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蔚文
一
父親包了餃子,讓我去取。韭菜肉餡兒的餃子,從和面、揉面,到搟餃子皮、包餃子、下鍋煮,一頓餃子得費半天時間。他和我媽,都是快80歲的人了,每回我勸他用現(xiàn)成的餃子皮,減少點兒工作量,父親都不肯,他對機器制的餃子皮頗為不屑,覺得壓根兒沒有手搟的好吃。一頓美味的餃子,必須包含和面、搟皮這幾步,一步都不能省。
那根他用了半輩子的搟面杖光滑锃亮,也不知搟過多少皮子了,一碾,一轉(zhuǎn),一張軟硬適中、四周薄中間厚的皮子就搟好了。再由母親填進扎實的餡料,收攏,捏緊,一枚枚碼在面板上,有如一只只小胖鳥。這樣包出的餃子不易煮破,口感更豐富與筋道。
機器制的皮子厚薄一樣,在口感上也不如手搟的,父親因此寧肯多下功夫。
父親包的餃子在親朋間頗有名氣,吃過的都說好。他是南方人,做面食原非他擅長,但他肯花心思與時間,面粉和水的比例、餡料的調(diào)配,就像他侍弄那塊樓頂?shù)牟说?,適時除草、施肥、澆水,菜蔥郁一片。同樣的菜籽或菜苗給我們種,最后總是滿目荒疏。
父親說:“不下功夫,怎么會好吃?”
二
到朋友家做客。女主人是湖北人,端上一道鮮美的魚糕,是用鯇魚肉和肥肉打碎,再和苕粉混合一起蒸制成的。材料雖簡單,做起來卻相當耗時,兩種肉要分別細細剁成肉泥,反復摔打上勁;再用水調(diào)制紅薯粉漿,和摔打上勁后的肉泥混合上漿;最后再刷一層蛋液上鍋蒸制。正因下了如此功夫,蒸好的魚糕鮮潤可口,可炒可煮,吃法多樣。
她丈夫是蘇州人,喜歡吃各類筍。春季的一個周末,他花十幾元買了幾斤筍在家熬筍油。我第一次聽說,頗為好奇:筍這么清淡的食材竟能熬出筍油?
他一笑,告訴我制法。筍取中間段,切成厚度近一厘米的薄片后焯水。蔥切段。海米用黃酒泡開,倒掉黃酒。油入鍋,中火,油溫20℃時放筍,油剛剛沒過筍。5分鐘后放鹽,翻炒攪拌。再過5分鐘下蔥段一起熬,多攪拌。筍變色后放點兒海米,繼續(xù)攪拌5分鐘。鍋內(nèi)筍片變小了,顏色深了,蔥變棕色了,加入鹽、砂糖、生抽、蠔油等調(diào)味料,燒干收汁,關(guān)火,筍油就熬好了。
蘇州人最愛的一碗面,還有上海人春天必吃的腌篤鮮,都可用筍油點睛。從他那兒學會后,我也在家試做了一次,聽上去不難,卻頗費工夫,小火慢熬,前后要兩三小時。熬制好的筍油成品色黑如醬,鮮潤濃厚,遠勝醬油,燒菜、吃面時來上一小勺,清香盈齒,恍若“獨坐幽篁里”。
清代美食達人袁枚在《隨園食單》中有載:“筍十斤,蒸一日一夜,穿通其節(jié),鋪板上,如作豆腐法,上加一板壓而榨之,使汁水流出,加炒鹽一兩,便是筍油。其筍曬干仍可作脯。天臺僧制以送人”。
一罐筍油將整個南方的春天濃縮在其中—這么一想,花費的兩三個小時算什么呢?比起春天來,短多了。
三
老字號美食因為有著時間的沉淀,出品才更地道。
每到一地,只要時間允許,我都會去找當?shù)氐睦献痔?,仿佛是尋找此地的氣候、水土、光陰與文化融合而成的物品。有回去沈陽,朋友介紹了10家老字號美食,有馬家燒賣、老邊餃子館、西塔大冷面、李連貴熏肉大餅等,光聽這些名稱,就有種市井而溫暖的氣息。
汪曾祺先生在《晚飯花》里描述過一副讓人難忘的餛飩擔:“別人賣的餛飩只有一種,蔥花水打豬肉餡。他的餛飩除了豬肉餡的,還有雞肉餡的、螃蟹餡的,最講究的是薺菜冬筍肉末餡的—這種肉餡不是用刀刃而是用刀背剁的!作料也特別齊全,除了醬油、醋,還有花椒油、辣椒油、蝦皮、紫菜、蔥末、蒜泥、韭花、芹菜和本地人一般不吃的芫荽。餛飩分別放在幾個抽屜里,作料敞放在外面,任憑顧客各按口味調(diào)配?!?/p>
秦老吉說:“靠本事吃飯,比誰也不低?!边@“本事”里,就含了功夫。他的這副餛飩擔,可說是中國文化的某種縮影:平常中有講究,對日常事物有耐心,一技在身,哪怕是最尋常的街頭小攤,只要用心,也足以驚艷,這是對食物的尊重,也是對手藝以及手藝人自身的尊重。
如此,平常食物才能有不凡的味道。
四
中國人在就餐前通常會說:“請慢用?!边@個“慢”字意味深長,它不僅是一種禮貌,同樣是對食物的尊重,不能風卷殘云,狼吞虎咽,要用心吃出食物的味道,哪怕吃一碟醬蘿卜,也有滋有味。
廚房生涯越久,越知道“功夫”或說“慢”是成就美食的秘訣。
當人心煩意亂時,是不可能做出一道好菜的—那個煩亂,會毫無保留地滲透到菜里。要么鹽加多了,要么火候過了。
當你今天打算好好做幾道菜時,結(jié)果通常是做得不錯。因為你已經(jīng)做好了把時間與心情留給這幾道菜的準備。心緒平靜了、溫和了,即使一盤豆腐也能做得可口。
美食對應(yīng)的是一種和緩的心緒,有時與境遇無關(guān)。而且,越是不順的境遇,越有好好做頓飯的必要—做飯的過程會稀釋這些煩惱,讓人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具體的食材上。好好吃完一頓令人滿足的飯,才更有氣力去思考、解決那些煩惱。
近日,當我為一個選擇心神不定時,索性放下一切,去廚房煲了一個湯。新鮮排骨洗凈,再加一塊臘排骨,用砂鍋把排骨煲到五六成熟,加入當季的毛豆,撒點兒鹽,轉(zhuǎn)小火,等聞到一室濃郁香味,湯就好了。不要急著掀蓋,讓它再燜幾分鐘。揭蓋,那個香啊,這是花功夫燉出的湯。
喝著湯,我想到父親包的餃子,有時我怕他累,故意說他搟的餃子皮和機器制的其實區(qū)別不大,甭費那時間了。其實,我得承認,父親搟的餃子皮當然更好吃。就像這道下了功夫的湯—人在時間中從容自處,等待一種必然來臨的“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