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妹 吳 南
征服與獵殺野生動物的原因是人的心理欲求往往超出了生存本身。尤其在當代社會,獵殺野生動物常常不是生存需要,而是通過獵殺動物來獲得一種精神滿足。這種獵殺已遠超大自然種群繁衍與物種平衡的需求,而是擁有了高度文明并掌握了高端武器的人類對手無寸鐵的動物的任意主宰和剝奪?!稇涯罾恰分校斃亲詈蟊煌罋⒋M時,人卻逐漸生長出了動物的皮毛,失去了人性,變成了人狼,在毀滅中呼喚、懷念著被自己親手毀滅的種群。人類在摧毀動物生命的同時往往也摧毀了人類追求的獨特價值。當人類殘酷冷漠地對待動物,對待人以外的生命體時,這種冷漠和殘酷也同樣會在人類之間蔓延,反噬人類自身??梢?,新世紀文學中“最后一只……”的深層書寫意圖正顯示了人類對自然、動物、自身認識的深化。人類對不同生命體的責任和憐憫,也正是對人類自身的責任和憐憫。
人類文明對自然的破壞,對野生動物家園的侵占造成的生態(tài)失衡,已經(jīng)成為人類社會需要解決的重大問題。但是野生動物與人類生活世界畢竟還構(gòu)成一種遠距離的“對峙”,而家養(yǎng)動物則因與人類長期共同生活,形成了與人類更加貼近的情感模式,成為人類的親密伙伴。家養(yǎng)動物對人類表現(xiàn)出的信賴、忠誠,得到了最為持久、感人的描摹。相反,人們很少反觀、質(zhì)詢?nèi)俗陨硎欠窬哂羞@種品性。這種對動物單方面的要求隨著人們對動物倫理、動物權(quán)利的關(guān)注而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動物伙伴再次成為人性之鏡:當動物具備了這種可貴的人性,人性本身反倒顯得貧乏和可疑。新世紀以來諸多文學作品正是通過動物的“有情”和“深情”,反照出了人的“薄情”和“無情”。以動物的忠誠、信賴等品性批判人類的自私,從而深刻拷問和反思人性。
在人類的動物伙伴系列中,除了馬,狗也是作家始終描寫的對象。陳應松的小說《太平狗》借狗寫人,以人寫狗,在人與狗的生活對比中,映照出底層人的悲慘命運。太平作為神農(nóng)架的趕山狗,追隨主人來到城市卻慘遭主人遺棄。它流轉(zhuǎn)于城市狗販子手中,穿梭于城市底層的勞動者之間,備受欺凌。它睡在街角,吃腐肉,在垃圾箱里尋找食物,與患有狂犬病的流浪狗在屠狗的籠中撕斗,只為獲得勉強果腹的腐爛內(nèi)臟。太平狗的主人程大種也一樣,被城里的親戚趕出家門,與流浪漢為伍,在危險的工作環(huán)境中承受著人與人之間的欺詐。人與狗共同被打入生活的最底層,但狗卻始終懷著對主人的忠誠、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和熱愛,并在歷盡艱辛后回到家鄉(xiāng)。而人則為了生存的欲望茍活于城市,最終被城市欲望所吞噬。
家養(yǎng)動物以人類為生存依托,即便是寵物也往往帶有被驅(qū)使的烙印。如果說野生動物因為有更強的行動力而使人類的管控力有所不及,那么家養(yǎng)動物則因一切被人類直接掌控而顯得更為孤獨與無助。自笛卡爾以來,動物工具論者習慣以物化的思維方式去定義動物,并名正言順地將動物當作單純的物,進而順理成章地剝奪動物的倫理屬性和倫理意義。這種觀念隨著人與自然矛盾的激化和人類現(xiàn)代文明弊病的顯現(xiàn),越發(fā)顯出狹隘之處。新世紀以來很多動物書寫都試圖展現(xiàn)并肯定動物身上的情感意識。尤其當動物的情感和人類的自私冷漠相對照時,在人與非人的碰撞中,人性的卑劣被刻畫得尤為深刻。在人與動物的情感關(guān)系中,當動物表現(xiàn)出一以貫之的忠誠時,人往往卻成為背叛者。在楊志軍的《原野藏獒》中,母獒卓娃和公獒魯噶為了能與伴侶和幼崽相守團聚而日夜奔跑。與之相對照,人類的母親卻為了獲得更好的物質(zhì)生活,絕情地離開了丈夫和孩子。遲子建的《越過云層的晴朗》中的黃狗雖然輾轉(zhuǎn)經(jīng)歷了多個主人,但它銘記與懷念每個主人,感恩人類給予的食物與庇護。它對每一個收留它的主人都極盡忠誠,哪怕被厭惡與拋棄。但是人類卻功利而善變,他們認為每一個被他們喂養(yǎng)的動物都理應奉獻。小說里的黃狗雖然在雷雨中救了主人,最終還是被主人毫不在乎地丟棄。在人與動物的情感比對中,動物的感情往往顯得更為簡單與純粹,而人類情感卻摻雜了各種雜質(zhì),顯得淺薄而功利。
新世紀以來的中國作家正是通過書寫動物的母性來映襯人性,用人與動物共有的情感特質(zhì)打通傳統(tǒng)意義上主客體的隔閡。這種對雌性、母性乃至人性的思考傳遞出“萬物有靈”“眾生平等”的思想觀念。當受情愛與母愛原始本能驅(qū)使的動物更接近人類,甚至比人類更具人性光輝時,人類是否仍具有長久以來的優(yōu)越性?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