同秀才劃上等號。這一推論可以在《醒世姻緣傳》中加以印證,第十八回載:“那舅爺……戴著方巾……是臨清州學的秀才?!庇竹T夢龍輯的一首題為《山人》的小曲唱道:“問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無過老著臉,寫幾名歪詩,帶方巾稱治民到處去投刺?!逼渲械摹吧饺恕保磻{靠頭戴的方巾來表顯身份。可見,至明中期佩戴四方平定巾已成為士人的標志,其他人不能輕易佩戴。
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萬歷時期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也認為:“屬于士大夫身份的可以戴方帽,別人都是圓帽?!边@一時期中外交流頻繁,外國傳教士遠赴中原來學習中華文化、傳播西方思想,經(jīng)歷第一次“易服”失敗后,傳教士清醒地認識到“中國人只喜歡有學問的人”。因此他們產生了“改易儒服”的想法,認為“神父們應該像高度有教養(yǎng)的中國人那樣裝束打扮”。明代晚期的傳教士入鄉(xiāng)隨俗,頭戴方巾,身著素色直裰(圖7),最終這種服飾文化上的接受與認同,也幫助了他們的傳教事業(yè)。
圖7 歐洲傳教士畫像比利時耶穌會士金尼閣(Nicholas Trigault)像
與此同時,海上貿易的對外輸出亦傳播了本土風尚,沿海鄰近國也出現(xiàn)了方巾的相似款式。規(guī)定朝鮮王朝體制制度的《經(jīng)國大典》(1474年)中記錄到一種“平頂帽”,也作“平頂巾”,在《朝鮮時代宮廷活動圖》出現(xiàn)有穿戴“平頂巾”者,其方帽上似是裝飾有花枝或翎羽,從造型上看與方巾和皂隸巾相似(圖8);《耆英會圖》中即描繪更明確,可見交談男子頭戴形制與方巾相近的折角方帽(圖9),這類平頂帽亦衍生出多種形制,成為一時之盛,于海外同期上下的書畫記錄中亦可以窺見明代服飾時尚及文化的輸出影響。
圖8 穿戴平頂帽者(國立中央博物館2010年編《朝鮮時代宮廷活動圖Ⅰ》)
圖9 《耆英會圖(1584)》中穿戴平頂帽者(國立中央博物館收藏)
四方平定巾因作士人群體的標簽,區(qū)分士民身份的標志,因此佩戴四方平定巾約等于宣顯其文士之身,但至于明中后期,混戴四方平定巾假借身份者漸多。萬歷年初刻印的《新昌縣志》記:“成化以前……頂平定巾,衣青直身,穿衣靴鞋,極儉素。”同書“風俗志”載成化以后“士夫峨冠博帶,而稍知書為儒童者,亦方巾彩履色衣,富室子弟或僭服之”;《日知錄》冠服條引《內丘縣志》曰:“門快輿皂無非云履,醫(yī)卜星相莫不方巾”記述醫(yī)士、卜者、星命、相術在內的江湖術士之流也皆著方巾。
明人左懋第《嚴禁奢僭以挽風俗以息災沴示》斥曰:“方巾所以別士民,而見各項人俱亂戴之,示后方巾止許生員及有前程人戴。武生有學校之名、鄉(xiāng)約有教民之任并戴方巾,而童生及幼稚戴片玉巾及凌云等巾,千把總官俱戴將巾,凡術士等雜項人戴一字巾,俱不許混戴方巾。違者責究”。但風氣已成,禁令尚不能根堵亂象的滋生與發(fā)展,士流群體也不得自清,寬容于出身世家但未能入學子弟,如《閱世編》也記載了醫(yī)生、相士、星士知文通學者借四方平定巾冒充士人的行為。至于布衣平民無資歷者,娼優(yōu)隸卒品級低賤者,若私戴方巾冒認士林身份,便受世人之指摘與告揭,這在綜列儒林萬相的《儒林外史》中亦得以旁證。
此外娼優(yōu)、隸卒、小販也作士人裝扮,萬歷《通州志》說:“至于駔會庸流、幺么賤品,亦帶方頭巾,莫知禁厲?!薄秷责芬嘤涊d明末有“滿城文運轉,遍地是方巾 ”的諺語。可見,四方平定巾在明代具有明顯的士人階層的標識屬性,而由于士人較高的社會地位和明末較為松散的社會等級制度,佩戴四方平定巾又成為“非士人”們的僭越符號,這些人借由四方平定巾表達自己對于進入士人階層的渴望,這也成為明末社會等級混亂的一個縮影。
明初朱元璋為整頓和恢復唐宋的禮制而制定的嚴格的服裝制度,對各類巾帽的穿著人群、制作尺寸及裝飾都有著明確的規(guī)定。嘉靖以后,士人與商賈漸成服飾風尚變異的兩股主力,這種亂世衣風不僅表現(xiàn)為僭越現(xiàn)象,還體現(xiàn)在奢汰和革新兩個方面。
隨著時代發(fā)展、社會世俗化加深,經(jīng)濟上外交貿易往來更加開放,基層民眾受開放風氣影響,政治方面?zhèn)鹘y(tǒng)的服飾等級制度被打破,對華美的追求推動了服飾式樣及穿戴搭配的革新,首先便是身份等級的混亂,晚明的市鎮(zhèn)經(jīng)濟發(fā)達,商人們經(jīng)濟實力雄厚,且此時的朝廷服制禁令屢被打破,禁令的作用已不復初,于是各種華麗的質料與裝飾被用在服飾品之上。就算財力水平已經(jīng)達到可以滿足各種奢侈服飾品需求,但受到早已根深蒂固在人們的潛意識中幾百年的“官農士商”的等級思想影響,商賈之人及其子弟追求文人的生活態(tài)度,模仿士人的穿衣風格,希望通過穿著與士人相媲美的衣服來提高身份地位,整體的“文人化”趨勢明顯,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四方平定巾用料的奢侈化,《客座贅語》“巾履”中就曾描述過后期巾制的新奇多樣“其質或以帽羅、緯羅、漆紗,紗之外又有馬尾紗、龍鱗紗。其色間有用天青天藍者至以馬尾織為巾,又有瓦楞單絲雙絲之異。于是首服之侈汰至今日極矣”?!缎咽酪鼍墏鳌分幸灿蓄愃朴涊d,如第三回中“戴紫絨方巾,穿絨褐襖子,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家”,第五回中胡旦“一頂黑絨方巾,一頂紫貂帽套”,及七十七回中“戴著黑縐紗方巾”的相棟宇。從黑色到紫色,從絨布至縐紗,四方平定巾的材質及顏色日趨豐富。
另外,穿戴制式的革新,原因有兩個,其一為文人士人的“求異”心理,早在四方平定巾頒行初期,向往自由的文人便不認同這一統(tǒng)一形制的巾子,隨著“華美奢靡”與“僭越禮制”之風漸行,便逐漸出現(xiàn)了前文提到的“頭頂一個書櫥”及對角戴四方平定巾的現(xiàn)象,《北窗瑣語》記載有當時的民謠:“一可怪,四方平巾對角戴;二可怪,兩只衣袖像布袋……”在一些保守傳統(tǒng)的士人看來這種“殊形詭制”都是“服妖”,盡管向朝廷建言嚴禁章服詭異之風,但收效甚微。明中期以后的士人在思想觀念、意識形態(tài)、生活方式與品格追求方面都與之前的士大夫有所不同。所謂“大隱在朝市,何勞避世喧”,正是明代士大夫們的隱居心聲。他們留戀繁華的明代士人“隱居”于城市,生活上追求愜意灑脫,對庭室園林、衣冠風骨的美學考究,使得士人引領市民百姓服飾的時尚風潮逐漸顯現(xiàn)。多元而自由的思想隨著國家社會外交的拓展?jié)B透到了民間,人們在追求美的思路上日益開放,最終形成了晚明時期四方平定巾樣式多變的局面。
其二,在明中后期眾人紛混士流,亂戴四方平定巾的世風流行中,真正的士人只得另辟它式來實現(xiàn)士群與其他階層的身份區(qū)分。王鏊《秉之惠巾制甚奇似東坡而小異老夫之所宜戴也賦詩謝之》中便記述了他人所贈的一頂變式四方平定巾,“幞頭岝崿帽尖纖,雅俗無如此樣兼。墊似林宗微展角,高如蘇子不為檐。將籠白發(fā)真相稱,若對青蛾未免嫌。我是越人猶愛著,肯教漉酒似陶潛?”在官員的潛在引領和倡導影響下,巾式日趨多變,更有甚者創(chuàng)制出“時樣”,與求奢之風合流,構筑起明后期典型的“服妖”風尚。
綜上所述,四方平定巾作為造型與面料皆相對簡單的首服,在僭越之風的影響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推動下,亦不能免俗地成為了炫耀財力和展示個性的符號,更可見社會變革對典型服飾變遷之影響。
四方平定巾作為明代首服巾帽的重要品類之一,在明代的歷史中深刻地融入士人們的生活,是結合了實用、裝飾及文化功能的綜合載體,也是明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審美融入首服的主要標志。正因如此,清朝的統(tǒng)治者才強制抹消前朝遺留下的文化符號來統(tǒng)一民眾思想,禁止穿戴四方平定巾而改戴瓜皮小帽。
盡管四方平定巾作為首服受自身形制特點的限制不能像其他服飾品類一般衍生出多樣的造型設計,但其細節(jié)的變化與穿戴方式的革新仍反映了明代人們思想的進一步開放,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現(xiàn)了明后期社會的混亂、政治的松懈,揭示了明朝最終走向滅亡的社會原因,為現(xiàn)代學者探究分析明代的服飾生活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提供了參考的依據(jù)和切入點。至于四方平定巾一脈自前朝的沿承演變,至明后期的變式番新,其中的內在連貫脈絡仍有待于針對性梳理及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