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曾 瓶

用電

星期六，回老家鄉(xiāng)下。父親三年前去世了，二叔還在老家，見我回來，高興得很，招呼二叔娘殺雞，煮臘肉。

我也不含糊，拿出五百塊錢予以孝敬。

二叔接了我的孝敬，從老屋里拿出一瓶瀘州老窖。酒還是我春節(jié)回老家孝敬他老人家的。二叔說，高興，今天我們叔侄倆好好喝。

我給二叔把酒滿上。

喝上酒，二叔的話就多。

二叔說，黃老九還記得吧？

怎記不得呢？我們一起讀過小學(xué)呢!

黃老九和我們有點老親，我的祖母和他的祖父是堂兄妹。他家離我家不遠，他家在山北面，我家在山南面，三四里山路的距離。我們同一個村，他在九社，我在五社。讀小學(xué)的時候，我到他家混過飯。小學(xué)畢業(yè)，我考上了區(qū)初中，那時候，縣設(shè)區(qū)，縣管區(qū)，區(qū)管鄉(xiāng)。黃老九沒考上初中，隨大人到深圳打工去了。

二叔說，黃老九回來了。

他不打工了？賺大錢了？我問。

賺啥子大錢喲！

他回來整房子，他媽要死了，他媽說死都要死在家里頭。

二叔一口把酒干了，樂呵呵地笑。

二叔的笑中帶有得意。他絕對不是對黃老九的老娘要死幸災(zāi)樂禍，而是得意他自己，連臉膛上的老年斑也泛著微微的紅光。

二叔問，電力公司有熟人沒有？

我閉上眼，認真想了想，還真沒熟人。我雖然離開了黎縣，畢竟還有不少同學(xué)在黎縣。如果二叔需要，我愿意幫他找一找。

二叔連連擺手，笑著說，用不著！用不著！如果你出面，就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

我在市級機關(guān)從事替領(lǐng)導(dǎo)寫材料的營生。盡管四十好幾了，還是一個科長，但二叔他們認為我是大領(lǐng)導(dǎo)，能耐大呢！

二叔的神情告訴我，用不著我出面，他能夠把事情擺平。二叔以前在村上當(dāng)過支部書記，當(dāng)了四年，被拿下了。堂弟沒管住自己的褲襠，沒到生小孩的法定年齡，把小孩弄出來了。氣得二叔把堂弟罵得四仰八叉，二叔流了淚，說你狗日的忍一忍不就得了，到了年齡生不是一樣？二叔逼著堂弟去把孩子拿掉。二叔不愿這個早來的家伙把他的村支書搞掉了。堂弟委屈得很，說這種事情哪是忍得住的，并且告訴二叔，已經(jīng)找醫(yī)生鑒定過，百分之百的男孩，曾家香火傳人呢，為了一個破支書，干斷子絕孫的事情，值得嗎？堂弟在深圳打工。二叔一聽是男孩，再不要堂弟把孩子拿掉。孩子一出世，二叔就打了辭職報告。

二叔說，回來住自己的房子用電還要交搭伙費你聽說過沒有？二叔喝了酒，說話聲音就大。

我確實沒聽說過。

黃老九好些年都沒有回來了，如果不是他老娘非要死在家里頭，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回來，或許一輩子也不一定回來了。好些年沒有回來，家的四周長滿人那么高的雜草，瓦屋頂早漏了，泥巴墻似乎隨時都要倒下來。黃老九趕緊找匠人翻整維修那五間瓦屋。

黃老九一家好些年不回來，鄉(xiāng)上的電管員，就把他家的電斷了。生產(chǎn)社的人告訴黃老九，趕緊去電管員李大富那里，交兩千塊錢的入戶費，請李大富喝頓酒，把電接上，就可以用電了。

黃老九很不舒服，犟勁兒也來了，自家的電，接得好好的，沒讓斷啊！憑什么就斷了？

黃老九來找二叔。黃老九管二叔叫二表叔。二叔當(dāng)過村支書，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遇到什么事情，愛找他拿主意。

二叔家的電燈，一直亮著，他從來沒聽說過入戶費。二叔畢竟當(dāng)過村支書，聽新聞看報紙早養(yǎng)成習(xí)慣。

二叔說，會不會是亂收費喲！

二叔說，現(xiàn)在鄉(xiāng)上都有政務(wù)服務(wù)中心，批手續(xù)，交錢，都在里面呢。你說那個事，會不會是亂干喲！

黃老九說，哪個曉得？他一門心思在外打工掙錢，哪曉得鄉(xiāng)上有什么政務(wù)服務(wù)中心，更不要說是不是亂干什么的。

二叔說，慢點兒，得問問。

二叔去鄉(xiāng)政務(wù)服務(wù)中心問。

政務(wù)服務(wù)中心的工作人員告訴二叔，電力這塊事情，鄉(xiāng)上沒有辦，是縣上辦。不過也不用跑到縣上，他們給二叔撥了一個電話號碼，要二叔把情況在電話里說就可以了。電話那端聽完二叔的一番敘說后，告訴二叔，像二叔說的這個情況，不用交入戶費，只需要寫一個說明就可以了。

插圖：李金舜

二叔問我把說明交給誰呢？誰來給我把電接通呢？

電話那端叫鄉(xiāng)上的人聽電話。

二叔把說明寫來交給鄉(xiāng)政務(wù)服務(wù)中心的人，鄉(xiāng)政務(wù)服務(wù)中心的人告訴二叔，三天內(nèi)，會有人來給二叔接通電。他們要二叔留下手機號碼。

第二天一大早，管片的電工李大富給二叔打電話，二叔陪著他去黃老九家，沒交入戶費，把電接通了。

我不停地給二叔敬酒，恭維他。二叔那個樣子，很有成就感。二叔連干了三杯。說，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喲！還有呢！

黃老九電接通了不用交入戶費，周圍的人很快就知道了。大家找黃老九，問他，找了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你就可以不交入戶費呢？

黃老九如實相告，說找了他二表叔。找黃老九的主要有兩個人，是黃老九的表親，一個是張老三，一個是錢老六。張老三在七社，錢老六在八社，都和黃老九隔得近。兩人的情況和黃老九差不多，張老三交了兩千塊的入戶費。錢老六托他一個遠房親戚，鄉(xiāng)上開小車的李小二，錢是李小二交的，一千七百塊。兩人和黃老九一起來找二叔。他們兩人都跟著叫二表叔。

二叔一聽，就責(zé)怪起來，怎不早說呢？挨人家整了，哪個說要交錢嘛！二叔就讓他們問黃老九。黃老九對二叔感激得很，不斷地點著頭，說就是！就是！交什么錢喲！

尤其是錢老六，說李小二是他親戚，親戚怎還整自己？忍不住，當(dāng)著二叔的面，就給李小二打電話。李小二委屈得很，賭咒發(fā)誓地說他確實交了一千七百元給李大富，李大富說是本家，還優(yōu)惠了三百元。李小二說他可以和李大富在太陽下當(dāng)面對質(zhì)發(fā)誓，至于為什么不開發(fā)票，他想都沒想，事情辦好就成，要那發(fā)票干啥子？

二叔說，這事情得搞清楚！

二叔說，這事情好搞清楚！

二叔去鄉(xiāng)政務(wù)服務(wù)中心。

村上去鄉(xiāng)上，山路十五里，緊走快趕，將近兩小時。村上到鄉(xiāng)上，已有一條村公路，有摩托車在拉客，一個單面，收二十元。二叔舍不得花錢。

二叔去鄉(xiāng)政務(wù)服務(wù)中心問上次打的那個電話。電話很快接通，還是上次那個聲音。二叔覺得很親切，像老熟人一樣。二叔把張老三錢老六的事情在電話里給那個聲音說了。電話那頭說，怎么會有這種事情？你說的是真的嗎？二叔說自己以前當(dāng)過村支書，三十二年黨齡了，他用三十二年黨齡擔(dān)保，肯定是真的。電話那頭說，你反映的事情很重要，我們要嚴肅處理。電話那頭要二叔寫一個材料，寄給他們。二叔就在鄉(xiāng)政務(wù)服務(wù)中心找來筆和紙，寫了一個材料，去鄉(xiāng)上的郵電所，用快件，按電話那頭說的地址，寄了過去。

不到一周，開來一輛小車，下來兩個人，找二叔。二叔留了自己的電話，很好找。兩人是縣電力公司紀委的。二叔陪他們?nèi)フ覐埨先X老六。

張老三錢老六聽說是縣上的，還是紀委的，慌張得很，話說得吞吞吐吐。

二叔給他們打氣說，是什么情況，就說什么情況。

二叔問，你們被亂收去的錢，不想拿回來了？

第四階段是學(xué)習(xí)分之語言，通過分支語言來實現(xiàn)對行為的選擇可以調(diào)節(jié)，通過傳感器返回的數(shù)據(jù)，對機器人進行命令的下達，從而讓機器人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作出不同的反應(yīng)。比如可以設(shè)計讓機器人遇到阻礙物自己繞道而行。

兩人把二叔拉到竹林里面去，說表叔，那個錢，我們不要了。

兩人像做了什么對不起人的勾當(dāng)，說，表叔，這樣我們不是把李大富得罪完了嘛！

二叔罵，沒出息。

二叔自個去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電力公司的人說了，二叔說完，問他們兩人，是不是這樣的？

縣電力公司的人也問，是不是這樣的??？

兩人支支吾吾，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二叔火了，抓起他們的手，就在調(diào)查筆錄上按手印。

二叔說，好像還有幾家。張老三錢老六找二叔的時候，提到過。問張老三錢老六，他們一味搖頭。他們當(dāng)時說的幾家人，二叔還記得。二叔陪縣電力公司的人去調(diào)查，剛剛開口，人家就說，沒有??！哪有這樣的事情??？

一周不到，縣電力公司的人又來了，除了上次那兩個，還多了一個，他們告訴二叔，是他們領(lǐng)導(dǎo)，縣電力公司的紀委書記。由二叔帶著，去張老三錢老六家，退錢。并告訴他們，李大富已經(jīng)給予紀律處分并調(diào)離。

縣電力公司的人剛剛走，張老三錢老六就急急忙忙地從退還的錢款中掏出五百元，送給二叔。

我問二叔，要了？

二叔哈哈大笑，說，這錢，我能要嗎？

我說，就是，不能要?。?/p>

二叔說，是啊，不能要啊！

張老三錢老六硬生生把錢往二叔的褲口袋里塞，兩人說，表叔，沒有你，我們哪要得回來這錢?。?/p>

二叔使勁兒擋住他們的手，堅決不要。二叔生氣了，臉色很不好看。二叔說，我要了這錢，不是和李大富一樣了嗎？

張老三錢老六連連搖頭，說不一樣，不一樣，你是表叔，這錢，是我們孝敬長輩的??！

我問二叔，收了？

二叔酒興正濃，點著頭，說，收了！二叔把十張百元大鈔從褲口袋里拿出來，擺在酒桌上，很是得意。

我有些不高興，收了這錢，和李大富有什么兩樣??！

二叔把滿滿的一杯酒一口干了，哈著長長的酒氣，打著嘹亮的酒嗝，搖著頭晃著腦，對我說：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這兩天，我反復(fù)在想，真的不一樣，我是長輩，他們是孝敬我這個長輩呢！

我說，是嗎？

二叔猛拍桌子，說，是?。《鍟晨斓卮笮ζ饋?，滿臉皺紋，如朵朵綻放的菊花。

二叔告訴我，那天，看著張老三錢老六領(lǐng)回了錢，當(dāng)初不反映情況的幾家人，腸子都悔青了。

建房

村主任從老家打來電話的時候，楊疙瘩剛吃過晚飯，正在斗地主。村主任的號碼電話儲存了，他曉得是村主任，村主任離他上千里，能有什么事？沒接。村主任的電話不停地響。一起斗地主的工友煩了，把電話給楊疙瘩接起來。村主任在電話那頭說，你家的老房子垮球了，再不回來，窩都沒有了！

楊疙瘩在廣州某工廠打工。婆娘娃兒都過去了。婆娘在工廠煮飯，娃兒在農(nóng)民工學(xué)校讀書。楊疙瘩掙了點錢，想回老家建房，一直下不了決心?，F(xiàn)在老家房子垮了，不建都不行了。

楊疙瘩回來就去找村主任。他們是小學(xué)同學(xué)，兩家隔著一個山頭，楊疙瘩住山東頭，村主任住山西面。去村主任家，楊疙瘩帶了兩瓶酒。

村主任不收，很不愉快地叫，都是老同學(xué)，干啥呢！

楊疙瘩笑，你以為是拿給你的喲！給大伯的。村主任也姓楊，可能兩百年前是一家，楊疙瘩管村主任的爹叫大伯。

村主任十分勉為其難的樣子，說，那我就替我爹收下了。

楊疙瘩一巴掌拍在村主任的肩膀上，很友好，說，這還差不多。

說到建房，村主任要楊疙瘩寫個申請，先找社長蓋個章。

楊疙瘩一臉疑惑，房子垮了重建還要申請？

村主任很內(nèi)行地說，有規(guī)定呢！

他把其他人的申請拿給楊疙瘩看。

楊疙瘩不以為然，寫就寫吧。

村主任讓楊疙瘩按其他人的申請抄一份。

楊疙瘩提了兩條煙，帶著申請去找社長。社長家離楊疙瘩家遠，走得快，也要半小時。社長去北山打小工了，婆娘說要四五天才回來。她給了手機號碼，楊疙瘩只好在手機里和社長說建房的事情。社長說，好啊，好啊，回來就給你蓋章。楊疙瘩把煙放在社長家。楊疙瘩在電話里約請社長喝一頓酒。社長笑，說，好??！好啊！你在外邊賺了大錢，是該請喝酒喲！

社長兩天就回來了，喝著酒吃著菜，爽爽快快地在申請上簽了同意并蓋上社里的公章。社長說，本來還有三天活兒，想到你要蓋章建房，就提前回來了。

社長把煙退還給楊疙瘩。

楊疙瘩急了，我的一點點心意??！

社長也急，有規(guī)定呢！

楊疙瘩拿著蓋了社上公章的申請去找村主任。村主任去縣城跑生意去了，要兩三天才回來。楊疙瘩有些失望，說，昨天才見到村主任，怎一早就去縣城了？村主任婆娘說，要找錢吃飯嘛！娃兒讀高中用錢兇得很！哪像你，打工掙了錢不心慌喲！楊疙瘩賠著笑臉說，哪里掙得有錢喲，心慌得很！楊疙瘩給村主任婆娘帶了一塊圍巾。村主任婆娘把圍巾拿在身上試，合適得很。她笑得合不攏嘴，抓起手機就給村主任說楊疙瘩的事情，并把手機遞給楊疙瘩。村主任在電話那頭說，沒問題，回來和村支書、村文書碰一碰，馬上就蓋村委會的章。電話里，楊疙瘩約請村主任喝頓酒。村主任哈哈哈地笑，說，好啊！好啊！你家伙在外邊掙了錢，是該請大家喝酒喲！

村主任第二天就回來了，把村支書、村文書約起，快快樂樂地和楊疙瘩一起喝酒，爽爽快快地在申請上簽了同意并蓋上村委會的印章。

楊疙瘩分別給他們準備了兩瓶酒兩條煙。

村支書虎著臉，堅決地說，楊疙瘩，你要干啥子？你要我們犯錯誤??？

楊疙瘩一臉茫然，我怎敢讓領(lǐng)導(dǎo)犯錯誤喲！

村支書說，我們有規(guī)定哦！審批簽字蓋章不吃飯不收東西，我們有承諾喲！楊疙瘩想起了，前兩天，從村委會辦公室過，一塊大牌牌上面，好像是寫有這些東西。

村主任出來打圓場，說哪是建房請吃飯喲，是人家楊疙瘩掙了錢，從外邊回來，沒有忘記我們這些老哥們兒，請大家喝個酒，是不是喲？楊疙瘩？

楊疙瘩不斷點頭，說，是喲，是喲。

村主任說，人家楊疙瘩想得到，這些東西，從廣州就帶過來了，關(guān)建房八回事！

楊疙瘩一頭霧水，明明昨天才在商店買的?。≡踝兂蓮膹V州帶回來的了？村主任這樣說，他只好如雞啄米般點頭說，就是，就是。

村支書帶著濃濃的酒意，打著響亮的飽嗝，抓住楊疙瘩的手，非常動情地說，楊疙瘩啊，你這個情我們領(lǐng)啦！東西，拿回去！

送走村支書村文書，楊疙瘩指著那些沒送出去的煙酒，滿臉困惑地問村主任，出啥紕漏了？

村主任說，沒有??！

村主任說，有規(guī)定呢！

村主任說，鄉(xiāng)上的手續(xù)，老哥給你跑！

鄉(xiāng)上，楊疙瘩不熟。村主任愿幫忙，求之不得。

隔兩天，村主任把國土管理員請到村上，去楊疙瘩家看。很快到了吃飯時間，楊疙瘩準備了一桌飯菜，村主任村支書作陪。村主任說，國土管理員忙得很，搶才把他搶到村上來了。

楊疙瘩特意給國土管理員準備了一個裝有人民幣的小信封。

村主任看見了，說，你要干啥子？

楊疙瘩趕緊說，都有呢！

村主任火了，老子要你的？

楊疙瘩趕緊說，給國土管理員意思意思！

村主任火氣還是大，人家要你的？

楊疙瘩要村主任幫忙。

村主任木著臉，這個忙不好幫。

楊疙瘩說你沒幫怎個曉得？

村主任說，有規(guī)定呢！

喝著酒吃著菜，國土管理員拍打著村支書的肩，說，李支書的面子，我張某是要買的。國土管理員拍打著村主任的肩，說，楊主任的面子，我張某也是要給的。

村支書村主任把酒倒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种?，笑呵呵地說，張土地，謝謝您給我們辦了大實事喲！

喝完酒，國土管理員抹抹嘴，一邊要來牙簽掏牙，一邊爽爽快快地在申請上簽上同意并蓋上鄉(xiāng)國土所的大印。村主任把楊疙瘩要他幫忙的小信封往國土管理員的褲兜塞。國土管理員警覺得很，驚叫道，楊主任，你要干啥子？！

村主任若無其事地說，這是人家楊疙瘩寫的情況說明。

楊疙瘩困惑得很，明明裝的是錢，怎成情況說明了？

國土管理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過，他很快變了臉色，大叫起來，楊主任，你這不是害我嘛！像捧著一顆炸彈，立馬把那信封塞給村主任。

村主任很快把信封退給楊疙瘩。村主任橫眉豎眼，數(shù)落楊疙瘩，怎么樣？丟人現(xiàn)眼吧！

雖然挨了數(shù)落，楊疙瘩仍然長長地舒了一大口氣，他以為可以建房了。他有些等不及了，建好房子，得馬上回工廠。一晃，就十多天了。楊疙瘩向村主任訴苦，遲了，活路就被人家頂起去了。村主任寬慰說，沒事，沒事，頂起去了，重新找嘛！建房，一輩子的大事情呢！

哪有村主任說得輕巧，打拼近十年，才弄到一個班長，楊疙瘩哪舍得輕易放棄？

村主任說，現(xiàn)在還不能建房子。村主任安慰道，不過，快了，快了，國土管理員簽了，就沒有什么大問題了。只要鄉(xiāng)長簽個字，就成了。鄉(xiāng)長簽字，還不是看國土管理員簽沒簽，鄉(xiāng)上那么大的地方，鄉(xiāng)長哪管得過來？

村主任特意解釋，鄉(xiāng)上對建房審批很重視，去年開始，由鄉(xiāng)長親自審批。以前，副鄉(xiāng)長批就可以了。

第二天，村主任打來電話，說鄉(xiāng)長隨縣領(lǐng)導(dǎo)去外省招商引資了。村主任信誓旦旦，鄉(xiāng)長一回來，就去守著，抓緊批球了！

鄉(xiāng)長剛從外省回來，村主任就去守著，守了兩天，被村主任請到村上，也去楊疙瘩家看。

很快到了吃飯時間，楊疙瘩要準備飯菜，村主任不讓，把鄉(xiāng)長往自己家里請。

楊疙瘩臉紅脖子粗，到了自己家，說什么也得吃個飯喝碗水嘛！

村主任說，有規(guī)定！

楊疙瘩說，國土管理員不是我找地方整的？

村主任說，國土管理員是國土管理員，鄉(xiāng)長是鄉(xiāng)長！

楊疙瘩給村主任錢。

村主任十分惱怒，掀開楊疙瘩的手，責(zé)罵：楊疙瘩！你要干啥子？！

楊疙瘩的犟勁兒也上來了，是給我辦事不是給你辦事!

村主任破口大罵，你以為老子還要收你的信封啊！鄉(xiāng)長不吃了老子？

村主任村支書陪著鄉(xiāng)長，喝著酒，吃著菜，鄉(xiāng)長拍打著村支書的肩，說，李支書，你的工作我是支持的喲！鄉(xiāng)長拍打著村主任的肩，說，楊主任，你的工作我也是支持的喲！

村支書村主任把酒倒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嘴上像抹滿蜂蜜，給鄉(xiāng)長敬酒，說，鄉(xiāng)長，感謝喲，您給我們解決了大難題喲！

鄉(xiāng)長把酒一飲而盡，說，應(yīng)該的喲，應(yīng)該的喲！鄉(xiāng)長爽爽快快地就在申請上簽了同意。鄉(xiāng)長對村主任說，拿去找辦公室劉主任，把鄉(xiāng)政府的章蓋了！

拿著鄉(xiāng)長簽了字蓋了鄉(xiāng)政府大印的申請，楊疙瘩恨不得放一串鞭炮。他長長地舒了一大口氣，這下，可以建房了。

村主任勸阻，不得行了，鄉(xiāng)長說，最近亂搭亂建特別多，縣政府剛剛來了文件，現(xiàn)在建房得縣長批。

楊疙瘩差點哭起來，那要等到什么時候啊？

村主任說，縣長那么多事情，誰知道他什么時候有空哦？村主任勸慰道，盡管放心，鄉(xiāng)長說了，你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一定給你努力，請縣長在第一時間給你批下來。

楊疙瘩不知道第一時間是多久，他實在等不及了，工廠那邊，已經(jīng)打來電話，催他快些回去，遲了，他那個班長，就換人了。楊疙瘩只好去找村主任。村主任也很著急，趕緊帶著他去找鄉(xiāng)長。鄉(xiāng)長也很理解，說，再等等，快了，應(yīng)該快了。

回來的路上，楊疙瘩像霜打過的茄子，蔫得一點精神都沒有。楊疙瘩看見一家人運磚，扛水泥，一群人建房忙得正歡。

楊疙瘩過去討教建房審批的事情。

建房的人頭也不抬，我自己建房批啥子？

楊疙瘩說，有規(guī)定呢！

建房的人說，規(guī)定多得很，關(guān)你球事！

建房的人以為楊疙瘩管閑事，或者是什么干部。楊疙瘩趕緊解釋，說出自己的擔(dān)心，這樣干怕要挨起喲！

建房的人打量著楊疙瘩，嘿嘿地笑，你看我挨起沒有嗎？

楊疙瘩想想也是，他很后悔自己去批什么球的申請。他一下有了精神，飛快地趕回家，開始建房。

國土管理員聽說了，趕緊和村主任跑過來勸阻，說，楊疙瘩，建不得！手續(xù)還沒有批下來?。?/p>

楊疙瘩黑著臉，說，批你媽的鬼，老子自己建自己的房子要球的手續(xù)！

國土管理員說，要罰款呢！

楊疙瘩揮舞著手上的磚刀，說，你來罰罰看！

國土管理員勸，要拆除呢！

楊疙瘩手里的磚刀像要飛起來，打雷般吼叫著，你來拆拆看！

國土管理員嘆著氣，對村主任說，這楊疙瘩，怎變了個人喲！

建房的事情是楊疙瘩給我擺的。

前些時候，我回老家，殷紅的夕陽下，楊疙瘩坐在屋子里，一碟花生米下一杯土酒。他給我添了一雙筷子，一個酒杯，我們就喝起來。

他說，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你不是寫東西嗎？我給你擺，你寫。

他告訴我，村主任、村支書，還有社長，都死了。

他說，自己這個老家伙，也快死了。

他嘆著氣，時間過得真快啊！連這房子，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