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天宋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 廣東 廣州 510420)
“一段翻滾著塵世悲歡的窮游,既看山河風(fēng)景,也探幽微人心?!边@是寫在2018年度收獲文學(xué)排行榜短篇榜第一的作品頒獎詞中的話,“作者就像是從巨大的崩潰中幸存折返的人,他掌握著滿手的細節(jié),慢慢陳列一些,又藏起更多。”
這部作品正是本文要探討的對象—— 《逍遙游》,而它的作者則是近年來以《冬泳》這一代表作紅極一時的東北青年作家——班宇。
班宇以“坦克手貝吉塔”的網(wǎng)名活躍在豆瓣里,他喜歡聽唱片、愛好看足球、打游戲,看起來是頗有文藝氣、有個性的一位作家。他在創(chuàng)作談《為了逃逸而書寫》中提到2018年寫成的這部短篇《逍遙游》時,用到了“逃逸”這個詞,在他看來,許玲玲和好友的這個短途旅行就是“生活中的一個小小的逸出”,“對很多人來講,這不是一個很大的轉(zhuǎn)變契機,但對于小說里的人物來說,已經(jīng)拼盡全力,始終相互維護著,許多人都在努力讓自己變得稍微豐富一些,并為此筋疲力盡,無所謂對錯,歷史不會記述,但對于個人來講,這又非常重要?!焙沃^“逍遙游”?莊周的《逍遙游》以“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結(jié)尾,意在說明達到“無名、無功、無己”的無所憑借之狀態(tài),才能獲得真正的逍遙。那么,班宇筆下的《逍遙游》又意欲何為?“逍遙”在何?是否真的達到了“逍遙”?本文從人物、細節(jié)、主題三個角度切入,探尋文本內(nèi)部的深層意蘊。
小說的主要人物很容易理清:身患絕癥的許玲玲;貧困而仍放不下找女人的許福明;昔日浪蕩而后被幾次墮胎馴服了的譚娜;醫(yī)院開車的合同工趙東陽。
貧窮、灰暗、陰霾,通篇下來,小說的底色悲哀得那么一致。正如作家李陀在文章《沉重的逍遙游——細讀〈逍遙游〉中的“窮二代”形象并及復(fù)興現(xiàn)實主義》中所提到的,其“貧困——那種像一層濃厚的灰色霧霾一樣籠罩在四位小說人物頭上的貧困?!笔堑?,故事中的四個人物都是貧困的鐵西底層人民,深處一個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物,盡管不似19世紀(jì)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所描繪的那種揭不開鍋的貧困,但是不是21世紀(jì)的今天就看不到貧苦了?答案當(dāng)然是否定的。相比于以往的貧困,班宇筆下的這類人的處境可以被稱作“新貧困”——也許是病痛纏身、也許是下崗壓力,這個詞可以映照出無數(shù)街邊巷尾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龐,“新貧困”下無盡的束縛籠罩在他們頭頂?shù)纳戏?,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先看“秦皇島”之行的這三人:趙東陽深陷不幸福的婚姻之中,“我跟她過是過一天少一天”;譚娜被“色衰而愛馳”的圈套牢牢框住,在無盡的爭吵與毆打中,“好幾次了,想直接上廚房取刀攘他”;至于許玲玲,疾病所帶來無盡的透析幾乎將她釘死在鐵西的土地上,連僅只兩天的秦皇島之行都近乎一種奢侈,戀愛和其他的什么,更像是一種天方夜譚。
在這三人之中,如果說其他兩人所受的束縛多少還可能有點“人定勝天”的味道,尚存于主觀能動性的軌道之中;那么許玲玲所面對的,便是無盡的未知,從生發(fā)伊始到何時終止,她似乎沒有一點選擇的權(quán)利,只能被生活的浪潮推著向前或是向后。
于親情,母親腦溢血的突然離世讓許玲玲久久沒有反應(yīng)過來,到出殯前遺體告別的最后一眼,才終于明白過來,“感覺自己也像是死了一次,都看見魂兒了。”母愛的缺失,印證在許玲玲的一次夢境中,母親于她,正像是夢境中那根不斷融化的雪糕,明明就在眼前,卻毫無阻止它融化的一點辦法,母親的樣貌也一點點地在眼前消融,又如那棵自燃的枯木,消失后仿佛從未存在。而父親許福明,從頭至尾,在許玲玲心中,似乎只是一個三字代號——許福明,僅此而已,甚至走不入“父親”的稱謂之中。
于愛情,她也曾有過一段穩(wěn)定的感情,倆人一起看足球、一起吃烤串、喝啤酒,而得病的消息來臨之后,這段關(guān)系便以百米沖刺般的速度逸出了她的生活。不止如此,在得病后,哪怕許玲玲也察覺到了趙東陽的心意,但這層窗花紙也再不可能被捅破,充其量只能成為那零星的一抹暗戳戳的朦朧意象。在趙東陽吃著許玲玲做的炒面滿頭冒汗的片刻,這點朦朧仍能逸出點甜來;而旅行途中的床笫之聲則可以說是直接捅向了本質(zhì)。
綜上所述,目前眾多高校對汽車專業(yè)汽車拆裝實訓(xùn)課程的教學(xué)進行改革研究,其內(nèi)容主要集中在教學(xué)內(nèi)容的優(yōu)化及教學(xué)手段和方法的創(chuàng)新等方面。本課題將以汽車變速箱的拆裝實訓(xùn)為例,利用目前大眾普及的移動終端、無線局域網(wǎng)絡(luò)、虛擬樣機技術(shù)及現(xiàn)有實訓(xùn)條件,構(gòu)建一個先虛擬后現(xiàn)實的虛實結(jié)合的汽車變速箱拆裝實訓(xùn)環(huán)境,從而達到降低教學(xué)成本、提高教學(xué)質(zhì)量的目的。
于友情,她和譚娜之間,正如她第二次夢境所揭示的那樣:她在夢中看到譚娜被綁架,自己雖急得要哭出來,卻不知該找誰幫忙,到處都找不到人。這里表現(xiàn)出她的無力,正是現(xiàn)實里二人隔膜的象征。盡管曾經(jīng)是連體嬰一樣上學(xué)放學(xué)都要一起的親密好友,她們之間卻存在無法言說的隔膜,無論在清醒時或是在睡夢中。正如小說里說的,“人與人之間,花費很大力氣去接近彼此,最終又要遠離?!?/p>
三人行的關(guān)系充滿了玄妙,表面上看譚娜和趙東陽是“我”與這個世界唯一一點的社交聯(lián)系,是這個煙火氣的世界給“我”的最后兩根稻草,他們倆成為“我”僅存的一點依靠。而事實上,“我”——許玲玲,在他們倆之間扮演的角色同樣舉足輕重。秦皇島之行,很大程度上是“我”的一次散心之旅,“我”是譚娜和趙東陽發(fā)生關(guān)系的橋梁,同時,他們在生活周遭的雞毛中都感到困頓無比,而在“我”身上,與“我”的交往成了可以傾倒苦悶的一汪甘泉。三個人在這樣一種“報團取暖”的關(guān)系中,哪怕從來沒有真正地接近彼此,卻構(gòu)成了一種隱隱的和諧關(guān)系,一種微妙的平衡。然而,并不出乎意料的是,這樣的平衡實際上又是俗世生活的另一個圈套,“我”在這樣的平衡中害怕失去兩位好友,而譚娜與趙東陽同樣小心翼翼地關(guān)注著“我”的敏感。所謂的“逍遙”,對于許玲玲,也許只存在在她登上樓頂、極目遠眺的那一刻,但也只有一刻,隨即電話的鈴聲就帶著她重回了現(xiàn)實;而對于譚娜和趙東陽,可能只是在那個夜晚小心翼翼地情欲宣泄中,又或者根本從未存在。
說回許福明,他向往自由,“本來都挺大歲數(shù)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付著過就得了,但他就不行,蹦高要離婚,魔怔了?!蹦穷D離婚餃子宴,荒唐可笑,可是許福明是真的高興,“笑嘻嘻,也不說話”“許福明還是笑,說道,多吃點兒,不夠再要?!彼肋h不忘在外面找女人,可是,女兒生病、前妻去世,盡管頂著貧窮,他一句話不說地扛下了一切。四米二的廂貨疏忽之間變成一米二的倒騎驢,文字輕描淡寫的背后,是一個父親對責(zé)任的擔(dān)當(dāng)。那么,許福明的“逍遙”又體現(xiàn)在何處呢,大概就在那兩盞橘色燈光閃亮的片刻里吧。
作家李陀在評論《逍遙游》的時候就圍繞著作品對“貧困”“吃”等細節(jié)的描寫,著重介紹了班宇對細節(jié)的把控。石磊在看過李陀的評論后,說道:“他的這篇批評文字,基本上是嚴(yán)格地‘貼’著《逍遙游》小說文本來完成的,一篇小說如果能被一種細讀式的批評死死地‘貼住’而不漏洞百出反而星光間或閃耀,已經(jīng)足見它內(nèi)部的豐盈和自足了,尤其是細節(jié)上足以支持小說內(nèi)部的情緒和情感。”可見,對細節(jié)的描寫確實是班宇《逍遙游》的一大亮色。
小說三抹亮色的細節(jié)尤其值得探討。東北這個地理符號直接帶給讀者的刻板印象就是灰、白、暗,所以三處亮色場景的描寫顯得尤為特別。
第一處是吃完夜宵后,許玲玲和趙東陽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回大路,月光灑下來,地面濕潤,我們站在道邊等出租車,側(cè)方忽然有奇異的濃煙冒出,我們走過去,發(fā)現(xiàn)是一棵枯樹自燃,樹洞里有燭火一般的光,不斷閃爍,若隱若現(xiàn),濃煙茂密,兇猛上升,直沖半空,許久不散。我們瞇著眼睛,在那里看了很久,直至那棵樹全部燒完,化為一地灰燼,仿佛從未存在?!?/p>
一棵枯樹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在許玲玲和趙東陽的眼前自燃,他們倆就這樣見證了一個從有到幻滅、消失殆盡的過程。這一處私密的、小眾化的空間里,只有無邊的寂靜與兩雙空洞的雙眼。被生活壓著走的兩人,靜默地看完了這棵樹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場表演。這一場景正如《收獲》雜志主編程永新對《逍遙游》的評價,“閃動著毫不刻意的詩性,貼著一群普通人卑微而沉重的生活,寫出了生命隱約見底時的生機與飄逸。”
輕盈的紅色紙屑與眼前這個黑瘦落伍的中年婦女形象顯然形成了一個很大的視覺沖擊,而“抬頭望天”可不可以理解為一絲對“逸出”的渴望?許玲玲、許福明、譚娜、趙東陽……這些籠罩在烏云之下的名字,這些深埋在底層的邊緣鐵西人民,他們?nèi)匀粵]有忘記用身上僅存的一點光去祈求一些“逸出”的籌碼,“想去環(huán)抱,卻虛弱無力”“陷在一片大霧之中,卻總想著笨拙起舞。”世界以痛吻他們,他們可能無法報之以歌,但無論如何,他們還是選擇以一種掙扎的姿態(tài),笨笨地面對著這個殘忍的世界。
第三處是回程途中火車上的亮光:“路程過半,暮色降臨,遠處忽然有濃煙出現(xiàn),火光在其中縈繞,連成一大片,煙塵濃密,滾滾襲來,不斷變幻,仿佛有野馬正冉冉升起,飛向天際。”
這一處化用莊周的《逍遙游》,相對于前者,擁有了更宏大的特性,不再只是屬于許玲玲和趙東陽兩人的私密空間。而大火的燃起,預(yù)兆著這趟旅途的虛無與終結(jié)。這趟秦皇島的三人行,充其量只是三人各懷鬼胎地對俗世生活的一點點逸出,“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他們終究繞不出回環(huán)的命運。
就這樣,三抹亮色的細節(jié)構(gòu)成一個閉合的圈,警醒著“逍遙”的明與滅。當(dāng)然,還有大量分布在小說中的其他細節(jié),如無處不在的刀鋒,一刀一刀地在你心尖上舞動,讓你心癢難耐、感從中來。限于篇幅,本文僅列舉了其中這三抹亮色的細節(jié),其他不再贅述。
對于主旨的探討,不得不涉及對小說標(biāo)題的理解。從開頭就提到,《逍遙游》源自莊周的名篇,以“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為追求,要達到的是無所待的境界。而班宇對這一篇名的沿用,初看會給人一種不自量力的感覺,連富裕階層都無法企及的“逍遙”境界,難道在許玲玲、譚娜、趙東陽三人的窮游中能夠達到嗎?作者顯然意不在此。事實上,要想理解“逍遙游”在文中的真正意義,還應(yīng)進行深一步的文本挖掘。
從小說開頭到三人前往秦皇島旅游這一連串的前情鋪墊,都是水到渠成、平常普通的,基于這一段情節(jié),讀者很容易把許玲玲對旅游的向往歸結(jié)對俗世生活的厭倦,包括對一直在外面找女人的許福明的厭倦、對一周兩次永恒不變的痛苦透析的厭倦……而旅途中發(fā)生的一件事情,卻突然讓小說急劇向下,也讓讀者從中窺測到“逍遙游”的另一層深意——那便是譚娜和趙東陽的越軌之夜。
如果說小說在前面一直鋪墊的都是悲劇和絕望,那么在這里,則生發(fā)出了生命的另一層次,觸及了對生命的再認(rèn)識。面對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我”在使勁忍住卻還是失敗的情境下,不明所以地哭出來了。關(guān)于許玲玲的哭泣,有無數(shù)可能的原因,有無數(shù)可能的解釋,甚至于對她自己來說,也許都說不清楚其中道理。這可以理解為一種“超越”——疾病的侵襲讓她幾乎只能看見生命中灰暗的一面,她把自己封閉起來,除了譚娜和趙東陽,沒有其他的社交聯(lián)系;對于自己的糟心事,她從不對外傾瀉;而許福明無論何時都忘不了找女人的行為,更讓她打心眼里厭惡……于是,當(dāng)譚娜與趙東陽性欲的噴發(fā)以一種原生態(tài)的方式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對生活應(yīng)該有了另一重理解——遍地的雞毛,滿眼的荊棘,無盡的傷疤,是生活;但原始的快樂,放聲的歌唱不失為另一種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這場俗世生活的一點點逸出之旅,最終以俗世生活的回歸為終結(jié)。但,當(dāng)小說結(jié)尾,倒騎驢中那個蜷縮著的“我”安靜地等待夜海襲來畫面的出現(xiàn),預(yù)示了許玲玲對俗世已經(jīng)有了新的體會。
何謂“逍遙”?莊周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敝豢上资乐械娜藗兗炔皇恰爸寥恕?,也不是“神人”,更別說“圣人”。那么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普通人,甚至于處境更為困窘的許玲玲一行人,是不是就喪失了體驗“逍遙”的權(quán)利?并不。這個世界從來都不乏值得普通人羨慕的事情,也許是階級壁壘、精英教育、家庭資源,也許是天資異稟、個性超群、萬眾矚目,甚至于只是普普通通、無病無痛、簡單快樂……近幾年的“破防”“emo”等熱詞的出現(xiàn)也好像無時無刻不在印證著普通人到不了所謂的“逍遙”境界,快樂成了一件很難實現(xiàn)的事情。其實人們不需要當(dāng)“至人”,不需要當(dāng)“神人”,更不需要當(dāng)“圣人”,沉浸于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是最大的“逍遙”。生活也許很難,但能夠證明人們存在的,不就是生活本身嗎?生命中可能總有不完美的角落,但凡有裂縫處,陽光總會灑落。
俗世生活的一點點逸出,這趟旅程,教會許玲玲,真正富有意義、值得期待的,恰是那個曾經(jīng)被否定的被排斥地籠罩著陰霾的俗世。班宇的小說里好像總存在著水的意象,有時是河湖,有時是大海。無論是河湖還是大海,班宇試圖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迥異于日??臻g的異次元,在這里,借著水的浮力,讀者可以安全地、不管不顧地漂浮一會兒,正如俗世生活的一點點逸出,人們尋求著一瞬的自由。然而,水中始終不是生活的常態(tài),誰也無法回避陸地的召喚?!肮怆[沒在軌道里,四周安靜,夜海正慢慢向我走來。”真正明白了這一點后,俗世中也能展開一段新的“逍遙游”,安安靜靜地迎接那一片夜海。
①班宇:《為了逃逸而書寫》,《文匯報》2019年4月17日第2版。
②石磊:《后先鋒、地域文化與口語化寫作——班宇近年小說初探》,《延河》2020年第1期。
③程永新:《小說二題》,《中華文學(xué)選刊》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