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驥
從友人處偶得文匯出版社出版的《蘇州雜志》文選《故人》一書,內(nèi)有江南書壇名人,即唱《西廂》的朱蘭庵早年在蘇州演唱的軼聞趣事。
朱蘭庵是民國年間江南地區(qū)頗有名聲的藝人,不僅以《西廂》響檔著稱于時,更因擅長撰寫幫會、武俠小說而名噪于世。
朱蘭庵是一個雙面人,又名姚民哀,江蘇常熟人,既是響檔說書藝人,又是勤于筆耕的小說家,自詡是一個“歡喜弄筆頭的說書人”。與其他文人相比,他的名號極多,“別署累累”,常見的有:肖堯、天亶、鄉(xiāng)下人、小妖、護法軍、老匏、花萼樓主、息廬等等。有人專門做了打油詩,和他開玩笑道:“一人三四十名字,從此閻王捉不來?!?/p>
有關(guān)朱蘭庵的身世,鄭逸梅先生在《南社叢談》中道:“姚民哀,字肖堯,號蘭庵,一作萊庵,居江蘇常熟步道街。弟民愚,號菊庵,均朱寄庵子。民哀出嗣姚家,因姓姚?!敝焯m庵自幼與其弟朱菊庵隨父朱寄庵學藝,游走于江浙一帶,以說書為生。后師從南社社員馮平習文,先后參加了光裕社、南社、光復會、中華革命黨等社團組織。與一般藝人不同的是,朱蘭庵年少時便有壯志雄心,膽識過人。辛亥革命后,他曾赴吳淞拜謁光復軍總司令李燮和,擔任了光復軍文書工作,并欲“密謀北上,殺權(quán)要以速統(tǒng)一,饑寒勞瘁,不辭奔走”。因故未遂,便退出政界,重操舊業(yè)。
說書藝人,不為時重,故姚民哀在與其弟游走各埠碼頭賣藝時,均以“朱蘭庵”名之,而發(fā)表文章則以姚民哀名之。朱蘭庵其貌不揚,身材矮小,卻能言善文,在其走街串巷說書賣藝之際,“對于各種秘密會黨之蹊徑順逆益漸多明瞭”,又喜好結(jié)交江湖朋友,對當時諸如青幫、紅幫、北方紅槍會、大刀會等幫會組織都多有了解。他的這一經(jīng)歷,不僅為其在書壇上贏得了聲譽,更為其日后創(chuàng)作的《山東響馬傳》《四海群龍傳》《江湖豪俠傳》等武俠、江湖幫會小說,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于是說書響檔朱蘭庵搖身一變,成為小說家姚民哀,與向愷然、趙煥亭鼎足并稱為當時武俠小說之先驅(qū)。不僅如此,他還擅長詩詞文章,又十分熟悉戲曲各劇種、曲種,兼任《申報》《晶報》《小說叢報》《小說新報》《新聲雜志》《游戲世界》《婦女雜志》《紅雜志》《快活》《半月》《世界畫報》《紫羅蘭》等報刊的撰稿人,發(fā)表了諸多小說、雜文、彈詞和戲曲史、戲曲評論類文章,還創(chuàng)辦了《春聲日報》《戲雜志》《世界小報》等報刊,親任主編。
上世紀30年代后,姚民哀或覺“文字生涯之苦楚,腦汁換來代價雅難相抵”,遂重返說書界,又以“朱蘭庵”之名出入于上海的東方書場、天外天、新世界、大世界、小世界等書場,演唱的曲目有《西廂記》《三笑》《荊釵記》等,所到之處,聽客紛至沓來,被稱為當代“柳敬亭”。
盡管姚民哀多才多藝,在文壇和書壇都各占有其一席之地,但觀其一生,可謂經(jīng)歷曲折復雜,頗多傳奇色彩。盡管如此,有關(guān)他的一些重要信息,如身世、行事、死因,于他在世之時及身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無人說得清楚,甚至一度以訛傳訛,莫衷一是。
有關(guān)朱蘭庵真實的姓氏,自民國時起便一直存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一種認為他“本姓朱,出嗣外家,姓了姚”,“民哀”則是他的號,亦是他的筆名,鄭逸梅、春風閣主、吳藕汀等均持此說;另一種則認為他本姓姚,祖籍安徽桐城,為桐城派姚鼐之后人。后因家道中衰而淪落藝場,為不辱先人便取藝名“朱蘭庵”。這種說法多見于民國各報刊的“書壇人物小志”或相關(guān)新聞,包括橫云閣主、玉勒、潘心伊等作者介紹朱蘭庵的小文,均持此說。如1934年2月5日上海小報《金鋼鉆》上,刊有一篇潘心伊的《一日一檔朱蘭庵》,文中道:“虞山姚民哀,治小說家言,……本姓姚氏,因乃父繼庵,困頓場屋,淪為賣藝,雅不愿以真姓名示人,易姓為朱。民哀從其志,于是說書懸牌,名朱蘭庵焉,與弟菊庵拼檔,同做西廂?!?/p>
南社社友戚飯牛在《朱寄庵之西廂記》一文中寫道,姚民哀善詩文,卻屢試不第,遂從事說書,依外姓改為朱姓,“或云寄庵本姓姚,琴川貢士,善八股文與排律詩,天性狂傲不諧俗,家素清貧不干人,因之淪落天涯,如江州白司馬,未免淚濕青衫?!?/p>
戚飯牛在《天聞》半月刊的《書壇清話》專欄中,還為朱父寄庵寫了個人傳記。“朱寄庵,常熟人,本姓姚,虞山優(yōu)附生。讀書食貧,課徒荒館……文章雖好,朱衣不肯點頭,進既不能騰達飛黃,倒不如退而作江湖散人,借三條弦索、一寸檀槽,學趙家莊負鼓盲翁……記得朱先生在老會園一擋時,飯牛翁正二十二歲……朱翁死,書壇絕響矣。子蘭庵、菊庵能繼書香,別有專記。”
姚民哀的老師馮平,曾為其撰寫了《朱萊庵小傳》,文中提到其祖父為虞山姚小琴,并著有《潭影山房詩集》。經(jīng)查閱《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可知,姚小琴名姚家福,字小琴,為姚福均之弟,姚錫范之子,父子三人均有詩文集等著述,可見姚家乃常熟當?shù)氐臅闶兰摇Rγ癜樯嬎?,置身書場,為不辱先人而改姓更名。朱蘭庵為其藝名之說,似更加貼切。
姚民哀雖為著名的小說家和書壇藝人,卻因出身卑微,有關(guān)其身世的史料多有錯訛,或語焉不詳。姚民哀的出生時間便有多種不同的說法,1889年、1893年、1894年等,不一而足。姚民哀在《紅玫瑰》(1927年第3期)中刊有《我之恩物》一文,自述“我是前清光緒十九年十一月內(nèi)出生的”,按光緒十九年是公元1893年,而農(nóng)歷十一月則橫跨了1893年歲末和1894年年初,因沒有述及具體的出生日期,姚民哀很可能是1893年底或1894年初出生的。
姚民哀的身體特征十分明顯,“侏儒其體,而雙足殊小”,素有“姚矮子”、“姚小腳”之謂,“夾在人叢里,仿佛是個十余齡的童子”。他自幼體弱多病,三歲害了眼疾,差點失明,經(jīng)治療后右眼視力未能恢復正常。五歲時又得了痰咳病,痰多咳嗽,咳得厲害時甚至會昏厥過去。姚民哀還患有淋巴結(jié)結(jié)核病數(shù)年,“頸頰之間,曾經(jīng)潰爛,膿血之災(zāi),不堪其苦”。為止痛而常年吸食鴉片,并沉湎其中。他終身未婚,無嗣無后,據(jù)傳還有癲病?!爸焯m庵年輕的時候,因為受了女人的氣,所以他一看到女人,便像煞眼睛里要冒出火來,這樣日子久了,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了一種癲病,每每在書壇上,他會說出不知所云的話來?!卑d病發(fā)作時,自己竟渾然不知。有一次他在上海東方書場說書時,忽發(fā)癲病,侮辱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還與聽客發(fā)生沖突,被趕下臺來,方才清醒。
姚民哀時常會神經(jīng)紊亂,極易沖動,曾在報刊上與新劇界名人汪優(yōu)游筆戰(zhàn),卻因言辭激烈而引起梨園界的公憤。為平息事端不得不親赴梨園公所,向祖師爺(當)面賠罪。自上世紀30年代起,有關(guān)他因情緒不穩(wěn)而欲自殺的傳聞,枚不勝數(shù),上海小報《福爾摩斯》《金鋼鉆》等,常有他吞金、投河、服砒霜之報道。1936年10月,姚民哀受聘上海東方書場,重赴上海說書,彈唱絕技《西廂記》。不想恰逢“雙十二事變”,他在書場上又胡言亂語,妄議時政,觸怒了聽眾,差點挨拳腳,只得逃回常熟老家。
最為離奇的是有關(guān)姚民哀的死訊,有關(guān)姚民哀之死,坊間曾流傳種種說法,當時各報的報道也莫衷一是。1939年2月6日《新聞報》的一則消息說:“小說家姚民哀,時任常熟縣抗敵后援會常委……旋日軍來,遂死節(jié)?!?947年2月13日常熟的《青年日報》刊載了姚母訂立的遺囑,稱姚民哀死于疾病。李炎锠的《姚民哀小傳》中記述了:“常熟市黨史辦公室的沈秋農(nóng)同志曾去姚民哀被捕處古里等地實地調(diào)查,采訪了此事目擊者沈身三、陳月盤、周毓文等諸人,都證明,姚民哀確系投敵后赴滬途中為熊劍東部所捕并處決?!惫P者在1938年11月6日《力報》上查到的《朱蘭庵蓋棺定論》一文,可為姚民哀的確切死因畫上句號?!耙驗樘m庵這次的死,是使說書界和文藝界覺得很沒有光榮的。因為他在常熟受任偽職,才會被游擊隊擊斃……當他在失節(jié)的時候,怕給外界知道了,受萬人唾罵,是逃不了的。于是他在‘上任’的時候,便推托著說:已在蘇州被害了,借以蒙混外界對他的猜疑,同時又可得到一個死得好的美名……在十九日那天,蘭庵的車,經(jīng)過常熟境的白茆時,竟遭該地游擊隊突襲,結(jié)果是處死了六個人。其中一個便是朱蘭庵。唉!失節(jié)朋友的下場,原來是這樣的啊!”
也許正是由于姚民哀最后的晚節(jié)不保,其身后的相關(guān)資料和記載少之又少。解放后,姚民哀的諸多作品一直無人問津。1988年5月,漓江出版社再版了《四海群龍傳》,書后附有《箬帽山王》,但全書無序無跋,未做任何文字說明,估計也因姚氏之撲朔迷離的政治狀況,不宜編寫相關(guān)文字。
姚民哀雖是書壇藝人,但他頗為自負,他少時曾言:“詩詞要媲美梨里(黎里)的柳亞子先生,文章小說要學像東江葉小鳳先生?!本C觀其短暫的一生,無論是說書,還是小說,均頗有建樹,值得后世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