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室鼎
《老子道德經(jīng)》在古代有漢代河上公本和曹魏王弼本,當代注譯本比較著名的有陳鼓應的《老子今注今譯》、任繼愈的《老子繹讀》等。其中,《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下文簡稱“河上公注”)尤其值得關注。
在現(xiàn)存“河上公注”中,多處注文與對應的《老子》原文有看似矛盾之處:“河上公注”會以與原文完全不同的含義使用原文中出現(xiàn)的字詞,如原文中的“自然”“萬物”“身”等詞,在原文中,讀者可根據(jù)上下文大致判斷其詞性與大致含義,在對應注文中出現(xiàn)時其詞性、句中角色完全不同,或被解釋為一個西漢之后才出現(xiàn)的、不太可能是原文含義的詞義,或作出與原文文句結構完全相反的解讀,如解“道法自然”作“道性自然,無所法也”。這樣直接背離原文字詞語句的釋義,不僅看起來有違“注不破經(jīng)”的古代治學原則,也與當代學界的規(guī)范有明顯沖突。但我們不能因為這種現(xiàn)象存在就簡單地斥“河上公注”為“任意闡發(fā)”,而有必要在評價古人工作前考察以下問題:在對原文注釋解讀中“河上公注”作者是否自知同詞異義現(xiàn)象,是否有意區(qū)分了忠實于原文思路的“解讀”和基于原文思路加以補充發(fā)展的“闡發(fā)”兩種活動。據(jù)此,今人才能判斷,“河上公注”作者是無意混淆詞義,還是有意借新義釋舊詞。筆者發(fā)現(xiàn),“河上公注”作者實際上是與《老子》原文身處不同時代、關心不同問題的“后人”解讀者,他在解讀前代文本時較為成功地規(guī)避了詞義差異、語境變遷所帶來的誤讀,并就“古為今用”、借助古代文本得出自身所期待的結論的闡釋活動做出了自己的嘗試,這值得同為“后人”的當代學者反思借鑒。
“道法自然”語出“河上公注”第25 章。對該章的解讀必然面對以下兩個問題。
一是“自然”僅在全章末句中出現(xiàn)。此前原文先論“道”,再言與“道”共享“大”這一特征的“域中四大”(即“道”“天”“地”“人”或“王”),完全沒有提到“自然”,而末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除“自然”外,“人”“地”“天”“道”等所“法”者或被“法”者均為前文提到的“域中四大”之一。原文除末句外,并未說明“自然”與“域中四大”的關系,對原文的解讀不應在缺乏文本支撐的情況下增加對“自然”與“域中四大”關系的解讀。
二是縱觀《老子》全文,“自然”僅出現(xiàn)5 次,其余4 次“自然”均有所屬:為“XX 之自然”或“X自然”(主謂結構),而“道法自然”中并未點出“自然”所屬,而是以排比句式從“人法地”講到“道法自然”。原文中“自然”與“道”等“域中四大”并立,而不能支持“道法道自身之自然”的解讀。因此,此處“自然”是“誰的自然”需要得到回答。
面對上述問題,歷代注家各有處理,其路徑主要有兩種。
其一,以“王弼注”為代表,保留原文排比句式的連貫性,認為四句中的“法”有相同的含義。王弼注將“法”統(tǒng)一解釋為“不違”,將“自然”解釋為“道”外之物,即“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自然”是“形魄”“有儀”“智”所不能及的“無知”“無形”“無儀”,而“道”“天”“地”“人”依次更為“不及”,因此需要依次相“法”“不違”才能保全自身。
其二,以“河上公注”為代表,認為前三個“法”和后一個“法”有別。前三者有明確的“所法”,即區(qū)別于人的地、區(qū)別于地的天、區(qū)別于天的道,對于“道”而言,并不存在一個這樣的“所法”,“道”“法自然”的方式是“性自然”,即不“法”于他物而“法”自己?,F(xiàn)存各主要版本的《老子》原文均全篇沒有“性”字,看似是一處“隨意”解釋。然而實際上,這一看似“隨意”的解釋卻真正契合了原文。
首先,“無所法”并不等同于“不法”,而僅僅是因為“無物可法”故“不法外物”。這里“道”的確“法”著“道之自然”,只不過沒有在“道”之外“另有所法”。這樣一種“我法我自己”的關系被作為《老子》之“后人”的注者依照后代語言習慣在注文中解釋為“性”,這是在不篡改原文前提下作出的解釋。
其次,將“道法自然”釋為“(道)無所法”并沒有直接違背原文,因為《老子》原文中“法”字只在本章出現(xiàn)。“法”在《老子》文本中的具體含義沒有其他限制,故根據(jù)語境作出對“法”的具體解釋,從而保持四個“法”字形式上的連貫及四個分句結構上的統(tǒng)一。因此,作此釋義并沒有直接違背原文,同時解決了上文提到的挑戰(zhàn)。
最后,將此處“自然”釋作“道之自然”,為“自然”找到了其“所屬”,使此處“自然”用法與《老子》原文其他“自然”統(tǒng)一,不會帶來類似上文所述的困難。因此,這種解釋完美解決了前述兩個潛在問題,不僅保持了本句的連貫,還保持了整個第25 章的連貫(使整個第25 章的論域未超出“域中四大”),甚至保持了《老子》全文“自然”一詞用法的一致。盡管從掌握多個早期出土文獻版本《老子》的當代人角度看,《老子》是否應當被看作一整部著作,是否在同一時期成書而保持一貫的用詞習慣和主旨,第25 章是否原本就是相對獨立的一整個章節(jié),這都是值得商榷的問題,但不能否認,“河上公注”作者作為還沒有看到更多早期版本、與我們同為《老子》之“后人”又沒有掌握我們所見豐富材料與大量研究成果的早期研究者,在對此處文本的注釋上做到了對其所見《老子》文本的足夠尊重。
反觀上文所述“其一”路徑,則完全無法在不超出原文的情況下解決上述兩個問題。首先,無論將“法”作何解釋,只要堅持四個“法”字同義,便不得不在“道法自然”句引入一個區(qū)別于“道”而高于“道”的“自然”以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保持一致,從而使末句論域超出了第25 章“域中四大”之限,故無法在不引入超出原文范圍的“自然—道”關系論述的情況下解決問題一。其次,四“法”同義意味著“自然”之于“道”的關系等同于“地”之于“人”、“天”之于“地”及“道”之于“天”,而“道”是“先天地生”“可以為天下母”的,“道”獨立于“天”,因此“自然”也必須獨立于“道”,故“自然”不能是“道之自然”。同時,由于“道”是“先天地生”“獨立而不改”的,所以“道”不可能反過來去法“天/地/人之自然”;而若這個“自然”是無所屬的、獨立于道天地人乃至天下事物的另一種東西,則不僅“自然”一詞的用法與《老子》中其余4 處“自然”不符(帶來了上述“二”中的困難),而且即便著眼全篇,一個高于“道”的“自然”也不符合《老子》對“道”的論述——在《老子》原文中,“道”字出現(xiàn)于38 個章節(jié),所有這些“道”均與理想狀態(tài)或最佳行為(最高價值)、發(fā)生力來源(物或天地的原初狀態(tài)、“起點”、歸宿)相關,而《老子》原文從未提到還有在時間、邏輯或價值上更先于“道”的任何東西。所以,上述第一種路徑的四“法”同義解讀方式雖然符合讀者習慣且看似忠實于原句,實則不僅超出本章論域,還與全書的用詞情況沖突。
“貴大患若身”語出“河上公注”第13 章。在本章注文中,“河上公注”對“身”字的解讀與原文明顯不同?!吧怼痹凇独献印吩闹泄渤霈F(xiàn)于9 個章節(jié),本章之外的8 個“身”均在與“他人”或“眾人”對比之下的語句中使用,故只能被看作“某人自己”“某人自身”,可見《老子》原文并不支持“身”意為“身體(軀體、肉體)”的解讀。然而,在并未引入其他證據(jù)的情況下,“河上公注”卻寫下了“有身則憂其勤勞,念其饑寒,觸情縱欲,則遇禍患也”的注文,似乎是將《老子》原文中的“身”無根據(jù)地解釋為有饑寒、有情欲的“身體”或是“軀體”“肉體”。
縱觀“河上公注”注文中對“身”的使用,我們發(fā)現(xiàn),“河上公注”對原文“身”的解讀與其對“自然”的解讀一樣嚴格且前后一貫:除此處外,《老子》原文中的“身”均被對應的注文解讀為“我自己”或“某人自己”,并未被解釋為“身體”。而在對應的《老子》原文無“身”字的情況下,“河上公注”的注文中也多次使用“身”字,而注文中的“身”字既指“自己”(如第13 章“寵辱若驚”注文“身寵亦驚,身辱亦驚”,而寵辱顯然并非對肉體情欲所作的修飾),也指“身體”(如第10 章“愛民治國,能無為”注文“治身者呼吸精氣,無令耳聞也;治國者布施惠德,無令下知也”,此處“呼吸精氣”說明“身”指“身體”)??梢?,“河上公注”作者應該清楚《老子》原文中“身”的含義(僅可指“自身”,不可指“身體”),因此,區(qū)別使用了原文的“身”與“河上公注”作者自己習用的、“后代”語言中的“身”。
這種區(qū)別使用同一個字的“古義”(此處指《老子》文本中的字義)和“今義”(此處指“河上公注”作者所處時代的字義)的現(xiàn)象并非孤例,本文第一部分討論的“自然”一詞在注文中的使用也是如此。在《老子》原文出現(xiàn)“自然”時,“河上公注”注文同樣出現(xiàn)了“自然”(或近義詞“自當然”),而包含“自然”一詞的注文語句僅僅是對原文含義的直接解釋(以后代熟悉的說法“翻譯”原文,并沒有出現(xiàn)類似“身”與“養(yǎng)生”的闡發(fā))。而在《老子》原文未出現(xiàn)“自然”時,“河上公注”對“自然”的使用便并不拘于《老子》原文對“自然”必有所屬、限于名詞和形容詞的使用范圍,出現(xiàn)了無所屬的、獨立出現(xiàn)的“任自然”及作副詞修飾動作的“自然遠離”等獨特用法。這種對古今詞語同形而異義的警覺值得當代學者參考:古今詞語同形異義現(xiàn)象在經(jīng)歷西學東漸、新文化運動及現(xiàn)代漢語的快速演變后,在當代成為可能導致今人對古代文本嚴重誤解的隱患。如劉笑敢(2022)指出,近代作為“nature”中譯的“自然”與《老子》等古代文本中的“自然”相去甚遠,但長期以來一直被當代研究者混淆。
《老子》原文也有“修身”的說法,如第54 章“修之于身,其德乃真”,實際上是在說“修德于身”。但從第54 章全章來看,《老子》并未解釋“修德于身”的具體方式,而是將“修德于身”與“修德于家”“修德于鄉(xiāng)”“修德于國”“修德于天下”并列,得出“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的結論。可見,“修德于身”的“身”依舊是“自己”“自身”,這種“修德于身”并不一定是“河上公注”所說的“愛氣養(yǎng)神,益壽延年”的“養(yǎng)生”或“治身”。同時,即便第10 章“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這樣看似完全可以被解讀為“養(yǎng)生”方法的段落,但這一章節(jié)上下文并未明確將這一句歸于個體之身體,而后文在談“愛民治國”“天門開闔”時的具體做法,又與這一句形成了類似54 章“身-國-天下”并列的結構;同時本章末句“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講的是生萬物、長于天下、流行于全天下之德,因而本章前半部分對“身-國-天下”應當采取的行動更可能是《老子》原文給出的順天下之德的方式,而非于一己之內修一身之道德、行一體之氣運的“養(yǎng)生”行為。
如上文所述,“河上公注”對原文用詞和論證思路有清晰的認知和充分的尊重。至于為何“河上公注”要在原文并未談及“身體”問題的情況下在注文中討論“養(yǎng)生”,這應該不是由于注者誤解了《老子》原文,而是注者有意識地將原文思想用于解決注者所關心的問題而留下的闡發(fā)性論述。因此,在《老子》原文既沒有出現(xiàn)“身”字,也沒有談及身體健康問題的情況下,注者依舊會大談養(yǎng)生,如第26 章“重為輕根”被注作“治身不重則失神”。盡管這些闡發(fā)性論述與對《老子》原文的釋義沒有被分開標注,但應該是被注者明確區(qū)分開的,絕非隨意篡改原文,這一點可以從“河上公注”在三種不同情況下的注釋方式中看到。
情況一:《老子》原文明確地在談論非“治身”的其他問題,如“治國”。這樣的段落共有6 處,均將“治身”與“治國”的論述并列?!爸螄辈糠譃閷Α独献印吩牡木唧w解釋,“治身”部分則并不參與對原文的解釋與佐證,也沒有預設“治身”與“治國”的關系(如治身當為治國之前提,或兩者有相互影響、相互促進的關系),而應當被看作由“治國”引出的闡發(fā),即對于治身者而言,也可以采取治國者的類似策略來達到治身的目的。
情況二:《老子》原文在談論“道”“德”“天下”等問題時,這些內容會被用于支撐關于身、家、鄉(xiāng)、國、天下的具體結論。這些討論雖然并沒有被明確說明“適用于修身”,但據(jù)《老子》原文對于“道”“德”的其他論述可知,從遍及天下、生萬物育天下的“道”“德”引出“修身”甚至“養(yǎng)生”的結論是可行的,盡管《老子》原文并未討論“養(yǎng)生”,但也并不排斥從“道”“德”之學中得出關于“養(yǎng)生”的教益。這樣的段落共有8 處。
情況三:《老子》原文提到了“修之(德)于身”(個體、自我),但未說明其具體含義?!昂由瞎ⅰ庇谩梆B(yǎng)生”來解讀“修德于身”的過程,即前文提到的第54 章,“河上公注”將“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注作:“修道于身,愛氣養(yǎng)神,益壽延年。其德如是,乃為真人?!贝颂幵闹缚尚抻谏?、家、鄉(xiāng)、國、天下的“德”要在個體身上修,盡管沒有提到必須是以“養(yǎng)生”的方式來修,但也沒有排除這種可能性。然而,注文講“修道于身”,并非在天下通行之“德”外另求一“德”,而是將天下之“德”作用在“自己”之處。此處注文的“身”完全可以被解讀為與原文相同的“自己”“自身”,只不過可能在“河上公注”看來,“愛氣養(yǎng)神”就是在“自身”上修德所要做的。
由此可見,“河上公注”并不是在任意地談“養(yǎng)生”,而是在原文文本允許的范圍內進行論述。無論是從原文“治國”類比到“治身”,從原文“道”“德”具體化到身體問題,還是對“修道于身”作具體化解釋,都沒有與《老子》原文產(chǎn)生直接沖突?!独献印吩臎]有提及,并不代表《老子》原文一定可以被排除在“養(yǎng)生”之外。當然,“河上公注”也的確關心著“養(yǎng)生”等一些《老子》原文沒有著墨的問題,并試圖借助《老子》對其他問題的討論獲得對注者所關心的新問題的解答?!昂由瞎ⅰ弊髡咦龅搅嗽谧鹬匚谋镜耐瑫r,借助文本去探索“后人”所關心的問題,既避免了任意闡釋的篡改,又拓展了既有思想,這樣的治學方式值得今人借鑒。
“河上公注”中有注者并未采用明確標識區(qū)分的“復原古意”與“增補”兩部分內容,但注者對于兩部分的工作是自覺的,對原文原意復原和回應原文所提問題的進一步闡發(fā)使用了不同的方式,進行了獨到的探索。有鑒于此,我們不能簡單地將“河上公注”作者視作與《老子》作者共享語言使用習慣和思想關懷的“同時代人”,而應當將“河上公注”作者視作《老子》原文的“后人”,這種處境與當代學者面對《老子》原文時的處境是相似的。作為“后人”所注的“河上公注”需要兼顧復原古意與拓展新解,有所作為,這在我們解讀“河上公注”時需要特別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