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輝
1
那是 1981年,也許是秋冬,否則不會那么冷,天不會黑那么早。
一對陌生男女進門的時候,還沒到飯點,家里已掌燈,我坐在火塘邊聞著炭火燉出的濃濃雞肉味。
父親說叫人。
我應聲而起,怯怯地問叫什么?
誰都沒來得及教我,就被一雙手緊緊抱起,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湊過來,腦門被另一個腦門實實地摩挲著,雨點般的吻溫潤地綻放在我臉上。
我怕生,左右避。似乎雨點沒了落處,才有了說話的間隙:“叫我老嬢?!?/p>
我叫了聲老嬢。又挨了一陣溫潤的雨點。
老嬢喂了我一顆糖,指著同來那人,說叫老姑爹,我叫了。就停電了。
火光中,他們從布包里往外遞物件,每一件找到歸落后,又拿出一把紫紅的壺和幾個紫紅的杯,老姑爹說他近來幫一個江川老板運煤,老板給了一套。剛擺上八仙桌,奶奶就從樓上端來一大盆糖稀,老嬢高興地叫著,抓起剛擺下的一個杯子,舀了吃起來,還不忘往我嘴里喂。
火光晚餐粘稠而溫暖,糖稀又把話題扯進深夜,我在大人懷里來來去去,睡了醒,醒了睡,直到老嬢端了一杯糖稀上樓,才安穩(wěn)睡去。
第二天中午,不知誰說了聲誰死了,突地從廚房炸出撕心裂肺的哭,又戛然止住,傳出二叔的聲音:“媽昏過去了!”一陣手忙腳亂,大呼小叫后,歸于沒日沒夜,細若蚊吟的哭泣。
哭得最悲的是那個我叫老姑爹的男人,他從村頭遙遠的大茶樹下連滾帶爬哭喊而來,多次摔倒掙起,又從石坎跌下,似乎摔斷了腿,也不要人扶,爬到石橋頭,撲在一個鋪蓋卷上把太陽哭了下去,兩輛手推車,一前一后,推走了一死一半死兩個年輕人的星輝。
這是我對老嬢唯一的記憶,那年我四歲。后來知道,老姑爹送過門不到一年的老嬢回來幫忙打壩,老嬢被垮塌的土方壓死了,肚里育著個胎兒。
2
老嬢的遺物極少,奶奶留了一辮極長的發(fā)辮,搬家時弄丟了。唯一的念想,是她僅使用過一夜的紫紅的茶杯,壺和其余杯子被土方砸碎,唯有裝著糖稀的一個,幸免于難。起初,我們叫它土杯,見多識廣的二叔說是紫砂杯。
被老嬢帶走敞亮,抽去靈魂的奶奶,直到被第二年的蚊音蓋過,直到大人說媽的眼睛望不見了爬起來了,仍感受著生活微弱的光亮,摸索著下地干活。只是患了頭疼病,遍尋良醫(yī),無藥可解,大把大把嚼頭痛粉、去痛片。
親友以為她將不久于人世,紛紛前來探訪,說些偏方,唯一有效的竟是吃茶,從不喝茶的奶奶與濃釅的烤茶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一端起那個紫砂杯,她的頭疼病就好了些。從此,火塘成了奶奶冥想和治病的道場,早晚兩泡茶,雷打不動,補充了熱,續(xù)上了肉,延展了生命,病一天天好起來。
我像只饞貓守在火塘邊,奶奶泡好茶,勻一點在碗里,兌入開水,加一勺白糖遞給我,一天就甜甜的了。其實,我不喜歡喝茶,受不了那苦,圖的只是那口糖,愛屋及烏,糖深深把我?guī)肓瞬璧氖澜纭?/p>
只是除了奶奶,誰都動不得那個玲瓏的紫砂杯,挪個窩都不行。
開初那幾年,經(jīng)濟條件不好,奶奶喝淡茶湯,再把茶葉順進杯,一點點吃下。后來,條件逐步改善,她漸漸不吃茶渣了。
最困難的時候,奶奶喝過鮮葉。她跟二叔家住,緊鄰茶廠,茶吃完,頭疼病又犯了,恰巧我在,就去幾百米外采了兩大把鮮葉,奶奶找來兩塊瓦片,烤熱,口中念念有詞:“不是我要吃你,是我頭疼得鉆躲處都不有了?!庇每曜影氧r葉一個個拈起,放到瓦片上,青煙騰起,鮮葉枯黃,不待揉捻、曬青,投入茶罐顛抖,茶湯勻入杯,一口茶嘬下去,燙傷了情緒,眼角沁出了淚。
我問:“奶,燙著了噶?”湊過嘴幫她吹。
“喔,澀?!?/p>
“我再給你加點糖?!?/p>
思念太滿,一勺糖加進去,溢出更多淚水:“嗯嗯,珍鳳?!?/p>
自那次病倒起來,奶奶從不在人前說“珍鳳”二字。這兩字,是老嬢的乳名。奶奶視力極差,僅憑聽覺和觸覺感知周邊,往往不知道有沒有人在近旁,于是偶爾也會念老嬢的乳名。聽見她念叨,我們往往先悄悄退到一邊,又重重走近,親切地叫聲奶或媽。
這次,是我第一回近距離聽到奶奶叫老嬢的乳名,盡管小,但我從她顫抖的喉音里聽出了深深的思念。
也許,奶奶喝茶,本只為熬一杯叫孟婆茶的解藥,以茶水化時間,解壺間杯中那一世的思念,見到想見的意形。
細想來,老嬢一生又何嘗不像茶?一個亭亭玉立、溫潤如玉的嫩芽,在最美的時節(jié),被無情之手突地掐斷了與母本的聯(lián)系,被炙烤、揉捻、緊壓、顛沛,藏在記憶的角落。還好,奶奶找到了釋放的閘門,把它遁入被火炭烤熱的土罐,直到焦香,沖入沸水,騰起一股水霧和一屋清香,涅槃了的茶葉浴火重生,在壺中翻滾、舒展、舞蹈,直到罐邊泛起的水化眨著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灑出起銀鈴搬的歡笑,再勻入那個僅留的杯,加兩勺白糖,裊娜的水霧便在奶奶昏花的老眼前幻化出萬千意形,老嬢雜陳的五味,就與奶奶麻木的神經(jīng)相見。
也許,這只是猜測,個中的一切,只是苦了一輩子,節(jié)儉了一輩子的奶奶,不想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多一項茶葉這種可有可無奢侈品的開支。無法抵達的彼岸,她只能用一種病,喝一杯茶,用一個杯來承載,然后續(xù)一條命,念一個人,飲盡思念的彼岸。
那個杯也擁有了自己的劫后余生,延展了奶奶的生命,和一個家族對曾經(jīng)成員的念想。
3
后來,我們相繼長大,離家外出求學工作,按奶奶的話說,那是小燕子出窩了,從前聚在一起的一大家子十多口人,漸漸天各一方。
奶奶從挖地下田,到吆牛種菜,到煮飯喂豬,到洗碗掃地,漸漸賦閑,走到生活的邊緣,按說有更多時間坐在火塘邊,喝那杯茶了。然而,她喝茶卻越來越少,從七八泡到兩三泡,越來越淡,漸漸淡出水來。
喝完茶,她就背著門板烤太陽,陽光弱時背正面,烤不住了背反面,從背一個人到背一群人,背著越來越多的思念。
她越來越看不見了,光聽。聽雞犬,聽腳步,聽人語,聽電視,聽她最想見的遠行的兒孫,聽我們的一丁點氣息。
誰遠遠走進院子,叫一聲奶或媽,弟弟作文里“奶奶黃黃的小臉”上耷拉著的皺紋,就從唇邊、眼角向四面八方,水花樣蕩漾開去。我們湊到跟前,她借著微弱的光感,雙手捧起一張張笑臉,一遍遍撫摸,喃喃念著:“嗯嗯,你們長大了,你們長大了?!泵蛄?,說一句:“奶奶沒有什么給你們的,給要吃一口糖茶?”
有時不想,就說不吃。
老叔不同,不論渴不渴,都說想吃,奶奶就去烤茶,后來她行動不便,老叔就自己去烤。
一個夕陽跨進門的傍晚,我和老叔相約回家,他烤了一杯茶遞到奶奶手上,奶奶讓老叔喝,又讓我喝,我們一左一右蹲在她身邊。
“嗯嗯,我一端起茶杯么,就像望見你們。”夕陽把我們的依偎拉得巨長,從廈子上拉進門檻,重疊在堂屋里。
那個二十多年極少示人,平素隱在火塘邊土臺里陰暗處的茶杯擎在奶奶手中。此刻,我第一次在陽光下直視它,時光已讓它顯出溫潤如玉的亞光,遠看一色,近看萬千,透出“孩兒面”的道歸自然,飽蘊茶人合一的深沉思念。不禁鼻子一酸。
2009年盛夏,母親猝然離世,親朋極力隱瞞,不敢讓古稀的奶奶聽聞絲毫。
三個月后,奶奶還是知道了,卻平靜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徐徐說了句:“嗯嗯,金正蘭?!?/p>
金正蘭就是我的母親。說這話的時候,在火塘邊吃飯的奶奶放下飯碗,拾起那個茶杯,倒了一杯茶。一生人,她都在火塘邊吃那碗人生的飯,從不攏桌。
一旁心細如發(fā)的二叔打了個愣怔,他一面招呼做活的人吃飯,一面試探性地說了句:“姐姐賣完桃子又賣梨,忙得很?!?/p>
“嗯嗯,她就是忙?!蹦棠膛榔鹕?,拄著拐杖,出了廚房。
盞茶功夫,二叔去隔壁堂屋拿水壺。前腳邁出廚房門,就大聲呼喊起來:“媽,媽,媽?!?/p>
人們聞聲而動。
奶奶在院子里如一個熟透的梨果安詳?shù)厝チ?,陽光暖暖地蓋在她身上,一只手緊緊攥著那只茶杯。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會定時不定時回到奶奶身邊,把我們釀給她的思念打包帶走。二十七年前,她還背得動老嬢的突然離世,把思念盛在一個茶杯里,一杯杯喝下去。如今,母親帶給她的悲傷太重,思念太沉,她已背不動母親給予她的陰陽相隔,背不動那么多悲傷,除了撒手,別無他途。
奶奶走了,帶走了她的人世。那個茶杯,玉碎于棺前,綻開了一地蓮花,歸于塵,化為土,到了遙遠的茶界,化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