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佘江濤
音樂知識可以越來越豐富,但不要忘了音樂作品本身,忘了對它們的直接感受。涉及西方音樂歷史、音樂家傳記、音樂作品鑒賞和分析內(nèi)容的書籍越來越多,不知不覺間竟擺滿了我的兩個書架,中文版和英文版各半。有的內(nèi)容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垂直的深度,英文版有:Pierre Boulez的、Roger Scruton的和、Jan Swafford的、Sviatoslav Richter的、Alfred Brendel的等,中文版有:薩伊德的《音樂的極境》、保羅·亨利·朗的《西方文明中的音樂》、唐納德·杰·格勞特和克勞德·帕里斯卡的《西方音樂史》、上海音樂出版社推出的《諾頓音樂斷代史叢書》、亞歷克斯·羅斯的《余下只有噪音:聆聽二十世紀》、加德納的《天堂城堡的音樂(巴赫傳)》、烏爾里?!さ聟渭{的《瓦格納傳》等。但這些都不能代替聽眾對音樂的聆聽。
古典音樂讓人應接不暇,隨著優(yōu)秀作品一一浮現(xiàn),演釋的版本也日益豐富。的確,二十世紀之后已不再以創(chuàng)作古典音樂為核心,如何演釋它們成為重中之重。盡管古典音樂相較大眾音樂(流行音樂)更為小眾,但也形成了一套商業(yè)體系——訓練、演奏、商演、錄音制作、營銷、銷售。對我而言,文字語言,尤其是現(xiàn)代漢語,不單單是基本技能,更是心的判斷和思維;古代漢語,尤其是音樂語言、繪畫語言是技術,更是心的感覺和直覺。我有時極端地認為:人生實在短促,應該把眼睛獻給好的圖書、繪畫、自然美景,把耳朵獻給好的音樂,把嘴和鼻獻給美食。但閱讀、聆聽、品嘗都是冒險,我們的感覺和直覺、判斷和思維都與自身無意識的積累和選擇能力息息相關,因此大家應盡量避免在粗制濫造的作品中浪費時間,甚至荒廢一生。
對古典音樂的判斷、思考與選擇,大多源于聽眾對作品直接的感覺和直覺,源于長期無意識的積累,源于一位普通聽眾的聆聽行為。
首先,普通聽眾并不是階層概念,而是文化概念。普通聽眾是非專業(yè)的,但他們自身兼具音樂素養(yǎng)和人文素養(yǎng),有聆聽音樂的興趣、愛好、習慣、方法。這和弗吉尼亞·沃爾夫的普通讀者具有相似的含義。
古典音樂并非古代音樂,也不是經(jīng)典音樂,它和古代音樂、經(jīng)典音樂有大量的重疊。它是難以定義的音樂,是和大眾音樂(流行音樂)在音樂體裁、表達形式上不同,在某種程度上與大眾音樂(流行音樂)相對的音樂。不同會暗示高下,相對則意味著平等。放眼當代,古典音樂與大眾音樂(流行音樂)之間還存在著模糊的過渡區(qū)。
其次,對普通聽眾而言,古典音樂不僅是歷史的延綿,還是對當下的意義,它源于聲音對聽眾內(nèi)心的直接撞擊。古典音樂不是歷時序列,而是心靈永恒的聲音,聲音源于心,歸之于心。貝多芬、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肖斯塔科維奇的生卒年月沒有意義,但他們的獨奏作品和室內(nèi)樂作品屬于一類物種——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話語。
帕萊斯特里那、蒙特威爾第不是復調(diào);維瓦爾第、巴赫、亨德爾不是巴洛克;莫扎特、海頓不是洛可可;貝多芬、舒伯特、門德爾松不是古典;舒曼、勃拉姆斯、瓦格納、布魯克納、馬勒不是浪漫;德沃夏克、格里格、西貝柳斯、柴科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不是出現(xiàn)于浪漫后期的民族;勛伯格、韋伯恩、斯特拉文斯基、普羅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維奇不是現(xiàn)代。他們化解了歷史,他們的作品也成為在一個時間平面上彼此共時的音樂。
音樂作品是需要聆聽的,音樂家和音樂作品可以不被歷史和時間定義。一個時代的音樂是個人——集體——人類的精神世界以音樂語言由內(nèi)向外的投射,是個人——集體——人類用感覺和直覺、想象和夢幻對世界和自我的關注。
再次,對普通聽眾而言,古典音樂不是社會背景——巴赫、亨德爾、莫扎特、海頓的音樂和王室的關系對作曲家而言沒有意義;不是社會關系——《英雄交響曲》和法國大革命、拿破侖沒有關系,它是對人類英雄精神的贊美;也不是音樂家生平——肖斯塔科維奇的弦樂四重奏和對他的大批判沒有關系,它們是對個人命運普遍狀態(tài)最深的感受;更不是條分縷析的音樂結(jié)構——貝多芬晚年的鋼琴奏鳴曲和弦樂四重奏對他的意義是純粹的聲音創(chuàng)新,奪人心魄。
古典音樂和普通聽眾產(chǎn)生于日常生活的感覺和直覺、想象和夢幻緊密相連,是人們聆聽的判斷和思維緊密相連。他人的感受、理解、領悟均不能被替代。除了歌劇和聲樂作品,古典音樂極為抽象,且最適合做抽象轉(zhuǎn)化,直接而充分地滿足和喚起人們內(nèi)心的需求。古典音樂是最抽象、自由、貼近內(nèi)心深處的藝術,貝多芬晚年作品的意義在于接觸到了很少有人發(fā)現(xiàn)的生命奧義和喜悅;布魯克納交響曲的意義在于回歸內(nèi)心、靜觀滄桑;馬勒交響曲的意義在于對生命和自然的熱愛、對死亡的恐懼和超越;瓦格納的意義在于其交響結(jié)構、合唱結(jié)構與宇宙的力量鏈接起來。
綜合的聽、分類的聽、專門的聽不是普通聽眾的主流,隨機的聆聽、情景下的聆聽對普通聽眾而言最為重要。我也從不拒絕音樂理論、音樂史、音樂家傳記、音樂作品鑒賞和分析,以及他人的理解和領悟,這些使自己的聆聽豐滿、厚實,直至深刻領會,實現(xiàn)螺旋式的上升?!队∮洝べ芙瓭魳饭P記》一書只是一位普通聽眾向上螺旋的嘗試。
最后,音質(zhì)對普通聽眾而言非常重要,可以選擇更好的音質(zhì),但也不能完全沉浸其中,更重要的是作品本身和對作品的演釋,對音樂的愛和想象。普通聽眾不是音質(zhì)的發(fā)燒友。
聚焦當下,我們幾乎沒有聽到過純粹的聲音。最真實的聲音是現(xiàn)場的演釋,聲部之間的關系和變化在空間中清晰可見,但就是這樣的聲音都會因現(xiàn)場不同而不同。我們更多地聆聽古典音樂是通過音響設備,這必然受到了硬件和軟件諸多變量的影響。
從功放、連線、播放器、音箱、播放空間聊硬件設備,簡直是一個說不完的話題。軟件(音源)——模擬錄音和混音的母帶、數(shù)字錄音和混音的母帶、開盤母帶的直接刻錄、母帶刻錄的母盤、從母盤上壓制的密紋唱片(黑膠)、從母盤上不同層級數(shù)字壓縮的CD——更是復雜。但對普通聽眾而言,一套五萬元水平的音響器材,加上從母盤上壓制的密紋唱片或數(shù)字壓縮的CD,已經(jīng)足夠讓大家滿意了。記得大師威爾第說過的一句話:“我手邊有一架老掉牙的斯比奈琴,不久我就寫起樂譜來,如此而已?!瘪雎犚矐撊绱?。我的一位愛樂朋友告訴我,他只聽現(xiàn)場和MP3,一種本真,一種真假。
在寫作該文時,我耳畔時?;厥幹@些作品,如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鱒魚五重奏》、門德爾松的《意大利交響曲》、布魯克納的《第四交響曲》《第七交響曲》、瓦格納的《齊格弗里德的牧歌》。這幾部音樂適合遠比音樂枯燥無味的思考和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