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丕亮

(蘇州大學 王健法學院，江蘇蘇州 215006)

隨著國家對依憲治國和憲法實施的重視以及憲法學的發(fā)展，近些年來“部門憲法”逐漸成為憲法學的一個重要研究領域，學者們對部門憲法的關注越來越多，研究成果不斷涌現(xiàn)。然而，關于部門憲法的不同認識也在增多，有些看法似是而非，比如“部門憲法是部門法”“部門憲法是憲法之下的法律部門”“部門憲法是介于憲法與部門法之間的法律”“憲法性法律屬于部門憲法”“與憲法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也屬于部門憲法”“部門憲法是憲法分則，憲法與部門憲法的關系就類似總則與分則的關系”“部門憲法的提出，是為今后有朝一日啟動憲法解釋機制后的實踐做理論上的準備”“部門憲法的研究重點是憲法總綱中的基本國策”“部門憲法將憲法與社會功能領域直接相連……直接作用于生活本身”等等，這些說法在某種程度上偏離了部門憲法的研究初衷和方向。無疑，我們很有必要透過表面的現(xiàn)象，挖掘部門憲法的實質，以正本清源，推動部門憲法學的更好發(fā)展，并推進憲法的實施。

一、部門憲法實為憲法學研究的新路徑

關于部門憲法，有學者將它視為部門法，或者憲法的部門。其實不然?！安块T憲法”的提法源自德國，有關具體的憲法部門的探討，比如“財政憲法”的概念早在19世紀德國就有學者提出，后來到20世紀初德國又有“軍事憲法”“經濟憲法”“勞動憲法”等的討論。在中文世界，最先倡導部門憲法的是我國臺灣地區(qū)的蘇永欽教授。蘇永欽教授在2003年前后最初提倡部門憲法時，是把“部門憲法”視為憲法學研究方法和路徑的新探索，是“憲法釋義學的一個新的嘗試”“憲法釋義學的新路徑”：“部門憲法的想法其實就是在釋義學發(fā)展到今天的現(xiàn)狀基礎上，再往前跨一步，看能不能從亂中整理出一個頭緒?！?/p>

關于部門憲法是憲法學研究的新方法、新路徑，許多學者指出了這一點。比如，我國臺灣地區(qū)世新大學法學院張嘉尹教授指出：“部門憲法學的提出，就是想要為憲法釋義學的穩(wěn)定化發(fā)展，提供一個釋義學工具。所以部門憲法學一方面是憲法解釋與體系建構的方法，另一方面同時是一種新形態(tài)的憲法釋義學?！惫倘唬瑢τ诓块T憲法是不是憲法學研究的新方法和新路徑的問題，學界也有不同的看法。

部門憲法是怎么樣的一種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路徑呢？它是一種專題化的憲法研究、類型化的憲法研究。所以，一些學者在討論某個專題的部門憲法時，往往談到某個專題的部門憲法學。例如，周剛志教授認為，財政憲法是指有關國家公共財政收入、支出以及財政監(jiān)督方面的憲法規(guī)范與憲法制度，而財政憲法學是指有關財政憲法的憲法學專題研究。朱孔武教授也強調，財政憲法學就是指有關財政憲法的憲法學專題研究。又如，有學者認為，文化憲法是在憲法中涉及文化問題的系統(tǒng)化的理論，屬部門憲法之一種。

如此看來，與其說是部門憲法，還不如說是部門憲法學。在很大程度上，學者們所談論的“部門憲法”實為“部門憲法學”，它是憲法學的專題研究，也可以說部門憲法是憲法學的分論或分支學科。

二、部門憲法是特定領域憲法規(guī)范的集合

“部門憲法”在實質上是指“部門憲法學”。正如一位學者所指出的，部門憲法學是以憲法體系中的某一部分某一方面的規(guī)范內容作為研究對象所形成的學科體系，是對憲法學更為深入細致的專門研究。無疑，“部門憲法”屬于部門憲法學的研究對象。那么，作為部門憲法學研究對象的部門憲法又是指什么呢？

部門憲法是特定領域憲法規(guī)范的集合或者總稱。某一個部門憲法，就是某個領域的憲法規(guī)范的集合。對此，早在20世紀90年代我國臺灣地區(qū)的陳新民教授就提出了類似的看法，他認為“國防憲法，或可稱為‘軍事憲法’。國防憲法的內容，應該涵蓋憲法里所有與國防、軍事有關的條款在內，而不僅限于編列在憲法基本國策的國防章節(jié)中的條文。準此，舉凡人民服兵役的義務、軍事審判權、戒嚴權與總統(tǒng)的統(tǒng)帥權，均屬之?！焙髞?，其他學者也有類似的觀點。比如，郭明政教授借鑒德國學者的觀點，強調社會憲法是指與社會政策及社會法直接或間接有關的憲法上的形式或實質規(guī)定。廖欽福教授認為，“主導國家財政事項的最高法規(guī)范：憲法，所匯集而成的‘財政憲法’，成為部門憲法的重要一環(huán)”。劉士豪教授將勞動憲法定義為“勞動生活基本秩序的憲法規(guī)范”。又如，石世豪教授認為，何謂“傳播憲法”，就文義而言，既可為“規(guī)范傳播(相關制度或生活事實)的憲法”，亦可為“傳播(部門)的憲法”。陳淑芳教授認為，文化憲法是不包括教育在內之以狹義的文化概念為基礎的憲法規(guī)范。在德國，也有基本相同的觀點。德國公法學界的通說認為，經濟憲法“應該限制在它的狹義意思層面，即它的研究對象是憲法即《基本法》規(guī)定的經濟規(guī)范”。

我國大陸地區(qū)也有許多學者持類似的觀點。例如，已故的趙世義先生認為，經濟憲法是調整個人與國家、國家機關與國家機關在經濟活動中的關系的根本法規(guī)范。鄭賢君教授認為，社會憲法僅指社會安全、社會保障和社會福利方面的憲法條款，“憲法中大量的規(guī)范經濟活動的條款是經濟憲法的突出特征”。 任喜榮教授認為，社會憲法是與社會保障制度或社會保障法直接或間接相關的憲法規(guī)范的集合。王鍇教授認為，文化憲法是文化問題在憲法上的具體表現(xiàn)。沈壽文教授也認為，文化憲法是以憲法文本涉及文化的相關條款為基礎而構成的憲法規(guī)范體系。又如，陳海嵩教授認為，部門憲法的規(guī)范依據和內在范圍應限定在形式意義上，由成文憲法上的相關條款組成。張翔教授認為，“生態(tài)文明”寫入憲法后，與第26條等共同構成“環(huán)境憲法”這一部門憲法的核心內容，并與憲法第三章國家機構中第89條第6項等規(guī)定，形成了新的“環(huán)境憲法”的規(guī)范體系。

張嘉尹教授把這種來自于德國學者首先提出并用來指涉相關憲法規(guī)范所規(guī)制的特定領域之“部分憲法”(Teilverfassung)的“部門憲法”稱為“主題憲法”，非常貼切！在很大程度上，“部門憲法”概念也與美國憲法學上所謂“憲法領域”(constitutional sphere)的概念相當。可以說，部門憲法是“部門的憲法”，而不是一些學者所講的“憲法的部門”。作為研究對象的部門憲法，在實質上是以特定主題為中心的憲法規(guī)范之總稱，是特定領域的憲法規(guī)范的集合(當然還包括有關的憲法修正案和憲法解釋中的憲法規(guī)范)?；蛘哒f，某個部門憲法就是某個特定領域的憲法規(guī)范之總稱。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有學者借鑒德國經驗，認為部門憲法是憲法分則，憲法與部門憲法的關系“類似總則與分則的關系”。這一說法不太準確，因為各個部門憲法不僅包括公民基本權利和國家機構等“憲法分則”中的相關條款和內容，還有憲法“總綱”(主要起憲法總則作用)甚至“序言”中的相關條款和內容。

三、部門憲法是否應包括相關的普通法律規(guī)范？

(一)學界的一些觀點

關于部門憲法的范圍，有一些學者認為，部門憲法除包括憲法中的有關規(guī)范之外，還包括相關的普通法律規(guī)范。比如，有學者認為廣義的經濟憲法，除包含憲法中涉經濟性的法律規(guī)范外，還包含對于整體經濟秩序而言具有基礎性和全局性的法律規(guī)范的總和，例如競爭法規(guī)范、規(guī)劃法規(guī)范等。又如，有學者雖然強調“部門憲法完全是憲法的相對獨立的部門”“是憲法的若干個基本組成部分”，部門憲法直接調整憲事法律關系(即“憲法規(guī)范所調整的社會關系”)，但同時又自相矛盾地認為，完整形態(tài)的部門憲法是由根本法憲法典、整體性基本法和部分性基本法、非基本法、行政法規(guī)等“四個位階、五個方面”構成的憲事規(guī)范體系。該學者還強調部門憲法“是介乎于憲法與普通部門法之間、高于普通法律部門的法律”。

還有學者把憲法性法律也歸類為部門憲法，認為部門憲法的規(guī)范不應局限于“形式憲法”的范圍，需擴展到本部門領域內的一切實質性憲法規(guī)范，包括憲法性法律等。

另有的學者甚至把與憲法相關的普通法律法規(guī)也視為部門憲法。例如，有學者強調部門憲法是立憲主義思維在部門法領域的體現(xiàn)與載體，“反家暴法就是婚姻家庭領域的部門憲法”。在日本，也有一些學者把日本的《文化藝術基本法》視為文化藝術領域的“部門憲法”，即“文化憲法”，認為它具有“憲法補充法”“準憲法”的屬性，但也有很多學者反對此觀點。

在我國臺灣地區(qū)，部門憲法有狹義與廣義、形式意義與實質意義的劃分之說。例如，葛克昌先生從廣義、狹義以及實質意義等多個角度來界定“財政憲法”，但同時他強調“是以一般而言，財政憲法仍限于憲法法典中有關財政之法規(guī)范?！比欢?，也有個別學者將一些基本法視為部門憲法。比如，有學者認為：“教育基本法可說是一部實證的教育憲法”。

上述看法把部門憲法的范圍擴大到憲法之外，這也是一些學者把部門憲法視為部門法的重要原因，很有必要予以重新推敲。

(二)部門憲法并不包括相關的普通法律規(guī)范

顯然，將部門憲法擴張到所謂實質憲法乃至與憲法有點關系的普通法律法規(guī)，會導致部門憲法的認識混亂。對此，蘇永欽教授曾經指出：“實質憲法的承認則勢必將破壞特別修憲機關與程序所要嚴格區(qū)分的法律位階，這真是實質憲法說的致命缺陷……未來探討部門憲法，應該就以形式意義的憲法規(guī)范為其法源，避免實質意義的提法”。張嘉尹教授也贊同在發(fā)展“部門憲法論述”時采用形式意義的憲法概念。劉士豪教授也認為：“雖然有認為以實質意義的部門憲法討論更能突顯‘部門’獨立存在的意義或價值，但是這種憲法的膨脹，容易使憲法內容變得不明確，甚至言人人殊”。在我國臺灣地區(qū)，部門憲法僅限于憲法規(guī)范，成為主流說法。又如，吳秀明、楊坤樵在討論經濟憲法時強調：“經濟憲法乃排除位于普通法位階但對于經濟生活或整體經濟秩序有根本性重大影響之法律，而將經濟憲法之討論限于憲法法典等具有憲法位階之相關法規(guī)范?！?/p>

“部門憲法的過度擴張同樣會造成憲法與部門法的邊界模糊。”德國有位學者一方面認為部門憲法是普通立法者的作品，《企業(yè)勞資法》等是部門憲法，部門憲法是憲法之下的法，另一方面又強調部門憲法雖以憲法命名，但與國家的憲法存在區(qū)別，它不具有憲法的位階。這種看來是似乎自相矛盾的認識，或許恰恰證明我們不宜將部門憲法擴張到普通的法律法規(guī)。筆者非常贊同將部門憲法限于憲法典中的規(guī)范之觀點。當然，部門憲法應包括憲法修正案及憲法解釋中的相關憲法規(guī)范。

總之，部門憲法在本質上仍屬于憲法，它只是憲法規(guī)范的集合，而不包括相關的普通法律規(guī)范。也正因為部門憲法不包括相關的普通法律規(guī)范，而只是某類憲法規(guī)范的集合，其規(guī)范并不是很多，不足以支撐劃分一個又一個的“子部門”，所以部門憲法不可能成為部門法，它既不是與憲法平起平坐的部門法，也不是憲法之下或之內的法律部門。

四、部門憲法的價值、建構與研究重點

(一)部門憲法的研究價值

為什么我們要關注和研究部門憲法？部門憲法的研究，至少有三個方面的重要價值：

1.部門憲法的研究有助于更好地認識憲法，準確地把握憲法的內涵。在很大程度上，部門憲法是對憲法上就社會各領域所規(guī)定的綱領性和制度性規(guī)定的各類條款進行系統(tǒng)研究和憲法釋義?！皯椃ū仨毞从硣抑刃虻臍v史存在，并追求較理想的有機組合，則唯有通過對部門歷史存在特殊性的探討，才能更周延地理出憲法的內涵?！痹趥鹘y(tǒng)上，憲法被認為是政治法，但自1919年德國魏瑪憲法開始寫入經濟、文化等內容以后，各國憲法就不再僅僅是政治法了。顯然，經濟憲法、文化憲法等部門憲法的研究可以將憲法的體系解釋發(fā)揮到極致，更全面、系統(tǒng)、深刻地把握經濟、文化等某個特定主題在憲法上的規(guī)定及其意涵。正如蘇永欽教授所指出的：部門憲法“作為一種釋義學，它的新在于從社會部門的認知，去探求憲法的規(guī)范”，從而“憲法不是從規(guī)范面去作切割的思考——國家、人權、政府體制和基本國策，而是從社會面切入，到規(guī)范面去整合不同章節(jié)的憲法條文”，“可為釋義學在整合人權、國策和政府體制的規(guī)定，乃至厘清主觀權利與其他各種客觀效力之間的關系時，提供一個較清楚的圖像與方向?！薄皬臋M跨憲法區(qū)塊的社會部門切入，以部門為憲法規(guī)范體系化的中間目標，應可提醒注意比較的正確方法(功能比較、體系比較)，有利于提升憲法人權規(guī)范與其他規(guī)范地整合?！憋@然，“部門憲法的建構有助于憲法教義學的本土化。”部門憲法的研究有助于專題化、類型化地深入認識憲法，打破憲法序言、憲法總則、基本權利、國家機構等憲法區(qū)塊的界限，挖掘出憲法在一個個特定主題上的完整而準確的內涵。

2.部門憲法的研究有利于推動憲法在社會各領域發(fā)揮作用，全面促進憲法的實施。可以說，部門憲法的研究“既可使憲法內容的理解更為周延而深入，也可快速普及憲法意識于整個法律社群”，“從部門切入進行的憲法釋義，即可使整個憲法的規(guī)范體系更準確的對應于所規(guī)范的社會”，從而為憲法的實施奠定扎實的基礎，推動憲法在社會各領域的全面實施。正如張嘉尹教授所指出的：“部門憲法學的特殊地位在于：以憲法中重要的特定主題為主軸，整合憲法中各種相關卻不同種類的規(guī)范……建立了憲法學與社會科學合作與銜接的橋梁，從而在維持一定程度憲法文本相關性的情況下，提升憲法面對社會變遷的能力，以維系憲法的規(guī)范效力?！睙o疑，部門憲法的研究，可以讓憲法規(guī)范及其精神更精準更專業(yè)地發(fā)揮對社會各領域的調整作用和規(guī)范效力，促進憲法更好地實施。

3.部門憲法的研究可以推進憲法學的專題化研究，推動憲法學分支學科的發(fā)展。部門憲法的提出，不是在憲法之外構建或發(fā)展什么新法或新的部門，但部門憲法的研究可以推進憲法學的專題化研究，甚至可以發(fā)展為一個個新的憲法學科。廖欽福教授曾介紹在我國臺灣地區(qū)的“財政憲法”，經學者的研究，已經發(fā)展成為“一門研究的特殊的憲法學科”。部門憲法不是憲法學分支學科的全部研究對象，但它是憲法學分支學科的主要基礎和研究重心，部門憲法的研究可推動憲法學分支學科的深入和拓展，分支憲法學首先是部門憲法學。一個部門憲法的深入研究，長期積累，完全可以發(fā)展成為一門特別的分支憲法學科；多個部門憲法的深入研究，當然可以發(fā)展成為多門特別的分支憲法學科?？傊块T憲法的研究即部門憲法學，是憲法學專題化的深入研究，可推進憲法學及其分支學科的發(fā)展和繁榮。同時，由于憲法學是一門具有基礎性、全局性的法學學科，部門憲法的研究及部門憲法學的建構不僅可推進憲法學的深入發(fā)展，還將帶動部門法學乃至整個法學學科的進步。

(二)部門憲法的科學建構

部門憲法的研究、部門憲法學的建構，其中的關鍵之一在于部門憲法的類型劃分。

關于部門憲法的劃分，學者們有不同的看法。例如，陳新民教授1996年根據憲法典中的基本國策章節(jié)而提出了部門憲法劃分的六分法。蘇永欽教授2006年出版的《部門憲法》一書劃分了十個部門憲法。周剛志教授認為，依據憲法規(guī)范的功能與作用領域，部門憲法可分為“經濟憲法”“政治憲法”“社會憲法”“文化憲法”四大部門。王鍇教授在其所著的《部門憲法研究》一書中主張將部門憲法分為十大類。還有其他學者根據不同的標準，對部門憲法作不同的劃分。

關于如何劃分部門憲法，學者們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蘇永欽先生認為，部門憲法的存在反映社會的需求，故部門憲法的數(shù)量應該有幾個，只能在一定階段去觀察分析，隨著社會的改變而增減。張嘉尹教授強調憲法部門的劃分“必須以憲法文本作為參考架構”并考慮既有的研究成果。周剛志教授認為，部門憲法先可劃分為財政憲法、政治憲法、文化憲法、社會憲法、軍事憲法等，而后根據研究的需要，再作調整，比如財政憲法可擴大為經濟憲法，社會憲法可縮小為勞動憲法，文化憲法可再分為教育憲法、宗教憲法、傳播憲法等。趙宏教授則認為，在部門憲法研究尚未充分展開的我國，不必進行細致的學理界分，“現(xiàn)階段只是根據憲法規(guī)范文本和既有研究成果，對可能的部門進行粗略分類，之后便交由部門憲法的研究學者進一步填充、修正甚至補強似乎更為妥當適宜。”

的確如此，部門憲法的研究目的主要應是推進憲法的全面實施，故部門憲法的劃分原則應當是憲法全面實施的需要，既無須也無法一步到位。同時，因為部門憲法是特定領域的憲法規(guī)范的集合，所以部門憲法的劃分還應當以我國憲法文本為基礎。當然，部門憲法的劃分還要考慮努力推進我國憲法學發(fā)展的要求。因此，根據我國全面實施憲法的需要和憲法文本的內容以及推進憲法學專題研究的要求，目前我國的部門憲法可劃為以下十八類，它們是：政治憲法、經濟憲法、財稅憲法、文化憲法、教育憲法、科技憲法、勞動憲法、衛(wèi)生憲法、體育憲法、家庭憲法、宗教憲法、環(huán)境憲法、城鄉(xiāng)建設憲法、社會保障憲法、民族區(qū)域自治憲法、一國兩制憲法、國防憲法、外交憲法等。

與其說部門憲法的劃分是對憲法規(guī)范進行部門劃分，還不如說是對憲法規(guī)范進行類型化研究的學科劃分，是部門憲法學的科學建構。學者們可以根據憲法實施的需要和自己的研究興趣，分別對各個部門憲法加以深入研究，從而發(fā)展出政治憲法學、經濟憲法學、財稅憲法學、文化憲法學、教育憲法學、科技憲法學、勞動憲法學、衛(wèi)生憲法學、體育憲法學、家庭憲法學、宗教憲法學、環(huán)境憲法學、城鄉(xiāng)建設憲法學、社會保障憲法學、民族區(qū)域自治憲法學、一國兩制憲法學、國防憲法學、外交憲法學等一個又一個的部門憲法學即憲法學分支學科(當然還可以對其他某個特定領域的憲法規(guī)范進行專門研究，形成某個特定領域的部門憲法學，比如土地憲法學等)，推動我國憲法學的深入發(fā)展，推進我國憲法的全面實施。

(三)部門憲法的研究重點

1.部門憲法的研究應以基本權利的保護為重點。對于部門憲法的研究重點，學者們的認識不一，有一些學者主張把憲法總綱中的基本國策作為重點。應該說，部門憲法的研究以特定領域為對象，內容涉及憲法中的公民基本權利、國家機構、基本國策等各大方面，但是其研究重點應當是公民基本權利的保護即人權的保護。正如蘇永欽教授所指出的：部門憲法的操作當然不能犧牲主觀人權的保障，否則就會落到買櫝還珠，舍本求末。即使或者正因為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已經發(fā)展到今天這樣復雜的程度，人權保障始終還是核心?！耙虼税l(fā)展部門憲法的釋義學，仍不能偏離主觀權利保障的主軸，相關的憲法原則如法律保留、比例原則、具體明確原則等，仍應是部門憲法論述的 ‘出發(fā)點’……尤其重要的是，部門憲法調整的極限就是人權的核心部分……各種人權核心的釋義，也將成為部門憲法釋義學的一個重要項目，研究者應該以它作為出發(fā)點和回歸的終點?！痹S育典教授也認為，部門憲法“應從該部門的相關基本權出發(fā)，型塑該部門的基本權保護法益，再由此保護法益著手，建構該部門的法制基礎。而居輔助支架定位的，則是憲法上規(guī)定的基本國策，其可作為憲法在該部門追求的國家目標，而具體補充由該部門基本權所建構法制的不足?！睆埣我淌诟菑娬{，部門憲法學不宜過度重視體系龐雜而且拘束性有別的“基本國策”，而宜以其與基本權利以及憲法原則的關聯(lián)性來作為引入“基本國策”規(guī)定的前提，“應該以具有拘束力的基本權利以及憲法原則為主來做部門事例，以基本權利與憲法為原則為起點”。

2004年修憲把“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正式寫入我國憲法典，在事實上宣告我國憲法所規(guī)定的公民基本權利統(tǒng)統(tǒng)屬于人權，而且尊重和保障人權是國家的義務。部門憲法學作為“主題憲法學”，應該說各個部門憲法的研究內容均貫穿于整部憲法，涉及公民基本權利、國家機構、憲法總綱乃至憲法序言等憲法各大部分中的相關規(guī)定，“作為憲法一部分的部門憲法……必須尊重憲法的體系性與融貫性”，但應當始終以公民基本權利的保護即人權的保護為重點以及出發(fā)點和最終歸宿，這是我國憲法規(guī)定“一切權力屬于人民”“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內在要求。

2.部門憲法的研究可關注相關法律法規(guī)及部門法但其側重點應是憲法對它們的作用。如前面所述的，部門憲法屬于憲法，并限于憲法條款(包括憲法修正案、憲法解釋等)，但不包括普通的法律法規(guī)(即使所謂憲法性法規(guī)，也不在其中)。然而，我們對部門憲法的研究，可以并且應當關注普通的法律法規(guī)(包括所謂的憲法性法律)及相關的部門法。正如蘇永欽教授所指出的：“部門憲法在形式憲法與實質憲法的選擇上，為降低‘過度憲法化’的危險……建議以前者為其內容，排除代表新世代共識的各種‘基本法’或具基本重要性的法律……部門憲法的釋義學有意避免憲法規(guī)范與代表實存共識的普通法規(guī)范相互混淆(只能參照)，但無意也無須避免憲法條文與同樣拘束立法者的規(guī)范之間的做整合的、體系的認識?！?/p>

但是，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與憲法相關的普通法律法規(guī)，包括所謂的憲法性法律，它們并不是部門憲法本身，更不是憲法規(guī)范。部門憲法的研究仍是對憲法規(guī)范的研究，而不是對部門法的研究，更不能取代部門法的研究。在研究部門憲法時，我們仍要關注和研究相關的普遍法律法規(guī)(包括憲法性法律)及部門法，其目的和側重點是為了更好地發(fā)揮憲法對它們的作用。

部門憲法(實為憲法規(guī)范)對普通的相關法律法規(guī)(歸屬于普通的部門法)之作用主要有三：一是立法依據。部門憲法是普通法律法規(guī)的立法基礎和直接依據，立法時首先要確保與部門憲法相抵觸，并充分體現(xiàn)部門憲法精神。二是審查依據。立法后，法定的合憲性審查機關在開展合憲性審查時，以部門憲法為依據和標準來審查普通法律法規(guī)是否違憲。三是解釋依據。憲法作為根本法對普通法律擁有著“輻射效應”。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在適用普通的法律法規(guī)時，應當依照部門憲法的條款及其精神來理解和解釋所要適用的普通法律法規(guī)條款。

有學者提出：“與憲法影響部門法不同，部門憲法是將憲法與社會功能領域直接相連，換言之，憲法對于社會生活的影響和滲透不再是通過對部門法進行‘合憲性解釋’這種方式間接進行，而是直接作用于生活事實本身。”對于這一看法，可能需要商榷。部門憲法仍是憲法，它發(fā)揮作用在普通的執(zhí)法和司法中仍應通過“依憲釋法”(即所謂合憲性解釋)的方式間接進行，不是由部門憲法直接適用于具體的人和事，而還是由通過“依憲釋法”而獲得了某個特定領域的憲法精神的普通部門法規(guī)范來再直接作用于具體的人和事。也就是說，先由部門憲法影響普通的部門法，而后包含了部門憲法精神的普通部門法再直接作用于具體案件?？梢哉f，憲法對部門法的影響，實質上是部門憲法對部門法的影響，而我們說部門法是憲法的具體化，實質上是部門憲法的具體化。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部門憲法”的提出和研究，并不只是“為今后有朝一日啟動憲法解釋機制后的實踐做理論上的準備”，也并不只是為今后影響部門法而做理論準備，而是為當下我國部門法的立法、合憲性審查及其在具體的執(zhí)法和司法適用時，更好地將憲法精神貫徹落實提供依據和標準以及具體的方法。

結語

總而言之，部門憲法不是“憲法的部門”，不是部門法，而是“部門的憲法”，仍屬于憲法，只是特定領域憲法規(guī)范的集合。部門憲法的研究可以并應當研究相關的普通法律法規(guī)(包括相關的部門法)，但重點仍是研究憲法，研究特定領域的憲法規(guī)范對普通法律法規(guī)的效力和作用。如果既研究某個特定領域的憲法規(guī)范又研究該領域的普通法律規(guī)范，但重點放在普通法律規(guī)范上，那么這一研究就不是部門憲法的研究，不屬于部門憲法學。比如，如果僅將憲法上的財稅條款和普通法律上的財稅問題放在一起研究，但沒有突出憲法規(guī)范，沒有以憲法規(guī)范為中心，那么這就不是財稅憲法的研究，不屬于財稅憲法學的探討，最多只是財稅法學的研究?？梢哉f，專門對特定領域的憲法規(guī)范進行主題研究，從而更準確地把握憲法規(guī)范的內涵，更好地發(fā)揮部門憲法在各個特定領域的效力包括對各個部門法的作用，推進憲法的全面實施，才是部門憲法的研究初心和發(fā)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