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顏
在臨潭古鎮(zhèn)最多最多的就是羊群。羊群在汽車往來的街道上早出晚歸,多得像七月綻放在枝頭的花朵,擠擠挨挨。好在鎮(zhèn)外是草原,浩瀚無邊的草原,有千萬個進口和千萬個出口,讓羊群早進晚出,也讓鎮(zhèn)上的人富裕安康。
每年到羊群產(chǎn)羔的季節(jié),大群的獸醫(yī)就會在鎮(zhèn)外的草原上出現(xiàn),搭起的無數(shù)白色帳篷似朵朵蘑菇。大風一刮,帳篷門簾激動著,上面斗大的“獸醫(yī)”二字變了形,也舊,像是從一千多年前的墓穴里發(fā)掘出來的。獸醫(yī)們在帳篷里半仰半臥地休息,或?qū)⒀蛎好稍陬^上取暖,爐火煮茶,像是一次戶外旅行那樣,將用過的空瓶子、啃過的肉骨頭、吃剩的面條、抽過的香煙盒子以及破塑料袋子、臟襪子、舊報紙、爛牙刷缸子扔得到處都是,還到處拉屎拉尿。但在天黑之前,他們又會將它們都收集起來焚燒,燒成一堆臭烘烘的灰燼,被夜晚的大風一刮,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但鎮(zhèn)上經(jīng)驗老到的老人們還是不放心,開始細意叮囑成天喜歡到處亂跑的小孩子:遠方的客人們來了,你們不要再跑到鎮(zhèn)外去玩兒,不然起大風的時候,他們焚燒過的屎尿渣子會飛進你們的鼻子和嘴巴里面。
而孩子們偏不聽,偏要到草原上去玩兒。因為這些獸醫(yī),一見到從鎮(zhèn)子里出來的小孩,就一個個哼著小調(diào)從帳篷里出來,要么給糖,要么給跳舞,讓孩子們快樂得像去海邊遇到了美人魚。
諾爾胡賽尼是這些獸醫(yī)中的一個,但他和別的獸醫(yī)不同,他很安靜,常常昂著頭,像一棵自崖壁橫長出來的樹杈,久經(jīng)風塵,早已參透世情。后來才知道他是一名獸醫(yī),但他曾身不由己給人看過病,在一個鎮(zhèn)醫(yī)院里面。這樣看來他不應該是一個獸醫(yī),他只是湊巧跟一群獸醫(yī)長途跋涉到了這里而已。
有一天黃昏微涼,已經(jīng)完全沉靜下來的草原,極目不見盡頭。我和諾爾胡賽尼一起坐在他的帳篷外面,各有所思。突然我心血來潮就問他:“一個給人看過病抓過藥的獸醫(yī)是真正的獸醫(yī)嗎?”諾爾胡賽尼轉(zhuǎn)過頭,一張臉輪廓分明,一雙眼睛風清月朗,笑了笑,說:“當然是了,我不但是一名獸醫(yī),我還是一個讀完所有獸醫(yī)專業(yè)書的獸醫(yī)?!?/p>
我興致奇高,又問:“那你為什么不去看看那些待產(chǎn)的母羊?”
“因為我要織地毯?!?/p>
“織地毯?”
諾爾胡賽尼用手指了指天邊晃蕩不定的晚霞說:“我能織出比晚霞還要美麗的波斯地毯。”
他能織出比晚霞還要美麗的波斯地毯,比晚霞還要美麗。他如此自信地說。
臨潭古鎮(zhèn)最長最寬的一條街叫西大街,從第一個街口跑到最后一個街口,再往前走幾步,就是野茫茫的草原,和草原上的諾爾胡賽尼。一般他都會搬一張?zhí)梢?,坐在帳篷外面,閉著眼睛曬太陽,偶爾戴一頂防日光的圓帽,洗剪下來的羊毛。作為一名從遠方來的獸醫(yī),他最擅長的工作竟然不是給羊看病,而是用洗好的羊毛做風格獨特、花紋繁復的波斯地毯。
他的地毯色彩繽紛、圖案各異,且散發(fā)著迷幻的香氣。他說他現(xiàn)在最大的夢想是做一個騎手,騎世界上走得最慢的馬,走沒人走過的路,觀察更遠處的草原以及草原外無數(shù)的陌生古鎮(zhèn),然后將它們織進他的地毯里面。
我從外婆家出來,從第一個街口出發(fā),忽略掉中間的廣告牌、紅綠燈、各類櫥窗,跑到西門橋,再從西門橋出發(fā),跑過很多個與第一個街口一樣裝腔作勢的街口,跑到鎮(zhèn)子外面,就看見了諾爾胡賽尼。他穿著一件非常干凈的白色細麻襯衫,正低著頭將曬干的羊毛卷成紡線,再將眼睛湊近紡線,細看有沒有雜質(zhì),然后再將紡線稀松地放進不同顏色的染桶里面染色。我順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染桶,往諾爾胡賽尼身邊走去。我看見他使用的染料有果皮、樹根、核桃皮、石榴皮,都是天然的。最后,他將染好的紡線放在陽光下曬,活脫脫一個藝術家的模樣。后來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轉(zhuǎn)過頭直盯著我;與此同時,我也像他盯我那樣一直盯著他,有點堅持不住了,眼睛泛酸,眼淚都快要出來了。終于在我想放棄的前一秒,諾爾胡賽尼突然像回神了一樣,收回了目光,說:“你的這雙眼睛跟一個人的太像了,可惜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聽說剛死沒幾天?!?/p>
我一聽,眼淚就出來了,給人造成的錯覺是我的眼睛背后好像真隱藏了什么秘密。還沒等我擦掉眼淚,諾爾胡賽尼又問我:“你是來買我織的地毯的嗎?”
他說:“你可以先看一看,或者踩在上面試試?!?/p>
他這樣說,就停下來,將手套也脫下來,再將汗?jié)竦氖衷趪股峡珒上拢哌M帳篷抱出一卷地毯,滿臉笑容地將它在草地上滾開,說:“你踩在上面試一試,我的地毯不但細膩美觀,還有其他普通地毯無法企及的一個魅力,那就是沒有兩張地毯是完全一樣的。”
如他所言,我踩在他平滑且柔軟的地毯上,感受到了它的魅力。地毯上的樹快速地發(fā)芽長出來,開枝散葉,越長越大,想去撕裂天空,但是太遠了,只戳破幾個小洞,透出天外的光亮,像無數(shù)的星星,照亮了花朵,照亮了山谷,照亮了清涼泉水、房屋、道路,還照亮了我的眼睛。我從沒見過這么明亮奢侈的光亮,這么色彩斑斕的世界,滿目芬芳,處處是奇妙的樂章。
跟他熟悉了以后,我就常常跑去他那里,試踩他各式各樣的地毯,無數(shù)新天新地在我面前逐一展開。我滿足地向諾爾胡賽尼一笑,但我說:“我是不會買你地毯的?!?/p>
諾爾胡賽尼望望我,沒說話。
我說:“我是沒長大的小孩子,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我怕他不信,還將所有的口袋翻過來給他看。但諾爾胡賽尼非??犊?,說:“你只管踩上去試好了,試是不要錢的。”
草原上的天氣變幻無常,忽然下起了一場急雨。獸醫(yī)們喧囂、原始、率直的歌聲停了。獸醫(yī)們駐扎的地方,一地的垃圾被雨浸過,收集起來,濕濕黏黏一大堆,更臟更爛更不堪。他們就挖了個坑埋了,還是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我長時間和諾爾胡賽尼一起坐在他的帳篷門口,或者聊天,或者托著腮看草原。太綠了,無數(shù)的羊一只一只像是信手撒在綠豆糕上的白芝麻。
我習慣性地問諾爾胡賽尼:“為什么你不去看看那些待產(chǎn)的母羊?”他只淡淡地微笑,然后反問我:“為什么你不去讀書?”
雨后的空氣清明如洗,我一言不發(fā),但諾爾胡賽尼說得沒錯,以我現(xiàn)在的年紀,我應該是在學校讀書,但我沒有,沒去讀書也是有原因的。
炎熱的夏天中午,頭上抹著發(fā)蠟的語文老師正在講臺上講“牛頭馬面”,是的,就是在講這個詞語,這是一個比神氣硬朗的頭發(fā)更會引人發(fā)笑的詞語。在混合著臭腳氣味兒的教室里面,其他同學都在記平時沒用、考試也許有用的筆記,只有我一個人在拼盡全力壓制快要漫溢出來的笑,終于還是無法壓制地笑了出來,發(fā)出了冒失的聲音。老師提醒了我?guī)状?,可是每次抬頭看見老師的臉,我又笑,弄得老師幾乎無法上課。
老師吁一口氣,叫我站起來,然后說:“學詞語時頭腦要冷靜,不能熱血沸騰。如果熱血沸騰的話,就麻煩了。”
我說:“我沒有熱血沸騰。”
老師問:“那你莫名其妙在笑什么?”
我說:“在笑牛頭馬面?!?/p>
“牛頭馬面有什么好笑的?”
我沒有回答,只含糊地笑著,然而老師不容許任何一個人含糊地笑過去,非要我講清楚,那我只好講了,我說:“因為我突然開始想象,想象老師你一會兒頂著牛頭在上課,一會兒蒙著馬面在上課?!?/p>
老師聽完就生氣了,氣得臉色泛白,說我是在笑他,讓我給他道歉。我哪里是在笑他,是我的想象讓我笑出了聲,我不覺得想象有什么不對,所以我堅決不道歉。不道歉的最終結果就是我被學校給開除了。
我變成了一個再也不用去讀書的人,這讓我有點開心又有點煩。開心的是我終于跟我所羨慕的傻穆罕曼一樣了;煩的是我之前一直很羨慕傻穆罕曼那樣的生活,現(xiàn)在我一點都不羨慕了。
臨潭古鎮(zhèn)悠長的歷史就像一條長長的絳蟲寄生在每個人的肚子里面,迫使每個人活得規(guī)規(guī)矩矩。但傻穆罕曼除外,他沒有絳蟲,也從不受絳蟲的干擾。他活得非常自由,不用上學,不用讀書,無拘無束,沒有任何負擔。他每日頭頂臟兮兮的無檐小圓帽,圓帽周邊頭發(fā)凌亂翻卷出來,像一層薄薄的殘云,遮住他的臉。他的臉又大又圓,像個神秘而蠟黃的月亮。他的衣服穿得長一層短一層,衣服邊緣搖曳著破爛而夸張的流蘇。他背一個破背篼,穿一雙破涼鞋,拄一根銹跡斑斑的螺紋鋼筋,隨時隨地從古鎮(zhèn)的任何一個巷道里面出現(xiàn)。母羊和公羊交配產(chǎn)了羊羔,羊羔長大又產(chǎn)母羊和公羊,羊糞在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在它們被車碾爛、被人踩扁之前傻穆罕曼總會及時將它們拾起來,裝進背篼里面。他為拾羊糞,走在羊群漫過的各種道路上,腦袋像個魔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就這樣將自己轉(zhuǎn)成了臨潭古鎮(zhèn)上的名人,從西大街第一個街口到最后一個街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讓那些渴望成名而成不了名的人羨慕得要死。但是今年夏天他死了,傻穆罕曼死了。
為什么突然會說起這件事呢?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臨潭古鎮(zhèn)最近緊隨獸醫(yī)之后來了一位新的鎮(zhèn)長,新官上任三把火,聽說新鎮(zhèn)長的第一把火就是要徹查傻穆罕曼是怎么死的。
另一個原因是我不止一次覺得傻穆罕曼跟鎮(zhèn)外的獸醫(yī)們是一伙的:傻穆罕曼拾羊糞,保持街道干凈;獸醫(yī)們收集垃圾,保護草原環(huán)境。他們說不定都是環(huán)保主義者,甚至還可能屬于同一個協(xié)會,于是我問諾爾胡賽尼:“你認識傻穆罕曼嗎?”
“穆罕曼?”專心編織地毯的諾爾胡賽尼,突然回頭看向我,說,“不認識,為什么要在好好的名字前面加一個傻字,很傻嗎?”
“不知道,反正大家都這么叫他,而且他也挺特別的,跟大家都不一樣?!?/p>
諾爾胡賽尼看了一下地毯的正面,又走過去看地毯的反面,并順手剪掉了兩個線頭,說:“如果這樣的話,那我就應該叫作傻諾爾胡賽尼?!薄爸Z……什么賽尼?”“諾爾胡賽尼?!?/p>
“你叫諾爾胡賽尼?”“是啊?!?/p>
“這么繞口的名字,像是吃了迷幻藥才給起出來的?!蔽倚λ拿郑ν陠査?,“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義?”
他瞥我一眼,說:“名字,就一個標記而已,能有什么特殊含義?”
想想好像也就是這樣的,每一個人一身赤裸來到世界,坦露在世人面前,沒有任何防備,也沒有任何標記。被剪斷的臍帶傷口是我們的第一個標記,名字是我們的第二個標記,以后標記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一個貼滿標記的殼將我們包裹在里面,濕黏黏,像鼻涕口涎一樣,糊我們半臉,打不碎,洗不凈,日子久了,也分不清哪個標記是真的、哪個標記是假的。就比如說拾羊糞的傻穆罕曼,他的第一個標記已經(jīng)縮進了肚臍眼;第二個標記是穆罕曼;第三個標記可能是傻,也可能是拾羊糞的。而關于傻這一標記,細究起來可能還是假的,因為他一點都不傻。我們找他玩時,他曾說:“我一直覺得跟人相處很麻煩,所以我寧愿跟羊糞相處,也不愿跟人相處?!边€說:“如果地球沒有重力,大便就會從嘴里出來?!蹦憧此苷f出這樣的話,是不是很像一個獨自生活在遙遠月球上的思想家,隔著距離,將地球上的人和重力都考慮得清清楚楚?
LIU Wen-bao, REN Dong-yan, TAO Feng, CHEN Guo-liang
再比如從遠方來的客人諾爾胡賽尼,他是諾爾胡賽尼,是遠方的客人,是獸醫(yī),他還是一個出色的地毯編織工,完全可以跟薩法維王朝最著名的地毯編織工匠相媲美。但我沒有將自己的想法告訴諾爾胡賽尼。因為作為臨潭古鎮(zhèn)的居民,我早已被鎮(zhèn)子內(nèi)的人嚴厲警告,別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一個異鄉(xiāng)人,別給自己找麻煩。
諾爾胡賽尼也不再跟我說話,只低頭繼續(xù)編織地毯。我目光四下搜尋,除了羊群就是草地,單調(diào)得像一個剛蒸熟的白芝麻綠豆糕。我忍不住又問諾爾胡賽尼:“你為什么不去給那些羊看???”
諾爾胡賽尼說:“我正在編織地毯。”
我看著地毯上奇怪的圖案問:“你編織的這是什么?”
“樹根。”
“有這么奇怪的樹根嗎?”
“是三千年都不會腐爛的樹根?!?/p>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三千年都不會腐爛?”
諾爾胡賽尼說:“我要在地毯上編織一棵扎根于大漠深處的胡楊?!?/p>
“胡楊有什么好編織的?”
“經(jīng)歷酷暑嚴寒,嘗盡鹽堿焦旱,依然屹立于風沙之巔,是一種精神?!?/p>
我見諾爾胡賽尼形容得太過于真誠,忍不住大笑起來。清脆的笑聲傳得老遠,驚動了我墓里的媽媽,她伸了一個懶腰,說:“呀,你又來擾我清夢?!蔽倚睦锏哪切┬切锹犚娏?,鬼火般閃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在見到諾爾胡賽尼之前我跟我的媽媽生活在一起。我們住在一個很舊的房間里面,墻壁沒墻紙,地板凹凸不平,天花板長霉。我從很早以前就一直蓬頭散發(fā),往返于家與學校之間。我媽媽從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寫小說,每次寫不下去的時候,她就會痛苦,會惡心,會嘔吐。每次她都將自己吐得四肢乏力、面孔呆滯,而那些嘔吐物是她敘述的源泉,是她小說的生長土壤,而對這一切我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了。但我沒想到的是,她最后一次吐完竟死了。在我見到諾爾胡賽尼之前她剛剛死去,頂著一個作家的頭銜,嘔吐完所有的痛苦和惡心,優(yōu)雅而又有尊嚴地死去,不像傻穆罕曼那樣被一只有粗壯彎角的公羊開膛破肚,血肉模糊。
在媽媽死去的那個夜晚,一顆閃亮的星星從我們家窗口滑了過去,一瞬間我像是在最平凡的黑暗中發(fā)現(xiàn)了最耀眼的光,我心狂跳,轉(zhuǎn)過頭十分激動地跟媽媽說:“一顆好亮的星?!钡珛寢尨魷届o地望著我,望了半天,然后閉上眼睛,死了。再然后我就感覺,我心里也是有星星的,那些星星全都失去了光芒,包括剛滑過去的那一顆,全都變成了堅硬而混亂的石頭,沉甸甸的,壓得我全身痛得像在拆散重組,又很不幸丟了螺絲釘。
還好我媽媽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來了。她給我媽媽舉辦了葬禮,并將我接了過去。外婆是個寂靜的老人,十分和藹可親。外婆家的庭院大門大得嚇人,每個有太陽的早晨,陽光都會透過彩色的玻璃門灑進庭院,投射出七彩的光。外婆家富得流油,使我過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生活。這使跟著媽媽過慣了窮生活的我心里產(chǎn)生了兩種相互抵觸的愿望:我想待在外婆家享受安定的生活,同時我又想出去。我很努力地,將全副精神寄托在這兩個愿望上面,內(nèi)中的糾結,從深淵被拋到九霄,又豎直掉下來,像一枚擲地有聲的硬幣,替我做了決定。于是我從外婆家跑出來,從西大街第一個街口跑到最后一個街口,再往前走幾步,就看見了諾爾胡賽尼。
踩在諾爾胡賽尼編織的地毯上,我就看見了無數(shù)個色彩繽紛、滿目芬芳的世界,同時也喚醒了我內(nèi)心的不安與愧疚。
我常常是個分不清主次輕重的人。我沒有參加我媽媽的葬禮。我本來想找一件像樣的衣服,穿去她的葬禮,但家里太窮了,根本就找不出一件像樣的衣服,最后沒有辦法,我將我的校服用墨水潑黑,穿去送葬,但葬禮已經(jīng)結束了,荒涼的墓園里,只剩下一座新起的墳墓和一場未下完的秋雨。儀表和行為上都有些失體面的我,就站在那座新墳前,被雨淋得像只掉進沸水里煮脫了毛的黑烏鴉。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只對諾爾胡賽尼說了。他問我:“一個寫小說的怎么會窮成這個樣子?”
我說:“一個寫小說的真的就窮成了這個樣子?!?/p>
“怎么會呢?”
“怎么不會!”
他說:“寫小說不但有稿費還有廣告費,錢多著呢?!?/p>
我說:“我知道稿費,有時都不夠我們吃喝,但廣告費是什么?”
他疑惑地看了我半天才說:“就是廣告商給的錢。小說中的人物吃什么牌子的饃饃,喝什么牌子的礦泉水,去什么地方旅行,蹲什么牌子的馬桶,看哪個頻道的節(jié)目,這些按著廣告商的要求寫了,廣告商就會給廣告費。”
“那不就成了廣告商讓寫什么就得寫什么嗎?”竟還有人這樣寫小說,我頓然感到悲哀。但諾爾胡賽尼說這是一種合作,互惠互利,兩全其美。
“我媽媽倔得很,她寫小說甚至連形容詞和副詞都不用?!?/p>
我媽媽寫小說,我耳濡目染,知道其路數(shù)。
諾爾胡賽尼一臉好奇,問:“你媽媽是誰?”
我不會告訴他我媽媽是誰。作為臨潭古鎮(zhèn)的居民,我同樣被鎮(zhèn)子內(nèi)的人嚴厲警告,別將自己家里的事告訴一個異鄉(xiāng)人,別給大家找麻煩。
一說到媽媽,我總覺得愧疚。我媽媽去世后我為了哭出眼淚,就努力地找一些悲傷的情緒,但是它們卻像出埃及記那樣越過紅海,早已經(jīng)到達西奈的曠野。于是我只是坐在諾爾胡賽尼的身邊,坐在廣大到相忘的草地間,雙眼干澀地望著前方。
媽媽去世我為什么哭不出來呢?這得從媽媽生下我說起。我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我像一只草履蟲一樣來勢洶涌,身不由己地從媽媽身體里面分裂出來。全鎮(zhèn)子的人都不歡迎我,因為他們不知道媽媽是何時結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懷孕的,更要命的是,從我的臉上也看不出另一個人的輪廓特征。外婆數(shù)百次問媽媽,我到底是誰的孩子。媽媽很倔強,就是不說。外婆氣得牙關顫抖,說:“算了,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愛怎樣怎樣。”媽媽也很生氣,說:“誰要你管,我死了都不要你管?!币粴庵?,還從外婆的家里搬出來住。外婆跟我說這些的時候,似觸到了一根悲傷的神經(jīng),劇烈地哭,劇烈地顫抖:“多么倔的孩子呀,出生在殷實的家庭,受過高等教育,最后將自己給倔死了。”
我因為媽媽的倔強而獲得了生命,又因為媽媽的絕口不提,活得像一只悲劇的草履蟲。
而諾爾胡賽尼認為我哭不出來是因為我悲傷的情緒像出埃及記那樣越過紅海,早已經(jīng)到達了西奈的曠野。他說:“這是真的,我編織過很多地毯,我知道從紅海到西奈的曠野到底有多干旱,干旱得嘴里都冒煙了,還有什么眼淚能流下來?”
我看著他,他腦袋后面是綠茵茵的草地,一陣風過去,似波濤洶涌。更遠的地方,禿鷲通體黑褐色,頭裸出來啄食一堆骨頭。我惡心得想吐,一口酸水已經(jīng)泛了上來。一惡心就想吐是我媽媽的特征,此時我卻有這種癥狀,像復制過來的一樣。
之后,我將那一口酸水吐了出來,我說:“你看,諾爾胡賽尼,我不是因為干旱缺水而哭不出來的,我是真的哭不出來?!?/p>
諾爾胡賽尼的眼睛像一塊兒溫熱的豌豆黃,帶著淡淡的甜,將我自頭頂至腳跟掃一遍,然后又抬起手臂,短暫地試探之后,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說:“你跟我年輕時認識的一個姑娘真的太像,我這次來這里就是想跟她好好告?zhèn)€別,可惜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p>
“為什么會沒有機會?”
“因為她已經(jīng)死了?!?/p>
草原上刮著令人發(fā)愁的秋風,而我像小偷一樣,從諾爾胡賽尼錯綜復雜的眼神里面偷窺到了他不為人知的遺憾和懷念。
傻穆罕曼的尸體就是在臨潭古鎮(zhèn)外的一片草地上被發(fā)現(xiàn)的,一時整個臨潭古鎮(zhèn)像通了電的空氣炸鍋,人們心中沉睡多日的種子,噼噼啪啪全炸成了爆米花兒,香甜的滋味喚醒了每一個居民的記憶——拾羊糞的傻穆罕曼是被一只有粗壯羊角的公羊抵死在西門橋欄桿上的。
我沒有見到被公羊抵死的傻穆罕曼,卻從各路繪聲繪色的流言中得知,一開始傻穆罕曼只是被一群羊擁到了橋面上,于是他提起螺紋鋼筋驅(qū)逐羊群,他說:“走開,都走開,不走我就宰了你們!”
可是為什么呢,橋頭修鞋的人、賣菜賣水果賣豆腐的人,甚至放橋頭很久的錐形警示樁都沒有被羊群擁到橋面上,唯獨傻穆罕曼就被羊群擁到了橋面上?鎮(zhèn)上的人說那是因為傻穆罕曼離得近呀,他就跟在羊群后面拾羊糞,羊一回頭,強悍如軍隊,傻穆罕曼就被擁到了橋面上。羊群里有一只公羊可能吃了草原上的致幻菌菇,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傻穆罕曼與它對戰(zhàn)。它蓄勢待發(fā),沖過去一角,就將驚恐而慌亂的傻穆罕曼抵死在了橋欄桿上,而且公羊的角又彎又尖銳,被傻穆罕曼七長八短的衣服纏住,一次次撕扯掏挖,內(nèi)里腸子比拉面還長,越扯越長,全扯出來與衣服糾纏在一起,血肉模糊。
有人又問,可是羊群為什么會突然回頭呢?
因為吃了致幻菌菇啊,暈頭轉(zhuǎn)向,迷糊亂闖。
……
反正不管什么人提出什么樣的疑問,總有人根據(jù)荒謬的邏輯給出合理的答案。
而諾爾胡賽尼顯然對夏天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當我問起那具被他發(fā)現(xiàn)的尸體時,他正在給羊毛染色。他忽然怔住了,思緒飄忽至很遠,一下子收不回來的樣子。
我又問:“尸體不是你發(fā)現(xiàn)的嗎?”
諾爾胡賽尼說:“是我發(fā)現(xiàn)的呀,但我不認識他,我不知道他是誰。”
“那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尸體究竟是什么模樣?”
“我去剪羊毛的時候,發(fā)現(xiàn)草叢里有一條領帶,凌亂地掛在一個脖子上。扒開草叢就看見躺著一個死人,蓬頭垢面,里外帶傷,手上腳上全是羊糞,散發(fā)著刺鼻的腐爛氣味。”
沒有父母的孩子就像床邊香爐里繚繞縈回的青煙,永遠飄在追尋的路上,永遠慢人一步。因此,當我聽到傻穆罕曼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消息并及時趕往草原時,這具尸體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又一次錯過了傻穆罕曼死后的場面。我覺得我現(xiàn)在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面容了。
也許人死時間久了,其他人大概也會遺忘掉死者的面容,這是正常的。但同一個人怎么會有前后兩種不同的死法?怎么可能?臨潭古鎮(zhèn)的居民,滿腹疑團,議論不休。最后因為某些我并不知道的原因,所有人又口徑統(tǒng)一,都相信遠方的客人諾爾胡賽尼去剪羊毛時發(fā)現(xiàn)的尸體就是傻穆罕曼。那么,在那個炎熱的夏日午后,被公羊抵死在西門橋欄桿上的男人是誰?由于已經(jīng)統(tǒng)一了口徑,就議論得更厲害了,但也不能大聲地討論,所以從西大街第一個街口到最后一個街口,一路走下去,全是紛亂的竊竊私語——那個被公羊抵死在橋欄桿上的男人是誰?傻穆罕曼到底是怎么死的?
“傻穆罕曼其實就是被最早發(fā)現(xiàn)尸體的那個獸醫(yī)殺死的,獸醫(yī)們最喜歡賊喊捉賊了?!蓖蝗恢g,這樣一個來歷不明且毫無根據(jù)的消息,像一條細細的蛇,冷不防鉆進臨潭古鎮(zhèn)每一個居民的腦袋里,盤旋游走,騷動異常。
而更讓居民們騷動的是,我們新上任沒幾天的鎮(zhèn)長已經(jīng)走了好多天了。原因是鎮(zhèn)長要徹查夏天傻穆罕曼為什么被公羊抵死在西門橋欄桿上,是誰家的羊,要還傻穆罕曼一個公道,但是全鎮(zhèn)的人為了免受說不清的牽連可能帶來的麻煩,就都各尋借口,避而不談,那只公羊好像也已經(jīng)被人宰殺吃掉好長一段時間了。鎮(zhèn)長即使有三頭六臂,也經(jīng)不起這樣的五敷七衍,銳氣和耐心終于消耗殆盡,走了,聽說走的時候失望至極,連辭職報告都沒寫。
我心中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慌亂和惆悵,匆忙跑到草原上,氣喘吁吁地將這些坊間流言全說給諾爾胡賽尼聽。我說:“你知道嗎,他們都認為是你殺了傻穆罕曼?!敝Z爾胡賽尼正低頭編織,地毯上是一條宛轉(zhuǎn)延伸的藍色河流,河水快要干枯了,河里的水草和游魚好像也都知道了,都敷衍而悵惘地茍活著。我又說:“他們都認為是你殺了傻穆罕曼?!敝Z爾胡賽尼停下手中的編織,抬起頭,臉上是月朗風清的微笑,問我:“你認為呢?”
就這一問,我心中被流言繃緊的那根弦,那根一碰就嗡嗡蕩出聲音的弦,突然就松弛了下來,我也笑了。
諾爾胡賽尼繼續(xù)低頭編織,織完了河流,將一些野花野草織在了河邊,又抓過來一把帶著孢子的風織在了井臺上,一會兒工夫井臺上就長滿了菌菇。我問他:“你織的這是哪里?”
“臨潭古鎮(zhèn)?!?/p>
“臨潭古鎮(zhèn)河里的水早就干枯了,河邊沒有這樣的花朵。另外街道上沒有馬,也沒有騎馬滿街晃悠的人。還有這里,這里既沒有水井,也沒有井臺,更沒有這些奇奇怪怪的菌菇?!蔽抑钢靥荷系膱D案問諾爾胡賽尼,“你到底有沒有去過臨潭古鎮(zhèn)?”
諾爾胡賽尼笑了,說他編織的是以前的臨潭古鎮(zhèn)。
我也笑了。他真的是太不了解臨潭古鎮(zhèn)了。臨潭古鎮(zhèn)的居民世代生活在這里,用行動和智慧打了一堵隱形的圍墻或是一口井,里面的人不出去,也拒絕外面的人進來,偶爾離經(jīng)叛道出去的人會被他們迅速遺忘。外面的世界豐富多彩、寬廣無比,而他們只相互之間嫁娶往來,悠長的歲月將他們的血緣,像搟羊毛氈一樣,錯綜復雜地搟在一起,難分難離。同時他們自己也對這種血緣關系有著謎一樣的情思,他們將全部的智慧都用在理清血緣這一件事上,他們?nèi)粘V蛔鰞杉隆崂硌壓统鹨暜愢l(xiāng)人。他們對異鄉(xiāng)人存在一種經(jīng)常性、永久性的敵意。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臨潭古鎮(zhèn)上的居民個性各不相同但又非常相似;為什么他們習慣人云亦云,甚至耳朵尚未聽到聲音,腦子攢存的舊信息便已經(jīng)為其定了性質(zhì),且極少懷疑;為什么他們對一切符合他們期望的消息反應極快,常常忽視這些消息的真?zhèn)?;為什么古?zhèn)上的一切流言都堅不可摧;為什么從異鄉(xiāng)來的鎮(zhèn)長要查案,而沒有人配合他;為什么母羊產(chǎn)羔的季節(jié)出現(xiàn)的獸醫(yī)們總是在鎮(zhèn)外搭帳篷居住。
我跟諾爾胡賽尼說:“你有沒有覺得臨潭古鎮(zhèn)像一口沒有井蓋的井?”
諾爾胡賽尼看了我半天,反問道:“像嗎?”問完,又補充說:“其實這也沒什么值得談論的?!?/p>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沒什么值得談論的?”
諾爾胡賽尼想了一會兒問:“一口沒有井蓋的井值得談論嗎?”
我被諾爾胡賽尼問迷糊了,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談論,但諾爾胡賽尼不知道的是,古鎮(zhèn)上最老的老人是一位干癟的、駝背的小老頭,他能講我們未曾經(jīng)歷過的時代和未曾經(jīng)歷過的故事,同時他也猶如背負他的駝背那樣背負著古鎮(zhèn)上最復雜、最棘手的使命——提醒與告誡。他總是說:“孩子們,你們不要去跟鎮(zhèn)外的獸醫(yī)們說話,不要跟他們談論任何問題。無論他們問你什么,你都不要告訴他們。”
其中一個愛吃糖又常喜歡跑去草原上玩兒的孩子問他為什么。
他眼風向眾多孩子掃過去,慈祥又和藹地說:“比如一個獸醫(yī)拿著一塊兒糖給你,你要知道就是這件貌似友好的小事,也蘊含著他們的陰謀詭計,蘊含著他們想要摧毀我們輝煌過往的狼子野心。因為他們跟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他們是窮困潦倒,迂回在草原上的獸醫(yī),他們不重視過往,沒有過往,也不計較未來。而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一切輝煌的過往最終都要與我們艱苦奮斗的現(xiàn)在連接在一起,變成我們精彩的未來。”
經(jīng)他這么一說,大部分孩子都信了,但常喜歡跑去草原玩兒的那幾個孩子持懷疑態(tài)度,而且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他說的這些,甚至我認識的小胖引頸左右窺視一番后,直接跟我說:“千萬不要信他的話,他就是個老騙子?!?/p>
但那個干癟的、駝背的小老頭竟一點也不愕然,繼續(xù)慈祥又和藹地要所有的孩子都聽他的話,好像不能讓孩子們聽他的話,便枉為古鎮(zhèn)上最老的老人。我好奇地注視著他,為什么要聽他的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成大人的那些人,如果他們小時候也不聽話,那他們現(xiàn)在是不是就不會對異鄉(xiāng)人存在一種經(jīng)常性、永久性的敵意?
我問小胖:“你怎么知道他是老騙子?”
小胖說:“騙子的伎倆總是編造輝煌的過去,許諾精彩的未來,然后要你犧牲掉現(xiàn)在?!?/p>
我聽完,一下子木呆呆,對現(xiàn)在的恐懼,遠遠超過對未來的期待。
小胖用他的胳膊肘捅了捅我,擔心地問道:“你不信嗎?”
我說:“信。”
小胖的話應該信,因為他是我們鎮(zhèn)上讀書讀得最多的孩子,但讀書多并不是因為他酷愛讀書。他一開始天真地以為只要將書讀完了就不用再讀了,于是他什么書都讀,不管什么地方、什么場合,時時刻刻,日復一日,拼了命地讀,就想將書讀完,趕緊回家忙于生計,但是后來他讀完無數(shù)的書,讀得面孔蒼白、眼睛發(fā)紅,才發(fā)現(xiàn)書是讀不完的,也就不著急了,開始像一條吃飽的蛇一樣,邊讀書邊忙于生計,慢慢迂回行進,尋找出路。
一想到這些,我就有些苦惱和悲傷。我覺得諾爾胡賽尼根本不可能殺死傻穆罕曼,他最大的興趣是編織地毯,他的微笑是耐心而月朗風清的,所以他怎么可能會去殺人?當然,這樣的話我從未對諾爾胡賽尼提起,而諾爾胡賽尼還是一如既往地在編織他的地毯。他已經(jīng)編織了很多地毯,各種顏色,各種花樣,極其豐富,有時他甚至會主動將剛編織好的地毯鋪平,讓我踩試。我毫不客氣就踩上去,踩來踩去,踩得自己開心死了。但出了宗意外,我的腳在地毯上崴了一下,一瞬間痛楚錐心,眼淚一滴連一滴。諾爾胡賽尼連忙伸手將我從地毯上接了下來,說:“再好的地毯,踩的時候自己不小心,那還是會崴到腳。”
諾爾胡賽尼幫我看了一下,沒有脫臼,不礙事。但我走回去的時候還是痛,痛得冷汗涔涔,完全沒料到傻穆罕曼被遠方來的客人諾爾胡賽尼所殺的流言,突然會在古鎮(zhèn)內(nèi)傳得沸沸揚揚。一鎮(zhèn)的人毫無證據(jù),但卻像一盆花毛茛,為應一個虛景,個個氣血翻涌,憤怒綻放,然后又萬分慶幸地說還好還好,殺死他的并不是古鎮(zhèn)上的某個人,也不是那只屬于古鎮(zhèn)內(nèi)某個居民的公羊,而是一個異鄉(xiāng)人,一個來歷無處可尋、血緣模糊不清的異鄉(xiāng)人。
那具被諾爾胡賽尼發(fā)現(xiàn)的無名尸首被運至火化場火化時,火化場的員工遲遲不能確定要將他塞進高檔爐還是普通爐火化。那員工說鎮(zhèn)內(nèi)的血親用高檔爐火化,異鄉(xiāng)人只能塞進普通爐火化。送尸體的人說當然用高檔爐,這是傻穆罕曼啊。那員工說傻穆罕曼已經(jīng)火化過一次了,名字和身份已經(jīng)被占掉了。送尸體的人氣得頭發(fā)都豎了起來,不問是高檔爐還是普通爐,就自己搬起尸首往里塞,邊塞邊罵:都是人,活著的時候分親疏遠近,死了進火化廠還分,難道高檔爐燒出來的血親還能?;貋砜赐阄??
此事之后,整個古鎮(zhèn)的人突然就更加地團結了,團結得像生長在草原上的草,草尖是齊一色的綠,草根深扎地底,糾結成地氈,即使將整個草原倒轉(zhuǎn)過來也掉不下來——他們打著橫幅,拿著大喇叭,結隊來到古鎮(zhèn)與草原的交界處,朝獸醫(yī)們罵臟話,扔空瓶子,扔臭鞋子,扔爛雞蛋,扔死貓死狗死鴨子死羊羔。獸醫(yī)們一定很疑惑,鎮(zhèn)子里面的這些人,人死了火化掉了,又來搞這么一出鬧劇,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要干什么?也就沒作什么反應。在天黑之前,照常將這些扔過來的爛東西跟他們自己的垃圾一起收集起來焚燒,燒成一堆苦澀而刺鼻的灰燼,被夜晚的大風一刮,仿佛從沒有存在過一樣。
諾爾胡賽尼也一樣,依然每天寂靜而沉默地在帳篷前編織地毯,各種圖案——直線幾何圖案、曲線寫實圖案、樹木動物、庭院建筑,玫瑰和夜鶯以及詩人的故鄉(xiāng)——包含著各種神秘而陌生的智慧。我腳不痛了,繼續(xù)往新織好的地毯上踩,但我心神不寧,我問諾爾胡賽尼:“你怎么不去給那些母羊接生?今年連一個羊羔都還沒有出生?!?/p>
諾爾胡賽尼的目光從我臉上一掃而過,他立起來,去拿紡好的羊毛線,然后繼續(xù)埋頭編織。我站了一會兒,再一次說:“到目前為止,真的一個羊羔都還沒有出生?!焙薏坏昧ⅠR拉諾爾胡賽尼去給羊接生,但諾爾胡賽尼還是在織地毯,他手中的羊毛線在地毯上有節(jié)奏地穿梭、跳躍、回返、停頓,然后說:“如果沒有羊羔出生,那明年我就沒羊毛編織地毯了?!?/p>
我想這也許就是從遠方來的客人諾爾胡賽尼,他是跟獸醫(yī)們一起來的,但他卻只織地毯。他讓我踩在地毯上試試,但試的不是地毯本身,而是編織在地毯上的新天新地。母羊產(chǎn)羔的季節(jié),他來了,卻不關心母羊有沒有產(chǎn)羔。
人們無可言喻的生之歡愉與死之蒼涼仿佛是那種精確而冷靜的頭腦經(jīng)緯交織而成的一塊完整地毯,不同的是地毯上的顏色和圖案。我說的是,當站在遠方的客人諾爾胡賽尼編織的地毯上,就會看見無數(shù)這樣的古鎮(zhèn)。它們陷落在草原,上面都是橫七豎八的電線。它們像一個一個的籠子一樣,各不相連。它們各自有各自一脈的文化、協(xié)調(diào)的思想、千古的薈萃以及柔韌如絲的血統(tǒng)。若再站得高一點,它們就像草原上發(fā)霉的點點灰斑。我的意思是,有這么多的古鎮(zhèn),而草原又那么大。鎮(zhèn)上最老的老人,那位干癟的、駝背的小老頭說若走出一座古鎮(zhèn),將再也無法進入另一座古鎮(zhèn),也無法走回自己原來的古鎮(zhèn)。他說浩瀚無邊的草原有千萬個進口和千萬個出口,會讓人徹底迷失方向。
我一面站在諾爾胡賽尼編織的地毯上,一面幻想自己迷失在了草原。但地毯上的圖案告訴我,遷徙的候鳥和進出的羊群可從來都沒有迷失過方向;還告訴我,到了未來,到了現(xiàn)在活著的每一個人都已經(jīng)死去的以后,獸醫(yī)必然還會像胡楊一樣繼續(xù)堅強存在,不定期地駐扎在每一個古鎮(zhèn)的外面,給羊群看病,給母羊接生,用柔軟的羊毛織地毯,和從鎮(zhèn)子里面出來的人做朋友。
我想事情應該是這樣的,在很久很久之前。我說的是,在獸醫(yī)還沒有出現(xiàn)之前,這些古鎮(zhèn)從很遠很遠的宇宙中看,都是點狀的、粉末狀的物質(zhì),是蜜蜂足上附著的花粉,蜜蜂扇一下翅膀就是一場風暴,震撼洶涌,淹沒了每一個人,也淹沒了鎮(zhèn)子,人人面目全非,全死了,只剩下不言不動、還未睜眼的嬰兒,他們一個一個如同寄居在襁褓中的蛹,吸收著蛹殼里面的養(yǎng)分,一天一天地長大蛻變,從蛹殼里面出來,看不見大人,也沒有鎮(zhèn)子,更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關心。他們各個眼里閃著原始的光芒,遵循著自然的法則繼續(xù)成長,而生命的延續(xù)有時就是這么神奇,憑借天性長大,卻各個非同尋常。他們帶著帳篷、爐火,帶著原始的、自然的、由大地噴射出來的力量和智慧,一路前行,并與那些從各個鎮(zhèn)子里面跑出來的人們相遇。他們天生地養(yǎng),什么都會,無不精通,只是臨潭古鎮(zhèn)上羊群最多,他們在鎮(zhèn)外剛一出現(xiàn),就開始給羊看病,進而被鎮(zhèn)內(nèi)的人稱之為獸醫(yī)。
這一次我將我的想法告訴了諾爾胡賽尼,他聽了一點都不吃驚,反而笑著伸手過來摸了摸我的頭,很肯定地說:“你想得一點都沒錯,就是這樣的?!闭f完又補了一句:“看來我的地毯沒白給你踩?!?/p>
突然一只帶血的羊羔不知從何方向飛來,直直砸在諾爾胡賽尼剛織完的地毯上,發(fā)出令人肝膽俱裂的悶響。剛落在草叢間的飛鳥馬上受驚,撲啦啦展翼翻飛。
諾爾胡賽尼無辜而慶幸地一笑,說:“還好沒砸我頭上?!比缓箪o靜地看著,但看的不是那只羊羔,而是注視著羊羔的我。地毯上血污狼藉的羊羔反映在我的眼中,再折射到他那月朗風清的眼睛里。
我問諾爾胡賽尼:“這也是鎮(zhèn)上的人扔過來的嗎?”
諾爾胡賽尼卻說:“它死了?!?/p>
是的,的確死了。諾爾胡賽尼拿剪羊毛的剪刀將死去的羊羔從地毯上撥下去,肯定而又饒有深意地說:“今年母羊腹中的羊羔都會死去?!?/p>
草原上起風了,帳篷門簾像一張飄揚的牛皮紙。我起身走在回去的路上,看見一個黑影在草叢間一閃就過去了。我慌忙跟過去,但草長風大,早沒了蹤影。我最近常感覺,在去找諾爾胡賽尼的路上,總有人悄悄躲在暗處跟蹤我。我吃不準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其他孩子去草原有沒有被跟蹤,但現(xiàn)在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管怎么猜想、怎么回味諾爾胡賽尼最后說的那句話,都茫茫然,無濟于事。我心中的不安漸漸變成了擔憂,只好將它講給鎮(zhèn)子里的其他人聽。他們一聽,就跟沒聽到一樣,毫不在意;只有小胖,搬運著體積和重量遠遠大于自身的煤氣罐從我身邊走過時,不太確定地跟我說:“這可能是個報復性的詛咒,也可能是個先瞻性的預言?!?/p>
果真像詛咒或者預言一樣,接下來鎮(zhèn)子里的母羊一只羊羔都沒有生出來,都滑了胎,或者正在滑胎。滑下來的血肉一團一團,簡直觸目驚心。而此時的太陽像是一只被抓進玻璃瓶中的蝴蝶,遭乙醚迷暈后,做成了標本,臉皮紫漲不變不移,將地面烤得像燒磚的窯。街上沒幾個人,橋頭賣豆腐的高個子女人看著一車的豆腐沒人買,就急躁而疲倦地推起三輪車,想下橋去找一塊陰涼地,卻一不小心踩在一團黏膩的血肉上,一個踉蹌趴倒在地上。她嘴唇磕破了,牙齒咬得嘎吱吱響,終于爬起來,又滑倒;一滑再滑起不來,也沒人理會。
臨潭古鎮(zhèn)歷史上注定會被后人懷疑其真實性的“母羊滑胎事件”就這樣一發(fā)不可收拾地來臨了。無數(shù)的母羊每天都在滑胎,勢不可擋。古鎮(zhèn)上的居民猜測說,羊群去鎮(zhèn)外草地上吃草時,遠方的客人諾爾胡賽尼肯定對羊群做了什么,因為諾爾胡賽尼說了:“今年母羊腹中的羊羔都會死去?!苯Y果就一只羊羔都沒有生下來。滑了胎的母羊,胎衣不下,繼發(fā)子宮內(nèi)膜炎,奄奄一息堆在地上,像過了時的破舊皮襖。公羊厭食消瘦,拱背行走,如喪家之犬。在散發(fā)著惡臭的陽光下,左一團右一團的血肉,如曬焦的鶴頂紅。人人都很慌張,怕保不齊連自己的命都要搭進去,進而開始屠宰,屠宰那些看上去有氣無力、快要死掉的公羊和母羊。越宰越多,全鎮(zhèn)的肉價直線下跌。
強光下的肉店像一只龐大的嗜血動物,羊脖子處的鮮血被吸干了,一只挨一只,赤條條的。
“喂,要不要我?guī)湍愣绯蓧K兒???”
“好的,你幫我剁成塊兒吧?!睆牟挥嬈鋽?shù)的屠宰中大發(fā)橫財?shù)耐婪蚧瘟嘶胃觳玻w快幾刀,將一塊四斤不到的羊腿給我剁成了小塊兒。
諾爾胡賽尼看見我拿給他的羊肉塊兒,驚訝地看著我問:“你這是干什么?”
我說:“羊差不多被宰完了,羊肉很便宜,可能也是最后的羊肉,宰完就沒有了?!?/p>
我望著諾爾胡賽尼,終于還是忍不住將鎮(zhèn)內(nèi)的事情告訴了他。我說:“他們都說這是你干的。”
諾爾胡賽尼輕輕嘆了一聲,便不言不語。
我略略靠近他,說:“你不是獸醫(yī)嗎?他們說你能控制羊滑胎,自然也能控制人流產(chǎn)。我聽說東城角的一個孕婦已經(jīng)流產(chǎn)了,我還聽說,為了防止古鎮(zhèn)絕種斷代,他們要殺了你?!?/p>
諾爾胡賽尼聽了,又嘆了一聲,臉上起一絲蒼涼,說:“是啊,我是會開藥打針,但這些事跟我沒關系。母羊滑胎是羊布氏桿菌造成的,羊的一種慢性傳染病。太陽下的羊糞清理不及時,就容易四處散播傳染。孕婦流產(chǎn)可能是意外?!?/p>
鎮(zhèn)子里每天都在屠宰羊,羊越來越少,那些獸醫(yī)們也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陽光明媚,云朵在碧藍的天空中輕輕飄著,寧靜祥和的草原上一只羊也沒有。
而街面上母羊滑下來的胎像先前滿街的羊糞一樣普遍,毒辣的太陽像一個閃閃發(fā)光的暴君,日日出來故意曝曬,任由大人小孩一起怨。蒼蠅更是一來一大群,團團亂旋,巨大的嗡嗡聲伴著直沖腦門的惡臭,簡直令人煩躁到了極點。一部分人待不住,就封了門窗,進了自家的地窖;另一部分人堅持在光天化日之下,意志不可摧殘似的,持續(xù)談論這件事情。
我再去找諾爾胡賽尼,他正躺在帳篷前的躺椅上看書。我非常害怕,不是對諾爾胡賽尼害怕,而是對我們鎮(zhèn)子里面的人,我說:“他們也會殺了我的?!?/p>
諾爾胡賽尼的目光移動在書頁的字跡上面,說:“怎么可能?你一個小孩子,他們才沒時間理會你。”我站在諾爾胡賽尼的帳篷前只好再說:“他們真的會殺了我?!敝Z爾胡賽尼還是在閱讀,目光在一行一行地移動,移動到一個句號上,抬頭精神地睨著我一笑,說:“人命關天,怎么會隨隨便便殺人,都是嚇唬你這樣的小孩子的?!?/p>
我注視著諾爾胡賽尼那垂下來的、幾乎要將眼珠淹沒的睫毛,無理而荒謬地問他:“你不能送我回去嗎?”
“為什么要讓我送?”
“我怕他們真殺了我,秘密地殺了我?!?/p>
黃昏已落幕,遠的近的都無奈地模糊了起來。諾爾胡賽尼看不清字了,就放下書,走過來用他的大手摸了摸我的頭,說:“他們不會殺你的,你只是一個孩子?!?/p>
很明顯獸醫(yī)諾爾胡賽尼,遠方的客人諾爾胡賽尼,他不可能送我回家。因為他以及其他的獸醫(yī)都被稱為遠方的客人,既然是客人,那沒受邀請,就絕不能邁進鎮(zhèn)子一步,也絕不會邁進鎮(zhèn)子一步,多少年來始終如此。
我又等了一會兒,冷冷的風迎面吹來,將我頭發(fā)吹得瑟瑟亂顫。諾爾胡賽尼還是絲毫沒有要送我回家的意思,我只能再次說:“我還是很害怕他們會殺了我。我時常離開鎮(zhèn)子來你這里,他們總會找到殺我的理由的?!?/p>
諾爾胡賽尼明顯是不相信我,嘴角泛起一絲月朗風清的微笑,走進了帳篷。爐腔里大塊的馬尾松在燃燒,帳篷里彌漫著松香和松潘茶的混合香味。
“我不敢一個人回家?!蔽艺驹趲づ耖T口,一次又一次地相逼。我對自己有些失望。當古鎮(zhèn)上的人跟我說你去將諾爾胡賽尼帶到鎮(zhèn)子里來時,我就有充分的理由擔心將他帶到鎮(zhèn)子內(nèi)的結局。但正當我要拒絕時,鎮(zhèn)上那個寒窗苦讀沒讀成書,卻將眼睛讀成深度近視的人,手握一支鐵棒,戴一副砧板厚的眼鏡,堵在我面前,威脅我說:“你常跑去草原上的賬,還沒跟你算呢!”我突然想起來就問:“難道前幾天在草叢里跟蹤我的就是你?”
他不說話就看著我,厚厚的鏡片一圈一圈,眼球像一個靶心,萬箭穿不透的靶心。我一下失了勇氣,不敢再言語。
夜還是到來了,深深的,像個無底的潭。我繼續(xù)一遍又一遍地對諾爾胡賽尼說我不敢一個人回家。
諾爾胡賽尼終于扛不住了,霍一下站起來,穿上外套,扣子一路扣上去,扣到下頜,再裹上圍巾和帽子,從帳篷里面走出來說:“走,我送你回家?!?/p>
燈火影影綽綽的街道上,諾爾胡賽尼寬肩膀、長脖頸,帽子圍巾裹得嚴嚴實實,看上去黑乎乎的,如一只新死的魂,乍到陰間玄界,以一種急不可待又迫不得已的矛盾節(jié)奏徑直向前走。
這讓我想起我最后一次見到拾羊糞的傻穆罕曼時的情景。那是一個剛下過微雨的下午,我在臨潭古鎮(zhèn)的河灘邊上看見了傻穆罕曼。那天他沒有拄螺紋鋼筋,也沒有背破背篼,不知道他站在河堤那里看什么,靜悄悄的,半點聲音也沒有。我問他:“你站在這里看什么呢?”
他將流散至遙遠的目光收回來,對我微微一笑,一副囂張不羈卻欲言又止的神情,最終什么都沒說,笑了笑就離開了,以一種急不可待又迫不得已的矛盾節(jié)奏越走越遠,邊走邊唱:“月亮月亮光光,趙家院里娘娘,娘娘不吃大米飯,要吃裹了白面的羊糞蛋?!?/p>
我當時還在想傻穆罕曼今天怎么這么奇怪,他怎么唱這么傻的歌?我老遠大聲問他:“為什么不吃大米飯,要吃裹了白面的羊糞蛋?”他大聲回答我:“因為世界上沒有絕對干凈的食物?!蔽乙宦?,感覺這說的比他唱的更傻,就說:“沒有絕對干凈的食物是沒錯,但也不能因此就吃羊糞蛋啊?!钡呀?jīng)越走越遠了,濃霧中的背影,猶如誰留下來的一記殺手锏。第二天就聽說傻穆罕曼被公羊抵死在了西門橋的橋欄桿上,從此以后,再也沒有見過他。大街小巷里的羊糞沒人拾,鋪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被太陽一曬,被車子一壓,成了一片片塵土,到處飛揚。
安全抵達外婆家的門口之后,我將這件事告訴了諾爾胡賽尼,我說:“你過西門橋時要小心一點,傻穆罕曼就是在那座橋上被羊抵死的?!敝Z爾胡賽尼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又一次露出風清月朗的微笑,說:“不用擔心,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多少羊了?!?/p>
我一次又一次地按門鈴,但就是不見外婆來開門,正要掏出手機打電話進去,就見門從里面開了。是外婆,她剛做完祈禱,連開門的動作都是虔誠的,但諾爾胡賽尼嚇了她一大跳,確切來說是映在地上的影子嚇了她一大跳。諾爾胡賽尼映在地上的影子高大得像個水塔。外婆抬起頭,眉頭皺成一團。諾爾胡賽尼有點失措,慌忙往后倒退了一大步,影子也跟著慌忙蜷縮在兩腳之間。
諾爾胡賽尼調(diào)整半天,才勉強調(diào)整出一副自若的神態(tài),跟我揮了揮手,極其鄭重地說:“再見。”
我怔在原地,有樣學樣,也極其鄭重地朝他揮手。
外婆年紀大了,身體有點顫巍巍,壓低嗓子問我:“你怎么認識他的?”
我問:“怎么了?”
外婆眉頭皺得更緊,說:“他曾是臨潭古鎮(zhèn)上的居民,在古鎮(zhèn)的醫(yī)院里面做過一陣子大夫,也是你媽媽的朋友,曾常常來我們家門口徘徊,我認得他?!?/p>
我為之愕然,并再一次跟我外婆確定:“他不是異鄉(xiāng)人嗎?”
“不是?!?/p>
怪不得別的獸醫(yī)都留有絡腮胡子,就他一個沒有。我進門前不禁又回頭望了一眼,就這么隨便一望的瞬間,我看見諾爾胡賽尼正轉(zhuǎn)過來看我,眼淚盈了一眶。在荒黯的夜晚,這情景實在難以理解,我心里生出了一種說不清的辛酸,且自此覺得背后始終有一束盈滿眼淚的目光在看我。
外婆關好門上了鎖,疑疑惑惑地說:“既然出去了,干嗎要回來呢,怎么又回來了呢?萬一被人抓住了怎么辦……”
我連忙問:“被人抓住了會怎樣?”
外婆說:“會殺了他?!?/p>
啊?真的會殺了他!一堆干柴,天天聽人說要燒了它;天天沒見燒,就沒擔心過會被燒;但一下子又確定了會被燒,心里實在是慌。
外婆大概也看出了我的慌,問我:“你怎么了?”
我說:“為什么會殺了他?”
“出去的人就不該回來?!?/p>
“我問的不是這個。我問的是為什么要殺了他?”
“因為他出去后又回來了?!?/p>
答非所問,快要急死我,只能更清楚地再問:“為什么出去后又回來就要殺了他?”
“他會從外面帶來不一樣的東西,會讓大家的生活都亂掉。”
“那他為什么要離開古鎮(zhèn)呢?”
“為了活著啊,還能為什么。”
外婆嘆了一口氣,跟我講諾爾胡賽尼曾也是個上進的孩子,從小拼命讀書考學,考完去醫(yī)院做實習大夫,下了班又穿梭在古鎮(zhèn)的大街小巷,幫人搬水搬家具扛煤氣罐,踩三輪車送貨送菜,串街賣水煮蛋賣水果,擺夜市賣衣服賣鞋襪兼手機貼膜,忙忙碌碌,腳不著地,但時間久了,卻發(fā)現(xiàn)毫無怨言做這么多,也不過是個越努力越?jīng)]出路的惡性循環(huán),逃出古鎮(zhèn)又成了另一種蠢蠢欲動的新出路。再后來諾爾胡賽尼就像傻穆罕曼的離奇失蹤那樣不見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母羊產(chǎn)羔的季節(jié)還沒有徹底結束,但鎮(zhèn)上的羊已經(jīng)被宰完了。草原上的風像悶聲的嗚咽,所有的獸醫(yī)大包小包整裝在一起,都離開了。一只病病弱弱的母羊不甘心地跟上去幾步,走不動了,被俯沖下來的禿鷲扒開胸膛血肉,心腸肺腑都啄干凈了,終于也沒有了,草原空了。習慣了在古鎮(zhèn)與草原之間來回的我,心里空蕩蕩的,說不出地納悶。與此同時,鎮(zhèn)上最輝煌最高級的那家飯店頂樓上的花窗亮了,鎮(zhèn)上的人說上面派下一個視察組來古鎮(zhèn)視察;以前也來視察過,一來就住在那里,然后由鎮(zhèn)長出面接待。但鎮(zhèn)長呢?鎮(zhèn)上有頭有臉的居民,竟不知從什么地方就弄來一個,并堅稱這就是原來的那位鎮(zhèn)長,那位新官上任要三把火的鎮(zhèn)長。但有那么幾個居民仗著自己是血親,竟先跑出來拆臺,甚至其中還有一個直接在嘴皮底下嗡嗡:這不是傻穆罕曼嗎,燒成灰都認得出來好嗎?第二天就聽說這個人在家做飯時不小心房屋著火。然后這位鎮(zhèn)長就像所有原來的鎮(zhèn)長那樣,出來接待視察組,并莊重地揮著手臂跟眾人打招呼。有了前車之鑒的眾人也都使勁鼓掌迎合他,還不夠,又點燃了一串鞭炮,噼噼啪啪響了半天,一點亂子都沒出。我因好奇,忙竄到人群最前面觀望,卻一眼認出他就是傻穆罕曼。我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錯覺,眨一眨眼睛,再看,還是傻穆罕曼,從頭到腳的新衣新褲,反似一身無形枷鎖,連走路都怪里怪氣。
隨后臨潭古鎮(zhèn)上的居民都和我一樣,趁彼此不注意的時候按著手指幽幽地推算:傻穆罕曼還活著,之前去哪兒了,現(xiàn)在又怎么出現(xiàn)了,全都不清楚;也不清楚視察組的人與鎮(zhèn)上的人中間有過什么話,竟也真的將他看作鎮(zhèn)長。那么,那個被公羊抵死在西門橋欄桿上的男人是誰?鎮(zhèn)子外面被遠方的客人諾爾胡賽尼發(fā)現(xiàn)的尸體又是誰?所有臨潭古鎮(zhèn)的居民,除了有頭有臉的那么幾位,其他都是營營役役的小老百姓,全都開始人前一個樣子、人后一個樣子,全都不提心知肚明的事,生怕讓人聽去一個字,后患無窮。
大清早,天上的雨下得如毫毛,冷冷濕濕的,要人人都覺察到秋。兩片未黃透的樹葉不肯再承一承雨滴的重量,一起豁出去,脫離了樹枝,但也都是頭一次,有點慌亂,幾次撞在一起幾次彈開,最后又很平穩(wěn)地落在樹底下,一臉落葉歸根的歡喜。但清潔工來了,穿橙黃色清潔服的清潔工,今日套了一身透明的雨衣,掃地的動作比從前慢了點,將兩片樹葉連同昨天炸過的紅彤彤的鞭炮屑一起掃過去,倒進了垃圾箱。
有一對新人在西門橋頭的飯店里面結婚,新娘頭上別滿紅綢花,金首飾連綿成串,掛滿全身,幾乎連穿衣服的必要都沒有了。參加婚禮的人心蕩神馳,一杯一杯仰首直灌喝高了,就站起來癲狂而迷惑地說:“新娘有錢買首飾沒錢買衣服?!绷硪粋€臉上也喝得紅通通,一把將他拉坐下說:“這你就不懂了吧,衣服論時代,物換星移不經(jīng)穿,但首飾不一樣,首飾始終是首飾,亙古不變能長存。”第三個一張臉喝成一片頹垣敗瓦,手在臉上一掃,似恍然大悟,說:“這就跟讓傻穆罕曼做鎮(zhèn)長一樣,別扭是真別扭,但論血緣,是自己人。自己人始終是自己人,敲斷骨頭連著筋?!钡谒膫€自個兒一笑,垂下眼睛,昏昏沉沉地說:“什么血緣不血緣的,讓他做鎮(zhèn)長就只是因為他傻……”突然一個人從飯店門口跑過,兀自嚷著橋欄桿下發(fā)現(xiàn)了一具陌生男人的尸體。橋頭兩邊很多人,聽了聲音,全都往橋中間跑。賣豆腐的高個子女人和眾人一起跑,且跑得最快,腳下連絆幾次,終于重重跌倒在橋欄桿下,頭發(fā)散了,披散在眼前,丑陋而悚然地尖喊:“這不是鎮(zhèn)子外面草原上的那個獸醫(yī)嗎,就是那個,能織出美麗的波斯地毯的那個,那個叫什么……”
越來越多的人聚攏過來,其中有個瘦長面孔、顴骨很高的人,像只耗子一樣竄過來,清脆地應和道:“叫諾爾胡賽尼?!?/p>
高個子女人將頭發(fā)往耳后一抹,眉梢眼角之間一下恢復了橋頭賣豆腐時的慧黠和精明,說:“對,就是他。”
一瞬間我仿佛遭雷擊,僵直地站著,虛晃晃分裂出無數(shù)個不同的我,個個望著我,就像望一個永遠不可被饒恕的幫兇。忽地心里一顫,想起上一次死在西門橋上的人,說是被羊抵死的。那這一次呢?這一次是怎么死的?沒人追究,尸體一連在橋欄桿下曬了好幾天,最后被收尸的人抬出古鎮(zhèn),埋在了草原深處。堆起來的墳堆,沒有墓碑,扁扁的,像一個餿了的饅頭。很快它就餿透了,成了草莽的肥料,應該不會再被人提起。但我知道是誰殺了他,那必然是古鎮(zhèn)內(nèi)的人,他們讓我將他拐騙進古鎮(zhèn),他們殺死了他;還不止他,他們在橋頭弄出來一個死人,讓一只羊來背黑鍋,并掀起流言制造恐慌,為接下來的一場巨大的陰謀作鋪墊。而來了一個軟硬不吃、只求真相的鎮(zhèn)長,但他蛟龍進淺水,無處著力翻騰不說,還將自己明晃晃亮出來,給人機會下死手,被拋尸鎮(zhèn)外。巨大的陰謀剩下半殘的局面,卻旋風似的亂卷,沸騰了,收不了局,只能腦筋一轉(zhuǎn),再來一場新的陰謀,并盡最大可能地留出余地,引起爭論,再在爭論里面摻雜進更多含混不清的爭論,最后真亦假假亦真,真真假假,不了了之。
秋天了啊,滿地的草都枯黃,滿目都是蒼涼。我向草原深處走去,風很大,升在半空的太陽像卡在人嗓子里的一塊兒異物,咳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突然一顆兇蠻的星星,如墓穴中一點藍綠的鬼火,迎頭蓋面飛過來,嚇得我連心臟也掉在草叢間,被草掩著,撿拾不回來。卻有堅硬而混亂的、沉甸甸的石頭從草叢間飛升了上來,也是藍綠的,好像是我心里的那些星星,升上去,和那一顆兇蠻的星星到了一起,一顆一顆的,像冤魂,冤魂不息。我恐怖地看著,想逃離,卻也像魂不附體,寸步不能移。突然有獸醫(yī)的歌聲從遠處蕩漾了過來,空空洞洞的心又給填滿了,人也像是重生了,但還是那個人。
不像重生的傻穆罕曼,身份變了,成了鎮(zhèn)長,穿一身挺括的衣服,與鎮(zhèn)上的居民進行雙向的欺騙——成天悠閑地到處轉(zhuǎn)悠,見誰都呵呵傻笑,全鎮(zhèn)的人也都以笑回他,同時奉承似的說鎮(zhèn)子里面缺少一個拾羊糞的人就跟缺少了過去一樣,應該再找一個拾羊糞的出來,接替那些過去??墒怯斜匾獑幔咳?zhèn)的羊都已經(jīng)被屠殺完了呀,羊群沒了,哪有羊糞?要打響銅鑼滿街找,看能不能找到一顆?所以呢……拾不到羊糞,就代表古鎮(zhèn)沒有羊;沒有羊,就代表沒有人被羊抵死在西門橋頭,更沒有獸醫(yī)曾在鎮(zhèn)外出現(xiàn)過;沒有諾爾胡賽尼,西門橋欄桿下沒有出現(xiàn)過死人。否定之否定是為了新的肯定,但也說不準是一場新的陰謀。我為此專門跑去找傻穆罕曼,好奇地追問他:“你之前去哪里了?怎么會成為鎮(zhèn)長呢?”傻穆罕曼嘴角浮出一點微微的笑意,什么話都沒跟我說。我就又提醒他,我說:“你不要相信他們,你自己要小心一點?!本瓦@一提醒,我不僅得罪了傻穆罕曼——他從此再也沒有理過我——而且我還得罪了全鎮(zhèn)的人。當我再上街的時候,我沮喪地發(fā)現(xiàn),他們個個對我視而不見,仿佛我不存在一樣。后來我在草原上遇見了跑出來玩兒的一伙小孩子,小胖也在里面,我問他:“我是好心的,可為什么會這樣?”小胖想都沒想就說:“這還不簡單,當你提醒傻子要小心的時候,你就得罪了騙子,因為你讓騙子的舒適和穩(wěn)定受到了威脅。與此同時,你也得罪了傻子,因為傻子覺得你侮辱了他的智商。最后,傻子和騙子聯(lián)合起來,不對付你對付誰?”
突然小胖打了個寒顫,以一種奇異的表情問我:“可是傻穆罕曼真的是傻子嗎?”
“那不然呢?”
“可是傻子怎么會做鎮(zhèn)長?”
“很明顯是被人給利用了呀?!?/p>
“那怎么一天一天還做得十分適應似的,一點紕漏也沒有?”
大伙一起呆住,對啊,怎么做到的?再后來這話就在全鎮(zhèn)傳開了,也聽說傳給了傻穆罕曼。還聽說傻穆罕曼一聽,傻呵呵的臉上竟百密一疏似的,露出破綻的慌惶。
獸醫(yī)的歌聲還在空蕩蕩的草原上方蕩漾。我剛要起步,突然就看見草叢里有一塊諾爾胡賽尼生前未織完的地毯,已經(jīng)濕漉漉地發(fā)霉了。我像以往那樣踩了上去,但況味不同了。那無數(shù)個像臨潭古鎮(zhèn)一樣的鎮(zhèn)子,猶如一個一個紛繁擁擠的蟻巢。里面的世事一天一天照舊,里面的世人一個一個像是抽上了鴉片的癮君子,連人帶魂一起深陷在那忙碌而模糊的富裕安康中,你來我往,婚喪嫁娶,一代又一代輪回不息;全然不顧被來歷不明的流言盲目操縱,全然沒覺得有任何不妥。而獸醫(yī)或者諾爾胡賽尼這樣的人,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出現(xiàn)在臨潭古鎮(zhèn)外面了,因為里面的羊群真的已經(jīng)絕跡了。
陽光蒼白,遍地的黃草以及黃草上頹敗凋零的野花,在秋風的蕭瑟中微微地痙攣著。我空落落一個人站著,像極了床邊香爐里的那一炷香,周身青煙繚繞縈回,但頸項上的那一點紅星竟然熄滅了。而遠處像一條吃飽的蛇一樣,慢慢迂回行進。找不到出路的小胖,將一個便當盒系在腰帶上,跑去追趕已經(jīng)帶著帳篷越來越遠去的獸醫(yī)們,和他們一起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