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一良(中央音樂學院 音樂學研究所,北京 100091)
佛教東傳帶給中國美學史一系列劇變。對此,宗白華認為,魏晉六朝是思想“大轉(zhuǎn)折”的關鍵,該時期詩歌、繪畫、書法等對于唐以后的藝術發(fā)展有極大的開啟作用,這是佛教東傳后對本土文化造成影響的初期。隨著漢文佛教文獻的不斷譯出,佛理中“空”這一核心要義得以凸顯,是華夏美學發(fā)生巨大演變的內(nèi)在動力。就音樂而言,“空”這一范疇不僅加深了人們對聲音體驗的思考,引發(fā)了觀念上的震蕩,也給音樂實踐活動注入了新的生機。
“空”,字形最早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時期,《說文解字》將“空”釋義為“竅也”“土室也”,可供人居住的洞穴?!都崱芳右匝a充,“屋無壁也”,即無“壁”的空間。以上都是指一種非“實”非“滿”的空間狀態(tài),屬于“有”的含義。在佛教中,“空”一方面指既“空”也“有”,以“空”為“妙有”,兩者可互相轉(zhuǎn)換,一方面指“以空為空”,將“空”與“有”的聯(lián)系徹底斬斷。在佛學辭典中,“空”被解釋為:
因緣所生之法究竟而無實體曰空。又謂理體之空寂?!〕擞^法緣起。內(nèi)無真主為空義。雖能觀空。而于空未能都泯。故不究竟。大乘在有不有。在空不空。理無不極。所以究竟空義也。
(空)與“有”“實”相對,為佛教之根本概念;或稱“非有”,與“無”義近。指現(xiàn)象為因緣所生,無有不變之“自性”;或謂世俗認識的對象,虛幻不實;或稱心性、理體之空寂明凈;或說離污染,無謬誤等……由于學派不同,對“空”的詮釋亦異;且往往因?qū)Α翱铡钡脑忈尣煌?,而區(qū)分為不同學派。
大乘佛經(jīng),尤其大乘空宗理論,皆以“般若”為核心要義?!鞍闳簟卑鸾痰慕K極智慧,故稱諸佛之母?!洞笾嵌日摗吩疲骸皬痛伟闳舨_蜜是諸佛母。父母之中母之功最重,是故佛以般若為母?!薄鞍闳簟笔怯钪娴谋驹矗浔举|(zhì)在“空”,精髓在“空”,即般若性“空”。
佛學之“空”,既不執(zhí)著于“有”,也不執(zhí)著于“空”,其方法是在“有”與“空”之間不斷“中觀”,不脫離“有”去談“空”,即“性空幻有”,做到了圓融為一,是絕對自由美的呈現(xiàn)?!翱铡庇^是“超驗的”,直面審美中無意識卻最直接的“剎那”感知,是審美中最純粹卻毫不自知的部分,將人的感知無限擴張,這個特殊的維度釋放了華夏美學觀念中被儒道束縛的某些部分,對中國藝術包括音樂領域的影響極為深刻。
佛教發(fā)展至兩晉時期,與玄學合流,《般若》譯經(jīng)所出甚多,尤其鳩摩羅什為般若譯經(jīng)大行于世的開端。據(jù)《出三藏記集》載,鳩摩羅什譯《大品般若》為24 卷,共90 品。其后又出現(xiàn)6 位《般若》譯僧,共計翻譯14 卷譯作。在大量《般若》譯經(jīng)中,“空”被頻繁提及:《放光般若經(jīng)》提出“十九種空”,《光贊般若經(jīng)》提出“十六種空”,有“內(nèi)空”“外空”“內(nèi)外空”“空空”“大空”“真妙空”“清凈空”“有為空”“無為空”“自然相空”“一切法空”“無所得空”“無有空”“自為空”“有空”“無空”等。諸種“空”相,不可盡言。
龍樹言“一切法畢竟空”,萬法皆空,哪能用語言的牢籠描繪出這包羅萬象的“空”論呢?“空”,作為無法言說,卻又無所不在、充滿于世界的萬物之法,雖不可捉摸,但佛家還是將“空”化解為種種細致的言說,其中觸及音聲的部分就得以呈現(xiàn)出來。關于音聲的“空”無自性之美,佛經(jīng)有多處闡發(fā)。譬如《中陰經(jīng)》用“非想非非想”之“定”來觀音聲之“空”;《大方等大集經(jīng)》用“十二因緣”將音聲串入各個因果相隨的環(huán)節(jié)中,去正向、反向雙重論證音聲之“空”,或者將涵蓋所有事物的“一切法畢竟空”籠罩于音聲之上,直接得出音聲為“空”的結論。原始佛教“空”在中土翻譯的過程中,逐漸融入于文學、藝術領域,促成了佛教的音聲審美觀。
佛教東漸的初期,“空”最早依附于“有”來立身,后來士族階層廣泛運用其說,又將它“格義”到了兩晉玄學的“無”。因此,佛經(jīng)佛論的翻譯與創(chuàng)作,借助了很多“有”“無”的含義闡發(fā)“空”。
佛教譯經(jīng)音樂美學思想的形成以“空”為核心,即音樂“空”的無自性之美。大乘佛經(jīng)是用“中觀”之法論證“空”,具有鮮明的思辨性。現(xiàn)從《中陰經(jīng)》《大方等大集經(jīng)》《回諍論》中選取論音聲為“空”的譯經(jīng)片段如下:
音聲為“空”的特點,難以直接表述,《中陰經(jīng)》便用“有”“無”“實”“虛”進行音樂“有對”“無對”的巧妙辯證,從側面不斷探索論證音聲“空”之自性:
佛告定化王菩薩曰:“族姓子,聲為有對耶?無對耶?”定化王菩薩白佛言:“聲亦有對亦無對?!狈鸶娑ɑ跗兴_:“聲亦不有對,亦不無對。云和?族姓子,此聲彼應為有?為無?為虛?為實?云何,族姓子,虛空可畫得成字不?”対曰:“唯然,世尊,不可得也。”“何以故?如來習行于阿僧祗劫,亦不見有,亦不見無,亦不見有三世,亦不見無三世,乃至非想非不想,亦復如是?!?/p>
定化王菩薩,即定自在王菩薩,因“定”而自在無礙,心“定”所以能遠離色、聲、香、味、觸,在此,定化王菩薩就“聲”的存在與否,與佛祖進行探討。首先是音聲的“對”與“無對”問題,定化王菩薩認為二者皆有,佛祖糾正說,“聲”是兩者皆無,并且“聲”既不是“有”也不是“無”,既不是“虛”也不是“實”,“空”畫不成字,即“空”無法用語言表達,因而佛祖認為音聲為“空”。佛祖說自己在修行時,曾經(jīng)歷無數(shù)極長之時節(jié),沒看到“有”和“無”,沒看到“有三世”和“無三世”,直到“非想非不想”之“定”,也是“空”?!胺窍敕遣幌搿币卜Q“非想非非想”,是心處于極專注的狀態(tài),已無法說出任何存在與不存在。佛祖得到“非想非非想”之“定”的過程非常曲折,開始只得到基于“有我”的“定”,這時雖暫時沒了“我”,但仍會在潛意識狀態(tài)下產(chǎn)生妄動而使“有我”從“定”中重新出來,繼而又輪回于生死之界中。后來,佛祖另尋其道,從“觀”入手去入“定”,“觀”一切于“不動”,破解了一切“色、受、想、行、識”,不為一切所動,最終入“非想非非想”之“定”。
“聲”的自性為“空”,“非想非非想”是觀“空”的最終要道,“非想非非想”之“定”是基于眾生之無生無死,無有變化的狀態(tài),斷掉了對“聲”的欲念,從而使“聲”的本體為“空”。這種音聲“空”的特征就是非“有”非“無”,非“實”非“虛”,就是“空”本身,即音聲的“空空”。
《大方等大集經(jīng)》中,佛祖對信徒也有關于音聲為“空”的訓示:
夫音聲者不在身心,何以故?身如草木心如幻化,眾因緣故有聲而出,若從緣出即是無常,若無常者即是無定,無常無定即是空無。夫音聲者猶如虛空,不可睹見,不可宣說如虛空,一切諸法亦復如是。若聲無者,聲所了法亦復是無,是聲空故一切法空,聲寂靜故諸法寂靜,聲不可見一切諸法亦不可見;聲不出生,一切諸法亦不出生,若不出生即無去來,若無去來即是甚深十二因緣。
音聲的來源既不從身體里面發(fā)出,也不從心里發(fā)出,身體像草木,心像幻化,只有“因”“緣”聚合才能發(fā)出音聲。“因”“緣”分別是事物產(chǎn)生、變化、毀滅的主要條件和輔助條件。或稱為事物產(chǎn)生的強力因素與弱力因素。從“緣”發(fā)出音聲就是“無?!?,“無?!本褪恰盁o定”,“無定”就是“空無”。音聲就像“虛空”一樣,看不到講不出;同樣,一切由“因緣”而生的法皆為“虛空”。音聲并不存在,生成音聲的法也不存在,所以音聲“空”就是一切法“空”,音聲“寂靜”就是一切法“寂靜”,音聲“不可見”就是一切法“不可見”,音聲“不出生”就是一切法“不出生”。音聲不存在,就沒有去來,無去亦無來,就是“十二因緣”的最深含義。
“十二因緣”相續(xù)不斷,是十二個因果相隨的環(huán)節(jié),相輔相依,有此即有彼。其中,“六入”環(huán)節(jié)里的“聲”是上引經(jīng)文的主題。佛祖認為,音聲本質(zhì)也是因緣和合,音聲是“空”,是“寂靜”,是“不可見”,是“不出生”,是“無去來”。音聲在“十二因緣”中不停流轉(zhuǎn),成為讓塵世眾生不得“出要”、輪回苦海的癥結,這就遠離了音聲的本質(zhì)。如若音聲能歸于本質(zhì)之“空”,在“十二因緣”諸環(huán)節(jié)相依衍生中,就可使其之前的環(huán)節(jié)為“空”,其后的也為“空”,一切諸法都為“空”。反之亦然,“一切法畢竟空”,所以音聲也為“空”。
《回諍論》是圍繞龍樹“一切法畢竟空”這句話的論辯。其中也有音聲為“空”的論證:
汝謂如勿聲,是義則不然。聲有能遮聲,聲無何能遮。
此偈明何義?若汝意謂聲能遮聲,如有人言汝莫作聲,彼自作聲而能遮聲,如是如是一切法空,空語能遮此。我今說此不相應。何以故?以此聲有,能遮彼聲;汝語非有,則不能遮諸法自體。汝所立義,語亦是無,諸法亦無。如是若謂如勿聲者,此則有過。
辯難者提出質(zhì)疑,既然龍樹說“一切法畢竟空”,那么這句話也是“空”,就不應當存在,“一切法畢竟空”之理就無法表達出,所以“一切法畢竟空”也就不存在??墒翘热舨徽f這句話,又怎能表達出其意義呢?所以,音聲應當有存在的意義,就不是“空”,龍樹所說“一切法畢竟空”也就不能成立。
辯難者表達的音聲不為“空”的觀點,在邏輯上是有致命缺陷的。龍樹指出,“不要發(fā)出音聲說‘一切法畢竟空’”這句話并不是他說的,只是辯難者的假設。該假設只有“音聲”和“一切法”一物為空,一物不為空時,才會出現(xiàn)。顯然,龍樹的理論是一切皆空,即一切法是“空”的,音聲也是“空”的,只是他并沒有否定用音聲去表達這一觀點。
大乘佛教對于音聲本質(zhì)的縝密思辨,使僧人可以合法地運用聲音去傳法布道,音聲成為傳道的“方便法門”。后世僧人在傳道過程中形成了多元的創(chuàng)作、表演風格,突出體現(xiàn)在魏晉南北朝的轉(zhuǎn)讀、唱導中。
隨著南北朝時期佛教在中土逐漸生根,士族開始接受與崇信佛學。此時不乏崇佛為立論的文章,現(xiàn)擷選四篇進行分析,其中包含“德音”為審美標準、杜絕“聲塵”、清凈“耳根”、偏好崇佛之樂與“苦空”之樂的思想,這些都是佛教樂論中“空”的美學表現(xiàn)。
《答李交州淼難佛不見形事》是南朝宋代交州刺史李淼與釋道高、釋法明兩位僧人的對答論說,從題目上可看出全文論答的邏輯,李淼因其“不見形”難佛,認為佛看不見摸不著。兩位僧人的回答是全文主旨:不能用外在真形去驗證佛道的存在,應用內(nèi)心的真實感悟去驗得佛道真實不虛。折射在音樂審美上,就是以能否感知“德音”作為佛家悟道的評判標準。然而這一標準本身不可驗證,這種不可界定、難以捕捉的聲音體驗,是佛教音樂觀“空”之本性的體現(xiàn)。
釋道高認為,向善之教各有其法,但沒必要用外在的形象顯現(xiàn)去求證事物的存在。只要深刻理解佛理,不需見到佛的本尊就能悟道。他引用周公、孔子佐證其佛教的審美觀:
而曲躬,靈儀豈為虛設?姬、孔救頹俗而不贍,何暇示物以將來?……德音既宣,莫不側聽。
“德音”在這里指佛教音聲,可證明修行成功與否:當修行之人亡身投誠之后,一定會感應到法之真如,反之則未證得正果。聽到佛教音聲,領悟善意,是悟法得道的表現(xiàn)。佛陀與周公、孔子一樣,專注于拯救現(xiàn)世的苦難,便沒有閑暇造就任何有形之“物”來證明他們存在于世,所以“德音”宣唱后,參悟音聲中大德之道的人,會全神聆聽,傾心仰慕,這種感性體驗不可言傳,沒有實在形象可以表述,只有領悟到這種精神,才能不言自明地領會佛之“德音”,這也可以看作是佛教在聽覺層面上的審美訴求。
釋法明與釋道高所持觀點相同,他用包括“聲塵”的“六塵”去證明此理:
夫群生長寢于三有,眾識永惛于六塵,潛移為吞噬之主,相續(xù)為回轉(zhuǎn)之輪?!膽延谖拙?,投誠于符咒,執(zhí)邪以望正,存?zhèn)我源?,遲回于兩心,躊躇于二徑。放光動地,其可見乎?所以玄籍流布,列筌待機,機動必感,感而后應者也。
他用“六塵”來說明人不能證得正道,感悟佛理的原因?!傲鶋m”指“色”“聲”“香”“味”“觸”“法”,這是蒙蔽世間眾人不能夠認清自己真性的塵埃?!奥晧m”指世間絲竹之聲、人聲等世俗之聲,這種音聲使眾生神智被負累拘束,生命被吞噬于輪回中,以至于去相信世間能夠看得到形態(tài)的“道”,而不能識別和感悟真正的佛道。這是一種排斥“聲塵”的佛家音聲觀,只有摒棄世俗音樂帶來的干擾牽絆,才能證得內(nèi)心對于佛的感悟,這不是用世俗眼光看到的佛之“真跡”,而是一種在佛家音聲觀之下的證悟。
釋法明與釋道高佛樂審美觀的“超驗”性,是“空”觀的基本特性之一。世間任何“可驗的”“先驗的”方法都不能套用在佛教音樂審美中,也不能得出證明其存在的結論。佛教只能用具有“空”性的審美方式去證明其音樂觀的可行性與合理性。
孔稚珪是南朝齊代名士,擅作駢文。他在文中表達了自己不受家學影響,堅定信仰佛學的立場,例如用包含“耳根”的“五情”論述對佛法的認知:
自仰稟明公之訓,憑接明公之風,導之以正乘,引之以通戒,使民六滯頓祛,五情方旭,回心頂禮,合掌愿持。
孔稚珪認為“六滯”“五情”都是滯礙自己不能看清正道的原因?!傲鶞奔础傲鶋m”,“五情”是“六塵”中的“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這五根?!案庇伞扒椤碑a(chǎn)生,是“情”之意,“耳根”是聲聞之后“情”的產(chǎn)物。聲聞之后產(chǎn)生“情”,是因為世俗音聲會使人產(chǎn)生愛欲貪著之情,被迷惑與束縛??资媳磉_向佛之心,也是表明一種審美訴求,即舍棄“耳根”所產(chǎn)生的執(zhí)迷,以求證得佛理“空”的真諦,這是佛家音樂觀的又一體現(xiàn)。
與孔文一樣,《答偽秦主姚略勸罷道書》也涉及舍棄“耳根”的佛教音樂觀,是釋道恒、釋道標二位僧人對于秦國掌權者姚略請求出世的回絕書,里面提到了“五情”:“尚書令奪道恒、道標等法服,承命悲懼,五情失守,俯仰慚惶,無地自厝”。他們認為,姚略讓其出世參政,會讓自己防守“五情”之門的關口失守,因眼、耳、鼻、舌、身無處存放而感到惶恐,他們將“耳根”等不凈視為對佛法真理的丟棄。由此看出,嚴守“耳根”之凈使其達到“空”的狀態(tài),是佛家音樂觀的根本義理,不容更改。
南朝梁代僧人釋寶林所作的《破魔露布文》是借用中國傳統(tǒng)文體“露布文”的樣式歌頌佛教義理與修行方式,認為破除心魔是佛教修行中的核心行為,可通過“八解”“持戒”等佛教禮數(shù)達到除心魔的目的。文中多處涉及用佛教音樂“空”性之論教化僧俗。例如,對梵王與帝釋天二位佛教神明的描述:
梵王咨嗟以歸德,帝釋伏膺而厭位,其為圣也,亦已極矣……爾乃居慈悲之殿……前歌大方之雅頌,后舞四攝之鑾拂。
梵王是印度神話中的三位主神之一,對“神”“魔”“人”有求必應;帝釋即帝釋天,是佛教護法主神,也是“十二天尊”之一。他們都對佛法極為信服,居住在慈悲的圣殿,殿堂前面有歌唱一切大乘佛經(jīng)的雅頌,后面有跳躍布施攝、愛語攝、利行攝、同事攝的舞蹈。在佛國世界,佛教信仰的傳播離不開歌頌佛德的音樂,贊頌大乘教義的音聲在殿堂必不可少,以音樂的美感形態(tài)承載大乘般若之“空”性,用其供養(yǎng)佛、法、僧。
文中認為,佛教音樂不僅在神明殿堂里出現(xiàn),也在軍事中出現(xiàn):
于是眾軍響應,萬涂競進,感動六合,聲震天地……研以獅子之吼,刺以苦空之音。
在此,佛教音樂觀是“苦空”的?!翱嗫铡笔欠鸾探塘x的主旨,指人間一切皆苦,萬事俱空,世代接替,永世“苦空”。因此,戰(zhàn)場上可用“苦空”之音讓敵方感到無常、無我,從而使其內(nèi)心毫無留戀而缺乏斗志。戰(zhàn)爭中軍隊響聲震天動地,如獅子吼聲讓敵軍戰(zhàn)栗,亦如“苦空”之音讓敵軍心靈潰散。
西域佛教音樂通常只有旋律被音樂家用于宮廷演奏,很難將漢語譯詞對應原曲,所謂“金言有譯,梵響無授”,音節(jié)與字節(jié)的不符,因而促生了本土佛教音樂的創(chuàng)作。該實踐肇始于漢末至三國,其中曹植的《魚山梵唄》是被后世頻繁提及的作品。南北朝時期,佛教得到朝廷青睞,梁武帝蕭衍不僅重視佛學義理的研究,還親自創(chuàng)作佛教儀式音樂。
隨著佛教興盛,文人、文僧作為佛教傳播的中堅力量,也成為佛樂創(chuàng)作的主體,他們在思想上經(jīng)歷了從“有”“無”二元向“空”于一體的轉(zhuǎn)化,佛樂創(chuàng)作風格也隨之更迭,審美傾向從“清”走向“空”——由傳統(tǒng)審美特點的“清”向佛教教義內(nèi)核中的“空”逐漸轉(zhuǎn)移。為宣傳教義,確立音聲的合法性是運用轉(zhuǎn)讀與唱導宣法的重要前提。經(jīng)師與唱導師擔當了佛理音樂化表達的創(chuàng)作者與表演者,形成了“音聲說法”的多樣化風格,以上實踐活動都可視為佛理“空”的感性顯現(xiàn),由此,“空”呈現(xiàn)于多元化風格的“音聲說法”之中。
曹植有感于魚山當?shù)匾魳藩q如神授的特質(zhì),創(chuàng)作了《魚山梵唄》。雖然樂譜已佚,但尚有文字記載,可知其音樂的某些特點:
陳思王曹植,字子建,嘗登魚山,臨東阿。忽聞巖岫里有誦經(jīng)聲,清通深亮,遠谷流響,肅然有靈氣,不覺斂襟祗敬,便有終焉之志,即效而則之。今之梵唱皆植依擬所造,一云:陳思王游山,忽聞空里誦經(jīng)聲,清遠道亮,解音者則而寫之,為神仙聲。道士效之,作步虛聲也。(《異苑》)
植每讀佛經(jīng),輒流連嗟玩,以為至道之宗極也。遂制轉(zhuǎn)贊七聲,升降曲折之響,世人諷誦,咸憲章焉,嘗游魚山,忽聞空中梵天之響,清雅哀婉,其聲動心,獨聽良久,而侍御皆聞,植深感神理,彌悟法應,乃摹其聲節(jié),寫為梵唄,纂文制音,傳為后式,梵聲顯世,始于此焉。(《法苑珠林》)
從這兩段文字可推測:曹植進行《魚山梵唄》創(chuàng)作前,已有佛理認知的基礎,并有轉(zhuǎn)贊七聲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所作梵樂不僅成為后世佛樂創(chuàng)作典范,還被道教音樂借鑒?!遏~山梵唄》中“清”的美學風格較為顯著,蘊含的神秘感、威嚴感,能夠穿徹世俗雜念,洗滌不凈心欲?!懂愒贰氛J為它具有“清通深亮”“清遠道亮”之美;《法苑珠林》贊其“清雅哀婉”。
曹植《棄婦篇》云:“搴帷更攝帶,撫琴調(diào)鳴箏??犊杏嘁?,要妙悲且清?!币浴扒濉睘槊钜簦惆l(fā)情志,追求生命之“清”,而魚山梵唄之“清”,則具有佛教意蘊,清遠悠揚,仙風道骨,深邃嘹亮,流動靈氣,讓人忘卻俗世之爭,無欲無求,達到至境。清遠嘹亮的音聲具有不含雜質(zhì)的穿透性,渲染出超脫物相的清遠、清虛的意境。張衡《西京賦》中形容歌聲之美為“清暢”,劉勰《文心雕龍》中評價曹丕的樂府為“清越”……諸種音樂之“清”,不一而足?!扒濉币彩俏簳x時期士人風貌的重要特點,徐復觀評價《世說新語》是一本“清的人生”“清的哲學”?!扒濉弊鳛橹袊诺涿缹W的重要范疇,其內(nèi)涵具有中立性和潛入性特點,從某種程度上非常逼近于“空”,傳統(tǒng)文人所尚之“清”于佛教中生發(fā)出新的內(nèi)涵。
在南北朝佛教音樂中,“清”的風格不僅在當時蔚然成風,也深刻影響了其后的審美。釋僧饒“每清梵一舉,輒道俗傾心”,釋曇智“高調(diào)清徹,寫送有余”……釋智宗“聲至清而爽快,若乃八開長夕”,其梵聲之“清”,好像是在漫天漆黑的長夜之中突然亮起了一片光明,黑與白的極端映襯,形象刻畫了其聲音“清”的特征,穿透了世間的陰沉與霧霾,與骯臟污穢之氣截然兩立,爽快而不黏著于其余世間雜音。在明末的《溪山琴況》中,“清”為二十四況的第三況味,徐上瀛認為“清”是聲音的主宰,聽起來猶如“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湱然山濤,幽然谷應”,使人“心骨俱冷,體氣欲仙”。
掙脫俗世之濁,抒發(fā)了向往般若“空”境的愿景,是曹植在《魚山梵唄》中表達的美學訴求,在佛理世界尋求內(nèi)心歸宿,這種創(chuàng)作風格,后來逐漸過渡到“空”之上了。
梁武帝為佛教法會在中國的盛行拉開了序幕,創(chuàng)“無遮大會”,進行“大舍”,被提供免費齋食的群眾還要在現(xiàn)場聽完法會所準備的佛教法曲,這種形式是蕭衍推廣佛教的有效方式。
在“無遮大會”“水陸法會”等法會上,蕭衍曾親自作有《梁皇懺》《涅槃懺》《大般若懺》等作品。它們以供養(yǎng)對象為名,其中一些文字至今仍保留在《廣弘明集》中。梁武帝親臨會場講述這些經(jīng)文懺法,赦免天下。在這其中穿插著一些佛樂,“法樂童子伎”是最重要的音樂環(huán)節(jié)。它展現(xiàn)了梁武帝在佛樂創(chuàng)作中以“空”為核心的美學主張。
在萬人空巷的“水陸無遮大法會”上,由精通樂律的梁武帝主持懺法宣講以及整體集會?!端鍟份d:
又有法樂童子伎、童子倚歌梵唄,設無遮大會則為之。
有一佛教音樂名目,曰“法樂童子伎”,是由未成年的男子演唱的法樂表演,演唱空靈無判別心的佛教音樂,這是宗教活動的創(chuàng)舉。佛教自從西域引來,到南北朝時期滲入到國家生活,其音樂儀式也漸漸本土化,最大的例證就是梁武帝的佛教法事音樂。梁武帝蕭衍篤信佛教,在音樂創(chuàng)作中加入自身對佛教藝術的理解,他對于佛教音樂審美的理解最核心的是“空”,也是至純至真的“空”。
首先,“法樂童子伎”中的“法樂”,是以“童子伎”這一表演形式進行的佛教說法,這是佛陀歡喜的一種方便法門。音聲說法目的是向眾生歌頌佛法、宣揚佛理。
其次,“童子”的音聲代表未被開化心智的人類在迷蒙狀態(tài)時的無知、無感,這種未被塵世染著的澄澈、透明境地,無限接近于“空”?!胺吠蛹俊笔橇何涞鄯鸾桃魳穼徝烙^的重要體現(xiàn),反映出其對宗教音樂的深刻感知與把握。這一形式在其他地域的宗教音樂中也有印證,譬如早期西方基督教音樂中的童年唱詩班,征用大概十三四歲前未變聲的童年男子,其意也在凸顯宗教音聲的純粹無染、空靈無穢。
“法樂童子伎”吸收了我國傳統(tǒng)音樂中的一些元素,被描述為“倚歌梵唄”,“倚歌”是由打擊樂伴奏的人聲歌唱?!稑犯娂?清商曲辭六?青陽度》解題引《古今樂錄》中言“凡倚歌悉用鈴鼓,無弦有吹”。梁武帝青睞清商樂,其中很多是“倚歌”演唱形式的西曲,如《清商曲辭?西曲歌》中《青陽度》《女兒子》等,都是代表性的倚歌作品?!稑犯娂?清商曲辭》中載:
梁天監(jiān)十一年冬,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樂》十四曲,《江南弄》七曲:一曰《江南弄》,二曰《龍笛曲》,三曰《采蓮曲》,四曰《鳳笛曲》,五曰《采菱曲》,六曰《游女曲》,七曰 《朝云曲》。
從梁武帝親手改制的西曲名目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南方地域傳統(tǒng)的熱愛??赏普摚耙懈琛毙问降摹胺吠蛹俊苯咏诹何涞蹠r期的西曲,是長江中游和漢水兩岸,以江陵為中心地區(qū),包括其周圍一些城市的南朝民歌風格,明快柔美。
“倚歌”的形式,也可從現(xiàn)存《水陸儀軌》的內(nèi)容中來判斷。經(jīng)考證,現(xiàn)存《水陸儀軌》的版本肇始于梁武帝時期,包含“十三門”,其中只有“鼓鈸門”和“經(jīng)懺門”涉及佛教音樂,這也是筆者認為“法樂童子伎”運用“倚歌”的力證,它是帶有“經(jīng)懺”內(nèi)容的“鼓鈸”佛教儀式音樂。被稱為“菩薩皇帝”的梁武帝個人生活節(jié)儉樸素,雖然在法會上大行法樂,但平日卻不飲酒、不做樂,“非宗廟祭祀、大會饗宴及諸法事,未嘗作樂”。他推崇至簡至真、直達空性的佛教音樂,盡管“法樂童子伎”的梵唄是由規(guī)格極高的朝廷舉辦,卻沒有絲竹相和的宮廷奢華旖旎之風。
總之,“法樂童子伎”是梁武帝佛教音樂審美理想“空”的完美展現(xiàn),突出體現(xiàn)了佛教說法的精神內(nèi)核,展現(xiàn)了彼時最高統(tǒng)治者的佛樂審美觀。
與專門佛樂創(chuàng)作相對的,是佛僧在傳教中的即興佛樂創(chuàng)作?!陡呱畟鳌分袑δ媳背宿D(zhuǎn)讀、唱導的事跡進行了記載,這些以宣傳教義為主要目的的音樂活動,是佛理對音聲“空”訴求下的審美風格多元化表現(xiàn):
講求游心廣大,又婉轉(zhuǎn)曲折的音聲。南朝宋釋僧饒,所唱音聲“響調(diào)優(yōu)游”,念誦經(jīng)文的聲音響亮,卻并不是一味地緊繃放大,而是游刃有余的曲折回蕩;南朝齊道朗“捉調(diào)小緩”,能夠在轉(zhuǎn)讀中控制音調(diào),聲音可小,也可緩慢,這也是一種具有控制力的音樂表現(xiàn)?!皟?yōu)游”與“小緩”所帶出的韻味,是有彈性張力的曲折伸縮,具有寓矛盾于一統(tǒng)的審美傾向。
講求音聲的高亢,即“高調(diào)”。南朝齊釋曇智“高調(diào)清徹,寫送有余”,這是一種偏好高聲擴嗓的演唱方式,目的是給予聽眾振奮與驚醒的聽覺體驗。這與演唱者自身的聲音條件息息相關,“制用無取焉”,難以借鑒,不可復制。南朝齊慧光喜好用“飛聲”,達到舒張飛揚的音效,旋律深長?!帮w聲”,這是佛僧音樂在旋律上的“高調(diào)”;與“高調(diào)”相對的是“細妙”,南朝齊釋慧忍,誦經(jīng)音聲“哀婉細妙,特欲過之”,哀傷婉轉(zhuǎn),細致微妙,“細妙”是極細直至絕妙的音聲。釋慧念讀經(jīng)音聲“少氣調(diào),殊有細美”,聲音氣息窄小,音調(diào)偏低,有一種別樣“細美”。
“哀”的審美傾向可與很多音樂情緒搭配,比如聲音洪大之“亮”,還有感情內(nèi)收之“婉”等。南朝宋釋僧饒“和雅哀亮”,“哀”為哀傷的韻味,與“亮”結合,突出、加強表現(xiàn)悲哀情緒。南朝齊釋法暢、釋道琰“復聲哀婉”,“哀”與“婉”聯(lián)結,是節(jié)制委婉的悲哀。南朝齊釋僧辯“哀婉折衷,獨步齊初”,聲音中和有度,獨步領先齊朝初年其他誦經(jīng)聲。與“哀”相近的是“悲”。南朝齊釋曇憑“每梵音一吐,輒象馬悲鳴,行途駐足”,“悲”感動了大象與馬,也感動了行人,駐足而聽,這種慈悲、悲憫的音聲美,叩擊人心。
“自然”是天然原本的音聲,“綺麗”是繁復、加以精致修飾的音聲,兩者看似矛盾,卻在佛教音樂中形成無有相抵,融于一體的審美風格。南朝宋釋道慧“特稟自然之聲,故偏好轉(zhuǎn)讀”,擅長發(fā)出“自然”的音聲,其轉(zhuǎn)讀是不加修飾、沒有特定規(guī)制的——“發(fā)響含奇,制無定準”?!白匀弧憋L格的演唱富有奇韻,韻味把握不定,促使音樂豐富變化,帶來豐富的感官體驗,從而具有“綺麗”之美。
多樣化的講唱風格,基于音聲之“空”。只有滿足佛教的音聲訴求才有資格進行音聲說法?!陡呱畟鳌穼σ袈曁岢觥鞍艘簟钡膶徝罍蕜t,與傳統(tǒng)音樂“八音”分類法不同,它是“空”將聲音合法化的前提。注者朱恒夫等認為《高僧傳》中的“八音”意為:
八音,如來佛所得八種之音聲也。一是極好音,也為佛德廣大之音,人聽后,皆能入于好道。二是柔軟音,佛德慈善之故,使人聽后喜悅,舍棄剛強之心,讓行為合于法律倫理。三是和適音,佛居中道之理,故音聲能調(diào)和,人聽后會性情融合。四是尊慧音,佛德尊高,故聞者尊重,智解開明。五是不女音,六是不誤音,七是深遠音,八是不竭音。
“八音”反映了佛教對音樂多維度的要求,只有成佛才能夠達到這一標準:“極好音”列為第一,因其為囊括一切佛祖福德的音聲,廣大而無所不包,民眾聽后能向好向善?!叭彳浺簟笔欠鹱娴拇壬浦簦谷寺牶竽軌蛏釀倧姸呄蛉彳?,是無害的音聲?!昂瓦m音”是佛祖沒有分別心,合適、不偏不倚的音聲。“尊慧音”是佛祖因居于尊位而發(fā)出的無量智慧音聲,使人聞之能開解心智。“不女音”是佛祖不陰柔的音聲,剛強、能夠降服一切魔?!安徽`音”意為佛祖之音無誤,是正道的音聲?!吧钸h音”是佛祖極深極遠之音。“不竭音”是沒有停歇,沒有完結的音聲。
“八音”是對聲音性質(zhì)、力度、調(diào)節(jié)力、內(nèi)涵、性別、傳聲距離、傳聲時間這八個方面的要求。對每一方面都有追求極致、無窮、圓融、和諧、智慧、尊貴、永恒的傾向,這種無限接近于至臻狀態(tài)的訴求是佛理在“空”理念下,將音聲合法化發(fā)聲的前提。唯如此才能有資格去宣講佛法,呈現(xiàn)多元化的表演風格。
“八音”標準在唱導中也可尋到蹤跡?!陡呱畟?唱導》言“乃別請宿德,昇座說法。或雜序因緣,或傍引譬喻”,導師應是一位有影響力、德高望重的高僧,深解佛法,對佛理信手拈來,講解旁征博引。對于唱導技藝,有“聲”“辯”“才”“博”四方面的要求。如果“聲”不能發(fā)聾振聵,就不能驚醒聽眾;“辯”不能巧舌如簧,就不能適應聽眾的需求;“才”不能出類拔萃,就不能被聽眾采納;“博”不能貫通經(jīng)典,就不能為聽眾提供切實的理論依據(jù)。
唱導在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發(fā)展得相當成熟,對技藝的要求可以媲美任何一項說唱藝術,而且,唱導的講唱內(nèi)容是深奧的佛理,比世俗化說唱更有思辨性,一般僧人很難擔任得起這項深入淺出、先聲奪人的重任,因此,唱導需要表演與論經(jīng)兩者的才能。南北朝時期唱導以審美多元化、世俗化、新穎化的特點,贏得了聽眾的喜愛,吸引眾人前來禮佛。唱導在審美評價上也日益專業(yè)化、精細化、凸出化,這不僅使佛教音樂在形態(tài)上有了長足的發(fā)展,促進了隋唐之后變文等說唱藝術的誕生,而且豐富、延伸了中國的審美意識。
佛經(jīng)確立了音聲的合法性,音聲說法成為進入佛教理論的方便法門,是“空”的感性顯現(xiàn)。曹植、梁武帝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清”—“空”的審美特征?!翱铡弊非蟆坝小薄盁o”之外的審美體驗,它不僅豐富了魏晉南北朝人士的生命自覺,也為中國的音樂實踐帶來了豐富、新穎的聽覺感性樣式,宣法音樂轉(zhuǎn)讀、唱導的創(chuàng)作與表演,充實了傳統(tǒng)音樂的形式與內(nèi)涵。隨佛教傳入發(fā)展至南北朝時期,音樂美學思想之“空”漸漸獨立,開始嘗試直接否定一切存在著的假象,最終成為深刻的審美范疇,擁有多樣的審美風格?!翱铡敝缹W有了成熟的時機,也為其后隋唐佛教音樂的發(fā)展鋪墊了一條從觀念到感知有別于前朝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