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昕 張雨墨
技術哲學是哲學領域的年輕學科,它成立至今僅有130多年的歷史。當今美國著名技術哲學家卡爾·米切姆(C. Mitcham)在列舉技術哲學四位代表人物時指出其中有三位是德國人,一位是俄國人,他就是П. К. 恩格邁爾(П. К. Энгельмейер),他是俄國技術哲學的奠基人。在蘇聯(lián)時期,由于政治對技術哲學的粗暴干預,技術哲學被大肆批判,大批學者如恩格邁爾等人被驅逐到國外,他們的許多論著都是在國外完成的;而留在蘇聯(lián)國內的學者對于技術的哲學思考也是在“地下”狀態(tài)進行的,直到蘇聯(lián)解體前夕“技術哲學”一詞才正式出現在哲學文獻中。在這種背景下,蘇聯(lián)形成了不同于西方技術哲學的獨特的技術哲學研究綱領,這筆豐厚的遺產不應被淡忘。而如今俄羅斯技術哲學與西方技術哲學關系的演變恰恰與蘇聯(lián)哲學中黨性原則地位的變化密切相關,因而對于蘇聯(lián)黨性原則的研究成為國內外學者關注的焦點。
1988年荷蘭學者A.伊格納陶在其《黨性原則與蘇聯(lián)哲學的發(fā)展》一文中指出:馬克思、恩格斯從未提及“黨性”一詞,是列寧第一次提出“黨性”問題,他在《民粹主義的經濟內容及其在司徒盧威先生的書中受到的批評》指出,當時的哲學與兩千年前的哲學一樣具有黨性,沖突雙方永遠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而且列寧還把黨性原則擴展到政治經濟學的一般理論中。由于列寧的特殊地位,致使蘇聯(lián)時期黨性原則幾乎覆蓋了其意識形態(tài)的所有領域。
根據列寧的論述,A.伊格納陶將黨性原則作了如下解讀:第一,“黨性”是階級沖突在理論上的表現,在哲學上表現為“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斗爭。它們的背后是“進步”與“反動”的階級。第二,在列寧看來,“黨性”可以表現為跟古代思想以及跟對手作斗爭中所獲得的歡快情緒,即“黨性”具有強烈的感情色彩。第三,“黨性”屬于知識的必要范疇,本身是不可回避的。第四,“黨性”不僅是一種“客觀”狀態(tài),同時還是準則、義務,一種具有斗爭精神的責任感。這說明在蘇聯(lián)黨性原則不僅體現客觀的階級立場的對立,更重要的它是一種主觀的、具有強制要求的行為規(guī)范和準則。
根據黨性原則在蘇聯(lián)哲學中地位和作用的變化,A.伊格納陶對蘇聯(lián)哲學作了三個階段的劃分:第一階段,1895—1930年,列寧創(chuàng)立了所謂的黨性公式。第二階段,1924—1956年?!包h性”原則擴展到了整個文化領域,不僅人文科學而且自然科學甚至數學都受了“黨性”原則的牽制。1950年斯大林出版《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學問題》,以此為起點開始了第三階段。該書對蘇聯(lián)科學界產生重大影響,它直接導致“黨性”原則的合法性從總體上被削弱,這種影響一直持續(xù)到斯大林去世,此后部分學科才陸續(xù)得以解放。而到了戈爾巴喬夫執(zhí)政時期,對違反“黨性”原則的行為采取了比較寬容的態(tài)度。1991年底蘇聯(lián)解體,如今經過三十年的發(fā)展,黨性原則已淡出俄羅斯哲學的歷史舞臺,俄羅斯哲學開始走向民族化與國際化相結合的發(fā)展道路。
黨性原則地位的變化也折射到其他領域,使得技術哲學經歷了黨性原則的強制期——技術哲學被視為唯心主義、黨性原則的弱化期——技術哲學研究閾與西方逐漸趨同、黨性原則的解禁期——現今俄羅斯技術哲學與西方技術哲學全面融合三個主要階段。
蘇聯(lián)技術哲學與其他國家技術哲學最顯著的區(qū)別就在于,它經歷了由非法到合法、由秘密到公開、由被批判到被認可的曲折發(fā)展歷程,而這恰恰是由蘇聯(lián)哲學重視黨性原則所致。
當今俄羅斯著名技術哲學家В. М. 羅津(В. М. Розин)等人指出,技術哲學在俄國的命運非常悲慘。恩格邁爾在1912年提出技術哲學第一個研究綱領。1929年當恩格邁爾欲投身于技術哲學的重建時,他卻遭到公開的反對和批判。恩格邁爾在《我們需要技術哲學嗎?》一文中特別強調發(fā)展技術哲學重要性的思想;而在該雜志的同一期中還收錄了Б. 馬爾科夫(Б. Марков)的一篇文章,Б.馬爾科夫在文中對技術哲學展開了嚴厲批判。他指出:“現在沒有,以后也不可能有獨立于人類社會和獨立于階級斗爭之外的技術哲學。談技術哲學,就意味著唯心主義的思考。技術哲學不是唯物主義的概念,而是唯心主義的概念。”正是技術哲學被視為唯心主義學說,致使技術哲學先驅П. К. 恩格邁爾被放逐國外,他的許多技術哲學理論往往最先得到外國學者的認可,而不是本國人士的認可。在蘇聯(lián)時期,技術哲學和其他西方哲學統(tǒng)統(tǒng)被斥責為唯心主義哲學和資產階級哲學,而批判資產階級哲學成為當時蘇聯(lián)哲學的首要任務之一。
1976年蘇聯(lián)學者Г. Е. 斯米爾諾娃(Г. Е. Смирнова)出版《資產階級技術哲學批判》,從不同的側面和角度對西方技術哲學進行批判,在蘇聯(lián)國內產生巨大反響。1977年,Б. И. 伊萬諾夫(Б. И. Иванов)在評價該書時說:“在我國的文獻中直到現在還沒有綜合批判分析資產階級技術哲學的著作。這一空白在很大程度上被Г. Е. 斯米爾諾娃的書所填補?!本唧w來說,蘇聯(lián)學者主要從以下四個層面展開對西方資產階級技術哲學的分析與批判。
首先,關于西方各種技術流派的共同點。Б. И. 伊萬諾夫在評價Г. Е. 斯米爾諾娃《資產階級技術哲學批判》時指出,在分析資產階級就其世界觀問題和社會政治目標而言各不相同的技術觀念和科技創(chuàng)造時,Г. Е. 斯米爾諾娃揭示了它們內部的相似之處,即資產階級哲學在建立一般的技術理論時,往往會陷入唯心主義的泥潭。
其次,蘇聯(lián)學者們還批判了資產階級技術哲學家們脫離社會實踐談工程技術。與Г. Е. 斯米爾諾娃的觀點相同,Б. И. 伊萬諾夫認為在資產階級技術哲學的各種論述中,技術真實的歷史作用、技術的地位和技術的社會實踐往往被曲解。工程技術活動被視為只受技術思維邏輯操控的中立的社會現象。資產階級技術哲學往往只是從技術思維自身發(fā)展的內在邏輯出發(fā)來談技術,而忽視其社會文化背景,這是其致命的弱點。
再次,Г. Е. 斯米爾諾娃指出,資產階級技術哲學家們在技術進步中,摻雜著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保守觀點,在政治方面具有被動性,是抽象的人道主義。而這種抽象的人道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有本質的不同。蘇聯(lián)哲學家所倡導的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是具體的、強調實踐性的、注重人的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同時獲得解放的人道主義,而西方的人道主義是抽象的、重視個人精神體驗和精神自由的人道主義。
最后,蘇聯(lián)學者還批判了西方非理性主義的反技術統(tǒng)治論的觀點。Б. И. 伊萬諾夫指出,資產階級哲學家在批判技術是非人道主義和社會災難根源的同時,也在捍衛(wèi)和鞏固對技術的唯心主義解釋。西方學者們批判的不是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他們批判的是“理性主義的”技術??梢姡K聯(lián)學者對非理性主義的反技術統(tǒng)治論的批判并不表明其支持技術統(tǒng)治論,而是不贊成資產階級哲學家從“非理性主義”的立場上,脫離社會生產方式來批判技術統(tǒng)治論,他們認為非理性主義的反技術統(tǒng)治論其本質依然是唯心的。
黨性原則的過度濫用使得蘇聯(lián)技術哲學研究從名義上被禁止,但相關研究卻從未停滯。當時學者對技術所作的哲學思考不是在技術哲學的名義下提出的,而是在其他名義下論述的。蘇聯(lián)學者擴大了傳統(tǒng)意義上對技術哲學的解讀范疇,將技術史、技術的哲學問題、技術科學的方法論和歷史、設計和工程技術活動的方法論和歷史等問題不同程度地納入到技術哲學領域。在這樣的背景下,蘇聯(lián)技術哲學特別是技術科學的哲學問題研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
在探討技術價值論時,蘇聯(lián)學者往往把科學和技術放在一起,將它們當作同一個事物來論述。蘇聯(lián)學者Д. М. 格維希阿尼(Д. М. Гвишиани)和С. Р. 米庫林斯基(С. Р. Микулинский)曾這樣概括科學技術的價值:“科學技術革命正在改變社會生產的整個面貌,改變勞動條件、勞動性質和勞動內容,改變生產力的結構和勞動社會分工的結構以及改變社會的部門結構和職業(yè)結構,它正在引起勞動生產率的迅速提高,正在影響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這其中包括改變文化、生活習慣、人們的心理、社會與自然界的相互關系,它正在導致科學技術進步飛速發(fā)展?!辈浑y看出,這里既涉及科學技術的自然價值、人本價值,又涉及科學技術的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
蘇聯(lián)技術價值論原則主要體現在對工程技術人員道德的要求和對技術思想的審美評價上。И. А. 杜德金娜(И. А. Дудкина)認為,共產主義的人道主義理想要求蘇聯(lián)工程師們拋棄單純的技術主義立場。在發(fā)達的社會主義社會中,工程技術人員的任務是實現現代科學技術革命的“人道主義方案”,是使勞動條件、勞動工具和勞動手段人道主義化,使它們最適合于人的本性,使技術“具有人性”。Г. И. 舍梅涅夫(Г. И. Шеменев)認為,對技術的審美評價不同于對技術理論的評價。技術理論的評價更多考察技術的可靠性、高效性以及工藝水平等方面。而對技術的審美評價應秉承三個原則:第一,結構上的內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第二,它的使用方法的輕便性和靈活性;第三,技術思想的新穎性和獨特性。對技術所進行的審美評價體現了技術因素與社會因素的不可分割性??傊?,隨著技術哲學的不斷成熟與完善,上述技術價值論的各個方向勢必最終走向獨立,成為擁有自己獨特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和研究隊伍的獨立學科。而且從本體論到認識論、再到價值論,技術哲學越來越走向大眾生活,走向實用。
應當說,蘇聯(lián)哲學界對西方技術哲學問題的關注開始于20世紀70年代,那時主要以批判為主。到20世紀80年代,伴隨著對全球性問題的熱烈討論,蘇聯(lián)學者對于西方技術哲學的關注呈上升趨勢,并開始有了較為客觀的評價。最終到了20世紀90年代,伴隨著西方技術哲學思想的逐漸引入,其技術哲學才開始與世界技術哲學接軌。1990年9月23日,第十屆全蘇科學邏輯學、科學方法論和科學哲學大會在白俄羅斯國立大學召開。這次會議是為了即將于1991年在瑞典舉辦的第九屆國際科學邏輯學、科學方法論和科學哲學大會做準備。會議提出了13組議題,盡管這些議題大多是科學邏輯學、科學哲學和科學方法論的內容,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一組議題名稱是“技術哲學和技術科學的方法論(философия техники и методология технических наук)”,這是蘇聯(lián)時期第一次以公認的提法稱呼技術哲學。
可以說,蘇聯(lián)時期技術哲學研究成果不但豐富了世界技術哲學寶庫,也為當代俄羅斯技術哲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了可靠基礎。如今俄羅斯技術哲學正朝著民族化和國際化相結合的方向繼續(xù)發(fā)展,其核心研究機構是技術哲學研究小組,哲學教授В. М. 羅津任該小組主要負責人。小組主要研究方向是技術哲學、科學技術知識和工程活動及方案的方法論研究、工程技術倫理學以及計算機哲學—方法論問題。小組成員的主要著作有:В.М.羅津等人合著的《技術哲學:歷史和現實》、В. Г. 高羅霍夫(В. Г. Горохов)的《工程技術哲學的歷史及其在現代文化中的作用》、В. М. 羅津的《心理學與人類文化的發(fā)展》和《視覺文化與認識——人怎樣觀察和理解世界》等。
在回顧技術哲學的歷史發(fā)展時,俄羅斯學者們注意到,“技術哲學研究的困難不僅與這項研究遠遠超出技術知識和技術科學方法論問題的研究范圍有關,而且還同該研究包括各類問題的龐雜綜合——如技術與人的關系,技術與自然界的關系,技術與存在的關系,技術在社會文化界中的地位,對技術創(chuàng)新和科技進步的評價,對技術進步的社會條件、經濟條件、社會心理條件和技術進步后果的評價,對技術與勞動、工程活動與技術、技術與周圍環(huán)境的相互關系以及對科學技術進步的生態(tài)后果的評價等問題相聯(lián)系?!痹诖嘶A上,俄羅斯學者將技術哲學研究分為四大方面,他們指出:“如果分析一下作為各種技術觀念基礎的那些問題,那么我們就會區(qū)分出決定了技術研究方式的四種組織構成關系,它們是:技術與人,技術與自然界,技術與存在,技術社會文化界?!笨梢?,在技術哲學的上述研究方向中,一方面保留了蘇聯(lián)時期原有的關于技術本體論的問題,另一方面也增加了現代西方技術哲學界所關注的技術文化學的內容,它是以往技術價值論和技術社會學問題的延伸。
關于技術與文化,俄羅斯《哲學問題》雜志曾在1993年第10期上發(fā)表文章指出:“在刊登20世紀技術哲學經典原文的同時,本刊編輯部想再次強調技術在現代文化和現代人的整個生活中的重大作用,以及技術哲學在現代哲學思想總體圖景中的重要性,但是很遺憾,在我國的文獻中,對于技術哲學問題的研究還很薄弱。本刊編輯部打算今后繼續(xù)討論技術哲學的各種現實問題。”俄羅斯著名哲學家В. С. 斯焦賓(В. С. Стёпин)迫切強調文化的一體化過程,認為總有一天,無論是在文化和社會問題的相互作用中還是在文化與技術進步的相互作用中的綜合性的系統(tǒng)進程所起的作用,會使我們理解“自然、技術、文化和精神的一體化”。他對于技術與文化關系的研究更多反映在他對“技術文明”的思考中,相關論著有1994年出版的《技術文明文化中的世界的科學圖景》(Научная картина мира в культуре техногенной цивилизации)、1999年發(fā)表的《技術文明的價值基礎和前景》(Ценностные основы и перспективы техногенной цивилизации)、2011年出版的《文明與文化》(Цивилизация и культура)等。學者們還指出,當前俄羅斯技術哲學界仍關注的技術哲學難題有:如何能夠將技術哲學的成果整體化?技術的二難推理——技術是自主的,還是其他東西的異在?在論述技術本質時,是否應直接涉及技術與文化構思和內容的關系?能否出現脫離文化背景的全新的技術?這也正是我們應當認真思考的問題。
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技術哲學國際化的重要表現就是組織召開世界哲學大會,并參加國際技術哲學(SPT)學術會議。1993年8月22—28日,第19屆世界哲學大會在莫斯科舉行,來自世界各地的800多名哲學專家和學者參加了這次大會。其中包括加拿大著名哲學家邦格、美國哲學家羅蒂、法國哲學家利科爾、印度哲學家穆爾蒂、意大利哲學家阿伽齊,以及俄羅斯著名哲學家弗羅洛夫、斯焦賓、列克托爾斯基、奧伊則爾曼等人。此次會議的主題是“轉折點上的人類:哲學的前景”。會議四個主題報告分別是:俄羅斯哲學家斯焦賓的報告《哲學與未來形象》,探討了哲學與文化的轉型及未來重建問題。俄羅斯哲學家列克托爾斯基的《現代人道主義:理論與現實》,主要論述世紀之交人和人類的發(fā)展及人道主義的實現問題。加拿大哲學家邦格的報告《技術文明的命運:進步的代價》,主要談論西方工業(yè)技術文明或文化的前途、命運和出路。塞納加爾哲學家恩狄艾依的《新思維: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主要闡述世紀之交中文化的批判繼承和創(chuàng)新問題。2013年7月4—6日,由國際技術哲學協(xié)會(SPT)主辦的第18屆國際技術哲學學術會議在葡萄牙里斯本科技大學召開,來自不同國家的150多位學者參加了此次會議,其中就包括俄羅斯著名技術哲學家В. Г. 高羅霍夫,他在會后發(fā)表論文《技術哲學中的新趨勢》,并指出技術正處于信息時代,在技術哲學中形成的新趨勢主要表現在如下方向:現代技術的社會—哲學問題、政治學問題和倫理問題。這與現代技術對世界的影響顯著增強相聯(lián)系,這不僅體現在對科學的影響上,還體現在對日常意識和生活方式的影響上。上述情況表明,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技術哲學與西方技術哲學充分對話與交流,形成國際化的發(fā)展走向。
在當今世界技術哲學的總體圖景中,不但有蘇聯(lián)-俄羅斯技術哲學與西方技術哲學趨同融合的過程,還存在著二者趨同融合的趨勢。其中,最明顯的表現就是西方技術哲學從關注技術價值論問題開始轉向關注技術認識論問題,而對于技術認識論的研究在蘇聯(lián)時期就已經有著較為悠久的歷史。俄羅斯社會已經融入全球性發(fā)展的時代洪流,俄羅斯文化包括它的技術哲學,無法像蘇聯(lián)時期那樣,走自我封閉、孤立發(fā)展的道路。整個國際文化思潮必將給俄羅斯技術哲學帶來越來越大的影響;同時,孕育著新的革命的現代科學技術,也正向俄羅斯技術哲學提供愈來愈尖銳的挑戰(zhàn)和發(fā)展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