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來
談到20世紀中國哲學史學科的建立,一般都以“中國哲學史”為名的大學教科書為主要依據(jù),這是符合學科發(fā)展歷史的。具體說來,多以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上下卷為代表。特別是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取代了胡適著作的地位之后,成為學界公認的中國哲學史學科成熟的標志。50年代至70年代任繼愈主編的《中國哲學史》四冊,以及北京大學哲學系中國哲學史教研室70年代編寫的《中國哲學史》上下冊,成為新指導思想下的學科體系及話語代表。這一時期海外學者勞思光著《新編中國哲學史》三冊也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的基礎(chǔ)上謀求進一步的發(fā)展,以期成為新的學科典范。80年代以后,不僅馮友蘭完成了其晚年之作《中國哲學史新編》,重寫了中國哲學史;從教育部組織的部頒教材,到各大學哲學系自編的教材,中國哲學史的通史教材不斷涌現(xiàn)。
如果以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為典型,可以看到,中國哲學史教科書不僅包含了歷代中國主要哲學家的主要思想觀念,描述了中國哲學的基本發(fā)展階段和歷程,還確定了代表人物和基本派別,提出對主要哲學家思想的學術(shù)論斷和哲學分析;不僅如此,還要力圖在總體上指出中國哲學的特點、方法、趨向。20世紀30年代后期張岱年先生完成了其《中國哲學大綱》,該書也可以說是另一種中國哲學史的寫作,但更突出古代哲學的問題形式,重視中國哲學的特點。
此外,在20世紀前半期,學界中還存在一種努力,即雖未撰寫中國哲學史教科書,但在其他形式的文字中大量論及中國哲學的體系與特征、中國哲學史的發(fā)展、中國哲學思想的智慧,以及中國哲學家的思想宗旨。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熊十力。他在《十力語要》《讀經(jīng)示要》等書中廣泛談及中國哲學和中國哲學史,這些論述無論在深度還是廣度上,都不遜于同時期中國哲學史教科書的論述。這其實是很有意義的,因為胡適在寫《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時及以后,都不是一個哲學家;馮友蘭寫兩卷本《中國哲學史》時還沒有建立起哲學的體系,其哲學體系建立于抗戰(zhàn)期間;而熊十力的《新唯識論》文言本出版于1932年,已顯現(xiàn)其大哲學家的風范,并且他后來在《十力語要》等書中對中國哲學的論述,處處顯現(xiàn)出大哲學家的洞見。因此,盡管他并沒有寫作中國哲學史、詳細列舉歷史上各哲學家的思想資料,但這些論述對學科的發(fā)展有著重要的意義。
另外,所謂對學科發(fā)展的意義,也不能狹隘地去理解,不應該僅僅指在大學哲學系的教學科研,或為社會提供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專業(yè)文化知識,重要的還有培養(yǎng)了解中國哲學、有志于研究或傳承中國哲學的人。從這方面來說,熊十力不僅以中國哲學學者的身份與當時著名的哲學學者如張申府、張東蓀等學術(shù)交往密切,對張岱年、任繼愈影響較大,他有關(guān)中國哲學的觀念更培養(yǎng)了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這些后來在海外卓有成就的中國哲學領(lǐng)域的重要學者。當然,熊十力論中國哲學和中國哲學史多是從他的哲學體系出發(fā)的,但也不能由此抹殺其意義,如黑格爾的《哲學史講演錄》也是從他自己的哲學出發(fā)分析哲學史上的體系的,而他所提供的啟發(fā)性是眾所公認的。事實上,熊十力論中國哲學與中國哲學史有一個自己獨特的體系,只是這一體系并未集中地呈現(xiàn)出來,而是散見于其著作之中,需要加以整理和研究。
可見,熊十力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哲學論述,對于中國哲學史學科的發(fā)展而言,具有與同時期通史著作同等重要的意義。因此,總結(jié)20世紀以來的中國哲學史總體研究,不僅要關(guān)注各部《中國哲學史》的撰寫及經(jīng)驗,也要關(guān)注熊十力這樣的哲學家對中國哲學史的理解,以開辟中國哲學史總體理解和論述分析的多樣化把握。
熊十力在與梁漱溟討論時提出:“中國的學問思想雖久絕,而儒道諸家僥存者,不可謂其非哲學。以其非宗教、非藝術(shù)故,以其不遺理智思辨故。但其造詣卻不限于理智思辨,此當為哲學正宗。”這是說,中國古來的學問中當然有哲學,不僅有哲學,而且中國哲學是哲學的正宗。因為在他看來,只講理智思辨雖然是哲學,但還不是哲學的正宗,僅限于理智思辨是不夠的。中國哲學有理智思辨,但不限于理智思辨,還有超越理智思辨的部分,所以是哲學的正宗。這里就體現(xiàn)了熊十力的哲學觀。他又說:
哲學大別有兩個路向:一個是知識的,一個是超知識的。超知識的路向之中也有二派:一極端反知的,如此土道家是;一不極端反知的,如此土晚周儒家及程朱陽明諸儒是。西洋哲學大概屬前者,中國與印度哲學大概屬后者。前者從科學出發(fā),他所發(fā)見的真實,只是物理世界底真實,而本體世界底真實他畢竟無從證會或體認得到。后者尋著哲學本身底出發(fā)點而努力,他于科學知識亦自有相當?shù)幕A(chǔ),如此土先哲于物理人事亦有相當甄驗。而他所以證會或體認到本體世界底真實,是直接本諸他底明智之燈。易言之,這個是自明理,這個理是自明的,故曰自明理。不倚感官的經(jīng)驗而得,亦不由推論而得,所以是超知識的。又復應知,屬于后一路向底哲學家,有用邏輯做他底護符。如佛家大乘空有兩宗都如此。更有一意深造自得而不事辯論,竟用不著邏輯的。中國哲學全是如此。
他認為,那種只講理智思辨的哲學,是一種知識路向的哲學(路向的概念受到梁漱溟的影響),以西方哲學為代表;還有一種哲學以超知識為路向,以中國哲學和印度哲學為代表(他說的印度哲學主要指佛教)。在他看來,知識路向的哲學從科學出發(fā),只追求物理世界的真實;而超知識路向的哲學追求本體世界的真實。這個說法當然并不周密,西方哲學也有哲學家追求本體世界的真實。熊十力真正要說的是,尋求本體世界的真實不是依賴感官經(jīng)驗,也不由邏輯推論,而是依據(jù)證會所得。這種超知識的哲學才是哲學的正宗。
關(guān)于中西哲學的體系結(jié)構(gòu),熊十力有自己的看法。他說:
哲學中分類略如下:一、本體論……二、宇宙論……三、人生論……四、知識論……如上四類,在西洋哲學中或不免分截太甚,而在中國哲學上向無此等分立之名目。但就哲學家用力言,實應依上述四類分別去參究。吾人今日依四類以探索中國哲學,即見其包含此四類而毫無遺漏。四類中唯本體論是萬理之所從出,一切學術(shù)之歸宿處,一切知識之根源。
這里所說的哲學的分類,即哲學所包含的內(nèi)容,四類分是西方哲學近代以來的共識。熊十力認為古代的中國哲學雖然沒有如此的分類,但實際上也是依此四類去進行研究的,今天研究中國哲學也應該依從這四類分區(qū)研究。同時,他也指出,這四個部分,在西洋哲學中分別得太過太死,這是不可取的:
至于中國哲學何以不立四種分類,他認為是由于中國哲學強調(diào)默認體會,不注重理論的發(fā)展,不求有系統(tǒng)的思想體系,所以也就不求理論上的分類,概念較為簡單,形式多用隨筆。
但他同時指出,中國哲學雖然形式的體系不發(fā)達,但確實提出了最高境界;不僅提出了最高境界,而且達到了最高境界。故他又說:
中國哲學亦可以《莊子》書中“自本自根”四字概括。因此,中國人用不著宗教。宗教是依他,是向外追求。哲學家雖不建立大神,而往往趣向有最上的無窮無限的終極理境?;蛞嘣评砟?。
中國哲學的最高境界不是宗教式的大神,而是“最上的無窮無限的終極理境”,這個最高理境不是向外追求得來的,而是向內(nèi)追求得來的。他特別指出:
相對于西方哲學內(nèi)部分類明晰,他提出在運用四類法研究中國哲學時,不能分別過死,這不僅是因為中國古代沒有做此分類,而且因為中國哲學內(nèi)部各部是相通的,如天地萬物的本體即是吾人心之本體,吾人心之本體即是天地萬物的本體,故本體論和人生論不能截然分別為不同類。
新中國成立后,新哲學受到蘇聯(lián)理論界的影響,刻意強調(diào)唯物唯心的對立,對此,熊十力提出了自己的意見,特別是在與郭沫若的信中,系統(tǒng)表達了他對這個問題的見解。先看他給劉述周的信:
自西學東來,吾國學子類別中國哲學,亦援用唯心、唯物諸名詞,其實中國唯心論確與西洋唯心之論絕不同,此意余當于《原儒》下卷發(fā)之??鬃恿?jīng)與西洋唯心論畢竟不可一例視為反動思想。惟呂秦以降,將三千年所謂漢、宋群儒,當別論耳。此義詳在《原儒》。
他認為,東西方哲學都有唯物論唯心論,但中國的唯心論與西方的唯心論大不相同,因此也就不能把中國歷史上的唯心論一律視為反動的思想。
再來看他與郭沫若書:
靈是氣之靈,理是氣之理,天非別于氣而另為空洞之境,更非有擬人之神可名天。船山之唯氣論,實涵有泛神論之意義者也。此自西洋唯物論家視之,當不承認其為同派;而自中國哲學言之,彼立氣為元,不謂之唯物論不得也。近人談橫渠、船山,猶未窮其真相。余欲辨之而未暇也。
他以王船山為例指出,船山的唯氣論是一種唯物論,但“涵有泛神論之意義”,所以西方哲學不會承認王船山的氣學是唯物論。由此可見,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中的唯物論是不同的。
他承認中國哲學可以分為唯物唯心兩派,但中國的唯心論最根本的世界觀與西方哲學的唯心論不同;中國哲學的唯物論其最根本的世界觀與西方哲學的唯物論也不相同。中國的唯物論和唯心論,最終都追求精神物質(zhì)不可分的境界,不求二者之分,而求二者之合。他特別指出,中國的唯心論是追求一種心物圓融無礙的境界,與貝克萊式的唯心論大有不同。
中國哲學史上談到萬化根源,猶云宇宙根源。從來無唯心唯物之爭,決非智不及此,亦決不是偶然之事。中國人于此蓋自有一種見地。其長其短,盡可任人批判,而此一大公案,要不可忽而不究。
在他看來,中國哲學中對于宇宙根源的看法,沒有唯心唯物兩派主張的斗爭沖突。他還指出,這是因為中國哲學對“唯”或“惟”的理解不同:
中國哲學不妨以惟心、惟物分派,而惟字是殊特義,非惟獨義。此萬不可不辨明者。若西學惟心惟物之分,直將心物割裂,如一刀兩斷,不可融通,在中國哲學界中,確無是事。中國人發(fā)明辯證法最早,而畢竟歸本圓融。此處大可注意。辯證法本不為偏端之執(zhí)也。
他提出,在中國哲學中,“惟”不是唯獨,而是殊特,西方哲學的“唯”是唯獨,故西方哲學的唯物唯心把心物割裂,兩者完全排斥,不可融通,而中國哲學的惟心惟物,雖是兩派,卻可以圓融合一,他認為這是因為中國哲學的思維注重辯證的思維,而不是偏端的思維。偏端的思維就是形而上學割裂事物為兩個極端而不能相通的思維。
哲學研究所如成立,對于中國哲學思想,自當徹底研究一番。古學還他古學,不可亂他真相。若變亂之,是使思想界長陷于渾沌。此有百害而無一利也。至于中學之為長為短,則中外學者皆可本其所見,以作批判。惟批判之業(yè),必待中學真相大明之后,方可下手耳。
所以,他認為,如果生搬硬套西方哲學的唯物唯心之分,用之研究中國古代哲學,就會造成混亂,無法真正了解中國哲學的真相。
先圣賢強于實事求是,而不肯任天,帝堯已有“天工,人其代之”之說,蓋繼伏羲而起也。中國哲學界始終無有否認物之存在者,其注重實事之精神,與不迷于宗教之明解實相關(guān)。
沒有否認物的存在者,就是沒有真正的否認物之存在的唯心論。
他認為,自伏羲發(fā)明陰陽以后,中國不僅沒有一元的唯心論,也沒有一元的唯物論,心物總是交融的。
是故以西學唯心、唯物分裂之情形而考核中國哲學,則無顯然可見者,自伏羲始開學術(shù)思想之源,下逮晚周,諸子百家發(fā)展極盛,而哲學界始終無有如西學以唯心、唯物分裂宇宙之異論,此中國古學特殊處也。
他認為像西方哲學史上唯物唯心分裂斗爭的情形,在中國哲學史上是不存在的,所以唯物唯心兩軍對戰(zhàn)的分析模式對中國哲學而言并不適用。在1950年代“左”的教條主義籠罩一切哲學研究的情勢下,他對當時流行的所謂馬克思主義哲學史方法論提出直接的意見,這些意見雖然沒有見諸報刊(也不可能見諸報刊),但通過自印著作,尤其是對哲學社會科學界領(lǐng)導者郭沫若直陳己見,是非常難得的。
熊十力較多地談到中國哲學的特點,以下分幾點來陳述。
一般認為體認是一種直覺主義的方法,但熊十力所說的體認并不是心對于物的簡單直覺,這里提供了一個完整的界定:“體認者,能覺入所覺,渾然一體而不可分,所謂內(nèi)外、物我、一異,種種差別相都不可得。”一般以心為能覺,物為所覺,而他定義的體認是能覺入于所覺,而且是一種無差別相的境界??梢娝f的體認既是方法,也是境界。
中國哲學,歸極證會,證會則知不外馳,外馳,即妄計有客觀獨存的物事,何能自證?情無僻執(zhí),僻執(zhí),即起見倒見,支離滋甚,無由反己。要須涵養(yǎng)積漸而至,此與西人用力不必同而所成就亦各異。
他也將體認稱為證會,證會不是向外的直覺,而是向內(nèi)的自證;證會是要反己的,所以需要涵養(yǎng)。
中國哲學以重體認之故,不事邏輯,其見之著述者亦無系統(tǒng)。雖各哲學家之思想莫不博大精深,自成體系,然不肯以其胸中之所蘊發(fā)而為文字,即偶有筆札流傳,亦皆不務組織,但隨機應物,而托之文言,絕非有意為著述事也。
重體認的結(jié)果是,不重邏輯推演,不追求系統(tǒng)著述,也不著意著述,即不把著述看成重要的事情。
由科學之宇宙觀而說人生,即宇宙為客觀獨存。吾人在宇宙中之地位,渺如滄海一粟。由中國哲學證會之境地而說宇宙,則天地萬物本吾一體。孟子發(fā)《大易》之蘊曰:“萬物皆備于我?!痹唬骸吧舷屡c天地同流。”程子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則基于日常實踐中修養(yǎng)工夫深純,達到人欲盡凈,天理流行,直融天地萬物為一己。無內(nèi)外、無古今、無物我、無彼此,動靜一原,體用不二,莊生所謂“游于無待,振于無竟”者,即此境地。
他認為,中國哲學所重視的體認、證會,都是把宇宙視為萬物一體,這是一種境地即境界。不過照他所說,這種境界無內(nèi)外,無古今,與道家的境界沒有差別,表示在他的了解中,中國哲學的境界對三教是一致的。這一點恐怕仍需進一步的分析。
余嘗言:中國哲學,于實踐中體現(xiàn)真理,故不尚思辨。西洋哲學,唯任理智思維,而能本之征驗,避免空幻。但其探求本體,則亦以向外找東西的態(tài)度去窮索,乃自遠于真理而終不悟也。
這是說中國哲學不尚理智的思辨,而注重實踐,在實踐中體認本體,因為本體是內(nèi)在的,不是外在的。實踐是指內(nèi)向的體認,而不是向外的尋找。
須知哲學所究者為真理,而真理必須躬行實踐而始顯,非可以真理為心外之物,而恃吾人之知解以知之也。質(zhì)言之,吾人必須有內(nèi)心的修養(yǎng),真至明覺澄然,即是真理呈顯,如此方見得明覺與真理非二。中國哲學之所昭示者唯此。然此等學術(shù)之傳授,恒在精神觀感之際,而文字記述蓋其末也。夫科學所研究者,為客觀的事理。易言之,即為事物互相關(guān)系間之法則。故科學是知識的學問,此意容當別論。
這是說中國哲學主張躬行實踐,以為只有躬行實踐,真理才能顯現(xiàn)于心中,而不是以真理為外物以心求之。他認為心是明覺,但人須有內(nèi)心的修養(yǎng),這就是躬行實踐,有了這種躬行實踐,心就能達到明覺澄然;而明覺澄然時即真理呈現(xiàn),此時明覺即是真理,真理即是明覺,這才是實踐。所以他說:
中國哲學,由道德實踐,而證得真體。
只有通過道德實踐,即內(nèi)心修養(yǎng),才能證得真理。
中國哲學上窮理盡性至命之詣,西洋人或不免忽視。則以其向外追求之功多,而反己體認之功或較少。然若謂中國人只于精神界有其孤往之偉大成績,卻不務發(fā)展理智與知識,即于大自然無有知明處當之要求,此則謬妄已甚。
他認為,中國哲學講的窮理盡性至命,不是向外追求,而是反己體認,但中國哲學也不是不用理智,不是不求知識,不是對大自然沒有求知的要求。
吾儕治西洋科學和哲學,盡管用科學的方法,如質(zhì)測乃至解析等等。西洋哲學從大體說來,是與科學同一路子的,雖亦有反知的哲學,較以東方,仍自不類。治中國哲學必須用修養(yǎng)的方法,如誠敬乃至思維等等??住⒚虾阊跃?、言誠。程子《識仁篇》云“以誠敬存之”。朱子所謂“涵養(yǎng)”,即誠敬也。
他認為西方的科學和哲學,方法都是主知的分析,而中國哲學則強調(diào)誠敬的思維和涵養(yǎng)??此谶@里表示的,中國哲學所用的方法,除了前面所說的體認外,還特別提出誠敬,只是他并沒有在這里清楚說明誠敬和體認的關(guān)系。
中國哲學若三玄,可謂致廣大,盡精微矣,然其言無不約之于人事。即程、朱、陸、王諸大師,其思理亦莫不廣淵深邃,蓋亦博涉物理事變而后超然神解,未可忽視。然而彼等絕不發(fā)抒理論,只有極少數(shù)深心人可由其零散語錄理會其系統(tǒng)脈絡及其精微之蘊而已。蓋彼等不惟不作理論文字,即其語錄亦只肯說倫理上底實踐工夫,此等精神固甚好,然未免過輕知識,則有流于偏枯之弊。
這是說程、朱、陸、王思維廣泛涉及物理事變,但不發(fā)展理論體系,主要強調(diào)倫理的實踐工夫。同時批評程、朱、陸、王只講倫理實踐,輕視知識,會引起流于偏枯的毛病。在這一點上,熊十力有時強調(diào)儒家重視倫理而不輕知識,有時則指出儒家重倫理而輕視知識,并不始終一致。
但西洋哲學談實體似與現(xiàn)象界分離,即計現(xiàn)象之背后有其本質(zhì),說為實體。而中國哲學上則無持此等見解者,即如老子所謂道,決不是超脫現(xiàn)象界之外而別有物,乃謂現(xiàn)象界中一切萬有皆道之顯現(xiàn)。
熊十力始終堅持認為,西方哲學以實體與現(xiàn)象相分離,而中國哲學的本體絕不超脫現(xiàn)象之外,中國哲學主張一切現(xiàn)象皆為本體的顯現(xiàn)。
現(xiàn)象與本體,名言自不能不析,而實際則決不可分成二界。哲學家于此,總說得欠妥,由其見地模糊故耳。
伏羲首辨體用,孔子承之,而改正上古以天帝當作宇宙本體之失,體用不二之義始明。真理昭昭,庶幾白日……以視西學知有用而不知有體,則猶未塞求真之途也。中國哲學之宇宙論,明辨體用,自伏羲創(chuàng)說,儒道兩大學派相繼紹述,后之學者無可易已。
中國哲學自伏羲提出法天之用,不法天之體,體用之分實導源于此。至孔子始廢除天帝,發(fā)明體用不二,而經(jīng)傳遭秦火,其詳不可得聞。
他認為中國哲學辨明體用的傳統(tǒng)可溯至伏羲時代,中國哲學中的辨體用,不是體用二分,不是體用為二重世界,而是體用分而不二。
關(guān)于熊十力對中國哲學家及其體系的分析論斷,我們以下舉一些例子來加以說明。
總之,老子開宗,直下顯體,莊子得老氏之旨而衍之,便從用上形容?!独稀贰肚f》二書合而觀之,始盡其妙,師資相承,源流不二,嵇中散何能窺二氏底蘊?其所說,特文人揣摩形似之詞耳。老氏致虛守靜,其言體但寡欲以返真,所謂“為道日損”,損只是寡欲,寡得盡,真體便顯,其旨如此。儒家主張成能,詳《易系傳》。盡人之能,以實現(xiàn)其所固有之天真,欲皆理而人即天也,此老氏所不喻也。老氏談體,遺卻人能而言,故莊周言用,亦只形容個虛莽曠蕩,全沒有理會得天行健的意義,儒道見地根本異處在此,然此中意義深微,昔儒罕見及此。所以儒家說他不知人。其實莊子錯處都從老子來,皆不免滯虛之病。然老子清凈,及其流,則以機用世;莊周逍遙,及其流,則入頹放一路。二氏影響又自不同。學老子之清凈而無其真知實踐,其深沉可以趨機智;學莊周之逍遙而無其真知實踐,其不敬,必歸于頹放。魏晉玄家皆學莊子而失之者也。莊子言治術(shù),本之《春秋》太平義,而亦深合老氏無為之旨,蓋主自由,尚平等,任物各自適,而歸于無政府。來問疑其與老氏有異,非是。
問者以為老子守玄抱一,莊子齊物放逸,二者不同。熊十力認為,莊子講道通為一,即是老子抱一之義,并非不同;老子明體,莊子達用,二者相承不二。他也指出了老莊的弱點,認為老子談體但遺忘了人的能動性,莊子形容了用但不懂得天行健的道理,所以儒家批評道家言天不知人。他還指出嵇康的《卜疑》只是溫柔揣摩之詞,未能真正了解老莊的精義。熊十力也點明了老莊之學的流弊,特別是其中所言魏晉玄學主要是學莊子而失之者,頗有見地。
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中對天的概念意義分析為五種,熊十力經(jīng)過唯識學的訓練,故論述中亦多這種分析,其后期著作且不論,《語要》中對自然概念的分析就值得注意:
這里提出自然有三義,第一“以無所待而然者,謂之自然”,這是宇宙論的說法;第二以淳樸而不尚詐偽技巧等等者,謂之自然,這是社會觀的說法;第三以純?nèi)翁煺?,謂之自然,這是人生論的說法。他指出,自然的三種意義不能混淆,自然的每一種意義,都要與學說的全體聯(lián)系起來看,不能孤立地去比論。
此外,熊十力還有對氣的分析:
氣者,陰陽二氣之總稱。析言之,便說陰氣和陽氣。實則氣者,只是一種氣體的物。氣體與液體、固體同是物,本無奇特,而初民獨把氣神化起來。何休說氣是天地之始,正是根據(jù)初民的思想。
這里對氣和陰陽二氣做了解說,明確肯定氣是一種氣體之物,并認為把氣加以神話,是原始思維的特點。
馮友蘭先生晚年《中國哲學史新編》論及郭象時提出,郭象不是貴無論,而是無無論,這也就意味著在以無為本體的玄學中,郭象并不以無為本體,甚至是否定本體的存在。這一問題熊十力在《十力語要》中曾予討論:
熊十力認為,本體與原因不同,本體不是原因,本體不是現(xiàn)象的原因,不是立于現(xiàn)象的背后,否定了原因不等于對本體的否定。他認為郭象的獨化只是排除造物主,并不是認為無體,因為在他看來,無體則無用,則無化可言了。他認為本體論是一種思維。以為宇宙有個虛無的開始,后來才有萬物,這不是本體論的思維,這種有無論不過是戲論。真正的玄學主張一真現(xiàn)起萬變,萬變皆即一真,體用不二,無所謂彼此?,F(xiàn)象是本體的顯現(xiàn),本體不是現(xiàn)象的原因。熊十力的評論雖然是基于他自己的體用論體系,但對于認識本體論和宇宙論的分別是有意義的。
朱子講理在氣先,從這個觀點來看,把朱子學的道器觀概括為“道在器先”是有理由的。對此熊十力分析道:
熊十力把這個問題分為兩方面,一個是僅就本體而言,理是器之所由以成,器之成資始于理,理是本;一個是僅就流行而言,理是器之理,二者不可分,無先后,二者總是相俱的。熊十力未必仔細研究過朱子哲學,但他的分析符合朱子論本源和論稟賦的不同分別,是完全可以成立的。特別是,他強調(diào),對理學的理器關(guān)系而言,不需要講理在先,不管是時間上在先,還是邏輯上在先。關(guān)鍵是要明確肯定理是體,是本體,是器之所由成。這個所由成的觀念來自魏晉玄學的王弼,但對理學,亦有意味。同時,他借用了佛教一含無量,無量為一的說法,以無量器資始于一理,以此種“妙”而含蓄地把在先的問題包含其中,不得不說也是高明的一種處理。如何從佛學之理詮解朱子哲學,很少有現(xiàn)代學者關(guān)注,熊十力對此則有所提示。
晚近瑞士現(xiàn)象學家耿寧在多年研究王陽明哲學后提出以唯識學“自證分”解釋“良知”的主張和理解,引起陽明學者的注意和評論。其實熊十力早在《十力語要》中就討論過這個問題:
來書舉章太炎先生與吳生論宋明道學書數(shù)端。一云:“陽明所謂良知者,以為知是知非也,此即自證分。八識皆有自證。知是知非,則意識之自證分也?!贝苏f甚謬。舊唯識師四分義,其無當于理,吾于《新論》及《破破論》略明之,此姑不辨。彼所謂四分者,就眼識言,色即相分;了色之了,即見分;相見二分所依之體,即自證分;此能證知自見分故,名自證;依自證體上而別起用,是能證知自證者,名證自證分。眼識如是,耳識乃至第八賴耶,亦各各有四分云。至其所謂四分者,又有內(nèi)緣外緣之不同。見分緣外,不緣內(nèi)心;自證緣見,見即內(nèi)心; 證自證與自證二分互相緣,此皆內(nèi)緣自心,不緣外相。又就意識言,見分緣相,容通三量;自證緣見,及與第四互緣,唯是現(xiàn)量,不起籌度分別。義見論疏,非吾臆說。今章氏乃指良知為自證分,則是良知不得外緣。吾人于應接事物時,對于是非之分辨作用,應只是見分,決定不是自證分。易言之,即應不是良知。何以故?良知即自證分,是乃內(nèi)緣見及第四,不得外緣事物故。又唯是現(xiàn)量無有籌度分別故。如何說它知是知非?章氏既不解四分,又不了何謂良知,是真章實齋所謂“橫通”者。
近代唯識學頗為學者所關(guān)注,但熊十力自認為對唯識曾下專門工夫,又得南京內(nèi)學院熏習,故批評章太炎不了解唯識四分義。章太炎認為良知是八識中意識的自證分,熊十力反對此點,認為總論四分,見分緣外,自證分緣內(nèi)心;若就意識而論,見分緣相,自證分緣心。如果良知是自證分,就只是緣內(nèi)心,不能對外事知是知非。前此討論耿寧陽明學研究時,學者在評論氣之得失時皆未指出熊十力論章太炎的這一點,事實上熊十力對良知討論甚多,惜乎當今學者對此研究不夠。
這說明,章太炎確曾以唯識說論及陽明后學,以主宰流行論良知,本始于劉師泉,章太炎以唯識學論之,為熊十力所反對。他認為王學所說的流行不是習氣流轉(zhuǎn),而是生生不息的真機,儒學所說的主宰則是吾心,并非我執(zhí),他從其即體即用的本體論立場,為即主宰即流行作論證。這表明他對陽明后學的了解,至少在義理上也是達到了相當?shù)纳疃取?/p>
三云:“意有意識意根之異。諸儒未能辨也。獨王一庵知意非心之所發(fā)。 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名之曰意,此為知意根矣。而保此意根,是不舍我見,此一庵所未喻也?!闭率洗硕卧?,直是無可救藥,大乘意根即第七末那識,此其所由建立,固自成系統(tǒng)。其根本主張則八識為各各獨立之體,以各從自稱生故。第七恒執(zhí)第八見分為我,是謂染污。 王一庵不曾分析此心為七個八個也,其所謂意與心之名,乃依義理分劑,而多為之名耳。實則心意非有二體也,于心之有主宰義,而別立意名。主宰于何見?吾常令學者玩顏子四勿,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就在此四勿上識主宰也。依此主宰義,而名之為意,是一庵真實見地,而章氏奈何以染污末那擬之耶?
熊十力又批評了章太炎對泰州學派王一庵的評論,也是很有深度的。章太炎認為王一庵區(qū)別了意念和意根,有似于佛教,因阿賴耶識自己無作用,有了意根才能起作用。熊十力不贊成,認為唯識學中意根為第七識,執(zhí)見分為我,屬于染污,與儒家的心之主宰完全不同。熊十力的分析顯然比章太炎為深入。
熊十力早年即讀船山書,關(guān)注并推崇船山之學,他對船山學術(shù)精神的把握對后來學者多有影響:
熊十力對《易》學的發(fā)展史的前后轉(zhuǎn)折,深有所見,此文即簡論《易》學史的發(fā)展變化。他特別表揚宋學大師學貴創(chuàng)獲,氣魄偉大,根于踐履,歸本窮理盡性;認為王船山宗主張載,和會于周、程、朱子,學問尊生、明有、主動、率性,既反對佛老,又反對縱情,是接續(xù)宋學精神的。他甚至認為船山的議論已經(jīng)接近于西洋近代思想。他的分析雖不見得都能與船山之說絲絲入扣,但其把握之大體,確實實有所見,與研究船山的諸家有所不同。至于說船山思想漸與西洋思想接近,則可能受到當時研究者的一定影響,要之亦是推崇氣學之意。
熊十力不僅對明代的陽明、船山思想的論斷具有洞見,其對清代學術(shù)尤其是戴震的評析,尤可見其與眾不同之處。
問“欲不可全屏,如何處置始免泛濫為患”,賢者于《新論》,尚未免在文字上轉(zhuǎn),故有此一重大障礙,若細玩文字,精熟條理,得其會通,而因以自反諸心,則必無疑于此矣。按《新論·功能》章分別性習,《明心》章分別心、心所,蓋心即性,而心所則習也。自識本心,即是見性。便能順其良知良能而起凈習,故欲皆從理矣。如戴震之說,則欲當即為理。其所以為邪說者,正以不識性, 即不識本心故耳。
夫不見本心,則欲便從物,陽明所謂“隨順軀殼起念”是也。唯本心淪沒,即一身無有主宰,遂縱任小己之私,乘形氣之動,而成乎私欲,私欲如何得當?如何為理耶?若見性,即本心恒自昭明,而私欲萌時,自然瞞眛不得,即此瞞眛不得時,便一念向上,順從昭明之本心,而后所欲皆當。
如“非禮勿視”,即克去其非禮之私欲,非絕吾目視色之欲也;視而無非禮焉,欲即理也?!胺嵌Y勿聽”,即克去其非禮之私欲,非絕吾耳聞聲之欲也;聽而無非禮焉,欲即理也。乃至“非禮勿動”,即克去其非禮之私欲,非絕吾心動應萬變之欲也;動而無非禮焉,欲即理也。準此,則欲之所可當,而不至流于私者,由其一準乎禮故也。
與近代以來梁啟超、章太炎、胡適從張揚近代性的角度對戴震哲學思想的推崇不同,熊十力并不是不了解西洋近代思想,觀其論船山之學可見,但他主要是站在儒學傳統(tǒng)內(nèi)來看待戴震思想的,亦可見他并不以欲望的張揚為近代思想。熊十力認為,戴震“欲當即為理”的主張是不對的,欲當是有前提的,這就是明心見性和從理順理,沒有這一前提則欲只是私欲,不可能得當。然后他指出,孔子所謂克己復禮,不是要求絕欲,而是要去除私欲,視聽言動皆準乎禮,欲才能當理。而且,在他看來,“禮即理也”的禮即是心,即是性;克己復禮的禮即是本心,復禮即是復其本心??梢娝怯眯膶W的主張來解釋先秦儒學中的禮。他批評戴震,不講本心主宰,就不能去除私欲,欲就不能合理;不講本心主宰,只講欲當即為理,這是邪說。應當承認,熊十力的分析不僅出于心學立場,從思想上來說,也是基本合乎儒學的理欲觀和價值傳統(tǒng)的。
熊十力認為,自西學輸入以來,中國人對中國哲學往往不求了解,而“皆傾向科學,一切信賴客觀的方法,只知向外求理,而不知吾生與天地萬物所本具之理元來無外。中國哲學究極的意思,今日之中國人已完全忽視而不求了解。如前所說,在吾國今日歐化之學者聞之,殆無不誚為虛玄與糊涂”,“中西學術(shù),各有特色,凡中國哲學上特別獨至之理境,或為西洋哲學家一向所忽視者,往往而有”。他在這里提出,近代以來,國人以西方哲學為標準,以科學方法看哲學,已經(jīng)完全忽視了中國哲學的“究極意思”和“獨至理境”,對中國哲學的終極智慧和境界已不了解,也不求了解,這一點必須加以根本改變。熊十力對中國哲學史的諸論述,稱得上是體大思精,不僅在中國哲學史學史上有重要意義,對中國哲學終極智慧的理解也有重要的價值,值得做全面的梳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