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陽
中國古代士人身份意識頗為復雜,而文、儒為其兩端。儒士的身份確立較早,具有文人身份意義的概念則是漢代以后才興起,魏晉以后趨于明顯。范曄《后漢書》“文苑”“儒林”別傳,確立了文、儒分流的傳統(tǒng)。隋唐之際,新興的科舉取士進一步推動了文、儒身份的轉型,至盛唐時期身兼雙重身份的“文儒”群體活躍于文壇。杜甫并非盛唐“文儒”的代表人物,但他文、儒身份意識的演變卻有代表性。
杜甫文、儒雙重身份意識源于家世兩位榮耀祖先:杜預和杜審言。他在《進雕賦表》中說:“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矣。亡祖故尚書膳部員外郎先臣審言,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視于藏書之府,故天下學士,到于今而師之?!倍蓬A和杜審言所代表的“奉儒”“修文”兩個傳統(tǒng),杜甫將之視為“先臣緒業(yè)”“先祖故事”,在詩文中反復致意,并作為自我認識的兩維。具體而言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儒退文進。杜甫早期積極奔走于“奉儒守官”之路,其間有兩個重要事件,一是開元二十四年進士試,二是天寶六載制舉。杜甫此時懷抱儒家濟世宏愿,自信滿滿:“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然而開元二十三年赴試卻鎩羽而歸,稍后的《雜述》記錄了他落第后的憤懣心情。文中所訴賢不能進、士不見遇情況,與史載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罷政事后,“朝廷士大夫持祿養(yǎng)恩矣”(《新唐書》卷一二六《張九齡傳》)相合。但未曾想,天寶六年杜甫又卷入一場被導演好的政治丑劇,赴選被黜。他對儒術的失望一度非常強烈,發(fā)出了“儒冠誤身”“儒術無用”論。
經(jīng)過兩次科舉的失敗,杜甫的奉儒之路雖然遇阻,但文場的聲名卻為他帶來了契機。杜甫積極展開了“修文”方面的努力,先后投贈詩篇給韋濟、張垍等人,鼓吹自己的詩文,最終于天寶十載獻《三大禮賦》獲得出身。杜甫在天寶十二載《進封西岳賦表》中自言“經(jīng)術淺陋”,這是他沒有汲汲科舉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則是他發(fā)現(xiàn)了“修文”這條捷徑。表中說“豈意頭白之后,竟以短篇只字,遂曾聞徹宸極,一動人主”,道出了真意。他贈集賢院試文的崔國輔、于休烈也說出了這一想法:“氣沖星象表,詞感帝王尊?!?《奉留贈集賢院崔國輔于休烈二學士》)直到晚年他還念念不忘這次獻賦經(jīng)歷,“往時文彩動人主”(《莫相疑行》)“彩筆昔曾干氣象”(《秋興》其八)??梢哉f,獻賦成功強化了杜甫的文人意識。
第二階段:儒進與文變。杜甫獻賦出身,儒業(yè)似又可續(xù),但這個過程被漫長的守選和突起的安史之亂打斷。經(jīng)歷了身陷逆賊的??嘀?,杜甫開始重新思考人生路線,以奔赴鳳翔行在這一非常舉動為起點,他的人生進入儒施之于外的立功階段。杜甫“麻鞋見天子,衣袖見兩肘”(《述懷》)奔赴鳳翔行在,古人津津樂道。黃生獨具慧眼,發(fā)揮幽意:“公若潛身晦跡,可徐待王師之至,必履危蹈險,歸命朝廷,以素負匡時報主之志,不欲碌碌浮沉也。”(《杜詩詳注》卷五)后人討論杜甫一生出處大節(jié)有兩派觀點:一派以為是奔鳳翔,另一派以為是疏救房琯。二者都是杜甫將儒術外化的典范行跡。杜甫拔賊中、赴行在是忠勇的行徑,疏救房琯則是忠勇意識下的補袞職責。他在《奉謝口敕放三司推問狀》交代自己上疏救房琯的原因是“猥廁袞職,愿少裨補”。補袞意識是杜甫一生奉儒的重要心理結構。今杜甫文集中,存《乾元元年華州試進士策問》五道,其一是:“今圣朝紹宣王中興之洪業(yè)于上,庶尹備山甫補袞之能事于下……”杜甫將補袞之事帶到策問題目,可見他內(nèi)心的認同。
此階段杜甫在詩文上的轉向也值得關注,一個變化是詩論開始多起來,而且常常夫子自道,趙汸認為是“篇中說作詩,近于自注”(《杜詩詳注》卷五引)。這正是杜甫對自己詩歌生命意義的明示。另一個變化是杜甫在此間對新詩體的嘗試,尤其是長律。從至德元年的《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到乾元二年《寄張十二山人彪三十韻》,他有五次這樣長律創(chuàng)作。相比之前二十韻左右的排律,這是一個突破,為其后“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的長律作了藝術準備。在古體詩方面,他的《北征》等詩更是鴻篇巨制。杜甫此間的詩論和詩體嘗試代表了他對修文傳統(tǒng)的更深理解,從施之于外的“獻賦”轉變?yōu)樗伎荚姼璞旧?,再?nèi)化為一種詩學追求,是杜甫詩人身份認同深入的過程。
第三階段:文儒融通。自入蜀至病卒是杜甫文儒身份融通的階段,自知奉儒立功無為,遂聚焦立德、立言。郭受“新詩海內(nèi)流傳久,舊德朝中屬望勞”(《寄杜員外》),準確反映了杜甫晚年立德立言、文儒融通的形象。
在文的方面,杜甫此期間在詩歌中系統(tǒng)闡釋了自己的詩學追求和理想。首先,反復致意家世修文傳統(tǒng)。他說“吾祖詩冠古,同年蒙主恩……小子思疏闊,豈能達詞門”(《贈蜀僧閭丘師兄》),明確以“吾家詩”(《八哀詩·贈秘書監(jiān)江夏李公邕》)稱杜審言,以賡續(xù)這個傳統(tǒng)為己、為子任?!蹲谖渖铡分兴f“詩是吾家事”,在諄諄教誨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家世傳統(tǒng)的眷念。其次,總結平生作詩心得和成就。此期杜甫論詩更為豐富,而且很多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心得,如“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誰家數(shù)去酒杯寬”(《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偶題》更是他一生創(chuàng)作心跡和詩學理想的總結,被王嗣奭稱為杜詩“自序”、杜集“總序”。杜甫對自己的詩歌成就也是非常自信的?!柏M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馬駐江干”(《賓至》),自信中帶有自負?!懊M文章著,官應老病休”(《旅夜書懷》),“名實因文章而著……反言以見意”(仇兆鰲注)。《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中說“丘壑曾忘返,文章敢自誣”,可謂自為定論。最后,整理文集。杜甫剛入蜀就開始整理自己的詩文,“書亂誰能帙,杯干自可添。時聞有余論,未怪老夫潛”(《晚晴》)。往后,故舊紛紛離世,他尋檢往日贈答詩文,對存稿又有過多次整理,還專門用一個“文書帙”保存交游唱和詩文作品。“久客多枉友朋書,素書一月凡一束”(《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呈蘇渙侍御》)。為此,他常散帙“檢所遺忘”。因為以文章安身立命,所以他對集子的保存和編集頗為用心。
在儒的方面,此前杜甫奉儒還有現(xiàn)實功利的考慮,入蜀后其儒家思想經(jīng)過沉淀凈化,事功的成分已漸漸退去,內(nèi)化為一種精神食糧和人格力量。杜甫初入蜀,卜居西郭之浣花里,度過了一段閑適生活。隨著寶應元年代宗即位,朝廷氣象更新,杜甫關心時事的詩文開始增多,交游也廣起來,足跡遍于閬州、綿州、漢州。在梓州其間,特地到射洪參觀了陳子昂遺跡,有《陳公學堂遺跡》《陳拾遺故宅》等詩,瓣香陳子昂,心中的補袞意識再次被激發(fā)。當時吐蕃屢屢入寇,京師淪陷,南面邊境戒嚴,杜甫寫了很多關心戰(zhàn)局的詩歌,如《西山三首》《收京》等等。他雖不能直接預事,但頗有建言,如廣德元年《為閬州王使君進論巴蜀安危表》。回成都后,嚴武表為節(jié)度參謀參知軍事,獻《東西兩川說》,展露了胸中韜略。除了積極獻策外,他的憂國之情和戀闕之誠也表現(xiàn)在詩歌里面。杜詩中明說“戀闕”者六次,皆出現(xiàn)在這個時期,戀闕情結已成為杜甫晚年的精神支柱。與戀闕情結相表里,杜甫此期屢以“老儒”“腐儒”自許,致君堯舜的宏愿一直未曾褪色,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他才將之付與來者:“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jù)要路思捐軀。”(《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近呈蘇渙侍》)
杜甫的一生是在奉儒修文雙重身份意識的遞變中走完的,文儒融通造就了他偉大的詩人氣質(zhì)和崇高的人格精神,也具有時代的典型意義。葛曉音教授指出,“文儒”型知識階層在開元年間形成,整體經(jīng)歷了“分—合—分”的過程;因為時代背景、學術修養(yǎng)不同,開元文儒較重視文,而天寶文儒則多側重于儒(《盛唐“文儒”的形成和復古思潮的濫觴》,《文學遺產(chǎn)》1998年第6期)。杜甫連接了開元、天寶兩個文儒群體而有其獨特性。首先,他進入仕途的方式不同于兩大文儒群體。開元二十三年孫逖知貢舉,拔蕭穎士、李華等后來文儒代表人物,杜甫因落第未能融入這個圈子。查唐代登科記,獻賦出身似僅杜甫一例。獻賦對于儒學方面的要求大為削弱,這一點杜甫也與天寶文儒擅長儒術不同。其次,杜甫也沒有預流天寶文儒的復古之風,而是走上了文、儒雙修之路。究其原因,一方面天寶中杜甫在長安的窘迫生活,使得他對于外施的儒術產(chǎn)生了懷疑;另一方面,文的成就為他帶來新的思路。杜甫濡染開、天文儒風氣而能呈現(xiàn)出自己的獨特性,既是他思想發(fā)露的自然結果,也與他家世雙重傳統(tǒng)緊密相關。在分析開、天文儒群體時杜甫的案例值得重視。
杜甫的文學成就與思想深度皆充實而有光輝,其雙重身份古人已有論列,如朱熹尊之為“五君子”之一,李贄列之于“詞學儒臣”。陸游說“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讀杜詩》),王十朋說“莫作詩人看,斯文似于長”(《詩史堂》),也在提醒后人注意杜甫的雙面。杜甫對家世和自我的身份認識也對后世起到了垂范意義,如韓愈“余事做詩人”(《和席八十二韻》),屈大均“湘累辭賦吾家事,風雅能兼望汝曹”(《人日雙檜堂社集與諸從分得高字》),畢沅“詩書吾家事,須俾仍業(yè)儒”(《哭延青三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