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莉 楊化坤
(安徽財經(jīng)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蚌埠 233030)
薛道衡(540—609 年),字玄卿,河?xùn)|汾陰(今屬山西)人,煬帝時為番州刺史,后任司隸大夫?!端鍟酚袀鳌QΦ篮馐撬鍟r著名詩人,有名作《昔昔鹽》,“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之句最為人稱道。典籍中多有薛道衡因此二句為隋煬帝所殺之事。《隋唐嘉話》《容齋隨筆·卷七·昔昔鹽》《詩林廣記前集·卷十·昔昔鹽》《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二·西昆體》等,都有隋煬帝因嫉妒薛道衡詩才而誅之的記載。記錄者對此事大體持兩種態(tài)度:一是以《隋唐嘉話》為代表,將薛道衡之死歸結(jié)為“煬帝善屬文,而不欲人出其右”,直斥煬帝之嫉賢妒能;二是以《詩林廣記》為代表,在感嘆煬帝不能容人的同時,也在反思臣子的全身避害之道,認為臣子不該與君主競才逞能。
薛道衡之死自有其背后的政治原因。據(jù)《隋書·薛道衡傳》所述其被殺原因主要有二。第一,政見不合。薛道衡少有文名,特別在江南一帶影響力很大,南人無不吟誦其作。平陳之役時,他曾對高颎分析陳后主必敗之形勢,引經(jīng)據(jù)典,條理清晰,說明他有一定的政治見地。在他落魄時,時為晉王的楊廣仍加以禮遇以求招攬,薛道衡卻選擇親近漢王楊諒。第二,好批評朝政。煬帝最厭臣子進諫,如高颎對煬帝的奢靡生活、朝廷綱紀、民族政策等都有不同意見,或公開進諫或私下議論,被煬帝以謗訕朝政罪名誅殺。張衡、蘇威等亦由此被殺、被貶。素得煬帝寵愛的蕭皇后之弟蕭瑀也因上諫忤旨,被貶放為河池郡守。薛道衡對朝政肆無忌憚的評議終于引來殺身之禍?!杜崽N傳》特別描寫了煬帝與善于揣摩帝王心理(“善候伺人主微意”)的裴蘊之間的對話,描摹煬帝殺薛道衡時的心態(tài),“司隸大夫薛道衡以忤意獲譴,蘊知帝惡之,乃奏曰:‘道衡負才恃舊,有無君之心。見詔書每下,便腹非私議,推惡于國,妄造禍端。論其罪名,似如隱昧,源其情意,深為悖逆?!墼唬骸弧撈淠妫铙w本心。’于是誅道衡?!笨梢姡Φ篮庵朗菬坶L期不滿的爆發(fā),他的死因在于“負才恃舊,有無君之心”,好批評朝政及與煬帝的宿怨等。這樣的臣子,一般都會與君主產(chǎn)生嫌隙,而況向來自恃才華、心胸并不寬廣的隋煬帝?所以,薛道衡之死有其必然性。
除以上兩點外,薛道衡確有因文被殺的因素,他寫作《高祖文皇帝頌》獻煬帝,“帝覽之不悅,顧謂蘇威曰:‘道衡致美先朝,此《魚藻》之義也?!瓕⒅弥??!薄陡咦嫖幕实垌灐烦蔀檠Φ篮獗粴⒌膶?dǎo)火索。
自夏啟家天下以來,父死子繼,無論是立嫡或選賢,皇帝都是通過立太子的方式確認并培養(yǎng)接班人,但儲君也只是皇權(quán)接替的后備力量,依然是臣,且有被廢黜的可能。楊廣以節(jié)儉、孝行等得到文帝夫妻的肯定,進而立為太子,但這顯然與他登基后的行為不符,故《隋書》評價他“矯飾”。而最受史家指摘,也是被后代文學(xué)作品集中演繹的則是他的弒父奪權(quán)。史書對此作了隱晦暗示。
《隋書》高祖本紀記載隋文帝之死是自然死亡,仁壽四年,四月,“上不豫”,七月甲辰(十日),病危,至丁未(十三日),崩于大寶殿,并留遺詔:“皇太子廣,地居上嗣,仁孝著聞,以其行業(yè),堪成朕志?!彼浳牡鄣乃劳鲞^程并無可疑;至于隋文帝的病因,恐怕與酒色過度脫離不了關(guān)系?!端鍟肪砣丢毠禄屎髠鳌酚涊d,自仁壽二年,獨孤皇后死后,隋文帝寵幸宣華夫人、容華夫人等,“上頗惑之,由是發(fā)疾”,病危時,對身邊侍者感慨:“使皇后在,吾不及此?!薄端鍟肪砣缎A夫人傳》、卷四五《房齡王勇傳》、卷四八《楊素傳》卻暗示了文帝之死另有蹊蹺?!斗魁g王勇傳》記楊廣在為文帝侍疾期間,淫亂宮人,“高祖(文帝)抵床曰:‘枉廢我兒!’因遣追勇。未及發(fā)使,高祖暴崩,秘不發(fā)喪。遽收柳述、元巖,系于大理獄,偽為高祖敕書,賜庶人死。追封房陵王,不為立嗣?!蔽牡鄄≈杏贄钣聲r,“太子謀之于素,素矯詔追東宮兵士帖上臺宿衛(wèi),門禁出入,并取宇文述、郭衍節(jié)度,又令張衡侍疾。上以此日崩,由是頗有異論?!边@些記載與《宣華夫人傳》可相輔證。
文帝有廢廣立勇之意,但未及實行,便暴崩。文帝之死事本可疑,之后楊廣的秘不發(fā)喪、偽造敕書,賜死楊勇等行為令人“頗有異論”。張衡在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張衡為晉王楊廣一黨,深受信重。楊廣繼位后,張衡因事被除名為民,但煬帝對其極有戒心,“帝每令親人覘衡所為”,其妾言其有怨謗之意,竟賜死。衡死前大言曰:“我為人作何物事,而望久活!監(jiān)刑者塞耳,促令殺之?!卑凳酒湓鵀闊圩麝幩街?。張衡死前,其他人的反應(yīng)也很耐人尋味。煬帝如此關(guān)注、戒備張衡的原因,聯(lián)系其他材料看,似乎便是承帝命弒君。而從監(jiān)刑者反應(yīng)看,此事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隋文帝對薛道衡恩寵有加,薛道衡因此對高祖一直心存感激,《高祖文皇帝頌》“美盛德之形容”,歌頌隋文帝,以美化文帝之功業(yè)為基調(diào),這當然會刺激到繼位合法性備受質(zhì)疑的煬帝,引起煬帝的猜忌。
隋文帝受禪前后,得到了山東名流士人的鼎力相助。岑仲勉先生認為:“自其受遺詔起計,不出一年,便移周祚,得國之易,無有如楊堅者?!睂τ谖牡蹃碚f,得天下不難,如何維護政權(quán)卻是個難題。由此,便應(yīng)運而生了一系列神化文帝,尤其是神化其出生的記載,為文帝登基贏得輿論優(yōu)勢。
《白虎通·圣人》指出“圣人皆有異表”,為文帝安排帝王異相的故事是最直接有效的造勢方法。帝王身為天子,其面相自然與凡人不同。王充《論衡·骨相》總結(jié)說,“傳言黃帝龍顏,顓頊戴午,帝嚳駢齒,堯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湯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陽,周公背僂,皋陶馬口,孔子反羽,斯十二圣者,皆在帝王之位?!钡弁醍愊嘀^念,深入人心。即使正史也多描繪帝王與眾不同的相貌,如劉邦的“隆準而龍顏”等。
“夫帝王之生,必有休應(yīng),豈非天命所屬,歷數(shù)斯在,警生靈之耳目,為天飛之兆朕者乎。”作為北周外戚、開創(chuàng)隋王朝的文帝,誕生之時,亦必有吉兆禎祥。“初,帝受周禪,恐民心未服,故多稱符瑞以耀之,其偽造而獻者,不可勝計?!痹诮y(tǒng)治者有目的地提倡、引導(dǎo)下,有意被神化的文帝故事便傳播開來。
李德林《天命論》曰:“皇帝載誕之初,神光滿室,具興王之表,韞大圣之能?;驓饣蛟?,蔭映于廊廟,如天如日,臨照于軒冕。內(nèi)明外順,自險獲安,豈非萬福扶持,百祿攸集?!薄端鍟じ咦娴奂o上》也記載,“皇妣呂氏,以大統(tǒng)七年六月癸丑夜,生高祖于馮翊般若寺,紫氣充庭。有尼來自河?xùn)|,謂皇妣曰:‘此兒所從來甚異,不可于俗間處之?!釋⒏咦嫔嵊趧e館,躬自撫養(yǎng)。皇妣嘗抱高祖,忽見頭上角出,遍體鱗起?;叔篑?,墜高祖于地。尼自外入見曰:‘已驚我兒,致令晚得天下?!癁槿她堫?,額上有五柱入頂,目光外射,有文在手曰‘王’。長上短下,沈深嚴重。”唐代道宣《集古今佛道論衡》引王劭《隋祖起居注》云,文帝生于同州般若尼寺,“于時赤光照室,流溢外戶,紫色充庭,狀如樓闕,色然人衣,內(nèi)外驚禁?!毖Φ篮鈩t在《高祖文皇帝頌》中進一步神化了文帝的種種異象:“粵若高祖文皇帝,誕圣降靈則赤光照室,韜神晦跡則紫氣騰天。龍顏日角之奇,玉理珠衡之異,著在圖箓,彰乎儀表”,并將其功績、德行與上古圣王虞舜和夏禹相提并論,引起隋煬帝的不滿,認為其有所影射。
作為粉飾政治的文體,新皇剛登基時,尤其需要文臣獻頌以宣德,如曹植《孔子廟頌》、陳子昂《大周受命頌》等。薛道衡的《高祖文皇帝頌》,從其篇目看,更偏向“廟頌”,主要用于祭祀前代君王,如漢代傅毅作《顯宗頌》十篇,由此文雅顯于朝廷?!端鍟ぱΦ篮鈧鳌酚涊d這篇頌作于隋煬帝登基不久,正在期待有人稱頌自己的隋煬帝看到薛道衡的文章,自然會十分惱怒?!端鍟酚涊d,高祖每曰:“薛道衡作文書稱我意”,然誡之以迂誕,可見薛道衡的不合時宜。若是適逢隋文帝的祭禮,這篇頌未必會引起煬帝這樣的不滿。但薛道衡選擇了不恰當?shù)臅r機上頌,也沒能注意不同類別的頌的用途,這便導(dǎo)致了他的悲劇結(jié)局。
劉勰《文心雕龍》提出“義必純美”的頌體觀,為后人明確了頌的文體特征,“頌在很多方面可以借鑒賦的作法,但作為決定頌之所以為頌的特點,其絕不可用于諷諫”。
盡管從文體角度來看,頌不需諷,但事實上,依然有很多名頌,寄諷諫于宣頌之中。這一方面受傳統(tǒng)的文以載道精神與文學(xué)美刺功能,以及春秋褒貶筆法的影響,另一方面也與頌之述贊結(jié)合的表達方式有關(guān)。頌不是毫無依據(jù)的阿諛當世,是“事以頌宣”,事有所本的宣傳,因此,一定程度上又有“史補”的功用,如備受隋文帝喜愛的許善心的《神雀頌》等。文人在頌體創(chuàng)作中自覺不自覺地諷古頌今,有所寄托。以備受劉勰指摘的名篇《上林頌》和《廣成頌》二篇為例。
《藝文類聚》引《典論》:“議郎馬融,以永興中,帝獵廣成,融從。是時北州遭水潦、蝗蟲,融撰《上林頌》以諷。”《后漢書·馬融傳》記載,東漢安帝時,鄧太后把持朝政,鄧騭兄弟專權(quán)。當時的“俗儒世士,以為文德可興,武功宜廢,遂寢蒐狩之禮,息戰(zhàn)陳之法,故猾賊縱橫,乘此先備。融乃感激,以為文武之道,圣賢不墜,五才之用,無或可廢。元初二年,上《廣成頌》以諷諫?!笨梢姡瑢Τ珜?dǎo)歌舞升平,廢止練兵備戰(zhàn)的不滿激發(fā)了馬融的創(chuàng)作,故《廣成頌》在對安帝、鄧太后歌功頌德的同時,明確提出“方今大漢收功于道德之林,致平于仁義之淵,忽蒐狩之禮,闕槃虞之佃。暗昧不睹日月之光,聾昏不聞雷霆之震,于今十二年,為日久矣。亦方將刊禁臺之秘藏,發(fā)天府之官常,由質(zhì)要之故業(yè),率典刑之舊章”,并因此得罪鄧太后。明代張溥認為《廣成頌》“雕鏤萬物,名雖諷諫鄧氏,意在炫才感眾”,但無論其動機是否在于諷諫,有所寄托是可以達成共識。
頌體的述贊結(jié)合使得作者易于借此文體在頌今之美政的表象之下有所寄托,即使只是“純美”的頌體也容易被誤讀,解讀出借古諷今的含義。頌在為盛世鋪陳渲染的同時,往往借古之朝政、君主比今之時局、天子,因此,隋煬帝才會對蘇威說出:“道衡至美先朝,此《魚藻》之義”之語?!遏~藻》出于《詩經(jīng)·小雅》,描述周王在鎬京飲酒的場面。朱熹《詩集傳》、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等多認為此乃“諸侯美天子之詩”“鎬民私幸周王都鎬”之作,但《毛詩序》以為該篇“刺幽王也。言萬物失其性,王居鎬京,將不能以自樂,故君子思古之武王焉”,借歌頌武王譏諷幽王。薛道衡寫《高祖文皇帝頌》是否確有諷意,后人已難判斷,但隋煬帝顯然有自己的解讀角度,讀出了薛道衡對自己的影射,將自己與沉湎酒色的亡國昏君周幽王聯(lián)系在一起,這當然是剛愎自用的隋煬帝無法容忍的。
薛道衡之死原因復(fù)雜,除政治原因外,他個人的性情迂直也是導(dǎo)致其悲劇的重要原因。在新帝剛剛登基,并有弒父嫌疑的時機,他不合時宜的上頌,歌頌前代君主,被新帝讀出“《魚藻》之義”,《高祖文皇帝頌》的創(chuàng)作成為他被殺的導(dǎo)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