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魯宗一
老鴉潭不大,方圓不超過二十余米,可是潭水很深,墨綠色的潭水在四周高大的老黃櫟、大蓬樹影映罩下,顯得格外陰森。老鴉潭是青苔河上游的一座大水潭,潭邊站立著成群的老鴉,那些老鴉們舉頭觀望從十幾米懸崖一瀉而下直落潭水激起無限涌動并向四周擴展的千層波紋,有的老鴉站在水邊目不轉睛搜尋著水面上潭邊草叢間游魚的動靜,有的老鴉干脆藏在潭邊大櫟樹上的枝葉叢中,眼睛直溜溜緊盯著潭邊草棵里魚兒的動靜,站在樹上能清晰看見水邊草棵里的魚白肚,在水潭邊倒還讓水波刺得睜不開眼睛,把白色的魚肚皮看成白水泡。
藏在樹枝上的老鴉,它們見過潭里的小龍蛙游出水面時,噴云吐霧,兩眼閃金光,讓老鴉們驚慌失措、暈頭轉向。小龍蛙每次出現都會有幾只老鴉暈頭轉向、傾倒在潭里淹死,樹上的老鴉是親眼目睹自己的老伙伴暈倒落入深潭的下場。這些老鴉們變得老謀深算,總是在盤算什么時候抓到一條魚,小魚也行,死魚更好,不用費力,一個俯沖飽餐一頓。
抓不到魚的時候,這些老鴉們叫聲凄慘,眼珠子發(fā)紅,亂作一團,就像一窩被火熏暈的老馬蜂,四處亂躥,潭邊有一條通往老鴉村的路,可是人們非常懼怕那餓老鴉一個俯沖揮爪抓人,有兩個老人從潭邊走過,在潭邊最近的路上,一個被啄掉耳朵,一個被啄碎眼珠子,身上背的東西全都被餓老鴉吃光。從那以后,路過老鴉潭的人就像小雞懼怕老鷹似的躲躲藏藏,過路的人要么拿著一根柴棍,要么手里抓著一個石塊,謹防餓老鴉的突然襲擊。為了防備不測,許多人都不走老鴉潭,而是繞個半圓進老鴉村。正半圓的彎道邊上有一座高聳的懸崖,整座懸崖怪石嶙峋,在高高的半山崖上有一道紅褐色小石房,小石房上不沾天,下不著地。說是小石房,其實只是一道屋門的模樣,門洞也不深,夕陽映照時,石房門洞底呈紅褐色底板,老鴉村的人每五年把仙逝的靈魂牌寫好搭十幾道木梯放進門洞。
小石房懸崖下的道路窄得只能兩人擠著勉強通過,三個人過就要被擠掉一人到下面的深箐里去??墒牵哮f村和村后山的人們?yōu)楸苊獗火I老鴉襲擊,就走小石房山路。
有一次,一位撒依姑娘做新娘要嫁到老鴉村去,送親的隊伍人多勢眾,迎親的一匹棗紅馬,新娘戴著紅面喜紗身子一顛一顛地走在第一群人中間,后面一匹烏黑馬走在后一群人的中間,騎黑馬的是新娘的哥,新娘哥身上還挎著一支火藥槍。離老鴉潭不遠,老媒婆就把前面餓老鴉的情況告訴大家,問大伙走哪條路,大伙望望騎在黑馬上的新娘哥,身材魁梧,還挎著槍,威武得像要奔赴戰(zhàn)場的輕騎兵,于是一致贊同走老鴉潭,前面挎著酒葫蘆的毛小伙還大聲吼叫:餓老鴉算什么,幾只老黑鴉兩槍就打得它魂飛魄散,見老鴉鬼去!
新娘的隊伍直插老鴉潭,老媒婆大大咧咧走在前面,她看見老鴉潭的水還是那么碧綠。她好多年沒走老鴉潭了,走小石房繞半天路,今天她要大模大樣地走一回,她昂著頭挺著圓鼓鼓的胸脯,沒有一絲老媒婆的黏糊像。
忽然,老鴉潭邊的老櫟樹枝“咯吱吱”震山響,整個老鴉潭漆黑一片,老媒婆還沒弄清咋回事,兩眼一黑被一群餓老鴉四仰八叉掀翻在地,睜開眼睛,左耳根辣乎乎的,伸手一摸一把血,原來左耳被餓老鴉抓掉了,她還看見左耳像一條陸地上的魚在地上拼命地蹦跳著,拾起來一看像一片枯竭的黑木耳。
新娘哥聽到老鴉的叫聲,翻身下了馬,拖著那支槍走幾步,拉了一下槍栓,聽到一聲轟響后失去了知覺,醒來右大腿麻辣得不像自己的大腿,伸手一摸麻痛得哼叫起來,昏了過去,醒來摸到腿根處也是一把血,只是沒有疼痛,全身濕淋淋地躺在路邊的黃櫟樹下,是一陣狂風暴雨讓他醒過來,醒過來后他的周圍都是震耳欲聾的人喊馬嘶聲。
新娘被人們圍在人群中間,喜頭花巾蓋著頭,看上去安然無恙。
原來新娘是被那“轟隆”的雷聲護住的,餓老鴉們已經在“新娘”頭頂上空盤旋著嘶叫著,餓老鴉們早就在老黃樹枝上盯著新娘一晃一晃的頭頂,它們認為這是目中沒有雄踞老鴉潭餓老鴉的表現,也是好長時間以來第一次浩浩蕩蕩闖進老鴉潭領地的入侵者,這新娘就是入侵者的頭,更是餓老鴉們首要對付的頭號人??墒切履镒咴谌巳褐?,頭上又蒙著喜頭巾,不好下手,才突然襲擊了老媒婆和新娘的哥。
襲擊新娘的瞬間,鵝老鴉們從樹上揮翅俯沖,老鴉潭上空一個炸雷轟響,潭里激起數十米高的水柱,千層的波浪翻滾,一對閃爍的石蛙眼光芒四射,一個石蛙的影子騰空而起噴云吐霧。一陣傾盆大雨夾著雞蛋般大的冰雹,剛剛展翅張大翅膀的餓老鴉被冰雹折斷翅膀,落在潭邊撲騰,落在水里的則是撲打兩下水花就像死魚一樣浮在水面上忽起忽落。所有的鴉群都成了落湯雞。轟鳴過后的餓老鴉毛在老鴉潭上空飛舞,一陣雷雨過后樹梢上、石頭上、潭邊上到處都是一片黑壓壓的餓老鴉毛。
新娘得救了,新娘的名字叫阿妮吉。
新娘是被潭里的石蛙搭救的,這個石蛙終于變成小龍蛙,飛升到石峰崖的大石門上變成古銅色的石蛙龍佛像,人們稱它為:小龍蛙。
小龍蛙有時還是在老鴉潭里,有時在大石門上,大石門上的小龍蛙只有老媒婆才見過,老媒婆說行善成龍的小龍蛙渾身發(fā)亮,兩眼放光。小龍蛙的事在老鴉村和附近的其他村子流傳。老鴉村的人都喜歡走大石門下的路,雖然路窄繞路,需要多走半個時辰。但是人們都走這條路,走這條路有安全感,人們還稱大石門為龍蛙佛。它會保佑來往過路的人,確保路人平安。
那個被救的新娘嫁到了老鴉村,她那小男人叫布多,能耕善種,家里牛羊成群,小兩口恩恩愛愛,和和睦睦,過著甜蜜的小日子。十幾年過去,這個當年貌美似花的新娘就像當年一樣苗條得像蕎把似的。就是沒有給布多生下一男半女。
這個阿妮吉操持家務,十分勤勞。早晨阿妮吉和布多一起趕著牛羊上山放牧。到山上,布多砍柴劈柴,阿妮吉割山茅草或摟干松毛,一早一大背簍,柴砍滿了,草割滿了,兩人一起吆喝著牛羊趕著回家,阿妮吉背著草籮在前引路,布多背著柴塊在后揮鞭趕牲口。兩口子無憂無慮,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
一天早上,兩口子趕在著牲口回來,布多半路上不小心踩了一個鵝卵石,摔了一跤。腳脖子一下子腫得像墜著個小饅頭,傷筋動骨一百天,布多只好在家敷些草藥養(yǎng)傷。
阿妮吉一個人忙里忙外,招呼牲口,她一個人吆喝牲口上山,回來背上的干草一根不少,趕著牲口從來沒掉隊一只羊。
一個晴朗的早晨,阿妮吉趕著牛羊到山上,在一片樹林間割山茅草,忽然聽到不遠處的沙沙聲,阿妮吉以為是山猴子,樹葉積厚的地上跑過兩三只竹雞,拖著漂亮羽毛的錦雞在櫟樹上驚慌失措地上躥下跳,紅腹松鼠在不遠處的松枝頭吱吱地叫個不停,還不時有幾個被啃咬一半的松果掉落地上……
“沙沙”聲近了,定眼一看,一個頭發(fā)胡子白花花的老頭模樣的人走近阿妮吉,那人的臉龐紅白亮燦,笑瞇瞇地走近阿妮吉:別怕,我認識你,別怕……
那白胡子輕輕地走過來,把阿妮吉緊緊摟在老黃櫟樹上,阿妮吉覺得天旋地轉,迷迷糊糊聽見自己“啊啊”的叫聲……
后來的幾天早上,就在那片樹林子里阿妮吉又見到白胡子,白胡子說,他住在大石門,名叫小龍蛙,阿妮吉望著這個蛙嘴唇厚嘴殼,鼓眼睛的龍蛙,她覺得她與這龍蛙有緣分又有點奇怪。一天早上,阿妮吉與龍蛙幽會之后故意讓他踩著一堆草木灰,小龍蛙走后,阿妮吉順著他留下的草木灰腳印走,走到大石門崖下,那灰印無影無蹤……從此以后,阿妮吉再也沒遇見過這個叫小龍蛙的白胡子。
不久,阿妮吉懷了身孕,不到一年,阿妮吉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布多喜從天降,十幾年了,老來得子,萬分欣喜,百般照顧阿妮吉。兒子滿月后,阿妮吉跟布多說要把家搬到大石門崖的路坎下,布多立馬答應這件事,沒過幾個月就搬到大石門房下住了。
阿妮吉搬家后的日子越來越好過,她帶頭在房后放了一個石香爐,后來老鴉村的人都到這里燒香,這里香火不斷,兒子長大考了武舉,成了遠近維持地方安全的武士,這個武士一直贍養(yǎng)老人,養(yǎng)老送終,還給他父母立碑懷念,武士有七個兒女,到老去世的那個晚上,房后的大石門里電閃雷鳴,傾盆大雨晝夜不停。后來老鴉村的人說,雷聲是小龍蛙讓武士一路走好,晝夜雨是小龍蛙為失去兒子悲傷而流下眼淚。
以后在大石門下幾十里外的村人都到這里燒香,那小香爐香火不斷,說那龍蛙神一直護著山水,林茂畜豐,風調雨順。
過了好幾十年,大石門崖下規(guī)劃修林區(qū)路,要進山采伐老鴉山和老鴉山箐里的樹林,大石門下十幾家人都要搬回老鴉村。順便把那大石門也要用炸藥炸下來,都說這是迷信的窩點。
果然大石門被炸下來了,新林區(qū)路修通了,老鴉山被剃了個光頭,那一圍多粗的木材晝夜不停地往外拉,有些堆有房子高的木材沒人拉,村民又不敢亂動,就腐爛在山箐里,伐木人卻不停地向山箐深處采伐,老鴉村受到暴雨襲擊,連夜沖走了九頭牛,沖倒了十幾間房子,好幾間屋架都沖到老鴉潭里,從山上滾下水牛一般大的石頭滾進三家人的住房,其中一家的老人被砸斷大腿骨,齊腰深的苞谷苗連土帶肥沖走整個山洼。
老鴉村的人聚攏來一起到被炸下一半的大石門燒香,說是觸犯了小龍蛙。這些燒香人被伐木頭頭發(fā)現了,伐木頭頭找村里的村長說,不要相信迷信,再不要燒香了,那香爐被頭頭帶人摔在路邊的石頭上。
村里人說,燒香的事可以不再搞,可是肯求伐木頭頭,停止山箐的樹木砍伐,那頭頭說,砍伐木材不關村里的事。
雨季里老鴉箐里的山洪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兇猛,有好幾家只好搬到半山坡上搭茅屋。
運送木材的汽車翻了六七輛,而且都是在大石門下的路道中翻車的,有兩個駕駛員是車毀人亡,另外幾個不是斷腿就是肋骨斷了幾根,活下來的幾個駕駛員七嘴八舌地說:下大石門坡,他們也是十分謹慎小心的,不知為啥,一個白胡子老頭站在路中間雙手舉著一塊黑布,駕駛員們眼前一片漆黑,剎車失靈,車一下就翻下深箐。
拉運木材的汽車停止了運送木材,山里一堆堆木材堆放溝邊草坪上,沒人敢翻動,幾場雨水下過,木頭上長滿樹菌,那菌子也沒人采摘,就像一堆堆石頭沉睡在山箐。
在老鴉村山后,箐溝流水九曲八彎,最終還是流過老鴉村前,匯集阿木河向南流淌。有一年夏天,來了一只黑熊,這只熊大得出奇,身子圓滾得像大皮球一樣,獵人桑沙第一次見了這熊魂飛膽喪,弩箭失手,跌倒在地。桑沙就把這熊叫鴉熊。他跟村人說這熊會飛,比利箭還快,桑沙的話在老鴉村一下子傳開了,村里的族長烏甲當著全村說,山后老鴉熊箐來了一只鴉熊,大家進山一方面要小心防備,另一方面千萬不要傷害老鴉熊。好多年沒見過熊,老鴉熊箐沒有熊,即使有也不過暫住三兩天就走了。現在這熊住在老鴉熊箐的一個小水潭邊的老雞嗉樹洞里,洞口在樹丫里,洞口上搭了歪歪斜斜的樹叉、野草、樹花等,這熊走起來有時像人一樣,熊后腿直立,幻變婦人,在樹叢野草間搖手招人,幾天后又來了一只雄熊,看來這雄熊是來保護老鴉熊的,他們是一對夫妻。
烏甲說:鴉熊來了,是個好兆頭。箐里的樹木一片蔥綠,綠葉一浪高過一浪,碧綠的山茅草一薦接一薦,半山腰的蕎花一片雪白,馨香四溢。
烏甲想留住老鴉熊,他把自家的老米酒兌了蜂蜜水背了一木桶米酒到花貓箐的水潭邊,望著樹洞沒有動靜,他把米酒桶放在水潭邊,站在不遠處的大石頭上望見老鴉熊來吃米酒。過一會雄熊出洞了,那毛色黑乎乎的發(fā)亮,前后腿抱著樹干,翹著屁股慢慢往下梭,梭兩下停了,上面的雌鴉熊出洞了,抱著樹干,翹著肥胖的屁股往下梭兩步,就讓雄熊的頭頂著一步一步往向梭,它們真的太像人了。
它們順著酒香聞到木桶邊,雄熊把頭伸進木桶噗嗤噗嗤猛吃幾口,抬起頭一邊把嘴抬到雌鴉熊嘴邊伸出紅舌頭,舔舐雌雄的嘴,隨后轉向一邊,讓雌雄把頭伸進桶里吮吸起來,之后,兩只熊一前一后吃米酒,直到雌熊舔嘴抬頭轉向一邊,雄熊才把頭扎進木桶猛吃起來,許多驚擾的蜜蜂在它的頭上耳朵上飛來飛去,有的飛落到它屁股上,屁股對屁股直蜇刺,有的落在桶沿和桶里,雄熊也顧不及了,烏甲遠遠地望著雄熊兩個拳頭大的東西抿嘴笑。
老鴉村的人始終沒有驚動這對鴉熊。雌雄一段時間分娩了,洞口的樹身染紅了雌熊的血,洞里不停地傳來噢噢的叫聲,小熊終于生出來了,還是一對雙胞胎,一雄一雌。這熊也是會生的,它們要在這里定居和繁衍后代。小熊喜歡黑夜里的月光和星星,眼睛一眨一眨的往洞外看,慢慢地又喜歡刺眼的陽光,逐漸喜歡天上的太陽。再后來跟老鴉熊一起鉆出樹洞,在樹洞前爬上爬下訓練上樹下樹本領。再過一段時間它們喜歡野草、清風、露水。在老鴉熊的帶領下,它們學跳石坎、折樹枝、還到巖縫間掏蜂蜜,弄得鼻青眼腫,在捕捉灰免時被免子耍得東倒西歪。
不久,它們就下到半山腰追捕食物,半路遇上大黃狗,小雄熊被大黃狗撲翻,大黃狗正要上前撕咬,老鴉雄熊猛撲過去,大吼一聲一掌撲在黃狗脊梁骨上,黃狗慘叫一聲,弓著背夾著尾巴沒命地逃走了。
小熊漸漸長高了,長高了的兩只小熊在樹洞附近的樹上躥來躥去,有時干脆在洞外的樹上棲息而不回樹洞,老鴉熊就把小熊送到對面的發(fā)波石房巖洞里。
老鴉村的烏甲又給村里講了兩條村約:一條是全村人一律不許到老鴉熊箐拾柴放牧,另一條是不許村人射殺驚擾老鴉熊,還要保護好老鴉熊不讓外村人來傷害它們。村里的人們聽了烏甲的話,一方面村里人害怕老鴉熊,另一方面那老鴉熊沒有傷害過村人的一只羊和一頭牛,花貓箐里很少有人進山,本來不大的老鴉熊箐水溝,自從來了老鴉熊,還有為了保護老鴉熊不進山或很少進山,本來不大的箐水溝,兩年多時間,老鴉熊箐里一年四季清汪汪的山泉水溢滿山水溝,人們就稱這箐水溝為老鴉熊箐小河。
老鴉熊箐小河的水汩汩地流過老鴉村前。烏甲想出一個辦法在老鴉村頭把老鴉雄箐小河的水開挖一條水溝引到離村不遠的那片雷響田里,還在村前的溝旁陡坡處修建一間水碾房,水碾房雖然是茅草蓋頂,由于老鴉熊箐小河水四季長流,碾房四季碾米磨面都沒停過一天,給老鴉村減輕過去舂米磨面的許多體力活。烏甲說這是老鴉熊給老鴉村帶來的吉祥事。
老鴉村里正傳頌著老鴉熊的事。有一天,老鴉村下了一場暴風驟雨,不知什么原因,碾房的沖水道閘被暴雨沖毀,大水沖著碾盤飛轉,碾盤上的石磨也被碾盤帶得飛轉起來,而且發(fā)出轟轟空響,那淺黃色的洪水一直不停地翻涌著沖向碾房,眼看洪水不僅要沖壞碾盤石磨,還要將整座碾房都沖毀坍塌。雨不停地在下。
老鴉熊那天在箐里追一灰兔,追著追著不知不覺追到老鴉村前,那只卷吸肚皮灰兔奮力一蹦跳進獵人桑沙家的大門,灰兔蹦跳的那瞬間,天空打了個大炸雷,震得老鴉村轟響,隨后暴雨傾盆而下,老鴉熊急急忙忙往回趕,還是被淋得像只落湯雞似的一步一搖拖著沉著的步子走到村頭,看見碾房被沖毀的閘門和傾瀉而下的洪水,屁顛屁顛地在閘門口來回走三圈,看見溝坎上有一塊大石頭,老鴉熊圍著大石塊繞了一圈,它一下子抬起大手掌向石塊拍去,只見了那石頭轟隆巨響滾向閘門口,不偏不倚停在閘門口。烏甲從山后下來,看到碾房安然無恙,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獵人桑沙聽說老鴉熊在追趕他家的小灰兔,桑沙更是百般仇恨老鴉熊,那灰兔是桑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逮到的,他一連十幾天在老鴉山頂上,卷著蓑衣一半當墊一半當被。在一天拂曉時才活活逮到這只灰兔,這是一只公灰兔,他還準備再逮一只母灰兔,讓它們成一對夫妻,并把它們馴養(yǎng)起來,可是公灰兔還未成家,還差點落入老鴉熊手。
桑沙現在不僅嫉恨老鴉熊,他定下一顆心:要殺掉老鴉熊。
原因是:桑沙的媳婦肖微進山砍細柴,走過花貓箐口時,在一蓬密林樹從旁突然遇上了整個魁偉的老鴉熊,老鴉熊橫著身子像一堵聳立的巖石口吐白沫擋在肖微的面前。
肖微放下竹籃,全身急出一身汗,手里握緊亮鏜鏜的砍柴刀,她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熊,手握柴刀全身發(fā)抖,肖微只敢斜乜一眼老鴉熊,她卻看見老鴉熊外露的白牙立即收縮兩眼放出溫柔的光芒,身子一轉,滾圓的屁股對著肖微,胯下墜著兩顆沉甸甸的東西特別耀眼,一眨眼那熊不見了,從樹叢后閃出一個俊俏魁梧的壯漢,走過來拉著肖微的手,隨后緊緊地把她擁抱在他的懷里,肖微一閃眼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覺……他們在厚厚的落葉上起伏跌宕,舒暢的呻吟聲震落了上樹的螞蟻……
隨后的日子里,肖微幾乎每天走進花貓箐去背細柴,可是肖微背的細柴越來越少,臉色變得紅撲撲的,桑沙覺得十分蹊蹺,他要尋個水落石出。桑沙帶上雪上一枝蒿的毒弩箭藏在花貓箐樹林里看到了所有的一幕,看到男壯漢時手發(fā)抖,在扒動弩機時那人影離去,肖微跪倒在桑沙的面前……
桑沙要殺掉這老鴉雄。
過了一段時間,花貓箐落了一場厚厚的雪,大樹枝上掛一尺來長的冰柱,老鴉熊洞被枝葉、青苔裹挽著,只剩下一個臉盆大的口子,吃飽了的老鴉熊干脆靜悄悄地躲在樹洞里。
桑沙連續(xù)觀察了好幾天,進花貓箐那天,他只敢在箐山腰一塊大石頭上觀望,看見老鴉熊洞冰柱林立,桑沙想這老鴉熊不一定在樹洞,也許在不遠處的石洞里。他沒敢靠近老鴉洞。第二天桑沙還是站在那塊大石頭上觀望,看見熊洞上的冰柱掉落許多,濃濃的白霧繚繞著熊洞和周圍的樹枝,熊洞隱隱約約,時隱時現。桑沙走下石頭,走向熊洞,提著弩箭才走幾步又停下來,他看見祼露的洞壁冒出一些白色的霧氣,桑沙覺得不對頭,那是老鴉熊發(fā)出的白氣,桑沙折頭往回跑,被腳下的一塊小石頭絆了一下,差點摔倒,背在腰上的箭筒震掉了兩支箭也來不及撿,一手提弩一手抱頭,他自己沒搞清楚自己是怎么跑出箐口的,要到家了他還是老覺得老鴉熊一步一步喘著白色的霧氣緊跟在他身后,到家就昏昏沉沉倒在火塘邊。
趁著這大雪未融化的時日,桑沙是一定要殺掉老鴉熊的。桑沙在箭筒底多放一些雪山一枝蒿粉,讓毒性更重些,一下能射殺死老鴉熊。為此,桑沙信心百倍,全力以赴,除掉老鴉熊,為肖微解除怨恨。
應該是第四天了,桑沙挎上弩箭,還抬著一把長刀以防不測備用。桑沙仔細打量著老鴉熊洞,洞壁上還有些殘雪和冰柱,只是沒有那冒出白色的濃霧,桑沙放心了許多,他把身子藏在一棵大櫟樹后面,雙手提著弩箭,兩眼緊盯著熊洞,只要老鴉熊一出洞就把它射翻在樹洞下,如果到了地面就難收拾了,一定要找老鴉熊出洞的機會射死它,就算射傷,它從樹洞滾落地上,砸暈了,加上毒箭藥發(fā)作,老鴉熊是死定了。
桑沙突然看見洞口閃過道黑影,桑沙立即端起弩機,抽出毒箭搭上,摳動弩機閉上雙眼“嘣”一下利箭飛向黑影,桑沙聽一兩聲嘰嘰的叫聲,那不像熊的哀叫聲,而且落地的聲音也只是像一塊小石頭。
桑沙睜開眼睛一看,根本不是什么熊,倒在大樹下的是一只兔子,細眼看時是自家馴養(yǎng)的那只灰兔,他不停搓揉著眼睛,再看時,翻滾兩下的兔子一歪頭倒在一邊,桑沙急忙跑過去把它抱起來,小兔紅紅的眼睛翻動兩下,雙腳就像吊死狗的腳伸直得像兩只筷子一樣。
熊洞口忽然閃出個黑影,桑沙丟下灰兔拔腿就往回跑,黑熊是報復來了,桑沙丟下弩機沒命地抱頭跑到箐口,聽著后面沒有什么喘息的聲音,也沒有什么黑影幻覺。桑沙才轉過頭察覺沒有黑熊的影子追在后面。
桑沙兩條腿酸軟得發(fā)抖,坐下來遠遠地盯著熊洞,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熊洞,桑沙望見熊洞下有半個人影,再看時是一個女人的半個身影,他立即朝前走兩步細眼看時,雞冠帽的瓜子臉晃動了一下,一閃身又隱藏進洞里不見了……她是肖微,她就是肖微,只有肖微才戴那五彩的雞冠帽,肖微怎么會在老鴉熊洞下呢?一團飛騰的大霧從大樹旁飄過,一個忽閃的人影不見了。桑沙再次動心要殺老鴉熊。
桑沙就是要殺死老鴉熊。肖微的影子,灰兔的死,一切讓他怒發(fā)沖冠。
他紅紅的雙眼微瞇,桑沙努力地把眼瞼的縫隙再擠細,他把目光放到老鴉熊洞口,側面的松鼠在樹枝上啃著松球,啄木鳥在老樹上叮叮咚咚地敲打著,老鴉山的風呼呼地刮著,掀起了陣陣松濤。不遠的松枝上有松球和殘雪墜落,有的松球落在厚厚的樹葉堆上,彈蹦兩下又滾下低凹處,還嚇得桑沙一跳,一下子心慌心跳,他在一棵老黃櫟樹下蹲了下來,大樹的一側傳來“其歘,其歘!”的聲音,原來是幾只山雞從葳蕤的大樹林下經過。一只羽毛發(fā)亮的山雞左顧右盼地舉頭走在前頭探路,它們走走停停,互相追逐嬉戲,忽然“拍”的一聲展翅低飛奔向密林。
老鴉熊洞口又晃動了一個黑影,黑光閃動了一下發(fā)生輕微的聲音又沉浸在寂靜的黑森林。
桑沙在大樹下要對老鴉熊下手了,琢磨先用獵刀還是先用弩箭,為確保萬無一失,桑沙還是先用弩箭射殺,如有情況再用獵刀。他拍拍胸口暗示自己不能手軟,嘴里念叨:一點不能軟。他把握弩機,從箭筒抽里出一支帶鐵尖磨得發(fā)亮的毒箭,望著老鴉熊洞,再看看銀光閃亮的毒箭頭,還是覺得那毒性不夠,他又把箭頭插入箭筒,反復搗攪了好幾下,抽出一再看時,箭頭上涂沫了一層菜油似的藥劑,這下桑沙放心了。
桑沙端著弩機朝老鴉熊洞口方向連走幾步,弓著腰,對準洞口猛摳弩機,幽暗的箭像空中的梭標直插熊洞,他的身子仿佛騰空而起……
冰雪融化,花貓箐里的樹葉有些變黃了,白槌林樹掉下許多干枯的葉子,半年后,老鴉熊洞下掉下了幾塊大骨頭,族長烏甲就在樹根挖了個坑,把那白骨全部掩埋在老鴉熊洞下。
老鴉村好幾家的羊群有的羊身上變得灰白灰白的,有的羊是一瘸一拐老是掉隊,沒過多久老鴉村死了三百多只羊,死了二十多頭牛,十幾個中老年人,晚飯后還跟大伙聊天說家常,第二天早上叫飯了,叫喊半天沒起來就走西天了。
老鴉村石碾房的茅草頂被大風一下掀開,石磨碾筒祼露在陽光下,夜晚月亮、星星都好像都望著石碾房冷笑。
村人在桑沙帶著去花貓箐分樹砍伐,才砍了箐門口的那片大樹,每到夜晚飛沙走石,似有熊的哀鳴聲,又像是一個老男人在不停地哭泣……
半年后,花貓箐的水不但沖不動石碾房的水,而且供村人畜飲用都不夠,石碾房由此破墻倒壁,無人收拾,只是烏甲路過老碾房總會蹲在那殘墻下嘆氣半天。那羅南的腿不斷才怪哩!羅南是第一個砍倒老鴉熊箐第一棵大樹的人,他才砍下第一斧,斧頭脫落,樹身飆出暗紅色血水,羅南被甩到老遠的半坡,又像個繡球似的滾落深箐,落到箐底整個頭皮涼絲絲的……等他醒來覺得頭部有些異樣,伸手往自己的頭頂一摸,觸到一片黏糊糊的東西,整個頭頂覺得辣乎乎的,縮手一看,滿手血淋淋的,羅南的半張頭皮已不復存在了,他想伸腿站起來,腿腳麻木得酸疼,根本不像長在自己的身上,剛想用力蹬腿,昏了過去。
羅南不僅掉了頭皮,兩條腿都斷了。
羅南的弟弟羅車是第二個進箐砍樹的,他在背柴回家的路上結實的繩索被夾在柴里的砍刀宰斷,柴塊落地,砍刀掉落削掉羅車的腳后跟。
肖微變得神志不清,才是四十多歲的女人兩鬢頭發(fā)雪白,原先梳理齊整黑黝黝的頭發(fā),再戴上雞冠花帽,就像抱玉兔的嫦娥,肖微現在變得披頭散發(fā),每天拿著砍刀繩子進老鴉熊箐,在老鴉熊洞下呆呆地盤腿坐在那里,在老鴉熊洞上的樹杈枝、青苔、茅草、樹花等都已經掉落凋零,只剩下老鴉熊洞的影子。
肖微拾撿老鴉熊洞下的樹枝和石塊,嘴里嘀咕叨念著老鴉熊,還扯開沙啞的嗓子哭哭啼啼像演悲劇的角兒哭得淚流滿面,最煩惱的事是肖微哭著哭著就拉著桑沙的手要灰兔兒。
桑沙后來在老鴉山逮到一只灰兔,把它交給肖微,肖微每天嘀咕著抱著灰兔走進老鴉熊箐,隔一段時間見肖微啼哭一兩次。
老鴉熊箐小河的水變小了,老鴉村前的那片水田變成干地,只能種些蕎麥。老鴉村的人們在嘆息:唉!老鴉熊箐的樹是不能砍??!還有射殺老鴉熊又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老鴉村立即停止砍老鴉熊箐樹,并制定村規(guī)民約一律不準射殺老鴉熊箐的所有飛禽走獸。
那道大石崖峰高上千米,崖壁上怪石嶙峋萬仞交錯,紅褐色的石崖,還沒望到崖頂就有迎面崩壓下來似的,這猴結崖就是上躥下跳上樹墜枝靈巧的山猴子也沒有一只從崖底爬上過崖頂。順著崖底一條箐走坡坡坎坎,爬幾道大山坡,蜿蜒連綿的峻嶺一直漫延到老鴉村,在半山巖上返回的一條羊腸小道間有一個石房叫山猴洞,再往山猴洞旁朝前走,小路則由小變無,下面就是萬丈深淵的猴結崖,這條只有手掌寬的小道,還是一條絕路,走到半山崖時就無路可走,只有猴子走這條道,而且多數是母猴走。走到盡頭折回頭,而老鴉村的山羊走了這條猴道是有去無回,走到盡頭有個雞蛋形大石頭擋在前面,路就斷了,羊一回頭轉身就掉下山崖。
母猴最喜歡走這條道,特別是來紅潮的母猴回轉身時,屁股剛好逗在雞蛋石上,前無行路,根本不會有什么動物來騷擾母猴,只有拇頭大的幾只小陽雀見母猴就遠走高飛,母猴就安安心心轉過來轉過去在這懸崖峭壁處,就像女人那樣,把那片紅貼在那個石頭上,那紅一層澆一層,層層疊疊,敗了的紅再澆上新鮮的紅,紅上加紅,那深一道淺一道的紅,讓母猴把紅深深淺淺地舒坦地排放在雞蛋石上,就像一朵朵的仙草花,點綴在山崖上。
人們就把這道大石崖叫做猴結崖。一朵朵的猴結花在這懸崖峭壁間,在雞蛋石上璀璨綻放著,天長日久,這猴結崖就有一群猴子經常翻崖出沒,它們長時間居住在山崖背后的大山黑箐老樹林里,樹杈上搭窩筑巢,有時也會在石縫里貪享酣睡,這群山猴在這一帶黑蟒箐定居下來,曬太陽、翻虱子就在半山腰猴結崖小道上,可是這些猴子不會成群擠在這條小道上,它們怕相互擁擠轉身時掉下懸崖,它們都是分批次地到猴結崖小道,還有它們不帶小猴過去,也怕小猴不懂事隨地亂踩,腳一踩空就會滾下懸崖,還有它們在崖道口望見母猴在雞蛋石上排紅時,公猴就堵在道口不許一只猴子走進崖道。
有一次,守衛(wèi)在崖道口的猴子沒注意,一只公狼悄悄地竄進猴結小道,望見母猴安安靜靜地在雞蛋石旁排紅,有點像下蛋的母雞,這只公狼一直靜靜地在不遠處一旁觀望著,這公狼聞到濃濃的血腥味,它一下就現出色狼的本性,抬起前腿,張著兩條后腿,向母猴撲去……
誰知那母猴剛好排完紅,聽到前面?zhèn)鱽盹`颼的風聲,轉眼看見公狼瞪著藍眼向它撲來,母猴隨手撿起一塊三角石砸向公狼,不偏不倚正砸在公狼的鼻尖上,公狼還沒反應是哪個方向飛來的石塊,嚎叫一聲滾下山崖。公狼被母猴打下山崖后,那母猴也沒有立即走開,它一動不動地站在雞蛋石旁,對著公狼滾落山崖的萬丈深箐擠了兩下眼,回頭再看看雞蛋石上的那一片紅。
猴結崖的猴子一直就是那么五六十只,它們在黑蟒箐自由玩耍,有時在樹枝上蕩來蕩去,它們就像原始氏族的那群山猴。
老鴉村的人們一直以來都呵護著這群猴子,雖然老鴉村的人們沒有集體地給過猴群吃的,可是逢年過節(jié)還是有三五家輪流到黑蟒箐投放些好吃的東西,那些猴子歡叫著蹦上蹦下地在黑蟒箐樹林里歡叫著遞來遞去,邊吃邊叫。
老鴉村的羅沙子,當上村長沒幾年,她那已經出嫁有兩個娃娃的姑娘麻巧,帶著她的兩個娃回家,麻巧說她的小男人經常腳踢手打虐待她,后來小男人裹著村頭的一個小女子跑得無影無蹤……
這麻巧也沒連累她爹羅沙子,她挎上那床舊棉花被拉著她的兩個孩子住進猴結崖的小石房,她在石房的外層用樹枝圍了個圈,在圍棚上編扎一些茅草,留一道門,就把家安在這里,她成了老鴉村的單干戶。
麻巧在離小石房不遠的溝邊荒地種玉米、蕎麥,這里土頭深厚,肥沃松軟,離半山坡的老鴉村較遠,又是在山坡低洼處,老鴉村的人知曉麻巧是潑出去的水,現在像淌來淌去的爛皮柴又漂回來了,她不是離婚,也不是逃婚,她是被那小男人拋棄的女人。
麻巧又在不遠處的兩道小石房找她爹羅沙子幫她圍起來,一道關豬圈做豬圈,一道做羊圈,羅沙子還給女兒麻巧一條小獵狗,把它拴起來在羊圈旁的一個角落里,讓小獵狗看守羊群和三四只小豬。
麻巧的這條小獵狗特別兇猛,主人喊它哈撒,這黑狗看準了獵物或生人就前腿撲地亂抓,搖頭晃腦呲著尖牙利齒向著對方猛撲,再折回頭,再猛撲過去,讓對方不能還擊又不能朝前走一步,直到這哈撒退卻為止。
這哈撒白天跟著麻巧放牧羊群,當麻巧把羊群趕到小箐溝地邊半山坡上,就讓哈撒在半山坡牧羊,前面擋著頭羊不帶羊往前跑,后面趕著小羊,懷孕母羊不掉隊,麻巧就可以騰出手在溝邊鏟草褥苞谷苗。
有一天傍晚,麻巧剛剛讓兩個孩子睡下,圍棚外面?zhèn)鱽砑ち业墓鼋新暎新曈蛇h漸近,麻巧拉開木板門伸頭一看哈撒叫聲變小了,麻巧再伸頭看時,出現一個奇跡,哈撒從猴結崖方向邊叫邊走來,它后面跟著一只一顛一跛的黃色小猴,其實這小猴不算小,是一只半大猴,哈撒的撕咬不是對著半大小猴,它是在前面咬開什么,讓半大猴跟在它后面,半大猴東張西望,身上的毛一撮一撮地粘在一起。
后來麻巧才知道這只半大猴是要尋著猴結崖小道走過去的,結果被幾只母猴簇擁著一頓撕咬,險些滾下山崖喪命,是哈撒從遠處撲過來母猴才撒手往那小道排紅去。
這半大猴一直和哈撒沒有發(fā)生過格斗,它經常睡在石房圍棚一角,一有風吹草動就立馬爬到石房一棵老雞嗉子樹上,沒過幾天,半大猴子的腿傷好了,麻巧把半大猴帶進山崖后的黑蟒箐,半大猴靜靜地站在大樹下一動不動,眼睛瞟了一下樹上的猴群,就再也沒有抬頭,樹上猴群里的一只母猴對著它發(fā)出“吱吱”的叫聲,半大猴蜷著尾巴,折回頭就往回跑,以后麻巧又送半大猴進山好幾次,這乖猴還是折回頭就跑,從此半大猴就留大石棚房,再也沒有去過黑蟒箐,麻巧就給它起個名,叫半大。
兩個孩子跟半大一起玩,用藤條編了一個小圓環(huán),套在半大的頭上,還削了一根圓滑的木棍給半大拿著,起先半大就是不肯拿木棍,放在它手里讓它捏著,半大總是故意松手丟下木棍,三步兩步縱身躍上大樹,兩個孩子在大樹下望著它戴的“緊箍帽”笑得合不攏嘴,過了一段時間,半大還是被兩個孩子生拉活扯地教會拿木棍轉兩三下圈,麻巧和兩個孩子一起看著半大的動作就好像孫悟空,她們忘記了自己是單干戶的情景。
麻巧收的苞谷比村里的苞谷飽滿,洋芋塊頭也比人家的大,苞谷、蕎麥整整推了半間石房屋,麻巧背了三袋給她爹羅沙子,兩袋送給老鴉村兩家困難戶,其它的還賣了一部分,她的羊群產一窩發(fā)展一窩,在猴結崖箐“咩咩”叫著,長得特別肥壯。
八月秋風漸漸涼的時節(jié),老鴉村住進十幾個木材伐木站,站長叫大沖,副站長叫二沖,還有兩個女的,那是站長和副站長帶的自己的女人,一個圓臉,一個瓜子臉,兩個臉龐不同的女人都是白白凈凈,兩人都是一頭齊耳短發(fā)隨風飄拂,如玉樹臨風一般,她們的臉龐就是她們的名字,伐木站是要砍伐黑蟒箐的樹木,伐木站人手少,砍伐要開工資找臨時工,他們住在老鴉村就找老鴉村的人。
伐木站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誘捕黑蟒箐的那群猴子。
一天中午,麻巧背回一籮草回家,離家不遠就聽見兩個孩子在石房里哭,麻巧急忙放下草籮??吭谘蛉﹂T邊,沒見到哈撒,也沒見到半大猴,推開門里面的哭聲一陣接一陣……
兩個孩子告訴麻巧半大猴子被伐木站的人用網兜網走了,走時腳踢手打,還抓破了伐木站一個人的臉,那哈撒掙斷鐵鏈奔過去撕咬,結果挨了一棒,只好抬著一只腳桿“汪汪”啼叫著一顛一跛逃往黑蟒箐,還抓走五只雞,說雞錢過幾天送來。
麻巧先讓兩個孩子吃飯,她要到黑蟒箐找哈撒和半大,臨走時還給兩個孩子們講了一個簡短的故事,說很久以前的老鴉村老祖母臥床不起,她的兒子要給她找一種金絲杜仲,要進大山老林或到高山頂上去找,可是這個老祖母的兒子才進大樹林就遇一條大蟒蛇,被大蟒蛇嚇昏過去,幸好被一群猴子救起來,這群猴子護送這個年幼的孩子一直到樓梯山頂上,終于找到金絲杜仲,是那只大猴抓著嘴啃才弄到兩大把金絲杜仲,站在這座山上還有看見了藍茵茵的金沙江水,又走了三五天,還是這群猴子護送他回家,煎了藥給祖母服用后,祖母一下就能坐起來,這個孩子聽見“嘰嘰”的叫聲,走出去看那群猴子還在門外觀望,小孩向猴群鞠了個躬,猴子也向小孩鞠躬,然后紛紛竄進森林,消失在密密的樹叢中,后來就在猴結崖的黑蟒箐定居下來。
麻巧一定要去找半大猴,她聽說伐木站就在老鴉村,她想先到村里打聽半大猴的下落。
麻巧還沒到村口,就聽見“嘭嘭”的槍聲,再過一會又是火藥槍響,一群猴子“嘰嘰喳喳”地吵著、鬧著一蹦一跳地撲向村子東頭,猴子團團圍住伐木站的木板房,有的一下子躍上房頂把木板石板稀里嘩拉掀下來,還“歘拉歘拉”撕咬油毛氈,油毛氈被撕成破布條,到處飛來飛去,有的掛在桃樹上,村里的雞豬叫聲一片,可是,那些猴子沒有圍攻村子,就是把伐木站的木板房團團圍住,掀的掀,搗的搗……
猴群闖進院子,忽然看見鐵絲籠里的“半大猴”,它們掀了掀“吱吱”地叫著,籠里的半大猴落淚了,好像抬著一只手在擦淚,猴群掀翻了油漆桶滾來滾去,半袋洋芋被撕開滿地亂滾。
站長媳婦圓臉來不及逃出院門,手里一把菜刀,全身急出大汗,副站長媳婦瓜子臉早早地去村里買菜,眼下只她一人,什么也顧不上了,對著一只大猴猛砍,誰知手起刀落,她一下子昏倒了,只感到一顆顆猴頭呲牙咧嘴向她撲來。
麻巧被推搡著,她的綠帽子早已飛掉了,齊耳的頭發(fā)亂成一團,她臉上有毛茸茸的摩擦感覺,當她盡力掙開眼,一張猴臉貼近她的臉,好嚇人的呲牙咧嘴地露出白牙,絲絲唾液不停地流到她臉上,讓圓臉驚恐萬分,她兩腿蹬地想撐起身來反抗,結果還是被猴群重重地壓著,她側身看見那把菜刀,就是夠不到,再掙扎,又來了幾只猴子重重地壓在她身上……
圓臉醒來,渾身感到疼痛,臉上就像被炭火燒灼烤焦了似的,她那洗得發(fā)白的勞動布褲被撕扯到腳后跟,圓臉側身梭動了一下,抓到那把菜刀,掙了兩下還是沒起來,她只是覺得大腿兩側黏糊糊的,她想起那只黃色大猴,用盡全身力氣把菜刀擲了過去,飛起一陣猴毛。
圓臉把褲子勉強拉起來,可是側面開口的女褲,被猴子撕下一大串,況且?guī)讉€紐扣早被扯掉哪邊去了,她里面又沒穿褲衩,白森森的大腿外露著,她拉起已撕爛一大串的紐扣,沒用,那褲子一下滑脫到腳后跟,只好一手提緊右側開口處,一手抓過三米竹竿,一頓猛打橫掃,猴群驚慌得房頂柵欄到處亂竄,圓臉覺得胸脯涼絲絲的,原來,圓臉的確良白襯衣的紐扣也被猴子扯光,只剩一顆圍著肚臍松垮垮的掛著,高聳的乳房外露著左右蕩來蕩去,她一拉衣領那粒唯一的紐扣也掉了,房頂上的猴子還不時對圓臉笑,圓臉再次昏迷過去了。
那個瓜子臉女人情況也不好,她正從村里黑桃樹下經過,三五只猴子把瓜子臉團團圍住,一只大猴子還握著胯下的東西晃動起來,還對著瓜子臉面對面做鬼臉,另外,大猴向瓜子臉流里流氣地撲過來,看樣子要把她掀翻,瓜子臉伸手抽出路邊柵欄上的一根棠梨刺棍,向著猴子橫掃過去,猴子“嘰嘰”叫著散開,才脫離危險。
當瓜子臉遠遠地望著伐木駐地的木樁房時,木板房掀掉的掀掉,有的歪斜著半搭在橫梁上,油毛氈破布條似的倒掛著隨風飄動,一陣風起灰黃的猴毛在木板房上空飛舞,還有好幾片油毛氈碎片在隨風旋轉。
瓜子臉直奔木板房,沖進院屋,看見圓臉在院屋一側一動不動,看見她下身散脫的褲子依然露著大腿,瓜子臉先把她慢慢的扶起來,再拉上她被撕破側扣的褲子。院子里,木柵上七零八落的房頂上飄落著許多猴毛。
站長大沖,帶著火藥槍在半路就遭遇猴群的襲擊,老鴉村的人當時聽到兩聲槍響,第一聲就是大沖向猴群射擊,可是沒有射中一只猴子,他立即裝火藥碎鐵子,大沖剛裝上還來不及舉槍就一下被猴子掀翻,那槍倒地發(fā)出巨響,碎石子在大沖腳下濺起火星,一只大猴摳著板機,大沖突然感覺到左腿腳踝處被什么猛擊了一下,他一下咚的撲倒在地,左腿腳踝處一陣鉆心的疼痛,大沖昏了過去。
后來大沖被送進城里治療,才得以脫險,可是他的腿變得一瘸一拐的,她的媳婦圓臉變得神志不清,經常舉起右手抓自己的臉龐,還時不時發(fā)出“嘰嘰”猴子樣的叫聲,大沖返回老鴉村后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從城里弄來大網,把黑蟒箐的猴子全都誘捕落網,麻巧家的半大和哈撒,也都收進鐵絲籠子,麻巧苦苦哀求大沖放回半大和哈撒,大沖就是不答應,最后麻巧給大沖送一小包猴結,在那個年代是兩只獅子牌手表也換不來的,大沖也只答應放回哈撒,至于半大猴子,大沖說了堅決不能放。
這個時候,猴結崖里黑蟒箐的猴子全部收歸鐵籠,在老鴉鎮(zhèn)趕集時,舉行黑蟒箐伐木啟動儀式,裝進籠子的這些猴子沒精打采,睜只眼閉只眼,有的像是睡著了,好幾只猴子背脊上斑斑點點,有的是一條一條的鞭印痕跡,半大的籠子靠著站在旁邊的麻巧,半大流著淚,抬起一只手不停地抹著眼眶,一會兒吱吱地叫著向麻巧招手。
老鴉村的許多人都站在猴子鐵籠兩側,一些鎮(zhèn)里的安保人員在前后守著它們,這其中有村長羅沙子,副村長巴里和其他十幾個人,羅沙子和巴里手背朝后,雙手被捆著小麻繩,其余的人沒捆小麻繩,倒是每人一小圈麻繩丟在他們面前,麻巧是被捆著麻繩的,她自己養(yǎng)著半大猴子,又是單干戶,她是反對誘捕猴子的主要幫兇。
大沖第一個上臺講了猴子給伐木站造成的巨大損失,他抬起腳控訴猴子的殘暴罪狀,導致自己在伐木戰(zhàn)役前差點死在猴子手里,還有自己的女人受到猴子的無恥糟蹋,大白天的被這些猴子扯掉褲扣脫了褲子,圍觀的人抿著嘴臉轉向一邊噗噗地笑。大沖怒吼:“你們還笑”。圍觀人又一下蒙住嘴,我的女人現在被猴子嚇瘋了,成了女瘋子,大沖哽咽著說不下去。
天空烏云黑沉沉壓下來,暴風驟雨襲來,猴子嘰嘰叫著,鐵籠蹦的滿地亂滾……
猴子沖出鐵籠,向著黑蟒箐奔去。
那些對誘捕對伐木造成阻力的人員,在集鎮(zhèn)關一晚,知錯認錯記錄在案后第二天放回老鴉村,到村口時,那幾個人一邊摸著手上的繩印,一邊議論著自己的錯誤,究竟錯在哪里,羅沙子說,我只曉得我沒去幫著打猴子,其他我一點也沒想起來,就是抓走那只半大猴,我也跟麻巧說,他們抓走就讓他們抓走吧,沒辦法。至于伐木站的人被猴子襲擊時,村子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強勞力都上山下地了,叫我怎么辦?
巴里副村長說了句,那些猴子沒有掀翻村里的一片瓦和一塊木板、一捆苞谷草,它們沒有傷害我們呀!
這十幾個人都說,自己都沒做什么事呀,都覺得自己白受牽連,大家伙都怨恨這猴群給村里惹是生非,給村里帶來劫難和黑點,其中一個老頭沙波說,羅村長,你說一句黑蟒箐的猴子不能打,猴子救過老祖輩,樹不能砍伐,前有猴結崖后有這片黑蟒箐樹林,如果砍光老樹林就成了老禿箐了,那條箐兩面半山腰水土流失特別嚴重,要再育樹林那太難了,再說這是水源林。
羅沙子想起來了,他這話當時是只對大沖說過一次,大沖倒是真的把這話記下來了,尋找機會打猴子給自己看,也是打給老鴉村人看,羅沙子重重地扇了自己兩嘴巴。
扇嘴巴的還有副村長巴里,他是連扇三下的,他的想法跟羅沙子一樣,猴子沒做其他糟蹋的事,偏偏去誘捕猴子,遭遇襲擊,又把怨氣撒在老鴉村人身上。
猴子沒有被捉拿走,老鴉村的人覺得好像沒有失去什么,大沖開始帶領修路人馬上準備修通黑蟒箐林區(qū)路。
有好多處是懸崖陡壁,大沖申請領取炸藥,組織木材站的人和一些民工要炸開巨石,一陣鳥聲“嘰喳”叫的午后,懸崖下一聲轟響,一塊巨石飛沙走石,紅褐色的石灰騰空而起,大小不一的石塊滾下深箐樹林,待到灰塵石粉被一陣旋風卷過,大沖帶著一幫人走近石堆,在一蓬小樹叢邊,看見一顆齊頭發(fā)卻散亂得比老鴉窩還亂的人頭,那臉龐已經血肉模糊又有一層灰粉黏糊在上面黑乎乎的,大沖一下子哽咽起來,喊著:“圓臉,圓臉!你怎么在這兒!”讓這些人就是這么魔幻般地見到一顆圓臉頭。在舉頭仰望猴結崖,又像是向他們崩壓下來似的。他們掩埋了這顆圓臉頭,眼含淚水走進木板房,大沖一直念叨著“猴結崖,猴結崖”!
幾個月后,猴結崖修路工程停工,不到一年木板房拆除,伐木站的人分散到林管站。猴結崖上開出細碎的小花,黑蟒箐松濤陣陣,老櫟樹翻動著灰白的樹葉,像跳躍的舞女的裙。
麻巧在猴結崖石房棚側邊空地上蓋了一間嶄新的瓦房,她的孩子到鎮(zhèn)上讀書,麻巧是老鴉村的單干戶也是包產到戶的第一戶,走進麻巧家等的是收拾猴群又要砍伐黑蟒林,后來又反對砍伐這片水源林的大沖,大沖除了跟麻巧一起種地放牧,他主動在放牧時看守黑蟒箐,他每天都想看到那群猴子,那片樹林還有他那洪亮的呼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