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要珍重閱讀所帶來的陌生感,但這點卻往往被多數(shù)人忽略掉。我身邊的許多青年作家,癡迷于大眾所熟知的尤其是本土涌現(xiàn)出來的杰出作家,閱讀這些作家會讓他們有種強烈的文化認同感,其間的方言俗語、描寫對象、風土自然,甚至其中的玩笑話和下流話,都讓他們有種久違的熟悉感。無論如何,這都讓他們感到驚喜。青年作家無比渴望寫出那樣的作品,他們從內(nèi)心深處無法接受同自身有著巨大文化差異的作家,極力排斥西方的虛構(gòu)作品,總覺得那些作品不夠真實,不夠切合他們所身處的現(xiàn)實,甚至只是一些過分追求技法的玩意兒。長期下來,他們的閱讀品味和習慣便被篡改,僅滿足于閱讀身邊的與同時代的作家,這其實是無比危險的事情,因為我們的閱讀并非只是為了認識當下的或熟悉的人事,而是要通過語言的隧道進入一個我們從未感知過的陌生地帶。
當我們尾隨小說家的敘述進入那個陌生地帶時,會有種做夢一樣縹緲而又不真實的感受,它提供給我們新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字里行間時不時會顯現(xiàn)出文化上的時差,諸多我們知曉卻極其陌生的場景會生動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記憶隨著敘述的推進不斷在更新,甚至會激蕩出別的神秘感覺。在這種時刻,我們的思維不斷地高速運轉(zhuǎn),以往狹隘的認知會被擊得粉碎,且伴隨著閱讀的深入,陌生感會加劇寫作者的危機意識,對人性的認識也更透徹,而當寫作者感到膽怯或有種緊迫感時,就極可能連帶出新的創(chuàng)造。我并不倡導青年人去大量閱讀當代的暢銷作品,而應該多接觸一些冷門的作家和作品。冷門意味著小眾,意味著作家的思考偏離于官方或大眾,其原創(chuàng)性和思想性尚未得到讀者的認可。我這樣說,絕非對流行和暢銷的作家有什么偏見,只是勸導大家要提高警惕。
卡爾維諾在《為什么讀經(jīng)典》一文中從多個角度對經(jīng)典作品進行了定義,其中他談到:經(jīng)典作品是這樣一些書,我們越是道聽途說,以為我們懂了,當我們實際讀它們,我們就越是覺得它們獨特、意想不到和新穎。換句話說,經(jīng)典作品經(jīng)得起反復閱讀,具有多重解讀的可能,于是我們不得不閱讀經(jīng)典。閱讀經(jīng)典其實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平常只要聽到長者告誡青年人要多讀經(jīng)典的話,我就頭腦發(fā)脹,昏昏欲睡,說實話,恐怕他們也未曾讀完多數(shù)的經(jīng)典作品。以我閱讀的感受來看,我并不建議青年人盲目地追隨他人的閱讀習慣,對別人有著重大影響的經(jīng)典作品未必會調(diào)動起你的趣味。不要輕信別人給你推薦的經(jīng)典書目,而應在更大程度上去發(fā)現(xiàn)屬于你的經(jīng)典作品,這就需要有一雙能夠發(fā)現(xiàn)新的經(jīng)典作品的眼睛。只有對你有效的經(jīng)典作品才算得上是經(jīng)典作品。
天真的精神漫游者。喜歡在夜間哀嚎,喜歡白日做夢,總是將最疼痛的地方展示給旁人看,小說家其實就是骨子里對現(xiàn)實存在敵意的人。面對雜亂無章的記憶碎片,他從容不迫,時而憤怒,時而沉默,對眼下正在消逝的諸多細節(jié)有著天然的敏感和細膩的知覺。他極少信奉流行的文藝理論和思潮,他生活在自己浪漫而又熾熱的想象當中,建立自己的文學歷史比別的事情都要緊。有時渴望重返故鄉(xiāng),有時卻對故鄉(xiāng)熟悉的景物充滿了厭棄,他完全可以做到成為一名與故鄉(xiāng)決裂的流亡者。他經(jīng)常感到沮喪、惡心,有時連他自己也覺得寫小說毫無意義,尤其是對于他這樣默默無聞的小說家。并沒有多少人有耐心去看他那晦澀且充滿偏見的文字,閱讀過他作品的人或許會想辦法給他潑上幾盆冷水,為了證實他敘述上的空洞與乏味。恐怕這正是當前無名之輩寫作的處境,他卻輕蔑一笑,很快就將這些東西拋之腦后了。
他從沒想著用小說去討好誰,在他看來,只有技法拙劣又渴望名譽的人才會那樣干。他厭惡聚光燈和流行元素,厭惡阿諛奉承的小說家,為了得到眼前的利益他們不惜犧牲掉藝術(shù)的操守和貞潔,甚至奉命寫作,偽造現(xiàn)實,杜撰謊言。且這樣的小說家越來越多,他們的不斷出現(xiàn),顯得他格格不入,荒誕不經(jīng)。他厭惡媒體和花邊新聞,媒體極少去關注那些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家,很少宣傳有閱讀價值和品位的作品,他們總是將焦點對準名家,而不在乎作品本身。在他看來,長期被媒體寵愛,實則是件危險的事情,需保持警惕和清醒的頭腦。他希望自己被外界忘記或輕視,某種意義上,將福樓拜和《包法利夫人》放在一起,福樓拜也顯得并不那么重要,甚至可以被忽略。他寧愿他的小說就像赫索格寫下的那些信一樣,不曾寄出,也不曾被閱讀。
空白文檔對我有著天然的引力,它迫使我逃離俗世生活,拋卻浮躁心態(tài)和閑思雜念,以盡快回歸到虛構(gòu)的節(jié)奏中。腦海中的人物還在等著我,盡管他的形象尚不清晰,當我敲下第一句話的時候,我看著他正朝著我漸漸走來。有時候我覺得他其實就是我自己,一個懦弱的我、謊話連篇的我、數(shù)次嘗試自盡的我、春光下面展露清澈笑容的我,他并不存在,卻隱藏在我的身體角落里。我能感知到他心臟跳動時的節(jié)奏感和美妙的韻律,他總是哭喪著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沒有誰愿意跟他來往,看待自然萬物他也不像梭羅那般理性從容。我無時無刻不盼望能將他展現(xiàn)在小說里,但面對他那冷峻憔悴的臉龐,我深感自責,總是難以描述出他內(nèi)心深處的焦慮,這都是我自己的問題。他在我的文檔里高聲講話,對著梧桐樹沉吟不已,笑意在一點一點消逝。語言如碎石和瓦礫。
為什么偏偏要去寫小說呢?干點務實的事情不行嗎?在許多人的眼里,小說家就是空想家,一個不切實際的務虛職業(yè)。事實確是如此,小說家自私地生活在夢境深處,總是將目光對準在虛無縹緲的童話般的廢墟上,他站在黃葉紛飛的原野上,獨自面對月亮,讓自然的野性力量順著指尖流淌進心里。但在小說家的眼里這些虛幻事物卻要比現(xiàn)實問題要緊得多。人們更多的只是關注時代的現(xiàn)實感,小說家卻試圖揭開現(xiàn)實世界某些無法表現(xiàn)的部分、無法界定的部分、迷幻而又性靈的部分,小說家并不在乎讀者是否會為他的文字哭泣或發(fā)笑,他只是在認真地注視自己的臉龐。福樓拜曾在信箋中直言:我的目光,凝視發(fā)霉的靈魂上長出的苔蘚。當你習慣了長時間地坐在電腦面前打字,就不會再對這件事情感到厭倦,相反會有種癡醉的感覺,而這正是小說家的日常生活景象。
準備一個充滿著欲望的主要人物,是踏入小說宮殿的首要環(huán)節(jié)。人物有了欲望,才會有所行動,有了行動,故事才會推進。堂吉訶德對騎士理想的渴望與追逐,正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自發(fā)欲望,欲望在他胸腔里反復翻涌,才使這個愁容滿面的、瘦削的人,跨上老馬,拿起長矛,戴上頭盔,踏上瘋狂的冒險旅程,去當游俠騎士。堂吉訶德荒謬的欲望注定他會成為一個悲劇人物,閱讀小說前兩章我們就能料想到他未來的悲劇命運,卻依然還會跟隨塞萬提斯繁瑣的敘述閱讀下去,我們對欲望所帶來的麻煩事情有種天真的窺探念,尤其是對悲劇人物命運的關注度。和堂吉訶德一樣,福樓拜筆下的愛瑪亦是一位悲劇人物,她對愛情的浪漫幻想,使得她始終活在彩色的泡沫中,最終吞下砒霜死在了丈夫的面前。我并不知曉欲望是如何誕生的,卻始終堅信它是一種真實的歷史。
堂吉訶德和愛瑪是悲劇人物嗎?突然覺得這樣概述他們極不妥切,因為我內(nèi)心分外喜歡他們,甚至敬仰他們對待理想和愛情時飛蛾撲火般的行徑,如果換作是我身處在他們那個時代,我也愿意向堂吉訶德或愛瑪一樣,為美殉葬。旁人覺得他們是失敗者,是可笑可悲的家伙,但他們卻像夜間的微火,活出了獨屬自己的精彩與燦爛。換句話說,他們是在朝著道德觀念相反的方向漫步,展現(xiàn)了理想主義者身上最后的一絲光亮,向生活低下頭顱的人永遠也無法理解他們的勇氣和力量。我從不覺得塞萬提斯用如此大的篇幅只是在寫一個可笑的人物,他很可笑嗎?我更愿意相信塞萬提斯是借助堂吉訶德尋找?guī)捉龅尿T士精神,一種富有生命力和俠肝義膽的精神,甚至是在借機諷刺那些嘲笑堂吉訶德的人。當代小說中極少再有堂吉訶德式的為理想獻身的人物,小說家在寫失意者時,也更多將原因歸罪于現(xiàn)實生活和時代的重壓,這不得不說是一件憾事。
清明過后,山脊?jié)u綠,林叢間柳絮飄飛,鳥聲尖脆,天氣燥熱。窗外農(nóng)家庭院里的梧桐均已開花,雖尚未抽出綠葉,但滿樹粉紫色的桐花在風中搖曳,煞是可愛。接連數(shù)日,我坐在窗前,耳聞春雷的響動,沉浸在閱讀《包法利夫人》的愉快當中。春天的這個時段,適合閱讀長篇小說,沏杯新茶,清香撲鼻,對人物的命運最能感同身受。福樓拜幾乎是用最精準的語言虛構(gòu)了愛瑪?shù)男蜗?,她靈魂深處的痛苦,對愛情與美好的向往,都被刻畫得入木三分,但令我感興趣的不僅僅是這些。李健吾的翻譯讓我如癡如醉,他擅用短句,詞意精確,幾乎每個段落都有回味的空間。很大程度上,這正是漢語自身之美。福樓拜追求的自然之道和想象余地,被李健吾用樸素簡潔的短句傳遞殆盡。市面上現(xiàn)在有多種《包法利夫人》的中譯本,但唯有李健吾的短句,最傳神,最具神采。
若將重心放在小說主題或者表達的意義上,就會忽略更為重要的東西。盡管事實如此,可人們在閱讀小說時還總是首先去猜測它的主題,甚至許多青年小說家在構(gòu)思小說時也會先去考慮故事的意義,這其實是極其荒唐的做法。認為小說所傳遞的思想大于小說本身的人,都試圖為其附加更多的道義和法則,以此來捆綁人性。人物永遠都是小說的靈魂,沒有性格突出的人物,思想和道德便毫無意義。文學史上也有輕視人物的小說,但那樣的作品大多裝腔作勢,故作高深,乏味冗長,讀者極難進入。魯迅深諳故事內(nèi)核,他虛構(gòu)的孔乙己、閏土、祥林嫂、阿Q 等人物,近百年過去,依然活在我們的世界。我也并不覺得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表達了怎樣深刻的思想,相反我認為,福樓拜在刻意剔除思想,他想方設法忘記自我,好讓心里只裝著愛瑪和包法利先生。
據(jù)我對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學生的觀察,致使許多年輕人放棄寫作之念的并非現(xiàn)實方面的打擊,更多的其實是難以克服的心理障礙。被雜志退稿等因素并不能打擊到他們,偶爾的退稿信相反會使他們信心倍增,畢竟在學校階段,他們并沒想著要去當一名知名作家,或者非要寫出一本暢銷書出來。那最終為何又放棄了呢?是因為寫作這條路難走嗎?是無數(shù)的經(jīng)典作品嚇到他們了嗎?均不是,而是內(nèi)心深處對寫作的迷茫感在擾亂他們,有時他們會突然變得現(xiàn)實起來,認為寫作并不能給自己帶來光明的前途。有了這樣的念頭,寫作就會變得極度艱難,許多不該考慮的問題也會變成當下的阻力來干擾自己。喜歡寫作的年輕人本來就很敏感,容易對寫作產(chǎn)生質(zhì)疑,假如得不到一丁點的鼓勵,還被身邊人嗤之以鼻或者譏諷的話,就會陷入沮喪和挫敗的情緒里,直至放棄。
如果你很快就放棄了寫作,說明你對語言還不夠熱愛。盡力讓自己沉浸在奇崛而又浪漫的敘述迷宮里,獲得寧靜的心態(tài),享受表達的快樂,是擺脫寫作困境的最佳辦法。像少年熱愛捉迷藏一樣熱愛你的寫作,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和孩童般清澈的目光。杰出的小說家總是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在反復的失敗或試錯當中積累經(jīng)驗和語感,并樂此不疲地尋找屬于自己的寫作資源,他們并不相信所謂的天才,天賦和靈感往往可以通過后天的訓練得到改善。太過現(xiàn)實的人做不了小說家,小說家是喜歡將白日夢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的人,是現(xiàn)實之外的幻想家,總是能夠用天真的眼光打量這個復雜多變的世界。換句話說,他的內(nèi)心深處永遠住著一個喜歡冒險和想象的少年。老舍、納博科夫和晚年的托爾斯泰均是如此,像貪玩的少年一樣較真,沉浸在漫無邊際的童趣里,有時也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
漫山青翠,雨聲霖霖,山巒綿延起伏,如染青黛。前幾日還熱得厲害,一夜過去,地皮濡濕,氣溫驟降,雨中的鳥聲更加悅耳,睡了一冬的終南山正張大嘴巴吸著春天的氣息,越往遠處,云霧越厚,四處繚繞,宛若仙氣在山上滾動。此番情境,適合野外踏青,或坐在溪水旁聽水聲,或撐傘靠在石邊閱讀,或順著野草叢生的小道,尋覓山間不知名的鳥獸。自來西譯,心性漸緩,閱讀效率也比以往好出許多,住在山腳下,風景秀美,民風質(zhì)樸,若不遍覽群書,豈不浪費了這山色?昨天在圖書館做了調(diào)查,開學至今,文學書籍借閱量之少,實在超乎我的想象。很多青年人甚至對托爾斯泰、歌德、卡夫卡等人已心生厭倦,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一個只知關心時事卻不閱讀經(jīng)典作品的人,可能會發(fā)表深邃的令人心潮澎湃的觀點,但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一名杰出的小說家。
寫你所知,其實是句看似沒有破綻的廢話,幾乎每位寫作導師都會將它當作格言告訴給學生。盡管語氣咄咄逼人,但它并沒有說錯什么,甚至很難找到反駁的理由。它背后指向一個信號:寫你所熟知的,最好是親身經(jīng)見過的。這當然沒有錯,但問題是人人都有別開生面的人生,但為何就沒有成為小說家呢?它其實從根本上忽略了個性的視角和獨到的見解,表面上,小說家似乎都在選擇自己熟悉的素材,可在具體的寫作中,實則更多是通過熟諳的生活場景去捕捉陌生的情感,是以你所知發(fā)現(xiàn)你所不知。若只是去寫你所知,還未寫幾頁,你就會感到厭倦,那些逼真的人事會讓你失去寫作動力,因為你太過了解它們。比起寫你熟悉的,你更應去關注被你長期忽略或遺忘的,尚未體察過的。若要想當小說家,先得學會質(zhì)疑。對別人有效的金規(guī)鐵律,未必會對你奏效。
無盡的沮喪,對現(xiàn)實,也對人群??释卦诎堤帲瑓s無處躲藏。有時覺得寫作沒有意義,有時又覺得寫作就是全部,若不能用語言來表達,我將如同枯木般死在燦爛的夕陽里?;恼Q不經(jīng)的生活細節(jié),愈發(fā)清晰的夢境,正在上蒼的懺悔和哀悼聲中漸漸逝去,人們不再關心個體死亡和精神抑郁,有時甚至會失卻最基本的悲憫心,春光蕩漾,南山靜默,孤獨在鳥聲中紛紛消散,我背靠青柳,暗自啜泣。在短暫而又清淺的荒謬中長吁短嘆,不得不獨自吞咽下苦澀的淚水。厭惡虛假的笑聲和似乎永遠也不能窮盡的無知。穿過我孤獨的背影,會看到幽暗的寧靜的死亡之海,藍天盡頭編織著水滴般剔透的光陰。也許只有在小說里,我才是真實的,才是有著熱情的生命能量的人,才能像古樹一樣呼吸、沉默。現(xiàn)實早已將我篡改成一個冷漠的人,一個卻讓眾人感到無盡歡喜的人。
偉大小說的開頭總能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安娜·卡列尼娜》《老人與?!贰栋倌旯陋殹贰峨p城記》《失明癥漫記》《水滸傳》《我的名字叫紅》,各有特點,極具辨識,但對我震撼最大的并不是它們,而是卡夫卡《變形記》的開頭:“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弊畛踝x到這個開頭,還是在我狂熱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大一階段。人怎么能變成甲蟲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覺得卡夫卡是在瞎寫,我尚不能夠理解這句話背后的能量。畢業(yè)后兩年,一個夜里,我重新翻開《變形記》,讀得心神發(fā)慌,額頭冒汗,我突然覺得我就是格里高爾,孤獨如巨石一般壓在我的身上,根本動彈不得。那段時間,工作繁重,寫作也找不到方向,常常失眠,是我自身的困境幫我撬開了這句話的鐵鎖嗎?
我?guī)缀蹰喿x了卡夫卡所有的作品,我從來不覺得他是一位天才作家,尤其是將他和馬爾克斯、科塔薩爾、三島由紀夫等人放在一起比較時。后來我之所以對卡夫卡產(chǎn)生了興趣,是因為在許多時刻我都能夠設身處地地感受得到卡夫卡內(nèi)心的絕望、痛苦和綿稠的孤獨情緒,當然還有個人命運的渺小和輕盈感。但他不像赫拉巴爾一樣吶喊,不曾企圖讓人們理解他的孤獨,更不曾想著去過度宣泄恐懼和無望,在他的任何一篇作品里,孤獨是起點,也是終點,淤積著他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悲憤,所以他才會將令常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情寫得那般自然。卡夫卡是感傷的、失落的,但他是站在高處俯瞰人類的整體絕望嗎?我不能茍同這樣的觀點。依我看,卡夫卡在敘述當中接受了他的命運,接受了以往令他難以忍受的事實,他無法離開孤獨,也必須同孤獨和諧相處。當卡夫卡寫下那句開頭時,他肯定不曾覺得有什么荒誕的地方。這是他真實的現(xiàn)實和處境。
總有讀者會將小說人物想象成現(xiàn)實里的某個人,甚或是小說家自己,這也無可厚非,他們試圖打通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的世界,將小說人物和現(xiàn)實人物完美地對應起來,以此滿足自我的窺探欲。通俗地講,這其實屬于一種功利性目的,他們拒絕虛構(gòu)成分,固執(zhí)地認為小說就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是一種更為逼真更為藝術(shù)的寫實或紀實,因而才會將小說人物和現(xiàn)實人物等同起來。和這些讀者相比,小說家寫小說時,會盡量回避現(xiàn)實,盡管并不能完全回避。他明白,小說人物僅僅只是紙上的生命,是想象出來的生命。小說人物可能來自現(xiàn)實的啟發(fā),但他在文本當中被小說家重新定義,賦予新的使命和欲望,從深層去看,小說家借用這個想象出來的生命并非是在描述現(xiàn)實,而更大程度上是在表露自我隱秘而又幽暗的內(nèi)心圖景。這樣說可能會叫讀者大失所望,可事實就是如此。
常常會伴有一種莫名的焦慮感,宛若頭頂上方懸著利劍。肉體在撕裂,一種內(nèi)在的慢性死亡,潛在的精神危機,關乎寫作,也關乎海浪般洶涌的現(xiàn)實。長久地處在這種軟綿綿的舒適和平靜之中,讓我感到萬般厭惡,我應該和現(xiàn)實來一次勇敢的對抗,和人們眼里的小說家身份的我決裂,我也應該在小說里做一些出格的事情,甚至是違反小說原理的事情。就是要讓評論家和讀者感到不舒服,甚至一看到我的敘述就惡心,這樣的結(jié)果正是我內(nèi)心深處所向往的,或許只有這樣才能夠緩解我長久以來的焦慮。那藏在生活背后的無盡的黑,壓得我難以喘息,小說能夠消化它們嗎?人們都捂住自己的臉,裝作什么也沒有看見。幾乎是反常的寂靜,陽光也無法照亮的黑處,半夜里,我總會做一些可怕的夢,有時夢到一群沒有腦袋的身體,有時則夢到一群沒有身體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