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瑋
佛學是王安石思想的重要部分,學界自來不乏研討。舉例言之,蔣義斌注目他融通儒、釋的努力,劉洋續(xù)加發(fā)揮;李祥俊稱他得“大乘佛學和禪宗的真精神”;徐文明稱他“盡管重視般若空義,對于佛性如來藏學說同樣有深入的研究”;方笑一稱他“似乎既有大乘空宗的思想,又雜有說一切有部的思想”;張煜稱他“對于大乘佛學頗有悟解”,均就其流派歸屬有所探究。(1)蔣義斌:《宋代儒釋調(diào)和論及排佛論之演進》,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第31-58頁;劉洋:《王安石詩作與佛禪之關(guān)系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83-89頁;李祥俊:《王安石學術(shù)思想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50頁;徐文明:《出入自在——王安石與佛禪》,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86頁;方笑一:《北宋新學與文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8頁;張煜:《心性與詩禪——北宋文人與佛教論稿》,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56頁。張培鋒、李承貴、趙偉等也各有論述(2)張培鋒:《宋代士大夫佛學與文學》,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160-167頁;李承貴:《儒士視域中的佛教——宋代儒士佛教觀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50-110頁;趙偉:《北宋文人與佛教》,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第131-159頁。。然而,對于王氏佛學的特殊精神,抉發(fā)尚有不足。朱世英曾于定林寺聞其剖白心跡:“吾止以雪峰一句語作宰相?!毖┓辶x存禪師那句話是:“這老子嘗為眾生,自是什么?”(3)[宋]釋惠洪撰、黃寶華整理:《冷齋夜話》卷10引,朱易安等主編:《全宋筆記》第2編第9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83頁。以下《全宋筆記》第2編各冊均出自此版本。這有類于佛教所說普度眾生。但是,后者旨在救拔眾生,脫離生死流轉(zhuǎn)之苦,獲登彼岸,根本上否定此岸。王安石卻要安頓此岸世界的秩序,所以挺身拜相,所以“雅愛馮道,嘗謂其能屈身以安人,如諸佛菩薩之行”(4)[宋]魏泰撰、燕永成整理:《東軒筆錄》卷9,《全宋筆記》第2編第8冊,第65頁。。在他眼里,諸佛菩薩之行無非使人安居在世。此岸關(guān)懷,乃其佛學思考的一項特色(5)李承貴認為“‘佛用于世’是王安石佛教觀的重要特征”,可與本文所論互參。(李承貴:《儒士視域中的佛教——宋代儒士佛教觀研究》,第106頁。)。本文嘗試分析,王氏具體構(gòu)造出怎樣的義理內(nèi)容來放置這種關(guān)懷。一旦步入義理深細處,對于他所參取的思想資源及其他若干問題,認識也會推進一層。
不妨從一篇記體文說起。嘉祐二年(1057年),王安石撰《真州長蘆寺經(jīng)藏記》(6)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473頁。此篇所作時間參見劉成國:《王安石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416頁。若無說明,本文中王安石著述系年均從此年譜,《王安石全集》均出自同一版本。,此文可分四節(jié)。首節(jié)云釋迦牟尼止觀雙運,“止而無所系,觀而無所逐”,無數(shù)有所系、有所逐之人翕然宗奉。釋迦為之說法,言語聚沙成塔,佛經(jīng)遂至汗牛充棟。次節(jié)承前點題,敘述僧人智福建高屋以貯內(nèi)典,“閎壯靡麗”。復次由是興慨:“夫道之在天下莫非命,而有廢興,時也。知出之有命,興之有時,則彼所以當天下貧窶之時,能獨鼓舞得其財以有所建立,每至于此,蓋無足以疑。”末節(jié)交代作記緣由,乃循興造者智福之請。整篇文章,議敘交互而下,層次秩然。問題在于,第一節(jié)與第三節(jié)的議論有何關(guān)聯(lián)?王安石文以“瘦硬通神”著稱(7)[清]劉熙載撰、王氣中箋注:《藝概箋注》卷1,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99頁。,層折精緊,倘說兩節(jié)毫無接駁,未免失之散緩,不似其手筆?;卮疬@一問題的前提在于究明第三節(jié)是何含義。此節(jié)拈出“命”與“時”一對概念,解釋智福募建經(jīng)藏何以成效卓著。其時“天下貧窶”,顯非募化的最佳機緣,因而所謂“興之有時”也屬虛語陪襯。實際上,聚焦點全落在“出之有命”一端,智福的成功唯命是賴。
王安石所言之“命”,是一股盲目的不可抗力?!稉P孟》說:“孟子之言命,曰‘莫非命也’;揚子之言命,曰‘人為不為命’也……揚子之所謂命者,正命也;孟子之所謂命者,兼命之不正者言之也。”(8)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1167-1168頁。王氏承認命有正有不正,傾向于孟子一方?!澳敲病闭Z出《孟子·盡心上》,同篇又說“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9)[清]焦循:《孟子正義》卷26,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879、878頁?!叭藶椴粸槊狈菗P雄原文,疑出自《法言·問道》:“吾于天與,見無為之為矣?!睋P雄稱天本無所為,其實取消了天命?!斗ㄑ浴ぶ乩琛酚址Q楚漢相爭,“屈人者克,自屈者負,天曷故焉”,純是人為結(jié)果,并非天命所致。王安石的概括雖將人為作用劃出天命之外,卻仍肯定天命存在,與原意有差。(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卷6、14,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14、361頁。)。言行檢束之人,夭壽命數(shù)也不齊同,足證天命無所揀擇。王安石說“夫人服之以貌而不以心,與之以名而不以實,能以其位終身而無謫者,蓋亦幸而已矣”,不肖者可能貴顯以終;又說“善之不必福,其已久矣”,賢能者可能困蹇以沒。(10)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第1449、1505頁??梢姡烀つ?、未必賞善罰惡確是他的立場。
王安石又把“命”的概念,貫徹到心性論中。(11)本文兼談儒家與佛教的心性論,為簡括計,以下稱前者“心性論”、后者“佛性論”?!秾﹄y》開篇說“予為《揚孟論》以辨言性命者之失,而有難予者曰”云云,知為《揚孟》一文姊妹篇,繳足意旨。文內(nèi)明言“又豈唯貴賤禍福哉?凡人之圣賢不肖,莫非命矣”(12)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1238頁。王安石《與王逢原書》其一說:“吾身治矣,而人之治不治,系吾得志與否耳。身猶屬于命,天下之治,其可以不屬于命乎?”(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第1335頁。),不但窮達禍福謂之命,先天人性差異也謂之命。勞思光指出,“中國學人論‘性’時,大體只在‘心性’與‘才性’間徘徊爭執(zhí)”(13)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增訂本)卷2,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第156頁。。王安石謂之命者,究系心性抑或才性?單就上引這段看,圣賢不肖為命,仿佛偏于心性,實則不然?!锻泼鼘Α氛f:“夫貴若賤,天所為也;賢不肖,吾所為也?!?14)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1254-1255頁。賢與不肖可憑人力扭轉(zhuǎn),并非命定,上段措辭不謹而已。在王氏眼里,先天命定不同的,實是才性稟賦?!缎哉摗贩Q:“謂其才之有小大,而識之有昏明也……非謂其性之異也?!?15)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附錄1,第1828頁。人之性體無別,有別之處只在才性,譬如才華、識力之屬?!冻晖醪ⅰ吩姡骸拔崧勅酥?,好惡尚無朕。帝與鑿耳目,賢愚遂殊品?!?16)[宋]王安石撰、[宋]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上冊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54頁。好惡不顯朕兆,系性體原初狀態(tài)。疏鑿耳目,則識力啟動,賢不肖由是分途。依此理路,倘非天縱之圣,自須淬煉才性方能盡性。
為何淬煉才性可以上窺性體?這與王安石的性情說有關(guān):“喜怒哀樂好惡欲,未發(fā)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樂好惡欲,發(fā)于外而見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毙酝獍l(fā)為情,遂進入經(jīng)驗世界。而外發(fā)之由,是與外物相接,“情之發(fā)于外者為外物之所累,而遂入于惡也”,“情之發(fā)于外而為外物之所感,而遂入于善者”(17)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1218頁。。接觸外物的媒介,如上所述便是識力。王安石論謝景平:“其于道德之意、性命之理,則求之而不至,聞矣而不疑?!?18)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第1657頁。道德性命聞之不疑,是識力尚可;求之不至,是猶有不足,下語極見斟酌。識力等差,儼然成了王氏衡量人物的重要尺度。
統(tǒng)觀王安石的心性論,儒佛交涉之跡甚明?!白R”之一字,原為釋家常用,儒家則罕言之。這是語詞上的佛學痕跡。就思想內(nèi)容看,則有一變化過程。他早年持性善立場,認為“以一圣二賢之心而求之,則性歸于善而已矣”(19)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附錄1,第1828頁。“一圣”指孔子,“二賢”指子思、孟子。,但不久便改弦易轍?!对浴氛f:“性生乎情。有情,然后善惡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惡言也?!?20)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1234頁。性無善惡可言,唯情乃有?!缎郧椤穭t說:“蓋君子養(yǎng)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養(yǎng)性之惡,故情亦惡?!?21)同上,第1218頁。性也分善惡,情之善惡即導源于斯,又與前一說異趨。兩說均摒棄了早期性善論,它們孰先孰后?劉敞《公是先生弟子記》堪為佐證。其書卷4引王安石語:“情生于性而后有善惡,善惡非所以言性也?!北藭r王氏主張,性不可言善惡。下文載“王子曰……往應(yīng)之曰……”云云,是二人嘗就此當面論辯(22)[宋]劉敞、崔敦禮撰,黃曙輝點校:《公是先生弟子記 芻言》,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60、61頁。此條材料及王安石心性論變化次第,承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劉成國兄提示,謹致謝忱。。劉敞在嘉祐年間,與王安石共事朝中;嘉祐五年(1060)九月出知永興軍(23)[宋]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8冊卷192,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644頁。,嗣后雙方再未聚首。因而,這次面談必在嘉祐五年以前。而王氏《再答龔深父論語孟子書》說:“兇可以謂之性亡,而不可以謂之性無惡??鬃釉唬骸韵嘟?,習相遠也’,言相近之性,以習而相遠,則習不可以不慎,非謂天下之性皆相近而已矣?!?24)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1295頁。這是說人性兼?zhèn)渖茞海覀€體之間存在等差。《再答》一書緊承《答龔深父書》,后者作于治平元年(1064),則前者也系同年所撰,較與劉敞之辯為晚??芍灾猩茞翰⒋?,是王安石的最后見解,他從性善論起步,經(jīng)由性無善惡可言,終于抵達性兼善惡的結(jié)論。
《揚孟》謂:“孟子之言性,曰‘性善’;揚子之言性,曰‘善惡混’……孟子之所謂性者,正性也;揚子之所謂性者,兼性之不正者言之也。”(25)同上,第1167頁。王安石承認性有正有不正,傾向于揚雄一方,也屬末期意見。他之所以推重揚氏,甚至稱“揚雄者,自孟軻以來未有及之者”(26)同上,第1293頁。,關(guān)鍵即在于此。論者或以為,王氏的性可為惡說,“恐是受天臺宗‘佛性具惡’的思想影響”(27)蔣義斌:《宋代儒釋調(diào)和論及排佛論之演進》,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第45頁。。不過天臺宗自智顗倡此論調(diào),即有取于揚雄(28)潘桂明:《中國佛教思想史稿》第2卷,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8-89頁。。探本窮源,依然會追到揚氏身上。王氏心性定論與揚雄相關(guān),是確切不移的(29)傅斯年《性命古訓辨證》稱“漢儒性說之特點為其善惡二元論”,今見最早之例是董仲舒《春秋繁露》。此在漢代,非僅揚雄一家之言。(歐陽哲生編:《傅斯年文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682頁。)。
然而究其本質(zhì),王安石的心性論并不同于揚雄。揚雄《法言·修身》稱:“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氣也者,所以適善惡之馬也與?”(30)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卷5,第85頁。性落實于經(jīng)驗世界,以氣為之媒介而非外物。至于性體本身為何,揚雄未作更多解說。王安石卻對性體言之甚晰?!对浴氛f:“古者有不謂喜怒愛惡欲,情者乎?喜怒愛惡欲而善,然后從而命之曰仁也、義也;喜怒愛惡欲而不善,然后從而命之曰不仁也、不義也……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吾之言如此?!?31)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1234-1235頁?!缎郧椤氛f:“喜怒哀樂好惡欲,未發(fā)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樂好惡欲,發(fā)于外而見于行,情也。”(32)同上,第1218頁。前一文寫于“性不可言善惡”階段,后一文寫于“性具善惡”階段,分處不同思想時期,但對人性內(nèi)涵的理解無大區(qū)別。所謂性,指產(chǎn)生情感的可能性;所謂情,指這種可能性遇外物而生的具體情感。情之善惡,視情感對象而定。性只是一種空無對象的可能性,因其空無對象,固不妨說善惡難言;因其包蘊各種可能,又不妨說善惡悉備。如此看來,王安石心性論的后兩個時期,表層觀點雖異,內(nèi)里實一脈相承。
王安石的佛性論,在某種程度上與心性論同一構(gòu)造?!独銍澜?jīng)》卷3談六識“識性無源,因于六種根塵妄出”云云,王氏晚期《楞嚴經(jīng)解》釋云:“識雖在六根,而性非從所。性非從所,即非因緣,亦非自然?!?33)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4冊,第281頁。六識體性真實,無生無滅;只是經(jīng)由六根而與六塵交接,作用分了等級。《楞嚴經(jīng)》卷2:“阿難,是諸近遠諸有物性,雖復差殊,同汝見精清凈所矚,則諸物類自有差別,見性無殊?!蓖跏厢屧疲骸把员娚灾疗兴_、如來,明見有差別,而見性無殊?!?34)同上,第272-273頁?!独銍澜?jīng)》原文標點有改動。按王安石本句所釋,非針對經(jīng)文此段,當系串講上段“諸菩薩等見百千界;十方如來窮盡微塵清凈國土,無所不矚;眾生洞視不過分寸”一句。《楞嚴經(jīng)解》今人輯本所錄《楞嚴》原文,疑有脫漏。(一誠長老主編:《重修頻伽精舍校刊大藏經(jīng)》成帙,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年,第13頁。)見即眼識作用,眼識系六識之一。論其體性,如來、菩薩與眾生一般無二;論其作用,如來、菩薩所見,卻遠較眾生為廣;這是命定不同,修持方法隨之而異。王安石闡說佛祖與徒眾,何故在室羅筏城各處赴齋會:“佛與比丘在辰巳間應(yīng)供,名為齋者,與眾生接,不得不齋。又以佛性故,等視眾生,而以交神之道見之?!?35)同上,第267頁。在佛性層面,佛祖與眾生平等,“眾生不異佛,佛即是眾生”(36)[宋]王安石撰、[宋]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卷4,第80頁。;在修持層面,卻有上下床之別。佛祖無須持齋,而為接引眾生計,不得不開此方便法門。然而殊途同歸,眾生也能成佛?!独銍澜?jīng)》卷4的“十方如來于十八界一一修行,皆得圓滿無上菩提……故我宣揚,令汝但于一門深入,入一無妄,彼六知根一時清凈”等句,王氏釋云:“土,色也;水,識也。識、色相雜,故名為濁。若根不緣塵,則識、色不偶;識、色不偶,則水雜土成清瑩矣?!?37)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4冊,第285頁。眾生一旦把六根與六塵隔斷,俾六識體性自若,即可證得無上菩提。要之,眾生同具佛性,六識本體也無減損(38)在王安石看來,六識本體實即佛性,說詳下節(jié)。,唯獨六識作用不及。這與王安石心性論的圣賢不肖之性大同小異,主要是才、識參差不齊,聲氣正爾相通。
蘇軾稱王安石“少學孔、孟,晚師瞿、聃”(39)[宋]蘇軾撰、孔凡禮點校:《王安石贈太傅制》,《蘇軾文集》第3冊卷38,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077頁。,仿佛他暮年始習佛理,后人多承此說(40)參見李祥?。骸锻醢彩瘜W術(shù)思想研究》,第303頁;方笑一:《北宋新學與文學》,第163頁;楊天保:《金陵王學研究——王安石早期學術(shù)思想的歷史考察(1021-1067)》,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62-263頁。。有學者觀察到,王安石并非晚年始與佛教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早歲在家鄉(xiāng)江西臨川已頗相親近。(41)參見[美]劉子?。骸端未袊母母铮和醢彩捌湫抡罚瑥堚暫沧g,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10頁;張培鋒:《宋代士大夫佛學與文學》,第161頁;李承貴:《儒士視域中的佛教——宋代儒士佛教觀研究》,第83-84頁;趙偉:《北宋文人與佛教》,第132-133頁。不過,王氏對佛教的態(tài)度,前后實有發(fā)展。約在嘉祐六年(1061),他作《漣水軍淳化院經(jīng)藏記》,認為老莊與佛教之徒,“其為有似乎吾之仁義者”(42)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第1474頁。,彌合三教而猶帶保留。熙寧五年(1072)則對宋神宗徑言“臣觀佛書,乃與經(jīng)合,蓋理如此,則雖相去遠,其合猶符節(jié)也”(43)[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33,第5660頁“熙寧五年五月甲午條”。,絕無回圜。退居江寧后注釋佛經(jīng),所入益深,病篤時甚至囑咐葉濤:“君聰明,宜博讀佛書,慎勿徒勞作世間言語?!?44)[宋]朱熹纂輯:《三朝名臣言行錄》卷6之二引《荊公語錄》,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48頁。設(shè)若以首度拜相為中期、此前為早期、此后為晚期,王安石對佛教從有限肯定到徹底肯定再到傾心相與,關(guān)系逐步升溫,軌跡宛然。可是,其心性論的基本意見在嘉祐五年前便已成型。從這一角度觀察,王氏心性論與佛性論之間,前者對后者影響較多。
回到《真州長蘆寺經(jīng)藏記》。第三節(jié)所言之“命”,如同王氏在心性論稱“凡人之圣賢不肖,莫非命矣”一樣,也包括命定的才性差異。若簡單解為個體命運,上下文無著落,過分突兀。相反,第四節(jié)交代興建者求記,緊接上段便說“智福有才略,善治其徒眾”,全由才性著眼,解為才性則豁然貫通。此前,慶歷六年(1046)《揚州龍興講院記》敘龍興寺中講院落成,同樣歸功于“蓋其學者之材,亦多有以動世耳”(45)某些文集版本不存此句,龍舒本《王文公文集》有之。(參見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第1468頁。),可資參證。如此看來,第三節(jié)進一步說明了第一節(jié)所述佛祖與眾生,一者不為外物動搖,一者卻隨外物簸蕩,其深層是何緣故。全篇意脈周流,似斷實連。曾國藩論文氣,講求“每段分束之際似斷不斷”,“每段張起之際似承非承”等(46)[清]曾國藩撰、[清]王啟原校編:《求闕齋日記類鈔》卷下,北京:朝華出版社,2018年,第162頁,“文藝”門辛亥七月條。,梁啟超移用以評王安石:“余謂欲領(lǐng)取之,惟熟誦半山文,其庶幾矣?!?47)梁啟超:《梁啟超傳記五種》,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241頁。這篇經(jīng)藏記便是佳例。
比較王氏心性論與佛性論,同中也有異在。儒家賦予人性以情感內(nèi)容,起源甚早。譬如孟子講性善,依傍“惻隱之心”“羞惡之心”(《孟子·公孫丑上》)等為據(jù),這些“實際亦即是惻隱之情、羞惡之情”(48)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157頁。。但孟子口中之性,是具有實際內(nèi)容的道德情感端倪;王安石將性定義為空無對象的情感可能性,則未之前聞,豐富了心性論的內(nèi)容。相形之下,他對佛性本體卻無勝解。倡導佛性普遍存在,而六識作用有殊,就把后者放到更引人思索的位置。質(zhì)言之,王氏心性論的突破在“體”,佛性論的突破則在“用”,思想史意義大相徑庭。
王安石的佛性論,進而又推衍出什么樣的思想?今從修持論與現(xiàn)象論兩方面加以追蹤。
先說修持論。既然佛祖以至眾生,識力不等,其修持之方,自也無法統(tǒng)一。王安石最向往的,當然還是不假階漸,一超直入?;实v三年(1051)《璨公信心銘》頂禮禪宗三祖僧璨:“璨公所傳,等觀初心?!?49)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747頁。傳為僧璨所作《信心銘》說:“絕言絕慮,無處不通……一心不生,萬法無咎?!?50)[宋]道原撰、顧宏義譯注:《景德傳燈錄譯注》第5冊卷30,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第2396頁。王氏所謂“初心”,即此絕言慮、不生心的狀態(tài),只能一念頓悟而至(51)參見徐文明:《出入自在——王安石與佛禪》,第31頁。。直到晚期,《答張奉議》仍有“我久欲忘言語道”之句。此詩起首“五馬渡江開國處”,李壁注“晉元帝五馬渡江,一馬化龍,言金陵也”(52)[宋]王安石撰、[宋]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中冊卷29,第715頁。(參見[唐]房玄齡等撰:《晉書》第1冊卷6、第3冊卷28,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7、845頁。)。王氏又有《次韻張德甫奉議》,李壁注“張奉議,必從公談禪學佛者”,酬答乃同一人。后一詩云“誰拂定林幽處壁”,定林也系金陵名剎(53)[宋]王安石撰、[宋]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中冊卷26,第648頁。。王安石與張德甫談?wù)摲鹄?,始終在金陵。而奉議郎之職,雖設(shè)于唐代,入宋卻因避太宗諱,易為奉直郎(54)[宋]李攸:《宋朝事實》卷1,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8頁。,元豐改制方恢復其名(55)[宋]脫脫等撰:《宋史》第12冊卷169,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053頁。?!皬埛钭h”之稱,必出自元豐以降。綜合兩方面因素,可知二詩作于王安石罷相退居期間。他對摒絕言慮的頓悟,崇尚至老不變。
與此同時,王氏也接納其他修持方式。元豐三年(1080)《請秀長老疏》其一“牟尼以無邊闡教,諸祖以直指明宗。雖開方便之多門,同趣涅槃之一路”(56)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附錄1,第1768頁。王安石《寄無為軍張居士》也說:“真心妙道終無二,末學殊方自不同?!?[宋]王安石撰、[宋]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中冊卷32,第801頁。),直言方便施設(shè),無所不可。他退居后,延攬僧人相當多元。《白鶴吟示覺海元公》李壁注,引一跋載其本事:“《白鶴吟》,留鐘山覺海之詩也。先是,講僧行詳與公交舊,公延居山中。詳有經(jīng)論,每以善辯為名,毀訾禪宗……(公)悟詳譎妄,遂逐詳而留師,乃作是詩焉?!薄端屠钌兹A巖修道》李壁注:“巖主是為寶月禪師,熙、豐間人,居巖之絕頂,持戒誦經(jīng)……介父在金陵,嘗遣人致師,師不出。”(57)[宋]王安石撰、[宋]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上冊卷3、下冊卷48,第68、1330頁。王安石有《寄西庵禪師行詳》《宿北山示行詳上人》《寄北山詳大師》,參見[宋]李壁:《王荊文公詩箋注》中冊卷22、下冊卷48,第526-527、534頁、1337-1338頁。這表明講經(jīng)、持戒之僧,均在王氏的關(guān)注范圍。有趣的是,據(jù)葉夢得說:“王荊公不耐靜坐,非臥即行?!?58)[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1,《全宋筆記》第2編第10冊,第226頁。因此,王氏不甚措意坐禪,戒律也無法盡守。事實上,除頓悟外,唯有注重經(jīng)教一途。他晚期遍注《金剛》《維摩詰》《楞嚴》等經(jīng)(59)參見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附錄1,第1766-1767頁。,即是明證。元豐七年(1084)《酬俞秀老》“有言未必輸摩詰”,李壁注“詩意蓋謂有言不必便輸摩詰之一默”(60)[宋]王安石撰、[宋]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中冊卷28,第682頁。,將這一態(tài)度表露無遺。
就現(xiàn)存文獻看,《真州長蘆寺經(jīng)藏記》是最先正視言教的表述,且明確道出這是為接引中人之資特設(shè)方便。由于其人眾多,言語遂孳生不已,“此其書之行乎中國,所以至于五千四十八卷,而尚未足以為多也”(61)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第1473頁。智昇《開元釋教錄》第3冊卷19《入藏錄上》統(tǒng)計入藏佛籍,“總一千七十六部,合五千四十八卷”,王安石所說“五千四十八卷”本此。([唐]智昇《開元釋教錄》,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287頁。)。此文寫在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進京為朝官之前。入朝未幾,他便結(jié)識了大覺懷璉(62)嘉祐五年,王安石有《送契丹使還次韻答凈因長老》,據(jù)劉成國考辨,凈因長老即懷璉。王氏與懷漣相識,較此更早。([宋]王安石撰、[宋]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中冊卷23,第561頁;劉成國:《王安石年譜長編》,第532-534頁。),款接甚殷。后者闡揚“古佛堂中曾無異說,流通句內(nèi)誠有多談”(63)[宋]惠洪撰、呂有祥點校:《禪林僧寶傳》卷18,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25頁。,肯定言語宣述,與王氏合若針芥,必然加固后者對言教的倚重。然則未入朝前,王安石可能由何處汲取這一想法?《漣水軍淳化院經(jīng)藏記》提示了一條線索:“若通之瑞新,閩之懷璉,皆今之為佛而超然,吾所謂賢而與之游者也。此二人者,既以其所學自脫于世之淫濁,而又皆有聰明辯智之才,故吾樂以其所得者間語焉。”(64)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第1474頁。他并舉瑞新與懷璉,許為“聰明辯智之才”,兩位禪師皆不廢語言文字。慶歷七年(1047),王氏知鄞縣時,便與瑞新定交(65)劉成國:《王安石年譜長編》,第179-180頁。,“愛其材能,數(shù)與之游”(66)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1279頁。。飫聞后者緒論,不足為怪。
瑞新屬云門宗,列入福昌惟善禪師法嗣(67)[宋]普濟撰、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卷15,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992頁。。懷漣是推動云門宗入駐京城、傳播中原的關(guān)鍵人物(68)楊曾文:《宋元禪宗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114頁。。王安石對語言傳法作用的強調(diào),與云門宗頗有干系。若單看人際交往,他與臨濟宗也往還密切,常與贊元覺海、真凈克文等盤桓(69)參見張鳴:《王安石與釋氏的因緣及有關(guān)詩歌臆解》,鄧喬彬編:《第五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39-140頁;劉洋、王文華:《王安石與高僧真凈克文》,《北京化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第43-46頁。劉洋、王文華稱王安石與克文相識,在元豐八年(1085年),劉成國則系于元豐七年,當以七年為是。(參見劉成國:《王安石年譜長編》,第2143頁。)。然而,這些臨濟宗禪師大都弱化言語作用。覺?!爸远苣?70)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747頁。,禪風偏于寡言;克文闡揚“直指大眾即心見性成佛……但認古人一切言句為禪為道,有甚干涉”(71)[宋]賾藏主編集:《古尊宿語錄》下冊卷43,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812頁。,也相對棄置語言,均與王安石不無距離。王氏更傾心于云門宗,晚期延請圓通法秀繼贊元覺海之任,主持鐘山太平興國寺,仍然表態(tài)“愿臨真覺之道場,親受云門之法印”(72)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附錄1,第1769頁。。何以如此?從這里不難窺見消息。
北宋禪悅之風席卷朝野,主要在熙寧(1068-1077)以后,云門宗北上是一標志。借由語言文字習禪、教禪,隨即大行其道(73)周裕鍇:《禪宗語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44頁。。王安石得風氣之先,而且深度介入這一進程,這是其修持論的歷史意義。
次說現(xiàn)象論。如何認識作為現(xiàn)象的世界萬有?王安石《懷古二首》其一“謾知談實相,欲辯已忘言”兩句,李壁補注:“富公彥國(弼)嘗有頌云:‘執(zhí)相誠非,破相亦妄。不執(zhí)不破,是名實相’,與公此聯(lián)亦同?!?74)[宋]王安石撰、[宋]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中冊卷22,第541頁。標點有改動,“妄”字原作“妾”。執(zhí)相是認現(xiàn)象為有,破相是認現(xiàn)象為空,依李壁引證,王氏雙遣空、有,不落一邊,與富弼同揆。這原是大乘中觀學派之常談,然而越到晚期,他越突出妙有?!稊M寒山拾得二十首》其九“有一即有二,有三即有四。一二三四五,有亦何妨事。如火能燒手,要須方便智”(75)[宋]王安石撰、[宋]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上冊卷4,第91頁。,強調(diào)妙有以及了知妙有的善巧方便。李壁注《寄吳氏女子一首》說“公有《擬寒山》詩,晚歲作,深造佛理”(76)[宋]王安石撰、[宋]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上冊卷1,第24頁。,明確把這組擬詩系于晚期。元豐元年(1078)《廬山文殊像現(xiàn)瑞記》說:“有有以觀空,空亦幻;空空以觀有,幻亦實。幻、實果有辨乎?”(77)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第1476頁。劉定自稱登廬山而睹云瑞,請王安石撰記。王氏對其侈陳祥瑞似有微詞,故后文以“如子所睹,可以記,可以無記”諷之,重點在可以無記。本來與之相應(yīng),空、有兩端,重點也當放在真空。但王安石以空為幻,不滯于空,反而突顯“有”的一定真實性,與后文所言錯位。此等處最能見出他對妙有的關(guān)注。
這種關(guān)注,化為曲折的佛學思索?;莺椤读珠g錄》卷下載:“王文公罷相,歸老鐘山。見衲子必探其道學,尤通《首楞嚴》。嘗自疏其義……每曰:‘今凡看此經(jīng)者,見其所示‘性覺妙明,本覺明妙’,知根身器界,生起不出我心。竊自疑今鐘山,山川一都會耳,而游于其中,無慮千人,豈有千人內(nèi)心共一外境耶?借如千人之中,一人忽死,則此山川何嘗隨滅?人去境留,則經(jīng)言山河大地生起之理不然。何以會通,稱佛本意耶?’”(78)朱易安等主編:《全宋筆記》第9編第1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8年,第237-238頁。標點有改動。王氏懷疑心生外境萬有之說:若真如此,為何眾人能不約而同,幻化出同一外境?又為何少去一人,外境也不因此削減?由是推之,外境并非盡數(shù)源于人心,必須別尋一部分存在基礎(chǔ)。
元豐三年(1080)《答蔡天啟書》,有節(jié)議論值得注意:“得書,說‘同生基以色立’,誠如是也。所謂‘猶如野馬熠熠清擾’者,日光入隙,所見是也。眾生以識精冰合,此而成身,眾生為想所陰,不依日光,則不能見。想陰既盡,心光發(fā)宣,則不假日光,了了見此。此即所謂‘見同生基’也?!?79)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1312-1313頁。這一節(jié)對釋《楞嚴經(jīng)》卷10開頭(80)方笑一已點出這封書信系解《楞嚴》之作,并有論析。(方笑一:《北宋新學與文學》,第170-171頁。)。王安石之見,應(yīng)即撰著《楞嚴經(jīng)解》的成果。略引經(jīng)文相應(yīng)段落如次:
阿難,彼善男子,修三摩提想陰盡者,是人平常夢想銷滅,寤寐恒一,覺明虛靜……生滅根元從此披露,見諸十方十二眾生,畢殫其類。雖未通其各命由緒,見同生基,猶如野馬熠熠清擾,為浮塵根究竟樞穴,此則名為行陰區(qū)宇。若此清擾熠熠元性,性入元澄,一澄元習,如波瀾滅,化為澄水,名行陰盡。是人則能超眾生濁,觀其所由,幽隱妄想以為其本。(81)一誠長老主編:《重修頻伽精舍??蟛亟?jīng)》成帙,第83頁。
王氏所解,與原意頗有出入。經(jīng)文云五陰(又譯五蘊)之中,想陰消盡,乃入行陰境界?!耙娡?,猶如野馬熠熠清擾……此則名為行陰區(qū)宇”,塵埃(野馬)浮游用以形容同生基,二者實為一事。王安石卻區(qū)分為兩個層級:塵埃浮游,須待日光而后照見,屬于想陰境界;不待日光,自然見得分明,始是行陰境界,始是“見同生基”。如此一來,“見同生基”的焦點不復在同生基,而是轉(zhuǎn)向怎樣“見”法。經(jīng)文謂同生基是眾生生滅流轉(zhuǎn)的根源,其實等于行陰——念念相繼的精神活動(82)《楞嚴經(jīng)》卷2:“譬如暴流,波浪相續(xù),前際后際,不相踰越。行陰當知亦復如是?!?一誠長老主編:《重修頻伽精舍??蟛亟?jīng)》成帙,第19頁。)。北宋長水子璿釋云“見同生基者,同分生基即行陰也。十二品類同以行陰為其基本,猶如野馬者,塵合陽氣,鼓而為之”(83)[宋]釋子璿:《首楞嚴義疏注經(jīng)》卷10之一,日本寬永壬申(1632)豐雪齋刊本,第2頁。(參見[明]真鑒:《大佛頂首楞嚴經(jīng)正脈疏》卷38,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1004頁。),一語道盡。在王安石那里,想陰與行陰境界均見得同生基,能見條件不同罷了,則同生基不會等于行陰,那又是指什么?
王氏說:“眾生以識精冰合,此而成身?!?84)此句解讀,承上海財經(jīng)大學哲學系王格兄提示,謹致謝忱。成就生滅流轉(zhuǎn)中的肉身,必先“識精冰合”?!白R精”之名見《楞嚴經(jīng)》。釋迦開示二種根本:一是無始生死根本,即令眾生墮入生死流轉(zhuǎn)的攀緣心;二是本來清凈的心體,“識精元明”(85)一誠長老主編:《重修頻伽精舍??蟛亟?jīng)》成帙,第8頁。。冰則是王安石常用的譬喻。《楞嚴經(jīng)》卷3:“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輪,未有休息。阿難,如水成冰,如冰成水。”王氏釋云:“如水成冰,留礙不通。冰還成水,流通無礙。此水與冰,但是一性。四大和合,則如水成冰。性真圓融,則冰還成水?!?86)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4冊,第280頁。在經(jīng)文里,水與冰乃是生死循環(huán)間的兩種狀態(tài);王氏卻以水為真性,以冰為掉入輪回的狀態(tài)(87)王安石的《字說》(張鈺翰輯本)卷4釋“渙”字:“夫水本無冰,遇寒則凝;性本無礙,有物則結(jié)。有道之士,豁然大悟,萬事銷亡,如春冰頓釋?!比独銍澜?jīng)解》之說。據(jù)葉夢得轉(zhuǎn)述,王安石“自言《字說》深處,亦多出于佛書”,這點也是一證。(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1冊,第231頁;[宋]葉夢得:《巖下放言》卷上,《全宋筆記》第2編第9冊,第328頁。)。所謂“冰合”,指識精凝結(jié),進入生滅循環(huán)。這種狀態(tài)是否便稱同生基?答案是否定的,因為王氏明說“同生基以色立”,物質(zhì)現(xiàn)象也屬必要成分。那么,同生基指什么?識精冰合后,又如何與之交會而生肉身?讀此一函尚難通曉。
幸運的是,《楞嚴經(jīng)解》有節(jié)闡發(fā)恰可互證。經(jīng)文卷一載,世尊問阿難:“唯心與目,今何所在?”阿難答:“我今觀此浮根四塵,只在我面;如是識心,實居身內(nèi)?!蓖醢彩圩 案「膲m”(眼、耳、鼻、舌四種浮塵根)一語,暢論根與塵。他一方面說“若所謂浮根四塵,離塵無相,故根為相元。若所謂根元,清凈四大,四大性空,清凈本然,故元為性本,即如來藏也”,清凈本心(如來藏)是六根的本源;另一方面說“一切有相,皆攬塵成體,及其蔽也,還散為塵……眾生六根,亦復如是。以塵為相,無有自性,非四塵不生,非四塵不養(yǎng)”,外塵是六根的基質(zhì)(88)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4冊,第268頁。。清凈本心與六塵交會而生六根,而六根就是肉身之一部分,如經(jīng)文所言“只在我面”云云。這一思路與《答蔡天啟書》相當契合。返觀《答書》便了然,“同生基以色生……所見是也”,這是色塵,準確地說,是以色塵代指六塵。清凈本心就是識精,超出生滅,自身不會與六塵相交,須冰合而后可。冰合以后的狀態(tài),既然與六根、六塵搭配,只能是六識。上文論證王安石的六識,體性真實,至此可以更進一解,六識體性實即清凈佛性,并非佛性之外另立一事。無論《答書》抑或《經(jīng)解》,皆是講佛性轉(zhuǎn)出六識,與六塵交會而生肉身(六根)。照《楞嚴經(jīng)》的意思:“識性無源,因于六種根塵妄出?!?89)一誠長老主編:《重修頻伽精舍??蟛亟?jīng)》成帙,第26頁。六根并不待六識而生,相反,六識要待六根妄起,方生作用。王氏卻給六識以生成肉身(六根)的可能性,這使得它與此岸世界的聯(lián)結(jié)愈發(fā)緊密。
在王安石理解中,六塵擁有相對獨立性,且構(gòu)成現(xiàn)象世界的根基之一。這與簡單說世界萬有皆無自性,當體即空不同?!耙磺杏邢?,皆攬塵成體,及其蔽也,還散為塵”,視六塵為世界的本體。萬有生滅緣于六塵聚散,無有自性,故外境為空;可是六塵本身分無可分,恒定存有。外境非盡幻化,存在恒定的微末本體。這就解答了他自己關(guān)于何以“人去境留”的疑惑,賦予此岸世界更多實在性。
當體空是大乘佛教的說法;把世界分解到微末本體,則接近小乘佛教的“分析空”。王氏有意無意間,又略似于后者(90)方笑一解讀王安石《答蔣穎叔書》,也注意到其中“雜有(小乘)說一切有部的思想”。(方笑一:《北宋新學與文學》,第168頁。)。明人王格說“余觀介甫之人,亦采摭百家,蹂躪群籍,而自舉己意以鍵制之”(91)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附錄2,第1867頁。,真切描繪出王氏廣征博采、六經(jīng)注我的作風。王安石的現(xiàn)象論,每與所據(jù)佛經(jīng)乖迕,觀上文可知。事實上,小乘佛教分析出的外境本體也非六塵(92)參見釋印順:《印度佛教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62-64頁。。重要的是,透過王氏種種六經(jīng)注我,窺探其“己意”所在:無疑,更大程度地肯定此岸世界,系其佛學主導取向。在佛性論上,承認眾生六識作用與佛有差,從而在修持論上接納多種從入之途,對此岸僅是略多關(guān)照,并不必然推出這樣一套現(xiàn)象論。由此言之,對世界萬有本質(zhì)的體悟,方是王氏此岸關(guān)懷的集中展現(xiàn)。
王安石聲稱“臣觀佛書,乃與經(jīng)合”,儒釋理無二致。因此,不妨將其佛學觀念泛化,看作一種普遍性的思維形態(tài)。至于這種思維形態(tài),在他是否即以佛學為始源,值得細意體察。
在現(xiàn)象論方面,對于此岸世界實在性的較多體認,使得王氏安邦濟民的政治追求,意義更加穩(wěn)定。不過其經(jīng)世之志,顯然非發(fā)端自佛學,這一點不待煩言。在修持論方面,則須多說幾句。蘇軾批評王安石:“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93)[宋]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49,第1427頁。數(shù)語流傳后世,盡人皆知。就對終極道理的把握而言,王安石確有定于一的態(tài)勢。他彌合三教,以為眾理皆歸于一理,遠超出尋常儒生見識。所以韓愈、歐陽修那類斥佛教為夷狄之法的見解(94)參見[唐]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卷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13頁;[宋]歐陽修撰、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511頁。,從未出于王氏筆下。就抵達終極道理的途徑而言,情形略復雜些。王氏是贊成多元化的??v向來說,佛祖與眾生六識作用不同,語言對前者毫無必要,對后者卻不失為啟誘佛性之方;橫向來說,即在眾生之中,或持戒,或習經(jīng),或禪定,取徑也可不同。這種縱橫多途的思維模式,不僅呈現(xiàn)于佛學,同樣呈現(xiàn)于儒學。以下舉其政教觀與詩歌觀為例,稍加推尋。
論政教觀,王安石自身體察道理,與教人方法迥別?!洞鹪庸虝纷允觯骸白x經(jīng)而已,則不足以知經(jīng)。故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于《難經(jīng)》《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nóng)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后于經(jīng)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95)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1314頁。標點有改動。他泛覽百家而返求之,始得儒經(jīng)真意。《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卻建議:“所謂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見異物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諸子之異說,皆屏之而莫敢習者焉?!?96)同上,第756頁。王安石教士之法,除了經(jīng)學上的“期命辯說”,還有“誦歌弦舞”,后者姑不具論。(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第1447頁。)約束士子閱讀面,限于儒經(jīng)而止。蘇軾對他的批評,主要針對這一層次。區(qū)別之故安在?這與其自我定位有關(guān)。王氏嘗代天子立言:“蓋先王以禮讓為國,士之有為有守,得伸其志,而在上不敢以勢加焉。朕率是道,以君多士?!?97)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907-908頁。這雖為司馬光而發(fā),隱然也自居王者之師。君主本就可能兼為圣人,《進洪范表》稱“圣人必考古成己,然后以所嘗學,措之事業(yè),為天下利”,而期許宋神宗“考箕子之所述,以深發(fā)獨智,趣時應(yīng)物”(98)同上,第1064、1065頁。,便是以圣人待神宗。能作王者之師,更是先覺者無疑。通常士子則不然,“人之才,未嘗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99)同上,第752頁。,屬于后覺者。誘掖而至,始可“官之”以“任事”(100)同上,第799頁。。閱讀上的博綜與封閉之異,正對應(yīng)著先覺與后覺之分。
較通常士子更下一階的,是庶民百姓。對他們,王安石著眼于風俗:“窶人之子,短褐未盡完,趨末之民,巧偽未盡抑,其故何也?殆風俗有所未盡淳歟?”(101)同上,第1250頁。他向神宗追憶前塵,“誠以陛下初訪臣以事,臣即以‘變風俗、立法度’為先”(102)同上,第832頁。,足見凈化風俗乃其一貫主張?!断稍纯h太君夏侯氏墓碣》說:“予讀《詩》,惟周士大夫侯公之妃,修身飭行,動止以禮,能輔佐勸勉其君子,而王道賴以成。蓋其法度之教非一日,而其習俗不得不然也?!?103)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第1699頁。移風易俗的要著,則是善設(shè)法度條令(104)參見[美]劉子?。骸端未袊母母铮和醢彩捌湫抡?,第119-122頁。。不同等級之人,施設(shè)各別,歷歷分明。這是修“道”的縱向分層例證。茲列表以明之:
分等方法目標圣人出入百家體察道理士子專習儒經(jīng)拜官任事庶民法度約束風俗淳美
論詩歌觀,王氏稱其父王益所作“雖此不足盡識其志,然諷詠情性,其亦有以助于道者”(105)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6冊,第1271頁。,詩篇也能成為體道之具。至于寫法,卻允許百舸爭流?!鹅`谷詩序》形容舅父吳氏:“觀其镵刻萬物而接之以藻繢,非夫詩人之巧者,亦孰能至于此?”《張刑部詩序》形容張彥博之父:“明而不華,喜諷道而不刻切,其唐人善詩者之徒歟?”(106)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7冊,第1484頁,第1488頁。吳氏刻劃切至,而張氏絕不窮形盡相;吳氏鋪陳辭藻,而張氏一徑清朗無華,幾于針鋒相對。兩極都為王安石所稱道,正是修“道”的橫向分化例證。
由上所述可知,王氏之學固有單向度的一面,但從入道途徑看,也不乏縱橫開闔、多元鋪展的一面。合而論之,乃得其全。此其一。本節(jié)所引詩文,率多撰于其前、中期;而他關(guān)于修持論與現(xiàn)象論的佛學見地,則基本發(fā)表于晚期。在這里,與其說是出世法影響了世間法,毋寧說是世間法影響了出世法。對于此點,前人理解似不充分。譬如朱熹有言:“王介甫平生讀許多書,說許多道理,臨了舍宅為寺,卻請兩個僧來住持,也是被他笑?!?107)[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26,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18冊,第3958頁。仿佛王安石儒學修為不堅,致暮年被佛門扳去。王氏援儒入釋的跡象,因而有待重新體認。此其二。細究起來,他大抵是取儒家心性論,改造佛家心性論;又取儒家修身法、世界觀,改造佛家修持論、現(xiàn)象論。其間運思幽微,時有奇特解會,而背后一以貫之的精神底色,則是他無時或已的此岸關(guān)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