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寒
小說是一種試驗。它在敘述中以身犯險,與欲望短兵相接。日常生活里,我們所不愿意與不能夠涉足的地方,是它活動的場地。最后,它會從中折返,回來告訴我們那里的情況。它的傷痕累累,或者春風滿面,都會讓人心有戚戚焉。
小說不遵循理性,或邏輯。這是因為日??臻g百感交集,并不按照某種邏輯而推演開來。小說的目的是人,而人總是非理性的人。我們認為,理性與邏輯都是可以被清楚認知的。它們很“科學”。但與之相反的另一種神秘力量,在更多的時候,悄悄左右著人們。它深深藏在海平面以下,把冰面上的人們載過來,又載過去,讓人們喜笑顏開,又悲痛莫名。
所以,我們常常會懷疑,自己何以會身處此時此地?是什么東西,讓自己成為今天這番模樣?回頭去看,難道我們在那些岔路口做出的選擇,總是秉承著同一種原則么?那為什么詩人弗羅斯特在黃色的樹林里會選擇一條荒草萋萋的崎嶇小路?
有多少種生活,就有多少種旁人難以回答的問題。文學是人學。假定小說當真能夠作用人心,引領人類精神的向上,擦掉靈魂儀器上的塵埃,那么,如何理解那些穿越荊棘,趟過沼澤,卻依然保持著尊嚴,維護著良知的人們,就是文學不得不面對的課題。
在我看來,小說如同一場白日夢,總能把人帶回故事發(fā)生的某條街道,某個陰雨天,某一場暗流涌動的談話現場。太多讓人難以置信的結局,都在熨帖的想象里,婉轉的敘述中,找到了使其醞發(fā)、展開與轉折并最終塵埃落定的根由。
小說的試驗,像是尋找一個謎底,解一個復雜的方程式。它的謎面是生活,謎底往往是人性。小中篇《生命協議》就是一篇試驗人性的小說。它很殘酷,因為我們拿來檢驗的試金石,竟是生命。據說,用黃金在黑色的試金石上畫出痕跡,從中就可以看出該黃金的成色。我在《生命協議》里做的事情,就是用人性在生命上去畫出痕跡來,以此來檢驗人性究竟可以高貴抑或是卑微到什么程度,并試圖找到使它通向高貴抑或是滑向卑微的原因所在。
《生命協議》的故事不復雜,情節(jié)很簡單,出場的人物也屈指可數。繁復的小說自有繁復的美,但那并非我的擅長。另一方面,我也一直相信,寫文學作品,就是寫感覺。站在文學本位來看,《紅樓夢》通篇不過是在寫“悲涼之霧,遍布華林”的感覺。至于《生命協議》,因為死神在一步之遙外對主角們虎視眈眈,小說便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卻揮也揮不開的陰翳。這一層陰翳,是我給小說施加的美學光暈。我們這里主要不討論是什么使小說成為了小說,單就談小說在靈魂上的試驗。所以我們回到故事上來。故事里,一心想要活下去的男主角喬多,一開始還想著要置同自己簽下協議的對手王宵于死地。后來,在小說末尾,他竟然主動選擇了犧牲自己,成全他人。這樣的選擇看起來那么天真。他的轉變也那么不現實。
但不現實,不能等同于不真實。亞里士多德早就說過,事物發(fā)展存在著兩種定律,那就是可然律和必然律。在我看來,藝術的確更青睞于那些可能發(fā)生但尚未發(fā)生的事件。這些事件并不是已經發(fā)生的事實,而是人們基于混融一片的意識、無意識與潛意識,在特定情境下所可能做出的合理行動。那其中同樣蘊含著真實。小說的目的之一,就是用豐滿的形象和持續(xù)的動作,為那些看起來匪夷所思的結果,找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發(fā)生依據。這樣的依據因為是基于心靈的,所以它的表象可能“假”,背后卻是有待揭示的普遍的“真”。
《生命協議》所找到的“真”,就是喬多心中如佛家舍利一樣堅固的“善”的部分。喬多獻出自己器官的行為,讓人想起和他名字相似的喬達摩·悉達多。后者在轉世輪回里,有過割肉喂鷹、舍身飼虎的壯舉。當然,小說里其他人物,也大都是良善的小老百姓,并非是鷹和虎之屬。他們?yōu)榱撕煤没钕氯ザ嗫嘟洜I著,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本分的生活有多少值得稱道的地方。對此喋喋不休的人,往往是偽善的。想到這里,我不免感到不安。總之,《生命協議》有意把人物拋擲到無比艱難的環(huán)境中,去看他如何做出選擇,如何采取行動,如何保持靈魂的健康,如何維護微暗如油燈的良知。人性中有太多讓我們失望的東西,也曾在一些特定的語境下給我們帶來過絕望的時刻。喬多就算只是個例———甚至是虛擬世界里的個例,但他和他的選擇,卻讓我們看見了一線微暗卻不停跳躍著的亮光。
最后要說的是,這篇小說,其實是一個命題作文。大概在今年草長鶯飛的春天,青年導演陳富給了我一個新聞材料,讓我以之為本事,寫成一個兩萬字左右的小說。因為考慮到小說會改編為劇本,并最終影視化這一需要,小說在敘事時間和畫面的可視性等方面,都有所顧及。小說在這樣的顧及中,獲得了它的形式。
記得那個新聞所講述的內容,頗讓人動容。小人物內心的良善,他們泥涂中的遭遇,都不是坐在書齋中的人所能憑空想象的?,F實有時候比藝術更離奇,更慘烈,也更光輝。這也是我為什么會說,小說有時候只是我們用以嘗試理解現實的一道法門。由于常常清理手機內存,那個新聞鏈接我已經弄丟了。等真正寫起小說來,我又在新聞的基礎上,給人物和故事都做了不少的加工和變形,把一些來自魔鬼的考驗推到了極端。一般來說,在生死,與尊嚴、善良、美德等語詞之間,隔有一段較長的緩沖帶?!渡鼌f議》卻將這個地帶輕易地抹除了。抱歉,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有時候不得不扮演魔鬼的角色,有意讓自己的試驗充滿風險。敲完《生命協議》的最后一個句號,魔鬼要說的卻是,他人并不總是地獄。人性中“善”的部分,令他也欽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