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梅
不少學者認為,古文與駢文是對立的。章太炎認為,韓愈之所以提倡古文,是因為“自知雖規(guī)陸機,摹傅亮,終已不能得其什一,故便旋以趨彼耳”。曾國藩說:“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棄六朝駢儷之文,而返之于三代兩漢?!彼J為,古文與駢文是對立關系。游國恩在《中國文學史》中這樣評價唐古文運動:“古文運動,就形式來說,是對駢文的革新運動?!鼻宕鷦㈤_這樣評價:“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盡掃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實八代之美,退之未嘗不備有也。”劉熙載指出:“韓文起八代之衰,實集八代之成。蓋惟善用古者能變古,以無所不包故能無所不掃也?!表n愈不反對駢文,反對當時駢文內(nèi)容空洞、詞藻華麗的浮靡文風。
先秦兩漢對于唐代來說是“古代”,所以稱之為“古文”。駢文形成于魏晉,盛行于南北朝。駢文講究對偶、用典,這就限制了文章的內(nèi)容和形式。魏晉以后,文學逐漸弱化了儒家的政治教化作用,開始尋找文學自身的獨立價值,重視文學的審美功能。“永明體”嚴格按照“四聲八病”進行創(chuàng)作,講究聲韻格律。建安時期的文章講究“詞采華茂”。而六朝以后的駢文過度追求文章的形式,忽視了文章的內(nèi)容,片面堆砌辭藻,刻意追求音韻,妨礙了思想的表達,使駢文喪失活力。這種文體形式僵化、內(nèi)容貧瘠、文風萎靡,正是韓愈所反對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批評駢文:“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备∶业奈娘L會阻礙內(nèi)容的表達。在《送孟東野序》中,韓愈這樣評價魏晉以來的文章:“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jié)數(shù)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睆奈恼碌穆曇糨p清而浮蕩、音節(jié)繁密而急切、辭藻華麗而感傷、意志松弛而放縱、語言雜亂而沒有規(guī)則這五個方面,批評魏晉以來的駢文表達不出心聲,比不上古文的深邃雋永。在《答李翊書》一文中韓愈系統(tǒng)地闡述了創(chuàng)作文章的要求,首先要加強個人道德修養(yǎng);其次要學習先秦兩漢的古文,“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他認為先秦兩漢的文章包含儒家圣賢的思想,而魏晉的文章往往使人誤入歧途。韓愈“務去陳言”的提出是為了扭轉(zhuǎn)魏晉以來文章追求形式而忽視內(nèi)容的局面。所謂“陳言”,不僅指文章中的陳詞,而且指文章的框架結構、寫作手法、內(nèi)容等方面。清代葉燮的《原詩》對此給予肯定的評價:“愈嘗自謂‘陳言之務去’,想其時‘陳言’之為禍,必有出于目不忍見、耳不堪聞者。使天下人之心思智慧,日腐爛埋沒于陳言中,排之者比于救焚拯溺,可不力乎!而俗儒且栩栩然俎豆愈所斥之陳言,以為秘異而相授受,可不哀耶!”從中可以看出當時駢文存在的弊端就是堆砌陳言,韓愈意在求新、求變。若文章只是一味地模仿,必然依舊流于世俗。
在《進學解》中,韓愈用“沉浸醲郁,含英咀華”總結了先秦兩漢經(jīng)典作品的特點,“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韓愈總是能用簡要的詞語概括作品的精華,可見對這些典籍了然于胸。韓愈所效法的古文止于西漢,是因為東漢以后,尤其是魏晉以后文章駢偶成分逐漸增多,與他所反對駢文浮靡文風的主張不合。除了列舉儒家經(jīng)典之外,還有《莊子》《史記》以及《楚辭》和司馬相如、揚雄的賦、雜文等,說明韓愈涉獵之廣,并不只取一家之長,其所列舉的這些作品兼具形式美和內(nèi)容美。
南北朝以來,重視形式美和內(nèi)容美的駢文佳作有很多。韓愈這樣評價王勃的《滕王閣序》:“愈少時則聞江南多臨觀之美,而滕王閣獨為第一,有瑰偉絕特之稱……壯其文辭,益欲往一觀而讀之,以忘吾憂?!闭恼露荚谑惆l(fā)心之向往的贊美之情。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文學理論專著《文心雕龍》也是用駢文撰寫的,其在追求形式美的同時,還要求內(nèi)容的深度,其對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就韓愈現(xiàn)存近400篇散文來看,其中有10余篇駢文。與同時代的古文家相比,他創(chuàng)作的駢文數(shù)量也不算少?!端屠钤笟w盤谷序》兼有辭賦、駢體、散文之美,蘇軾在《東坡題跋》中評價:“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序》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執(zhí)筆轍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從寫作藝術來看,這是一篇駢散、歌賦、韻文結合的序言,先寫盤谷景美以及得名緣由,接著對比窮奢極侈的達官貴人、追逐名利的小人和山中隱士的處世之道,表達對隱士的贊美,諷刺黑暗的官場、志得意滿的權貴和趨炎附勢的小人。最后以歌結尾,稱贊盤古之美,表達對隱逸的向往之情,融鋪敘、議論、抒情于一體。
錢基博評論說:“《進學解》雖行憤慨,亦道功力;圓亮出以倆體,骨力仍是散文,濃郁而不傷縟雕,沉浸而能為流轉(zhuǎn),參漢賦之句法,而運以當日之唐格?!薄哆M學解》駢散結合,極具語言形式之美。首先,運用鋪陳的表現(xiàn)手法吸收了賦的基本形式和特點,沒有過度堆砌。其次,運用排偶句韻散結合,整齊和諧。再次,語言方面力求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了許多成語。最后,注重音律和諧,靈活運用押韻。如“方今圣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yè)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前幾句“張”“良”“庸”“光”“揚”押韻,后幾句“精”“明”押韻。整篇文章注重押韻,韻腳多次轉(zhuǎn)換,讀起來鏗鏘有力,極大地增強了文章的藝術感染力。文章以問答的形式抒發(fā)失意之情,這種文體最早源于西漢東方朔的《答客難》,之后揚雄仿作《解嘲》,韓愈繼承并發(fā)展了這一文體,借鑒了辭賦、駢文的優(yōu)點。
韓愈反對“文道”分離,不反對文章追求形式美,寫出了諸如《進學解》《送李愿歸盤古序》等兼有辭賦、駢體、散文之美的文章。韓愈在《題哀辭后》中說:“愈之為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韓愈明確地指出作文的目的在于“道”,“文以明道”的古文主張,強調(diào)文學要有深厚的思想內(nèi)容和社會功用,這的確有進步意義,但也有局限性,如若只強調(diào)文章的政治功能,那將會走向重道輕文的極端,其古文也未能完全擺脫駢文的影響。韓愈25歲參加省試考試時,作《省試顏子不貳過論》一文。這是一篇駢文成分很濃的古文,“不貳者,蓋能止之于始萌,絕之于未形,不貳之于言行也”,這一句虛詞除外,句式很整齊;“飲一瓢以求其志,不以富貴妨其道,不以隱約易其心,確乎不拔,浩然自守,知高堅之可尚,忘鉆仰之為勞,任重道遠,竟莫之致”,對仗工整,四六句式交錯。這是一篇應試答卷,表達了他對《論語》的見解。韓愈為了考中科舉,其文章當然不能脫離時俗,否則就無法中舉。
韓愈提倡古文,又創(chuàng)作駢散結合的文章,這也與唐代的時代背景、政策、文化心理等有關。韓愈之所以對駢文存在自相矛盾之處,是因為駢文從一開始就處于主體地位,其無可替代性和廣泛應用性使之無法脫離文人的生活。從先秦散文到漢賦,散文逐漸吸取辭賦的表現(xiàn)手法,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駢文盛行,越來越注重形式,講究駢四儷六、“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講究押韻、對偶、用典等。蕭統(tǒng)《文選》辭藻華美,唐代以詩賦取士,唐代文學必然與前代文學具有密切的繼承關系,所以它一向被文人視為必讀的一部書。南朝后期,駢文受到宮體詩的影響,走上了只追求形式的道路,堆砌大量的典故,導致內(nèi)容晦澀難懂。初唐時期,陳子昂要求復古革新,主張文道合一,也并未反對駢文。中唐韓愈提倡古文,要求形式和內(nèi)容的統(tǒng)一,擴大了散文的體裁范圍,逐步將散文的句法與駢文相結合,強調(diào)文章之“道”,但是他并未撼動駢文在人們心中的地位。駢文一直用于公文、書信等,可見在當時已經(jīng)深入人心。不管是從審美角度還是從接受角度來看,駢文形式美、文風華麗的確優(yōu)于古文。佛教發(fā)展到唐朝,得到了統(tǒng)治者的大力提倡,當時信奉佛教的人有很多,寺院的面積擴大,僧尼增多,大量錢財流入寺院,嚴重影響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不利于維護社會安定,不利于維護中央集權統(tǒng)治。韓愈所提出“尊儒反佛”,統(tǒng)治者并未采納。除此之外,韓愈倡導的“文以明道”的“道”即孔孟之道,力圖挽救已經(jīng)沒落的政治秩序和思想,這肯定是收效甚微的。如果過分強調(diào)先秦散文的價值,以己之力創(chuàng)造新詞,不沿襲前人的詞句,那么所作的文章必然文采不佳,價值不高,萬一沒有真正理解文章的思想內(nèi)涵,那就更得不償失了。
韓愈對后世的影響極為深遠,尤其對歐陽修等人。歐陽修少時家貧,一次偶然的機會使他與韓愈結緣,“見有弊筐貯故書在壁間,發(fā)而視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脫落顛倒無次序……讀之,見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猶少,未能悉究其義,徒見其浩然無涯若可愛?!痹凇队浥f本韓文后》中又說:“予之始得于韓也,當其沉沒棄廢之時。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時好而取勢利;于是就而學之,則予之所為者,豈所以急名譽而干勢利之用哉?亦志乎久而已矣?!彪m然當時韓文已不再盛行,但他仍舊刻苦鉆研。劉熙載曾提出歐陽修師出于韓愈的觀點。韓愈的兩大文風“奇”和“平”,歐陽修繼承的是“平”的文風。將《送李愿歸盤古序》和《醉翁亭記》相比,前者借李愿之口表達對隱居的向往之情,“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于前,孰若無毀于其后;與其有樂于身,孰若無憂于其心”,后者以貫穿全篇的“樂”字表達隨遇而安、與民同樂的曠達情懷,“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都受駢文影響,駢散結合,渾然天成,“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與“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無論在句式還是修辭都有相似之處。歐陽修在學習韓愈的同時,也形成了平易自然的文學風格。
文章的優(yōu)劣與形式?jīng)]有必然關系,駢儷總給人浮靡之感,但并不是所有的駢文都不優(yōu)秀。韓愈否定六朝以來片面追求形式、內(nèi)容不夠深厚的駢文,肯定駢文的形式美。不論什么事情,一旦過度追求,就會出現(xiàn)問題。文學在內(nèi)容上要具有審美價值,在形式上也要有美的追求。韓愈在提倡古文的同時,吸收了駢文的許多優(yōu)點,使自己的散文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取得了較大成就,對歐陽修等人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