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小痣

他叫卞進城。可總是有人喊錯他的姓，把他喊作卡進城。他爹要知道這名字會被喊成這樣，當初說啥也不會給他起這個名了。他爹給他起這個名就是想讓他能有一天變成城里人，而不是想讓他卡在城外邊。

卞進城也好，卡進城也好，現(xiàn)在都不成什么問題，城市的大門常打開，來自村村寨寨的男人、女人，青年、壯年，潮水般涌進城里。他們像滲進一壇花池中的無數(shù)條蚯蚓，恪守本分地隱匿在土壤中，松動著、改善著花壇里的土質?；▔娜莘e并未因此增大，蚯蚓們也都能各自找到安身立命之所，這實在是件奇怪的事情。

沒事的時候，卞進城就會經(jīng)常想想類似這樣的一些問題。擱以前，他沒事的時候并不是很多，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剛丟了份騎手的工作。還沒找到新工作的小卞，在碰了幾次求職的壁后，心情有點兒沮喪，現(xiàn)在蝸居在他租住的那間地下室里生氣、發(fā)悶。生氣是第一天的狀態(tài)，第二天他就不怎么生氣了，只是感覺有點兒焦躁。第三天的上午，焦躁的情緒有了些緩解，他開始感覺到發(fā)悶，到了中午，他還感覺到了一些累。這對他來說，是奇怪的事情。做騎手的時候，他馬不停蹄地趕那些單子，忙得屁頂車座包都沒空抬下腚，也沒感覺到累。當初在老家參加高考，天天復習到深夜也沒有感覺到像現(xiàn)在這樣的累。只是，落榜過后，心里空落落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完蛋了的時候，才生出過眼下的這種累。桌子上有兩本翻得卷了邊的書，一本是卡耐基的《快樂的人生》，還有一本是從老家?guī)С鰜恚恢备谏磉叺摹度A蓋集》。卡耐基的《快樂的人生》沒有讓他快樂，魯迅的《華蓋集》更是讓他常常生氣。兩本書都已經(jīng)很久沒有翻過了。

工作似乎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什么合適的了，手機錢包里的余額也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現(xiàn)在支撐他的是，把租的這間地下室剩下的一個星期租期住滿。這才叫享受。不能再浪費了，他想。進不了賬，就要把花出去的錢享用足。躺在床上的卞進城這樣安慰著自己。至于后邊怎么辦，他顧不得想了。他已經(jīng)忍受了從生氣到焦躁，又從焦躁到發(fā)悶，再從發(fā)悶到疲憊的過程，他不想在這樣的圈子里再往復了。再回到焦躁的過程里，會讓他發(fā)瘋的?，F(xiàn)在這樣挺好，他在心底暗示著自己。

肚子咕嚕著叫了兩聲，午飯時間了。得換換口味，小卞兩只手交疊在一起，安撫著肚子對自己說。這兩天的食譜都是一樣的，每天早上去小區(qū)早餐鋪子里買來的油餅，三張，六塊錢，一頓吃一張；小超市里買的袋裝老干媽香辣菜絲，一塊五一袋，一下買了十袋，可以吃好幾天。早上那頓吃得最美味，因為油餅是熱乎的，卷上老干媽香辣菜絲，咸辣鮮香、滿嘴流油。晚上那頓，因為油餅放得有點兒干了，口感要差很多，但這都不是大問題，第二天小卞就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他用電熱水壺去小區(qū)草坪里接回來澆地的自來水，咕嘟嘟地燒開了，打開蓋子，趁著那繚繞的熱氣，把油餅擱在壺上頭，片刻工夫餅子就像抗不住酷刑的軟蛋，變得松軟起來。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小卞不想這么吃了。油餅還有，香辣菜也有，可他就是想換一換口味了。肚子咕嚕嚕地響著，小卞就窩在床上想午飯能吃些什么。說是換換口味，其實也沒得什么選擇余地，但吃包方便面加只鹵雞蛋也算是換換口味了。打開手機，小卞無聊地翻弄著。

網(wǎng)不是很好，蹭的一樓的無線網(wǎng)，信號時弱時強。小卞記得當時搜尋網(wǎng)絡時，就搜到了這個信號相對強一些的wifi，用戶名就叫2-101，二單元一層一號，就是他蝸居的地下室上邊的住戶，看樣子不是個細密人，沒有整一些像別家的“遠方和詩”什么的用戶名。這么疏懶大意的人，密碼一般也不會多縝密。小卞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在密碼欄里把門牌號連輸了兩遍：101101，不對，顯示密碼錯誤，再輸：123456，連接成功。小卞心里說，要有網(wǎng)，就有了網(wǎng)。那一刻，小卞是幸福的。

小卞的幸福是短暫的，他使用無線網(wǎng)絡的機會不是很多，在這個城市里他每天都需要沒日沒夜地奔波，回到這間地下室時，他通常沒有心情也沒有精力上什么網(wǎng)了。現(xiàn)在，失了業(yè)找不到工作，躺在地下室里只想把自己的房租睡回來的小卞，一邊盤算著午餐吃什么，一邊百無聊賴地劃拉著手機。

手機消費記錄里的一條支付信息引起了小卞的注意，一個星期前，小卞向對方支付了十五元錢，收款方用戶名顯示的是“小手冰涼”。一星期前，十五元，小卞用力地去想，也想不起來這個小手冰涼是誰，這十五元錢花到了哪里，干了些什么。這種百思不得其解的狀態(tài)很是讓他難受。離這條記錄不遠，還有一個十五元的記錄，商家是八點半超市，這個小卞知道，是那幾袋老干媽香辣菜絲。可支付給這個小手冰涼的十五塊是干了什么，小卞死活想不起來。越想不起來越是控制不住地拼命想。這種拼命地想，讓他的腦袋忽然間脹疼起來。肚子在叫，腦袋在疼，小卞的感覺糟透了。

一條適時蹦過來的信息解救了小卞。是騎手趙濤發(fā)來的。趙濤問，老卡干嗎呢？找到新工作了嗎？還是回家了？趙濤發(fā)信息打字從不用標點，所有的標點都用空格代替。小卞回了個“沒”，那邊又問，沒是啥意思 沒找到工作還是沒回家。小卞回“都沒。你呢，冠軍，怎么有空給我信息？”信息剛發(fā)了出去，趙濤的語音就跟了進來，點開，背景音是嘈雜街頭的車水馬龍。里面冒出趙濤氣急敗壞的聲音：老卡，我跑完今天也不干了。他媽蛋，我現(xiàn)在就不想干了。在哪兒呢，我去找你?。啃”宄脸恋赜醭鲆豢跉?，想了想，錄了條語音發(fā)了過去：別沖動。沖動是魔鬼。你干得挺好的噻。再堅持堅持吧。（數(shù)秒的停頓）陽光總在風雨后。那邊緊接著就又發(fā)來一條：靠，別整這勵志雞湯，我他媽這兩年就靠灌雞湯活著呢，不管事不頂用。你發(fā)個定位給我啊，我去找你歪歪歪歪我靠……咣！一聲巨大的撞擊聲結束了這條語音。聽完語音，小卞有些愣怔。

雞湯灌夠了的趙濤是不是也代表活夠了，小卞這么想著，有點兒后悔，想補救些什么、挽回些什么。肚子咕咕叫著，心臟咚咚跳著，小卞又發(fā)了條語音過去：你那邊咋的了，不想干就不干了吧，想過來找我就過來噻。我發(fā)定位給你。語音發(fā)出去后，小卞給趙濤發(fā)過去一個位置。

“卡西莫多是你嗎？”穿制服的高個兒問道。他身邊還站了個穿制服的，個頭也不小，可跟高個兒比，算是個小個兒。大個兒警察很年輕，小個兒警察上了點歲數(shù)，如果不是都穿著制服，讓人能一眼看出是同事的話，兩人的年齡差距差不多是父子的樣子。站著的兩人把小卞地下室的門擋得嚴嚴實實。小卞點了點頭，“唔”了一聲。小個子警察探進頭來，拿眼掃了一圈屋內(nèi)的情況，沒有吱聲。還是高個子警察問小卞說：

“身份證?！?/p>

“嗯？”

“嗯什么嗯，身份證給我。”

“唔。”小卞返身取來身份證交到高個兒手里。

“卡進城？”高個兒遲疑地問道。

“卞進城。是卞。卞進城?！毙”鍑肃榱艘痪洹Ｐ€子警察來了勁，從高個兒手里抽過身份證看了看說，是念卞嘛，卞卡的卞嘛。高個兒疑惑著問，什么卞卡，卞卡是什么。小個子把身份證還給高個兒說，卞卡你不知道？哦，也難怪你不知道。80年代一墨西哥電視連續(xù)劇里的女主角，漂亮著呢。好幾百集。你那會兒還沒出生呢吧，回去問問你爸媽，一準知道。嗯啊，卞卡。漂亮。

大個子嘟囔了一句“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仔細看了看身份證，又抬眼看了看小卞，比對了一下。將身份證還給了小卞，接著問小卞，老家四川農(nóng)村的？小卞“唔”了一聲?！笆蔷驼f是，不是就清楚地回答不是。別唔唔唔的?！贝髠€子警察有些不滿地教訓著小卞。小個子警察看著小卞，看著小卞身后木桌上的一只半油餅，動了些惻隱之心似的對大個子警察說，是不是四川的，身份證上不都寫著呢嗎，你也是，問點兒有價值的。來，小卞，我問你，送外賣的騎手趙濤你認得吧，他今天在這旁邊的長江路路口出車禍死了。你不是還給他發(fā)了你這里的定位嗎，你知道他的情況嗎？

“什么情況？”小卞依然不得要領。

“他手機里怎么都沒有家里人的電話和聯(lián)系方式，他上班的公司里也沒留家人聯(lián)系方式，留的幾個都是假的。他給你講過他家里的情況嗎？你和他是什么關系？”

“沒給我講過。我原來跟他一個公司的，老板欺負人，干了好久也不給簽合同轉正，天天在公司像個黑戶。掙的沒賠的多，還不發(fā)現(xiàn)金，工資只給手機轉賬，老家爹媽又沒手機耍，掙的錢又轉不回去，放在手機里花起來沒個點數(shù)，啥子都剩不下，我就不干咯。”小卞說完，看著高個子和小個子警察兩人期待的眼神，知道自己雖然說了一堆的話，可他們關心的點自己并沒有說到。想想，小卞就又說，“好久遠的時候聽他跟家里打過電話，吵得很兇哦，那次吵過架，就聽他生氣地說，要把帶他老家區(qū)號的電話都設成黑名單的嘞。”

“他老家哪兒的？快快，翻黑名單?！备邆€子警察顯得有點兒興奮地摸出個手機，翻動起來。那手機小卞認識，是趙濤的，黑色的橡皮套，卡通的向日葵圖案，一道彩虹橋下面寫著“陽光總在風雨后”，小卞認得的，就是趙濤的，向日葵和彩虹的圖案被抓摸得臟兮兮的，一副暴風雨過后，沒等來陽光卻在雨后的泥濘里飽受蹂躪的樣子。

“問你話呢，咋不吱聲，想啥呢？搞對抗啊你？”高個子警察從手機上抬起臉，沖著小卞嚷嚷著。小個子警察拿肩膀拍了下高個子警察，抬手指點著手機屏幕說，嚷嚷啥你嚷嚷，這黑名單里攏共就這么三個固定電話號碼，還都是同一個區(qū)號，這還置疑什么啊置疑。0934，這是哪里的區(qū)號？要問就問點兒有內(nèi)容的東西嘛。哎，小伙子，你給百度一下子0934。

“不用百度，這個我知道，他老家是甘肅鎮(zhèn)原的?！?/p>

“鎮(zhèn)原？”

“嗯。鎮(zhèn)原的，原先是個貧困縣。他家里人跟他聯(lián)系都是用公用電話打給他的?！?/p>

兩個警察一起“哦”了一聲，就又看了看小卞和他住的那間地下室，對視了一眼，小個兒警察像臨走前還要給小卞留下句話，大個兒警察像臨走前還想搞點兒事情似的，在那對視的一眼后，是小個兒警察先開的口，他說，多大？有二十一嗎？看樣子不比我孩子大，也就二十歲吧，天天啃油餅子就咸菜，把身體虧壞了就啥都完了。城市里不好混就早早地回家去，擱父母跟前，比啥都強。別盡想著出了村子就到處是黃金，到處都能碰到艾絲美拉達。

大個兒警察帶著幾分疑惑地問小個兒警察說，啥斯拉達啊，陳叔你懂不懂車啊，啥豪車也沒個叫美斯拉達的啊，有個叫斯柯達的，有叫維特拉的，哪有什么美斯拉達?。空f完，又拿眼瞄了一眼屋內(nèi)，帶著找碴的口氣對小卞說，地下室不準出租，你這咋還住在這啊，趕緊另外找地兒去，回頭清查就要開始了。可再別給房東交租子了哦，交了都白交，被清了，又都是糾紛。

小卞先是“唔”了一聲，緊跟著就又說了句：“知道了，謝謝警官。”

兩個警察轉身離開了。小卞聽見他們上樓時的對話，小個兒的老警察對大個兒的小警察說，那是艾絲美拉達，卡西莫多的女神，你個小屁孩兒啥都不懂。不扯這些了。等回了辦公室，我打電話聯(lián)系死者家屬，你給死者的公司再聯(lián)系一下，就說趙濤家里人找到了，讓他們帶點兒錢來，先把殯儀館的冰柜錢給安排了。順便再給敲打敲打，咋個就搞得一個單位里水深火熱、民不聊生的了。聽那手機里的語音，今天這孩子要不是憋著一肚子的委屈和火氣趕著來這兒訴苦，也不會把命給丟了。

艾絲美拉達?？ㄎ髂嗟呐瘛＿@些話不僅高個兒警察聽不明白，卞進城也聽不明白。他的微信網(wǎng)名之所以叫卡西莫多，是因為他偶爾聽到了一首歌曲《卡西莫多的禮物》，又因為大家總是把他的“卞”喊成“卡”，老卡老卡地叫他。他就稀里糊涂地給自己起了卡西莫多這么個名字。

打開手機，小卞想要百度一下卡西莫多，房東的微信過來了，催小卞房租的。房東的微信名叫“感恩生活”，微信頭像是一叢向日葵，跟趙濤黑色膠皮手機套上的圖案不太一樣，房東的向日葵背景是藍色天空，一副碧空萬里、欣欣向榮的景象。信息里，感恩生活說當初心軟破了例，按半年的租期給小卞租了房，下半年的租說好了要提前一個月交付，現(xiàn)在不提前也都到期了，三千塊錢是你微信轉賬過來還是我過去?。啃”逍⌒囊硪淼赝Ａ粼诤透卸魃顚υ挼捻撁嫔献x完了信息，留意著不讓自己的手指觸碰到下邊的輸入框，以免感恩生活那邊出現(xiàn)“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看完信息，小卞愣怔片刻，退出了頁面，想想，怕感恩生活找上門來，覺得聰明的做法應該先把她穩(wěn)住，就又點開和感恩生活的對話頁面，發(fā)過去一段文字：大姐，這兩天發(fā)了獎金就給你轉賬過去。您別著急。

感恩生活回復了個“好的”。緊接著又發(fā)來一段語音，點開后，就聽見了她追加的補充說明，“小卡哦不小卞啊，你可別閃我啊，我正屋的租金人家一付就兩年的，從不叫我操心，就這么個小地下室，不是為了你們這些打工的孩子方便，我都不屑得出租，別人小老板要租來放貨的可多得很，你可不敢到跟前了不租了，閃我一下子啊，我沒讓你交提前量的保證金啥子的就是可憐……嗯心疼你、信任你，你可不敢擺我一道當沒良心的人啊?！边@句話說完，語音并沒有結束，停頓了幾秒，感恩生活又說了句，“嗯，就先這么著了啊，我等你轉賬啊，我看你是個老實孩子，別辜負了我的信任哈?！?/p>

小卞發(fā)了個OK的手勢，打了兩個字“好的”，回了過去。

感恩生活發(fā)來一個表情包動圖，碧草藍天向日葵，天際掛著一道七彩虹，幾個閃閃發(fā)光的美術字跳躍著：感恩生活 遇見彩虹。

小卞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屁”字，就退出了和感恩生活對話的頁面，接著去百度卡西莫多是怎么一回事?？ㄎ髂嗟脑~條蹦了出來，小卞認真地讀了一遍，有點兒沮喪，他取下掛在“窗”邊的一只用膠帶補救過的鏡子，仔細地對著鏡子端詳了下自己。鏡子里的卡西莫多說不上丑陋，但也絕不英俊，算得上普通人嗎？好像也算不上，頭發(fā)有點兒過于油膩了，打著縷兒，連著幾天沒洗頭了。把頭洗洗，腮上冒起的那兩只粉刺再擠擠，換身干凈點兒的衣服，或許，還算得上是個普通人。小卞就這么胡思亂想著，嘆了口氣，把鏡子掛回了原處，望著窗外發(fā)呆。

窗子只有一本攤開的雜志般大小，高度比小卞的視線稍微高出了些。玻璃上的污跡很重，但望出去，外面依然是個明媚的人間。小卞可以看見青草和一棵榆葉梅的樹根部，當然小卞并不認得那樹叫作榆葉梅，他只把它當作一棵樹，四月份的時候，那樹開過花，花期很短。小卞也并不認得那粉艷的花朵，只無端地把它叫作桃花，可他卻也從未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把這樹因此就叫了桃樹。在他眼里，這樹就是一棵樹，到了花開的時候，就會開粉艷艷的花，小卞把那花叫桃花。現(xiàn)在，那些桃花不知都到哪里去了，滿樹繁茂的枝葉讓人根本看不出它是一株會開花的植物。那滿樹嬌艷的時刻仿佛只是一場夢境。

“傳慶，等我一下下。幫我盯著點兒人?！庇信说穆曇魝鱽?，高跟鞋的篤篤聲細密地傳到窗前，紅色高跟鞋上，一個女人的腳踝跳到小卞眼前，女人手腳麻利地掀起裙子褪下內(nèi)褲，在窗前蹲了下來，半個白花花的屁股就堵在了窗前。小卞屏住了呼吸，猶豫著要不要把屋內(nèi)那盞昏暗的白熾燈熄掉。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響后，女人卻速戰(zhàn)速決地解決完問題離去了。

小卞把自己狠狠地擲在床上，靠墻坐著呼了口氣，扯過被子罩住頭嗚咽了一聲，又缺了氧似的鉆出頭來大口喘著氣。肚子還在叫著，可小卞已經(jīng)感覺不到饑餓了，他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感到窒息，他迫切地需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大口吸上幾口氣。小卞從床上一躍而起，抓過手機裝進兜里，伸手去拉屋中間吊著的那根燈繩，用的氣力過大了，燈滅了，生出很多毛刺的尼龍燈繩卻被扯斷了，像條瞬間沒了氣息的蜈蚣委頓在小卞的手里。小卞罵了句臟話，在黑暗中把燈繩甩在地上，打開手機上的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地帶上門出去了。

長江路路口。依舊人潮涌動，依舊車水馬龍。

站在路口的小卞，感到有些恍惚。這座北方城市的八月，陽光霍霍，樹葉閃爍。一群鴿子在頭頂?shù)臉侨洪g飛過，給地面投下城市間少見的、帶著秩序感的陰影。小卞用一雙眼逡巡著、猜測著，哪里是趙濤出事的案發(fā)現(xiàn)場。逡巡一圈，沒有什么收獲。一輛市政灑水車播放著《健康歌》，遠遠地駛來了。

“小萱萱，來來來，跟爺爺做個運動，左三圈……”解曉東和范曉萱的歌聲使得這座城市的節(jié)律一如既往地歡快著。巨大的灑水車將無數(shù)細密的水花迸射開來。迎著光，小卞就在那水花間看見了彩虹。行動的彩虹，不止一道的彩虹，隨著灑水車的移動，富有節(jié)奏感地向小卞這邊移動著、靠近著。

小卞摸出手機，對著灑水車拍了兩張照片。照片里，彩虹顯得很虛渺，笨重的灑水車才是主角?？捎辛爽F(xiàn)場的音樂相佐，小卞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張照片的突兀和愚蠢，點擊了群發(fā)分享給微信圈好友后，他甚至可以看見那些帶著彩虹的圖片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忽閃著4G的翅膀向著四面八方飛舞著、挺進著……

“啥呀，這是。”

“干嗎？病?！?/p>

“土鱉，灑水車沒見過？”

……

反饋很快回來了幾個，沒有人發(fā)現(xiàn)那張照片里的彩虹，也沒有人能從一張照片里聽出節(jié)奏歡快的《健康歌》，他們看到的只是一輛笨重丑陋的重型機械。

感恩生活的信息過來了，是段語音。小卞點開，感恩生活的語音淹沒在一片嘈雜中，什么也聽不見。小卞點擊了“轉文字”按鈕，一個個不怎么友好的字蹦了出來：搞什么搞，發(fā)的這是什么鬼東西？別正邪（整些）有的沒的，房租盡快轉來，不然我今晚過去取。今天付不上你今晚就搬走，我租給別人做庫房。

看著那些逐個逐個蹦出來的帶著錯別字的留言，小卞微微笑了笑，打開微信錢包，余額還有八塊八毛八，多吉祥的一個好數(shù)字。他把自己逼到了一個山窮水盡的地步，回家的車票也買不起了。成人之美吧。小卞把全部財產(chǎn)八塊八毛八塞進紅包，封面留了個言，就給感恩生活發(fā)了過去。

那紅包上的留言一共十六個字：卡西莫多的禮物，送給我的艾絲美拉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