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勃
(南京師范大學泰州學院美術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繼彩條屋在2019年以《哪吒之魔童降世》創(chuàng)下國產(chǎn)動畫長片的票房紀錄后,追光動畫于2021年春節(jié)檔推出的,由趙霽執(zhí)導的《新神榜:哪吒重生》再次讓觀眾接受哪吒與“封神宇宙”概念,無疑在票房競爭中居于某種劣勢中。事實上,《哪吒重生》稱得上是追光一部極具野心之作,電影進行了國產(chǎn)動畫中少有的大膽的世界觀設置,在現(xiàn)代背景下完成了對封神故事的重述,讓哪吒、敖丙等人物在一個架空的近現(xiàn)代都市中發(fā)生恩怨。正是這種設定,讓電影中出現(xiàn)了令人欣喜的符碼縫合,不同的文化文本在電影中實現(xiàn)了互文指涉。這是不應該為我們所忽視的。
在劇情的設定上,不難看出,《哪吒重生》完成的是一次《封神榜》神話故事在“青春電影”類型片框架下的重述。在當下,類型片代表了一種大眾熟知并認可的表意體系,電影人在充分總結(jié)了觀眾的審美趣味,以及既成的藝術經(jīng)驗之后,提煉出了諸多包括在風格、主題、結(jié)構以及角色形態(tài)等方面的類型片創(chuàng)作準則,正如托馬斯·沙茲所指出的:“各種類型的整體既提供了展開戲劇動作的視覺舞臺,同時也建立了一個具有固定意義的領域。在這之中,某些特定的動作和價值觀受到推崇?!鳖愋突纱艘渤蔀槿珥n國導演李滄東所說的“看不見的審查”。情節(jié)也是類型片規(guī)范的組成部分之一。就青春電影的情節(jié)設計而言,其特征在于,以青少年為主視角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敘事動力則在于,主人公面臨現(xiàn)實生存利益問題,而做出了富有少年意氣,符合少年心態(tài)的選擇,經(jīng)歷了個體與他人的種種矛盾,個體青春特質(zhì)與外部社會的錯位等,最終在痛苦中實現(xiàn)了成長。在這一過程中,人物作為青少年,所擁有與成年人的觀點發(fā)生碰撞的青春熱血、理想主義,以及他們在接觸到生活艱難一面時的青澀、迷茫和苦悶,在愛情意識萌生時的熱情等,都是必要的情節(jié)符碼。如《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中國合伙人》等莫不如是。
而這些也都出現(xiàn)在《哪吒重生》中。電影主人公李云祥(這一名字隱含著對《封神演義》明舒載陽刊本序者李云翔的致敬)原本是一個家境貧寒,與父親老李關系緊張,以“運輸”為業(yè),日常酷愛開機車的少年。然而覬覦他機車的惡少德家三少爺用法力殺死了李云祥的小貓,弄殘了李云祥妹妹喀莎,與李云祥結(jié)下深仇。更重要的是,德家正是整個東海市人缺乏淡水的罪魁禍首。隨著兩人身份的慢慢披露,李云祥與觀眾才得知,李云祥正是哪吒轉(zhuǎn)世,而德家三少爺是多年前被哪吒殺死的龍王三太子敖丙,兩人勢如水火。最終,李云祥直面哪吒身份,喚醒體內(nèi)的哪吒“元神”,擊敗了龍王家族。
可以說,電影敘事線基本上是和《封神演義》中第十二至第十四回的情節(jié)吻合的,但是在人物的正邪面貌上進行了修正:《封神演義》中哪吒先殺死巡海夜叉,并且口氣狂妄:“他來罵我,我打死了他,也無妨?!边@一點被移植到敖丙的身上,哪吒一箭射死石磯娘娘的門人碧云童子的情節(jié)在電影中也有提到,但在李云祥的這一世中,他承受了對方的報復:同是石磯娘娘門人的彩云姑娘成為敖丙一方的打手,屢屢追殺李云祥,在李云祥一度放過她后還恩將仇報。而《封神演義》中哪吒割肉剔骨自殺的結(jié)局則被刪去,李靖逼死哪吒,哪吒復活后找李靖復仇的設定更是被改為老李被龍王害死,李云祥含淚理解了父親。在這樣的改動下,電影的敘事線就成為一條完整的李云祥的成長線。李云祥一直具有反叛意識,從他故意破壞東海市的供水系統(tǒng),讓老百姓能隨意取水就可見一斑。而對美貌的蘇醫(yī)生,他也有著愛慕之心。他叛逆與波動的內(nèi)心,在哥哥金祥和妹妹喀莎傷殘、父親去世等一個個打擊下漸漸變得成熟,他原本對體內(nèi)“元神”無法控制,也自認一心救人的個性與“殺神”哪吒不符,但由于得遇良師,加上本身的堅定剛強,最終仍是獲得了“元神”肯定,與哪吒合二為一,在為己復仇、為民除害的同時,也收獲了蘇醫(yī)生的愛情。
可以說,剝?nèi)ト宋锏姆N種源于《封神演義》的設定,《哪吒重生》的故事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激動人心的青春成長故事。與《封神演義》中哪吒一直神通廣大、極易憤怒不同,《哪吒重生》能讓人看到李云祥蛻變的人物弧光,以及更為接近當代年輕人的無奈、茫然、糾結(jié)的青春本色。
在故事背景的設置上,《哪吒重生》顯現(xiàn)出了極具巧思的一面,完成了賽博空間與民國空間的縫合。賽博空間(Cyber Space)一詞于1985年由科幻小說作家威廉·吉布森提出,原意為“一個全球聯(lián)網(wǎng)的,計算機維持、存儲和生成的,多維人工或者虛擬現(xiàn)實”的空間,后來發(fā)展為一個具有反烏托邦意味的,警醒人類不應該將自己的命運徹底交由科技與理性的概念。一般來說,電影中的賽博空間位于一個近未來的世界,它脫離不了計算機信息技術與電子傳媒,戲劇矛盾也往往產(chǎn)生于人與人工智能,人類文明秩序與失控的科技之間。如《黑客帝國》《銀翼殺手2049》等。
而這些符碼則為《哪吒重生》所放棄。在賽博朋克的兩大核心要素:高科技(High Tech)與低質(zhì)量生活(Low Life)中,《哪吒重生》選擇了低質(zhì)量生活。在電影中,發(fā)生錯位,讓觀眾備感荒謬的是普羅大眾與權貴們的生活差異。在電影中,德老板等人穿戴的禮服禮帽,女性們穿的旗袍,人們開的汽車和車夫拉的洋車,建筑物和上面的招牌等,無不在透露著故事空間的民國背景。在這個世界中,人們的生活是沒有計算機、互聯(lián)網(wǎng)與人工智能的??ι谝箍倳母栉?,是人們的娛樂方式之一,而小孩走街串巷叫喊著“號外”賣的報紙,則是人們了解信息的為數(shù)不多的渠道。但與賽博空間共通的是,底層人都過著悲苦的生活。整個東海市淡水緊缺,以德家為首的四大家族掌握了包括淡水在內(nèi)的各種資源。在富人區(qū),植物能得到充足的灌溉,還有著為美觀而設立的噴泉:而在貧民區(qū)中,人們能為了半瓶水大打出手,醫(yī)院也因為缺水而很難開展工作。這讓李云祥活在“不該是這樣,但一直都是這樣”的憤懣中。在這種設定中,電影完成了精英階層和社會底層不斷發(fā)生互斥、沖撞,其斗爭日趨極端化的敘事。觀眾收獲了并不亞于賽博朋克電影制造的,由一系列不穩(wěn)定因素導致的危機情緒。
值得一提的是,電影還擷取了如布魯斯·斯特林所總結(jié)的賽博空間中的都市不夜城視覺符號和硬搖滾聽覺符號,將其與處于過去式的民國背景相結(jié)合:伴隨著李云祥騎著機車飛馳,觀眾眼前閃過的五光十色的,代表了欲望狂歡的霓虹燈同樣為民國繁華都市空間所有,而搖滾樂則出現(xiàn)在李云祥走過黯淡、死氣沉沉的荒野時,這加強了觀眾對李云祥的共情,理解了李云祥對眼前末日枯景的怨憎。這兩類符號的加入,在某種程度上彌合了空間互嵌的不協(xié)調(diào)感。
電影中盡管也存在野蠻生長、光怪陸離的科技,如孫悟空戴的金屬面具和他所居住的“水簾洞”,龍王家族的辦公場所,建在懸崖之上的醫(yī)院等空間,都具有高度的科技形式感與機械質(zhì)感;又如正反雙方都能打造強悍的機甲,李云祥可以改裝機車,還為喀莎制作了精細的金屬假肢,敖廣的一只手也是假肢,他也為兒子打造了金屬龍筋等,但它們更多的是作為一種視覺奇觀出現(xiàn)的,電影中人的精神并沒有為人工智能所操控或模擬,喀莎的金屬假肢也絕非《阿麗塔:戰(zhàn)斗天使》《攻殼機動隊》式的強大的,讓人對自身認知產(chǎn)生困惑的賽博格(Cyborg)義體,李云祥的“我是誰”的思考也并非賽博朋克文化中的“我是誰”。
在人物的設計上,《哪吒重生》還成功地完成了一種流行文化與《哪吒鬧海》的縫合。在談及《頭號玩家》的敘事策略時,史蒂文·斯皮爾伯格認為電影正是“通過對往昔文化表象的選擇、復制與重構,將它借重、呼喚的歷史時空演化為某種‘空洞的能指’,一個物戀的對象”。而實際上《哪吒重生》也正采用了這一策略。電影選擇、復制與重構的對象之一是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于1979年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美術片《哪吒鬧?!?,從《哪吒重生》中李云祥的回憶中不難看出,《哪吒鬧?!分械哪倪感蜗蟮玫搅诉€原:李云祥看到的哪吒,是一個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眼露精光的可愛孩童,肚腹上圍著一塊紅綾,使用的武器是火尖槍、混天綾和乾坤圈,在激烈地與父親爭辯“我沒錯”后,滿懷怨憤地拔劍自刎,充滿英雄氣概。而《哪吒鬧?!分?,龍王作為百姓對立面的角色,不僅讓天下大旱,還要吃童男童女,哪吒與龍宮之爭實際上是革命英雄對壓迫者的反抗,這也在《哪吒重生》中得到了再現(xiàn)。一言以蔽之,《哪吒鬧?!分械哪倪高@一本就極富魅力、多年來得到觀眾高度認可的角色,由此得到了鮑德里亞所說的異化與復歸,觀眾的“懷舊式物戀想象”由此被勾起。這一點,與《魔童降世》完全顛覆《哪吒鬧?!分械哪倪感蜗?,轉(zhuǎn)而塑造一個樣貌丑陋兇惡、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魔童”,而敖丙則成為一個善良且英俊的少年是截然不同的。但二者其實都體現(xiàn)了動畫人的創(chuàng)新意識,并無高下之分。
而另一方面,《哪吒重生》中的哪吒等角色,又是與流行文化密不可分的。當代動畫電影的生產(chǎn)與傳播,是根植于流行文化不斷滲透、消費社會逐漸成形的這一土壤中的,正視流行文化語境的電影,才能在商業(yè)價值以及口碑上有所回報。影片中,李云祥一登場便是在車場與蘇醫(yī)生飆車,李云祥在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聲中,做出種種令人目眩的高難度動作以吸引對方的注意,而喀莎則在一旁為李云祥搖旗吶喊。這其中無疑有著對《速度與激情》系列、《頭號玩家》等電影的模仿,電影的游戲消遣功能得以實現(xiàn);而李云祥與德家三少爺也是因為飆車而結(jié)識,德家三少爺一開始只是想強占李云祥的機車,敖丙等人在外形與仗著家庭背景橫行無忌的言行上,都與《老炮兒》中的“小爺”小飛等人有頗多相似之處。而李云祥一開始與父親老李格格不入,老李雖然愛子心切卻總是表露對李云祥的嫌棄之情,最后父子達成和解,這其實也與《老炮兒》中六爺與曉波的關系十分相似,能充分激發(fā)觀眾的共情;李云祥在爐火前打造和試穿紅色戰(zhàn)甲的情境,則與同樣作為“宇宙”開啟之作的《鋼鐵俠1》類似,觀眾的情緒由此迅速被調(diào)動。
出于對觀眾心理訴求的迎合,當代電影的創(chuàng)作反復印證著詹明信在《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中所說的雜糅拼貼趨勢,只是在主客觀條件的限制下水平不一。而《新神榜:哪吒重生》則可以被視為一個創(chuàng)意不失前衛(wèi),同時又在質(zhì)量上有所保證的文本。電影在情節(jié)、空間及人物形象的設計上,分別完成了符碼縫合,讓一個人們耳熟能詳?shù)摹斗馍癜瘛饭适略谟匈惒┡罂艘馕兜目臻g得到了重述,讓一個現(xiàn)代少年通過哪吒身份的復歸得到了救贖,這是一種對各類文本的挪用,也是一種對它們的充實。盡管《哪吒重生》在對各種符碼的利用上還存在一定的突兀之處,但應該承認的是,在未來的動畫電影創(chuàng)作中,人們勢必還會見到更多的分解各類文本,對各種離散素材進行重組,以實現(xiàn)某種另類表意的作品。就這一點來說,《哪吒重生》可以說有著發(fā)軔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