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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真電影院

2022-10-23 04:41揚(yáng)
延河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豆丁榮華大姑

彭 揚(yáng)

榮華電影院始建于1922年,是個讓人醒著做夢的地方。

我常常在黃昏時就迫不及待地混入海潮般的人群,攥緊五顏六色的電影票,走進(jìn)這座身披落日光輝的夢幻機(jī)器。

盡管歷史像場鋒利的雪,讓影院的門臉落滿風(fēng)霜,影廳的座位吱吱呀呀,墻壁上布滿數(shù)不清的斑駁與塵埃,可它仍然照亮著觀眾心中的舞臺。

撕去票根的電影票像一面紅燦燦的錦旗,被我小心翼翼地藏進(jìn)了學(xué)生證。我目視前方,像在進(jìn)行某種儀式,寂靜而莊嚴(yán)地等待銀幕亮起。而我的余光,卻在環(huán)視著周圍,那是孩子們的天堂,因為榮華電影院是個只放兒童電影的地方。

小觀眾里,有的背著沉重的書包,里面裝滿了對學(xué)校的失望;有的相互之間雖談笑風(fēng)生,但卻難掩生活的苦悶;還有的,小小的身體承載著大大的夢想,但這夢想?yún)s被現(xiàn)實關(guān)在了鐵籠子里。

然而,只要銀幕的第一縷光亮起,無論走進(jìn)電影院的孩子是歡聲笑語,還是淚眼婆娑,在那個時刻,所有人的眼中都燃起了火。

火光賦予每個人神圣的表情,這表情讓我著迷。

電影是如何誕生的?上小學(xué)的我并不知道,1895年,在法國的一家咖啡館,它由兩位被稱作盧米埃爾兄弟的父親賦予了生命。我幻想著,在那個充滿魔力的放映機(jī)里,裝著神奇的小人和離奇的世界,他們在那個轉(zhuǎn)動的魔盒中翩翩起舞,而銀幕上的影像,只是他們的舞姿投射在我們這個世界的影子。

這曼妙的舞姿展示給懵懂心靈的是不同的世界,每個世界都像是黑暗中的發(fā)光體,他們沐浴在這多彩的世界中,焦躁的心漸漸平靜。

電影散場時,我又成為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的平凡一員,盡管走進(jìn)影院時我們彼此不同,但是散場時分,我們又驚人的相似。電影院的舊木門被推開,千千萬萬的彩虹光點組成的巨大光束將我們從黑夜拉回現(xiàn)實。

當(dāng)我在人群中回過頭時,滿天繁星正高懸在頭頂,榮華電影院披星戴月,我這時才見識到它真正的美。它像宇宙中一顆光芒萬丈的星星,用光和影來哺育我們,把七零八落的聲部變成了美妙絕倫的曲子,把形單影只的孩童匯成了落向凡間的銀河。

我曾問過爸爸:“電影院里到底有多少故事?”

爸爸說:“天上有多少星星,電影院里就有多少故事?!?/p>

我想,爸爸說的沒錯,榮華電影院就是一座連著星星的房子。每顆星星,都有自己的故事。人間的電影院來講天上的事,怎么能講得完呢?

當(dāng)我準(zhǔn)備給你們講講榮華電影院的故事時,我發(fā)了愁,要怎么才能把整片星空放進(jìn)自己的嘴巴里呀?可我又一想,榮華電影院的事,似乎也是我的事,盡管我只是它那浩瀚的時光拼圖中微不足道的一塊。

媽媽說:“人的生命奧秘都在基因里?!?/p>

榮華電影院對時代變遷中的小觀眾們一視同仁,將某種蘊(yùn)含著生命能量的基因均勻地寫進(jìn)了我們的基因序列。這些基因呈現(xiàn)出來的樣貌不同,但質(zhì)量相等。

所以,我那些被電影院浸透的少年記憶,也是它的故事。

不知為什么,記憶中,榮華電影院總是空空蕩蕩的,像被晚風(fēng)吹起的衣袖和黎明時夢已褪色的舞場。它像是什么也沒有,又像是擁有過世間的一切。

當(dāng)我走向落滿灰塵的舞臺,童年便像被倒置的雪花球一樣重?zé)ㄐ律?;?dāng)我成為一個講故事的人,榮華電影院便在永恒的光芒中回到了它最美的樣子。

周末到了,我從作業(yè)山上走下去,重新活了過來。太陽才露了半張臉,我就沐浴著十里春風(fēng),也顧不上大姑秋瑛排長隊買來的熱氣騰騰的李記包子,長了彈簧般的雙腳蹦蹦跳跳地將我?guī)虼笤洪T口,如同一只即將重回野外的兔子。

“這又到哪野去?”秋瑛大姑從窗里探出臉來問。

振聾發(fā)聵的音浪猶如香港武俠電影里的獅吼功,讓我嘴里嚼了一半的餅干差點封了喉,繼而順勢倒地,做出命喪黃泉的姿勢。好吧,我承認(rèn)我的戲有點多。但屬于我的日日夜夜,總是這樣戲里戲外、似夢非夢的。

“榮華電影院?!蔽页蠊脫]揮手,便頭也不回地撒腿跑出院子。

如果把時間變成慢鏡頭,我能看到大姑晃蕩著圓滾滾的身體千里傳音:“又去電影院,沒了你,電影院還能垮了不成?”自從大姑成了寡婦,閨女又遠(yuǎn)嫁深圳后,就住進(jìn)我家開始照顧我的起居,她標(biāo)志性的大嗓門就沒一天消停過。粗線條勾勒出來的大姑竟然情意綿綿地解釋道,嗓門越大,證明她越愛我。

在慢鏡頭中,我還能窺見媽媽臥室的窗戶,她正在窗邊的梳妝臺前梳頭。雖然我沒有看見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必然是半含笑意,微微搖頭。我怎么會知道?因為我是她的兒子呀。就像我知道,在大學(xué)當(dāng)教授、搞科研的媽媽和被外派到貧困縣當(dāng)?shù)谝粫浀陌职蛛m然常常不在家,但我們總歸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一樣。

走完兩條大街,再過一座天橋,就是榮華電影院了。院外的小廣場上林立著色彩斑斕的宣傳窗,像藍(lán)海中明亮的魚群,窗里窗外透露著一種復(fù)古的時髦。電影院這幾個月辦了特色電影周,這期的主題是“美麗的誕生”,一部部建國前的兒童電影將會被科技的妙手重新修復(fù),從塵封的歷史中再展新顏。

我?guī)缀跏翘鑱淼竭@里的。我漫步在老上海風(fēng)格的海報前,想象著《三毛流浪記》《迷途的羔羊》《孤兒救祖記》這些電影如何用黑白的畫面向我講述那個遙遠(yuǎn)年代的神奇故事。我的心早已經(jīng)坐著熱氣球起飛了,真實的世界正在慢慢離我而去,天空都是吹著小號的天使,這是銀幕即將開啟的聲音。

這就是我,一個真正的電影漫游者,心會跟著愛一起走,如果我不在學(xué)校,也不在家,那我一定就在電影院,或者是去電影院的路上。

我像鐵塊飛向磁石,在售票口的窗臺前探出半個腦袋。我要看看白爺爺是不是又在做一些奇怪的事。有一次我去買票,他像是鬼魂附體一般擺出稀奇古怪的架勢,嘴里吟著《馬路天使》里的唱段;還有一次,我看見他搗鼓著一把手槍,沒錯,我非常確定那是一把手槍,就是抗日電影里被我方正義之師稱為“王八盒子”的那種手槍。

最讓我感到疑惑的是白爺爺總是在無人之時悄悄地翻著幾本天藍(lán)色的筆記本,仿佛那里面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只要有人走過來,這些本子就會和其他那些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樣,消失在他似笑非笑的面容之下。

白爺爺老得讓我忘記了他的年齡。他像枯木雕刻的一座瘦長的神像,自從我有記憶以來,他的樣子就沒有變過,他跟售票亭長在了一起,仿佛他就是電影票的代言人。

可在我的腦海里,總有一些謎團(tuán)圍繞在白爺爺?shù)纳砼裕瑹熢瓢憔镁貌荒苌⑷?,這讓他在我心中又像一部沒有海報的老電影,神秘兮兮的。

有次秋瑛大姑來電影院接我,也覺得這老頭子怪里怪氣的,便四下打聽了一番。我大姑是一種非常神奇的生物,只要她想知道點什么,就會像只穿上圍裙的土撥鼠,一來二去,肯定能在家長里短和道聽途說中挖出點什么。

從大姑的只言片語中,我才知道怪怪的白爺爺是孤家寡人一個,無兒無女,住在電影院圍墻外一間并不寬敞的小平房里。那里的雜物堆積如山,就像一個無人打理的雜貨鋪。老人家早過了退休年紀(jì),可甭管領(lǐng)導(dǎo)怎么勸,白爺爺就是不肯從這售票亭的方寸之間移開半步。他像頭“倔驢”,對勸他的人都虎視眈眈的,時間長了大家也就隨他去了。

可這小小的售票亭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夠讓一個本該去頤養(yǎng)天年的老人寸步不離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兩個眼睛像忽明忽暗的探照燈,打量著疑點重重的窗口。

“又來了,小不點!”白爺爺敲敲桌子,叫回閃神的我。

我蹭蹭紅鼻頭,慢慢直起身,噘了噘嘴,說:“我不叫小不點,我叫毛毛!”

說著,我拿出學(xué)生證晃了晃,掏錢買了張《三毛流浪記》的學(xué)生票。

拿票走向影院大門的時候,我總覺得白爺爺?shù)哪抗鈳е环N昆蟲般的狡黠落在了我的周圍,它行蹤不明,但是確定無疑。他好像在這種目光里安插了什么東西。此刻我不明所以,竟莫名緊張到不敢回頭,只好快速徑直檢票進(jìn)場了。

幸運(yùn)的是,《三毛流浪記》很快就讓我變成了一片雪花,緩緩地飄落在舊上海的冬日午后,三毛披著破麻袋縮成一團(tuán)的樣子讓我又想笑又心疼,無論他偷吃漿糊來填飽肚子,還是從富麗堂皇的豪宅里撕衣而逃,我都默默地跟著他,春夏秋冬,四季流轉(zhuǎn),直到我們一起迎來新的生活。

在銀幕里,我以某種形式重獲新生,電影,就是這樣讓我活過很多很多次。

影院燈光亮起的時候,我仍然飄在天上,久久地回味那段尋找光明的旅程。當(dāng)三毛和他的孤兒朋友在一起時,人群中總有一張臉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可我實在是想不起來,在什么時候,又在什么地方,見過那張臉。

直到清掃的阿姨踢了踢了椅背,我才意識到,世界以它原本的樣子又回到了我的眼前。

正要向出口走時,我的余光忽然瞥到了一個影子。順著影子我看到一個小孩坐在最后一排,瘦瘦的,小小的,就像是三毛從銀幕上走了下來,無聲無息地坐在黑暗里。

我揉揉眼睛,看得更仔細(xì)一些,才發(fā)現(xiàn)影子忽高忽低地聳動著;我豎起耳朵,一陣鹿鳴似的抽泣輕輕地傳來,原來他在悄悄地哭呢。

走近一些,借著光亮,我才看清,原來是他。

我見過他幾次,都是在學(xué)校得了獎。獎臺下掌聲雷鳴,獎臺上獎杯燦燦。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只知道他的畫讓校長贊不絕口。我連一只鳥都畫不好,去記他的名字不是自尋煩惱嘛。

對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他那小蘿卜頭般的個子。他應(yīng)該是六年級的學(xué)生吧,可當(dāng)他跟其他得獎的學(xué)生站在一起的時候,明顯矮了一個頭,倒像是我們中年級班上的。被他蓋過風(fēng)頭的那些男孩子們猜測他可能從小就營養(yǎng)不良;喜歡才子風(fēng)范的女孩子們卻替他伸張正義,說精華都是濃縮出來的。

可有一天,當(dāng)我們都知道那個畫畫特別好的家伙其實是個孤兒,從小就被寄養(yǎng)在舅舅家,就像無邊大海中一片孤獨(dú)的葉子時,就沒有人再去議論什么了。

學(xué)校聯(lián)歡會的時候,我見過他傳說中的舅舅,是一個鋼筋鐵骨般的男人,走起路來兩畔生風(fēng),像是米其林輪胎廣告里那個壯得有點變形的卡通形象。而他體態(tài)豐副的舅媽站在一旁,東瞟瞟,西望望,一幅把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當(dāng)成喇叭噪音的嫌棄表情,鼻子眼睛嘴巴不停地變換地方,就像壞掉的機(jī)器人一樣。他那長得像金元寶一樣的胖表弟緊緊地抓著媽媽的手,像是用膠水粘住了一樣。

當(dāng)時我目測一二,便覺得他的生活兇多吉少。隨即又腦補(bǔ)了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我看到一條黑色的皮鞭狠狠地抽在了他細(xì)嫩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我還看到,他正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坐到桌前,就因為他說錯了一句話,一個耳光就把他扇倒在地,飯菜灑了他的一身。他每天晚上望著月亮,想著自己的爸爸媽媽,直到枕頭都濕了,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此時此刻,他是在為三毛苦難的遭遇而哭泣,還是為他自己的生活而哭泣呢?

發(fā)現(xiàn)有人在看他,他趕緊背過身去,迅速擦干了眼淚,像森林中機(jī)敏的小動物。其實我很怕見到眼淚,有人暈血,我暈眼淚。但凡有人哭,我總是使勁渾身解數(shù),先幫他把眼淚止住。我很想在他身邊坐下,給他遞張紙巾,但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突然靠那么近,顯得有些奇怪。

我慢慢踱著步子,若有所思地走出影院的大門。上午的微光早已消逝不見,熾烈的陽光下,到處是一片花團(tuán)錦簇的樣子,繁茂的樹木隨著暖洋洋的微風(fēng)花枝招展。

路過售票亭時,我看到白爺爺就著這溫暖之境打起盹兒來。我輕輕地走過去,靜靜地趴在窗口,看著熟睡的白爺爺像是脫去工作服的圣誕老人,而那些從神秘的禮物袋里掉出來的東西——那幾本天藍(lán)色的筆記本就擺在他的手邊。

那些筆記本就像繞梁的魔音,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白爺爺似乎并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那里面記了些什么,可這反而讓我的好奇心裝上了加速器。我像一只看見獵物的豹子,靜靜地隱藏在花園中,我的目光像一支支箭,分毫不差地飛向了那些被當(dāng)成靶心的筆記本。

然而,在這光與風(fēng)交織的時刻,我隱約感覺到,還有另一股力量正在從一個偏僻的角落傳來。我轉(zhuǎn)過頭,果然看見了一個男孩,男孩也在盯著這些筆記本,瞳孔里燃燒著探求的焰火,那種關(guān)注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座金光閃閃的雕塑。

又是他。

他的眼淚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只在眼圈四周留下了一些淡紅色的痕跡。

“那里面到底寫了什么呀?”我笑了笑,問這位金燦燦的“三毛”。

他搖搖頭,表示對此一無所知的樣子。

小孩子之間說話,就像蘋果落地,都是自然熟。不像大人們,你問一句,我答一句,顧左右而言他,像在猜謎語。

“說不定,里面寫的都是巫術(shù)和咒語?!蔽耶愊胩扉_,眼睛開始發(fā)光,“我可是見過好幾回,這爺爺像是被奇怪的東西附體了,一會兒唱戲,一會兒玩槍,筆記本里說不定是他召喚的咒語,召喚那些靈魂穿越時空?!?/p>

看我如此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他笑出了聲。

“我覺得吧,這爺爺是個記憶奇才,每個來買票的小朋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彼舆^我的話茬,聲音很清亮,“他在那些筆記本上畫了不少我們的丑態(tài),什么電影散場時哭得稀里嘩啦呀,什么急著進(jìn)場結(jié)果在臺階上摔了一個大跟頭呀,所以,看到有孩子來,他得立刻合上本子?!?/p>

不愧是畫界高手,連編故事都離不開畫畫。不過他的說法顯然比我的要合理得多。我的想法是天花亂墜的,就像一個騎著掃帚的見習(xí)魔法師在天上橫沖直撞;而他的呢,是地上的復(fù)活島石像,雖然不可思議,但是有跡可尋。

我們找了一個陰涼處,你一言,我一語,玩起了接龍游戲。白爺爺成了積木塊,被我們一會兒搭成房子,一會兒搭成恐龍,玩得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眼看午飯的時間到了,我們只好意猶未盡地告別了。

回家的路上,白爺爺這塊奇跡般的魔方還在我的腦子里轉(zhuǎn)呀轉(zhuǎn)的,在行人的眼里,我就像吃了含笑半步癲,仿佛有一雙透明的手,在我的咯吱窩附近嚴(yán)陣以待,每隔幾秒,就得對我施以笑刑,笑得我都快魂飛魄散了。

到了樓下,大姑一聲厲喝,像鐵錘把釘子砸進(jìn)銅墻般大呼我的名字。我想,她準(zhǔn)是等我等得飯菜都涼了。那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忘了問他叫什么了。

然而,就在幾天之后,他的名字在一場危機(jī)四伏的相遇中水落石出了。

那天上午運(yùn)動會,我參加短跑比賽,成績不堪入目,沮喪的我找了個理由,提前回家了。我找了條沒走過的小路,陽光碎碎點點,小路彎彎曲曲,花園中忽明忽暗。我哼著半吊子兒歌,盡量不去想短跑賽道上的傷心事,而是把自己想象成御敵無數(shù)的將軍,胳膊在空氣中橫劈豎斬。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幾個人影,影子所營造出來的氣氛就像個兜,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兜里面裝滿了一籮筐的壞事。

我貓著腰,悄悄地接近那片晃動著的樹叢,灌木枝把我的脖子越壓越低,我差點就匍匐在草地上往前爬了。我慢慢地?fù)荛_樹叢,再次看到了他。

三個小流氓正圍著他。他們一邊抖著腿,一邊甩著頭發(fā),時不時還往地上啐口吐沫。那三個人高高低低的,我都分不清誰在說話。

“有錢沒有?”

“沒有?!彼麚u搖頭。

“再問一遍,有錢沒有?”

“沒有?!彼Ьo了書包。

“我看你丫就是欠收拾?!眰€兒最高的那個一把搶過他的書包,往地上嘩啦啦地倒。書本和文具歪鼻子斜眼地躺了一地。

“呦,還會畫畫呢?!弊畎哪莻€撿起了他的素描本,翻了幾頁,接著把本子往地上一扔,用腳重重地踩了幾下。

“別踩!”他急了,聲音顫顫巍巍的,胳膊被另外兩個男孩拉著。

“那你說,有錢沒有?”矮個子又問。

他憤怒地看著這幾個人,沒言語。

“沒爹沒媽的種就是倔,不說是吧?”矮個子說著,又往本子上踩了幾腳。

他的眼睛頓時紅了。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也不知道當(dāng)時哪來的勇氣,可能是將軍模仿秀的勁頭還沒過吧,我大聲喊了句:“李校長好!”

喊出來之后我才后悔了,我突然想起來我們學(xué)校的校長姓張不姓李。小流氓們可能是緊張,沒分辨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區(qū)別就跑得飛快,畢竟我的重音是放在后幾個字上的。

“有這個腿勁兒,贏個奧運(yùn)金牌多好!”我直起身,從樹叢里走出來。

“是你!”他認(rèn)出我來了,愁云慘淡的臉上終于有了陽光。

我們彼此相視而笑,開始默默地?fù)斓厣系臇|西。

“你叫豆???”我拍拍素描本上的土渣和鞋印,遞給他時,看到封皮上的名字了。

他點點頭,眼睛也不紅了,問:“你呢?我還沒謝過的小英雄?!?/p>

不知道哪部功夫電影里的豪俠氣概躥進(jìn)了我的身體里,我雙手抱拳,搖頭晃腦地說:“在下毛毛,君子之間不必客氣,都是舉手之勞而已?!?/p>

說完,我們倆都哈哈大笑起來。

笑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從書包掏出了一個哨子。這哨子是我在榮華電影院撿的,小老鼠的造型,我屬鼠,就當(dāng)作吉祥物每天裝在書包里了。

“送給你吧,下次再遇到那幫人,你就吹哨子?!蔽野焉谧舆f給豆丁,說,“哨子是壞人的克星,會嚇得他們屁滾尿流,電影里都是這么演的?!?/p>

“謝謝你送我的護(hù)身符?!倍苟『σ猓焉谧优踉谑掷?,仔細(xì)地端詳了一會兒,便把它塞進(jìn)了書包口袋。接著,他站起身,把書包拉好,對我說:“走吧,去我家玩會兒吧,我也送你一個小禮物?!?/p>

穿過小樹林,走了三條老街,就到了豆丁家。他家小得像個麻雀窩,到處都堆滿了顏色各異的雜物。如果他的家人都回來了,豆丁就算瘦成了一道閃電,這房子也依然像件緊身衣,讓所有人都施展不開拳腳。

他走進(jìn)和表弟擠著住的里屋,拉開抽屜,拿出一只藍(lán)紙折的星星。星星折得相當(dāng)精巧,棱角和輪廓都有種奇異的美,我能想象出一雙靈巧的手在心靈的天空中變幻移動的樣子。我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收進(jìn)口袋。

環(huán)顧四下,想著上次見到的豆丁兇神惡煞的親戚,我又打量著豆丁,磕磕巴巴地問:“在這住著,你還好吧?”

豆丁一聽,樂了,說:“好,怎么會不好呢。舅舅和舅媽對我比親兒子還好呢。”可沒過一會兒,他的眉頭又輕輕地皺起。“但他們上班的工廠換了人工智能機(jī)器人作業(yè),兩人都要下崗了,他們?yōu)榱斯┪液捅淼苌蠈W(xué),又去做了更辛苦的工作。”

一絲慚愧不知不覺浮上心頭,看來我錯怪豆丁舅舅一家了,眼睛有時候也是會騙人的。

“你要上初中了吧?”我問。

豆丁點點頭?!拔蚁肷厦涝焊街?,以后當(dāng)畫家,但學(xué)費(fèi)……”他說著,蹭了蹭紅鼻頭,“算了算了,有學(xué)上就行了?!?/p>

我們莫名地沉浸在一種無可奈何的傷感之中,為了不讓今天以一個灰色的句號收尾,我提議:“咱倆去電影院吧,我記得今天放《孤兒救祖記》?!?/p>

說出了“孤兒”這個詞,我才意識到我這哪是來扭轉(zhuǎn)乾坤的呀,這不是雪上加霜嗎?可讓我意外的是,豆丁并沒有露出什么不自然的表情,相反,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輕輕地笑了笑,然后把頭歪了歪,意思是:走吧。

榮華電影院貼滿了《孤兒救祖記》的海報,海報上是一個機(jī)靈的十歲小男孩面對著面帶兇光的黑暗家族,吊足了人的胃口。

我們歡快地跑向售票廳,白爺爺又打著盹兒呢。人似乎年紀(jì)大了,睡覺就總也沒個夠。我掏掏口袋,準(zhǔn)備買票,突然發(fā)現(xiàn)兜里只剩了一張干巴巴的五角錢。

看到我窘迫的笑容,豆丁也掏了掏口袋,好嘛,里里外外,一個子兒也沒有。

白爺爺用手撐著下巴,白發(fā)像雪花為他做的帽子,看上去,他像個云中修行的老神仙,正在這頂帽子下睡得酣暢淋漓。

我朝大廳轉(zhuǎn)門里望了望,檢票員正背過身,準(zhǔn)備去倒?jié)M空茶缸里的水。我心生一念,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對影廳的方向使了個眼色,躡手躡腳地拉起豆丁的衣角往里走。

豆丁一開始還有些扭扭捏捏,大概是崇高的道德感余威未盡,走了一半的時候,可能覺得這賊船航速也太過兇猛,讓他無力回天,也就步調(diào)一致地從了。

就在我們的腳尖剛剛碰到大廳臺階的時候,一個蒼勁有力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給我站??!”

是白爺爺。他從售票廳探出頭,眼睛像閃爍的紅綠燈一樣看著我們。

所以我說白爺爺怪得出眾嘛,閉眼貓都能逮到活耗子。

他如同一顆行走的松樹,從售票亭里走出來,遲緩卻肅穆,擺了擺手,說:“過來,你們兩個?!?/p>

豆丁和我成了陽光下的軟糖,骨頭都酥了,像兩根面條一樣晃晃悠悠地走過去,蔫在白爺爺面前。

“逃票的都是小偷,知道嗎?”白爺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們,“你們不光偷了電影院的錢,還偷走了自己的時間,當(dāng)好人的時間。”

我的雙頰紅彤彤、火辣辣的,豆丁的臉比我還紅,像涂滿了番茄醬。我看著白爺爺,他臉上的皺紋可真多,像江河山川,千溝萬壑的。

“見你們倆老來,電影養(yǎng)大的孩子,不該這樣?。俊卑谞敔斠苫蟮卮蛄恐覀儭?/p>

“呦,白老,這是怎么了?兩個熊孩子闖禍了?”換班的小阿姨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們,故意大呼小叫的,像只拿著喇叭的鸚鵡。

“沒事兒,給孩子上上課,班你接著上吧。”白爺爺?shù)淖⒁饬θ匀辉谖覀兩砩?,似有似無地回了她一句。

正午的太陽烤得我們無地自容,肚子恰好又在這時“咕嚕?!钡亟衅饋怼?/p>

“沒吃飯呢吧?”白爺爺問。

“沒臉吃飯了?!蔽亦僦?,嘆著氣,眼睛也不知道要看哪里。

白爺爺聽了,突然樂了,但很快又板起臉,說:“你們跟我來吧?!?/p>

我們來到了白爺爺?shù)乃奚?。小平房像個雜物間,鍋碗瓢盆七上八下地亂擺著,滿屋的書卻整整齊齊,有種亂七八糟又井然有序的奇怪感覺,符合白爺爺?shù)臍赓|(zhì)。

他讓我們坐在一張小餐桌上等,自己去灶臺上忙活了。

可我們哪能閑著呀,白爺爺家有面照片墻,掛滿了鑲著木框的黑白照片。這年代誰家這么擺照片呀,還是黑白的。我們像被糖果屋吸引的漢森和格雷特,被好奇心牽引著走了過去。

站在照片墻前,我們瞬間被一張張電影劇照包圍。我清楚地記得,那是《迷途的羔羊》《苦兒流浪記》《小孤女》《三毛流浪記》這些數(shù)不勝數(shù)的黑白兒童電影里的孤兒們。照片上的孤兒,有的看起來三四歲,有的看起來十二三歲,但都笑得陽光燦爛。在這些照片旁邊,還擺著一些電影道具。我看到那把他總是把玩的手槍,原來是個道具,是個冒牌貨。

可白爺爺家為什么要掛這些孤兒的劇照呢?

“啪嗒——”我聽到有碗放在餐桌上的聲音。

回過頭,是兩碗熱騰騰的西紅柿雞蛋面。

“趁熱吃吧,吃完老實上學(xué)去吧?!卑谞敔斦f著,自己也端了碗面,吸溜著。

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饑餓的胃已經(jīng)快讓我和豆丁人仰馬翻了,我們狼吞虎咽地吃面喝湯,還不顧形象地舔了舔碗底,也太香了。

我打了個飽嗝,大概勇氣也跟著飽了,便問:“白爺爺,您怎么掛了那么多電影的照片?”

白爺爺放下碗,坐到我們身邊,臉上忽然洋溢起一種神秘的愉悅感。他的目光看著某處,但我知道,他其實看的是更加遙遠(yuǎn)的地方,他鎖緊的眉頭慢慢地松弛下來,音調(diào)也變得舒緩起來:“小眼睛還挺賊,這些都是我拍過的電影呀。”

“您拍過的電影?”豆丁的下巴似乎都要掉在桌子上。

“我呀,從小沒爹沒媽,幸好碰見了蔡楚生導(dǎo)演,帶我入了行,那時的孤兒電影那叫一個多,只要有小孩兒的群戲,各位導(dǎo)演都叫上我?!卑谞敔敁P(yáng)揚(yáng)頭,我仿佛看見他的頭上戴著一個透明的王冠,閃爍著光芒。

我說怎么看《三毛流浪記》的時候,總有張面孔在腦海里揮之不去,讓人覺得似曾相識。那是多么幸福的一段時光呀,天天與攝影機(jī)為伴,成為光影寵愛的對象,原來白爺爺那不叫怪里怪氣,應(yīng)該說多才多藝才對。

豆丁聽了白爺爺?shù)脑?,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地低下了頭。

“怎么了,灰頭土臉的?”白爺爺看著豆丁,不解地問。

“白爺爺,豆丁的爸爸媽媽也沒了?!蔽铱拷谞敔?shù)亩?,輕輕地說。

“哎呀?!卑谞敔?shù)难劬Ρ牬罅它c,緩緩搖搖頭,嘆口氣說,“哎呀?!?/p>

白爺爺若有所思地看了會兒角落里的書堆,然后站起身,他慢慢挪到一處,翻找起來。沒過一會兒,他抽出來一本插圖版的《霧都孤兒》放在豆丁的面前。

“你生在一個最壞的時代,也生在一個最好的時代。這本書,送給你?!卑谞敔?shù)哪樝裣灎T遇見了火,閃著柔軟的光。

豆丁拿起書,翻了翻,喜歡得不得了。我湊過頭去,瞄了幾眼書里精美的水彩插畫,仿佛一雙雙神奇的手把一座座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城池放在了面前。

我還看到,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終究不能破解其中奧秘的那幾本藍(lán)色筆記本,此刻就放在書堆旁,我太想去翻翻,看看那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上胂脒€是作罷了,我此時可是負(fù)罪之軀,不能得寸進(jìn)尺,沒遭天譴就該謝天謝地了。

謝過白爺爺,我們打著飽嗝,離開了他的小屋。我沒想到,怪人白爺爺小時候演過那么多電影,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他這么大年齡還蝸居在榮華電影院旁的小房子里?

想著想著,我和豆丁走到了分別的路口,這時,我才意識到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姑秋瑛仿佛正在怒氣沖天地看著我,身后是一桌涼透的午飯,完了,她那聲音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我今天又要被炸一回了。

共同的秘密能夠讓兩個人變得親密無間。從那天以后,豆丁和我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我們放學(xué)后坐在操場單杠上一起看落日賦予城市金色的面紗,我們在花園小道里扮演新的正義聯(lián)盟去拯救落入小混混手里的女孩子,我會給他講我那個一個月見不了幾次面幾乎快要成為傳說的爸爸是如何的不茍言笑,他也會在某一個靜謐的下午給我畫一張明暗交織的素描。

我們就像一葉輕舟上打著燈籠的兩個人,你說我笑地欣賞著兩岸的花街夜景,我無比珍視我們的友誼,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船頭轉(zhuǎn)向了白爺爺?shù)姆较颉?/p>

起先,我只是把豆丁當(dāng)成白爺爺書山畫海的小屋的朝圣者。我們看完電影,豆丁總會去白爺爺家里借上一本電影畫冊回去臨摹。白爺爺?shù)挂泊蠓?,書借走了也不催,依舊哼著他那老式收音機(jī)似的怪聲怪調(diào)。

白爺爺像是給了豆丁一張通行證,讓他能夠在自己的地盤上暢行無阻。書借得多了,他們之間的話也多了。白爺爺人生的歷史博物館,竟然也向他開放了。他們談起彼此的過去,談到向往的未來,去談他們被劃傷的生活和他們所路過的世界,這一老一小的忘年交,這穿越時空的兩個孤獨(dú)的靈魂,就像兩塊散落已久的拼圖終于合在了一起。

每當(dāng)豆丁向我談起這些事,我心里既羨慕,又酸溜溜的。

有幾次,我約豆丁去看電影,他不是說得去幫身子有些不舒服的白爺爺買藥,就是說白爺爺請他教畫畫而他馬上就要遲到了。我就這樣從豆丁第一好友的寶座上掉下來了,摔得四腳朝天。

我去電影院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我就是想看看豆丁再碰到我,會不會不再去敲白爺爺?shù)姆块T,而是重新登上讓我們歡聲笑語的那條小船。可每次去,我都失望而歸。只有蕭瑟的晚風(fēng)中,蒼老的榮華電影院無聲無息地凝視著我。

那段時間,我的夢也變得多了。一會兒在天上,一會兒在地下;一會兒在三十年代的電影里,成為那些孤兒中最不快樂的一張面孔;一會兒又在榮華電影院前,像哥斯拉怪獸一樣搖晃著它。

一天半夜,我半睡半醒著,聽到秋瑛大姑嘰哩哇啦地跟媽媽說著什么。我想繼續(xù)睡,可耳朵卻豎了起來。

“這小子膽兒是越來越大了,還在那怪老頭子家吃過飯,愣是把家里一桌好菜晾在一邊,你說氣人不氣人?!贝蠊玫穆曇粼谝估锫犉饋砭拖裆淦?,“不過呀,那老爺子也真是可憐,本來吧,小時候在老上海拍電影,雖說是個跑龍?zhí)椎模吘挂彩歉髮?dǎo)演的,也是有當(dāng)個角兒的機(jī)會的?!?/p>

“那怎么沒當(dāng)成呢?”媽媽問。

“這不是趕上抗戰(zhàn)了嘛,拍電影的行道都歇了菜了,老頭子據(jù)說還有個老相好,兩個人來到咱們這兒,榮華電影院也剛好換了新老板,想招大城市來的年輕人,思想活絡(luò),哎,誰知道……這老爺子終歸還是怪可憐的?!?/p>

“怎么了,你倒是話說利索呀?!眿寢層謫?。

“日本鬼子不是來了嘛,說要把榮華電影院當(dāng)據(jù)點,他那老相好硬是擋在日本人前面,一步不肯讓,結(jié)果吃了槍子兒,人沒了?!?/p>

媽媽聽了,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的眼睛半睜著,腦袋里云里霧里的,我試圖去想象一個美麗的少女的倩影,在流光溢彩的上海灘,在繁星點點的微光下,這個影子婀娜多姿,風(fēng)情萬種,可我沒過多久就落入了夢的國境,在那里,這個影子越來越黯,直到隱沒在榮華電影院的一磚一瓦里。

那晚以后,我非常篤定,那些藍(lán)色的筆記本里寫的就是咒語。白爺爺召喚了早逝的心上人來到他的身邊,他用這咒語迷惑了豆丁的心智。我可算開竅了,當(dāng)時我并不想承認(rèn),這竅其實是悵然若失和氣急敗壞給我開的。

期末考試前,對幾周都見不上一面的豆丁,我實在忍無可忍了。課間時,我氣勢洶洶地走到他們班,把腦袋里的想法一股腦兒地倒在他面前。

豆丁聽了,苦笑了兩聲,把手放到我的額頭說:“你不是腦子燒壞了吧?”

“你不信?”我義正言辭,“那我們一起去翻翻!”

“隨便翻別人的東西不好。”豆丁臉上也是認(rèn)真的表情,“何況白爺爺也住院了,我還要幫爺爺去拿換洗衣服。”

白爺爺也信得過豆丁,住院期間還給了豆丁一把家門的鑰匙。有時豆丁放學(xué)了,就幫白爺爺取些衣物,他舅舅和舅媽竟然也同意了。

豆丁終歸是沒有聽到我話里的重點,我說的重點是“我們一起”。但這四個字現(xiàn)在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他究竟是什么時候搖身一變成了白爺爺?shù)男l(wèi)道士了?我們的患難之情難道還比不上一堆舊書嗎?一股無名的怒火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那天放學(xué)天黑得早,烏云壓在城市上空,仿佛稍不留神城市就要被壓碎似的。有雷聲悶悶地在云層里滾動著,這是暴雨即將到來的前兆。

燈光很早就亮起來。我吃了一肚子的火,已經(jīng)燒得肝腸寸斷了,我憋著一股股的黑煙,悄悄地跟在豆丁后面。當(dāng)他開了白爺爺家的門時,我忽然像一只小豹子,搶先一步?jīng)_進(jìn)門廳,用眼睛快速地掃視著藍(lán)色筆記本的位置。

筆記本就放在冰箱旁邊的書堆上。我閃電般地抓起本子,放在身后。

“放下?!倍苟≌f。

“不放?!蔽乙а狼旋X地回道。

“快放下?!倍苟∮终f了一遍。

“就不放?!蔽一卮鸬脭蒯斀罔F。

豆丁說著,就過來搶。我一閃,躲了過去。我跑出了門,跑向了天幕被墨染黑的街道。

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知道只要我跑,豆丁就會追著我。雨嘩啦啦地下起來,路越跑越黑。我跑進(jìn)一個胡同,跑過幾個拐角,忽然覺得腳下的大地被抽走了,我的身體像一只狼狽的青蛙,掉進(jìn)了正在維修的井口里。

一切都快得讓人猝不及防,我還沒叫呢,我的右腿先發(fā)出了“咔嚓”一聲!

隨后,劇烈的疼痛感讓我撕心裂肺地號叫起來。雨也大起來了,仿佛一個又一個巴掌扇在我的臉上。我已經(jīng)沒法動彈了,頭也撞到了井里的鋼管上,腦子迷迷糊糊的。

這時,豆丁來了,他站在井口,一臉驚恐的樣子。

“毛毛,你怎么樣?有沒有受傷?為什么你就偏要跟這些本子過不去呀?”豆丁失望地看著我,然后微微起身,像是要去找人求助的樣子。

我又氣又疼,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著一本散落手邊的筆記本,然后朝豆丁扔去,喊道:“你以為我稀罕這些破本子……”

話還沒說完,黑暗就把我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醫(yī)院的床上,頭上纏著繃帶,右腿打著石膏。爸爸媽媽此時終于從全家福的照片里走出來了,我們一家人已經(jīng)好久沒這樣聚在一起了。媽媽端著糖水,爸爸眼里滿是慈愛,連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大姑都安靜得像只草地上被風(fēng)吹動的皮球,胖乎乎的手在我纖細(xì)的胳膊上滾來滾去。

只是,我沒想到自己是以這樣一副狼狽的樣子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

“這孩子總算醒了,要不是豆丁發(fā)現(xiàn)得早,往后怕是得成個瘸子了?!睂庫o只持續(xù)了片刻,大姑往日里的精氣神又卷土重來了,但她的聲音比往日里要輕了不少,在電影里,那是劫后逢生的人才會有的語氣。

“豆丁呢?”我顧不上我的腿,問道。

“你那個小朋友來過幾次,你都睡著,諾,這些都是他送來的。”媽媽拉著我的手,指了指床頭柜上的散發(fā)著香氣的水果說,“他考上了省城的美院附中,他舅舅已經(jīng)提前帶著他去那邊找地方住了?!?/p>

“豆丁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他哪來的學(xué)費(fèi)?”我納了悶。

“白老爺子去天上了,臨走前交代了,帶不上路的那些身外之物都留給豆丁,雜七雜八加起來,學(xué)費(fèi)是不愁了?!贝蠊玫谋砬楦{(diào)色盤似的,夸張得過了頭,一臉不可思議地回答道。

白爺爺走了,去天上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醒來之后,這世界怎么就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了呢?也是,如果什么事都在人的意料之中,那還叫生活嗎?

接下來的暑假,對別人來說,是五光十色的萬花筒,對我而言,就變成了一架陳舊灰暗的顯微鏡。我只能躺在干巴巴的病床上,去放大記憶里在榮華電影院看過的電影,去懷念豆丁和白爺爺在我生命中似有若無的痕跡。我能依賴的只有記憶,它們此時是世界上最真實的事。

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記憶也是會說謊的。

出院那天下午,窗外的梧桐已經(jīng)滿樹金黃。大姑在收拾東西的時候,一拍腦袋,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然后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拿出一本藍(lán)色筆記本,那正是曾經(jīng)擺在白爺爺?shù)氖诌叄屛矣謵塾趾薜纳裢铩?/p>

“你那個小朋友拿來的,我這腦子,年紀(jì)一大不好使了?!贝蠊冒驯咀舆f給我。

奇怪的是,這個本子上并沒有一丁點在那個雨天里被井底的泥漿沾染的污點,它們雖然舊舊的,但是卻潔凈如新,泛黃的紙張中,夾著一封豆丁寫給我的信。

我的記憶此時才翻江倒海起來。我真的曾經(jīng)在一個下雨的晚上,搶走了白爺爺?shù)墓P記本,以此來顯示在我和豆丁的友誼里,我是多么的當(dāng)仁不讓和理直氣壯嗎?還是說,那些都是我的記憶給我打的一針安慰劑,在我小小的腦袋里,制造了一片海市蜃樓,讓我對自己幻想的一場友誼之戰(zhàn)建立起最后一面虛構(gòu)之墻。

也許,我從來就沒有得到過這些藍(lán)色筆記本,我碰都沒有碰過它們。也許,那個下雨的晚上,我只是向豆丁發(fā)了一通無理取鬧的無名怒火,豆丁向我走來,我卻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在追我的時候被一輛拉載著玻璃的三輪車劃傷了臉,那傷口鮮血直流,疤痕大概會永遠(yuǎn)留在那里。而我這個懦夫,只知道失魂落魄地往家逃,心和眼睛都躲到了月亮上去了,才失足掉進(jìn)了井里。

我撞到了頭,在眩暈中,我快速反轉(zhuǎn)著記憶,才讓我不至于如此狼狽不堪。

記憶里有很多個我。這些“我”彼此推搡著,讓真實世界的我痛苦萬分。我被擠得手腳酸疼,我抖動著胳膊,打開了筆記本里信:

毛毛,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沒有之一。

我和白爺爺相見恨晚,我從小沒有見過我的爺爺,白爺爺就像我的爺爺。

很抱歉,在那段時間,我沒有照顧到你的感受。

爺爺生前,我征求了他的同意,這次就把這本你總是掛在嘴邊的筆記本送給你吧。

爺爺一生只愛過一個女人,他們都是孤兒,在電影片場相知相愛,她是在榮華電影院前去了天堂,爺爺說,他也要一輩子守護(hù)他們最愛的電影、最愛的這座電影院,他也要從這里去天堂的。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去了他夢里的天堂,這些筆記本,我就叫它們天堂筆記本吧。

豆丁

我言語了兩聲,讓媽媽和大姑繼續(xù)收拾東西,便帶著筆記本走出了病房,走到了樓下那條落葉紛紛的梧桐大道上。我的腳踩在一層一層金黃色的記憶中,天空是無限接近于透明的藍(lán)。

站在寂靜道路的中央,我慢慢地打開筆記本。

那里竟然貼著各種各樣的電影票。電影票來自久遠(yuǎn)的過去,來自那些我只能用黑白電影去想象的時代,我知道,這些票記錄著白爺爺和他的愛人一起看過的電影,書寫著他們對電影偉大的愛。它們成雙成對,色彩繽紛,忽然像成群的大雁,從紙間飛起,仿佛地上的葉子飛回了遼遠(yuǎn)的蒼穹。

在色彩的旋渦中,我捧著天堂筆記本,想起了白爺爺那只遞送電影票的手,想起了豆丁的那道永不消逝的疤,想起了榮華電影院門前那凌冽的槍聲,眼淚像一支支箭,從四面八方向我射來。

我的肩膀顫抖著,膝蓋慢慢跪在落葉編織的地毯上,那一萬只箭沒有射在我的心上,它們從我的心上穿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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