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龐 培
中午我只能靜靜地一個人回家
我經(jīng)過小雨中的街道
看見風在行人身上吹拂出長長的柳條
走近陰陰涼涼的地下車庫
一瞬間,發(fā)覺自己
在房門前掏鑰匙開門
仿佛腳下是一個
陌生的星球
我踏進房門
消失在世上
大熱天一條古舊的弄堂
里面只有幾戶人家
幾名小孩忙著捉知了
他們的赤腳有時踏經(jīng)元代騎兵留下的
青石板路踩著樹上的刺毛蟲
一名婦女在井上洗濯
一個老奶奶在屋檐頭剝毛豆
修洋傘,磨剪刀師傅
坐在門檻上
故鄉(xiāng)熱汗涔涔的臉
進城的鄉(xiāng)下人隨身帶一塊毛巾
到閘橋河邊碼頭上洗把臉
洗掉點灰塵汗水
街邊上有時有一分錢一杯的茶水攤
自釀的酸梅湯
一分錢看一本的小人書
用電飯煲燒粥
坐在家里等粥慢慢燉熟
在這個冬天的早晨
安靜地發(fā)一會兒呆
樓下有人咳嗽
有人上樓梯
霧漫過空草地的河岸
寒冷散發(fā)出鄉(xiāng)野的粥香
粥燒好了。端一碗給姐姐
端一碗給床上的姆媽
再端一碗給哥,佐以
入冬新腌的鹽菜
——這是兒時的場景:
滿屋子彌漫香甜的熱氣
全家人圍坐一張四仙臺
筷兒頭上搛著咸蘿卜干
……眨眼工夫,煮沸的粥湯
漫出。我連忙扔下回憶
把電飯煲功能摁下
定格在“保溫”鍵上
記得下雨天我倆在一起
愛好像弄堂口地面的泥濘
雨傘晃動冬天閃亮的雨絲
不斷地有雨珠碰落,有晚飯時分
人家屋門前燒煤爐的煙
我誤以為是親吻的暮靄
不斷地我們跨過臺階和樓梯
寒風追趕著倆人的年輕一陣“撲通、撲通”
響。新年好似黑暗中
你伸出的靜謐的手指
天真的黑了。年關(guān)臨近
我遺忘的往事后面有雪
我們趕時間去郊區(qū)的出租屋
仿佛幼年時曠野的一顆流星
我們抬頭仰望,雙雙消逝
而神奇地緊攥彼此的手
手沒有松開
到死都不松開
倉促中的美好,恍若萬家燈火中
雨落在屋頂,落在人世
透明的眼眸里
不斷地有人走過一條短短的巷弄
有人迎面而來
但卻陌不相識
外面雨天的街道,成了
年關(guān)臨近時的寒潮雨霧
愛滲透進雨的聲音
灑落成粒粒晶瑩的雨滴
弄堂在前方轉(zhuǎn)彎——分手!
雨霧籠罩的世界盡頭
你小辰光趕過蚊子沒有?
兄弟、阿叔、姐妹?
天黑后
蚊帳放下來之前
先用一把大扇子,蒲扇
把爸爸媽媽床上的蚊子趕掉
用力扇風,直到感覺
紗帳窩里的蚊子沒了
寂靜的四周只有陳年老房子里的椽木
天窗味道?;璋荡鬅崽煳兜?/p>
才把蚊帳左右放下。帳鉤掛落
“啪噠!”碰在木頭的床架子上
夜的清謐,隨之落下
年年夏天。姆媽吩咐我
舉著蒲扇到側(cè)廂屋的地板房
穿過老宅房檐的星光
黃昏是一個院門
里面天黑了很久 不拉亮電燈的家里
父親在煤球爐前忙碌
有時做飯有時扇爐子
媽媽胃病犯了,躺在
木床上。昏睡。無聲無息
若干年后成為屋頂上空
暮色中最初亮起的一顆星星
肚子餓久了的記憶使我
穿過弄堂回家。沿著河灘陰濕,仿佛抬頭
看見家里五斗櫥上的鏡框:
小學成績單。藥方、布票、購糧證
童年黑白的全家福
聞著街坊鄰居家的飯菜香
感覺整個縣城都饞涎欲滴
發(fā)出夜色深沉的腸鳴
不遠處,慘白的廠房倒映在
碼頭空落的對岸
我的腳在地上踢到一只摔碎的藥罐
繞過黑乎乎的藥渣和一陣寒風
煤爐上快要煮熟的
山芋粥香
父親手上的蒲扇扇出一陣火星
扇出寒流
“吱呀”一聲推開家門
七歲或十一歲的我踏進天井
消失在黑暗中。頭也不回
大清早。我早早起床的模樣像春天
我在自己房子里的動作
像冰河解凍
枝頭小鳥嘰嘰喳喳
人世紛爭云消冰釋
一生只屬于日出
我從睡房往書房里走著
如同鳥兒蘇醒
在露水中一躍
離開多年后,我們才彼此了解
慢慢地我們見面,說笑
一起在一個屋子里燒飯
睡覺。等對方下班
一起不快、發(fā)脾氣
開始快樂、交換故事
甚至散步——替自己害羞
也替對方驚訝!
并突然覺得這是唯一的愛情:
獨自一人,我才能完全看見她——
因為連她慢慢消失……走遠
連黑暗中的遺忘,我也已一并愛上
——有誰透過樹來望一望我
否則這森林之子的眼眶
怎么含著淚?
夕陽如同倒下的墓碑
(多么古老的黑夜?。?/p>
人和樹都舍不得彼此
他們都記住了:他們眼中的飛鳥
他們不說話時,仿佛在
撫摩對方
昔日的勇士,如今成了
鄉(xiāng)野阡陌間孤零零的一棵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