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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同化到自閉
——論湛若水對陽明后學的因應(yīng)

2022-11-21 17:09:37方旭東
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甘泉天理陽明

方旭東

(華東師范大學 哲學系,上海 200241)

一、引 言

現(xiàn)有關(guān)于湛若水的研究已經(jīng)取得很多成績,但也存在一些未竟的課題,關(guān)于湛若水在陽明逝后與陽明后學的互動,就是其中之一。從王陽明嘉靖七年十一月離世到湛若水嘉靖三十九年四月病歿,這中間有三十多年。在這個不短的時間里,湛若水一直生活在陽明后學活躍的世界。有識者很早就指出:“把王學與湛學的關(guān)系分為兩個時期,并且指出后期(即陽明門人與甘泉的關(guān)系)比前期(即陽明本人與甘泉的關(guān)系)更有價值,對有明學術(shù)史的研究是不無益處的?!雹馘X明:《王陽明湛甘泉合論》,《浙江社會科學》1992年第1期。按:錢明還表示,他將對此另文專論。可惜的是,之后并沒有看到相關(guān)研究發(fā)表。其2002年出版的《陽明學的形成與發(fā)展》一書第四章“王陽明與湛甘泉思想的異同”第三節(jié)“陽明門人與甘泉的關(guān)系”,是《王陽明湛甘泉合論》一文后半部分的擴充版或原版。與后者相比,多出很多原文與注釋,基本觀點則未作改動。錢明:《陽明學的形成與發(fā)展》,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遺憾的是,這個說法并沒有得到多少實際的響應(yīng)。②在大陸方面,陳來發(fā)表于2000年的論文《明嘉靖時期王學知識人的會講活動》(《中國學術(shù)》第四輯),吳震2003年出版的《陽明后學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明代知識界講學活動系年(1522~1602)》(上海:學林出版社),陳時龍出版于2006年的《明代中晚期講學運動(1522~1626)》(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等論著都沒有涉及甘泉對陽明門下講學活動的因應(yīng)。黎業(yè)明2009年完成的博士論文《湛若水的學術(shù)與思想》(中山大學),用了不到兩頁篇幅交代甘泉在陽明逝后停止對陽明的批評以及甘泉對陽明學派當中的“現(xiàn)成良知”主張的批評(第115~116頁)。作為其博士論文“副產(chǎn)品”的《湛若水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讓人從中也難以理出甘泉與陽明后學交涉的完整線索。臺灣方面亦然。2001年,鐘彩鈞在其有關(guān)湛若水的論文結(jié)尾對自己文章的不足之處也作了一個反省,說他這篇文章論述甘泉思想的發(fā)展,至五十七歲(嘉靖元年)復出翰林為止,此后未能依時間論述。而甘泉享有九十五歲的高壽,晚年進境頗值探討。還說,甘泉對白沙作抉擇,以及與陽明、陽明門下論辯,都關(guān)連到儒釋之辨的問題,這是甘泉思想的要旨之一,也是明代思想界的重要問題,而他的論文尚未論及此點。從其晚年著作《楊子折衷》(內(nèi)容為《慈湖遺書》批判)、《非老子》看來,似是在不滿陽明后學的心情下,對儒釋之辨、心性之辨有進一步的發(fā)揮。他希望有志之士繼續(xù)研究,不僅可補他文章的缺漏,甚至可能為甘泉研究展開新的面貌(《湛甘泉哲學思想研究》,《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19期,2001年9月,第56~57頁)。呂妙芬出版于2003年的《陽明學士人社群:歷史、思想與實踐》(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3年)也沒有顧及湛若水對陽明學者講學的反應(yīng)。臺灣學者黃泊凱的論文《湛甘泉與陽明后學對于本體工夫之詮釋與會通》,是近年少有的處理甘泉與陽明后學交涉之作。然而,詳其內(nèi)容,真正涉及陽明后學的地方并不多,只是從《明儒學案》當中引了兩段錢德洪與聶豹的材料,以證明陽明后學對甘泉工夫的融攝與會通,顯得比較單薄。①參見黃泊凱:《湛甘泉與陽明后學對于本體工夫之詮釋與會通》,《宗教哲學》總期第75期,2016年3月。

以此,本文擬對湛若水的晚年進境加以探討,尤其關(guān)注其與陽明后學的交涉。首先,分析湛若水后期宣揚兩家大同的理論基礎(chǔ)——“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命題的真實含義。其次,介紹湛若水出于門戶意識對陽明后學的戒備,在湛若水,這是與宣揚兩家大同同時進行的活動。再次,聚焦湛若水晚年頻頻出現(xiàn)的“撤座”言論,指出這是在陽明后學強有力競爭之下湛若水所遭遇的講學危機的表現(xiàn)。

二、湛若水的“大同”號召

論者已經(jīng)注意到,早在嘉靖十一年壬辰(1532),湛若水就提出了“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這種試圖打通良知與天理的命題。但我們要指出的是,此時及之后好幾年間,湛若水并沒有明確以“大同”作為號召。

在嘉靖十一年八月寫給王陽明門人錢德洪的序中,湛若水也提到“同”的問題,但他說的“同”,是順著天同—人同—心同—知同這樣一種邏輯步步推演的,并不針對陽明的致良知與他的隨處體認天理異同問題。

子謂知有二乎哉?子謂天有二乎哉?子謂子之天理有二乎哉?天有二,則理有二;理有二,則知亦有二矣。無所安排之謂良,不由于人之謂天,故知之良者,天理也,孟氏所謂愛敬之心也,知良知之為天理,則焉往而不體?故天體物而不遺,理體天而不二,故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不相用不足以為知天。良知必用天理,則無空知;天理莫非良知,則無外求。不空知而外求,故曰:人之心也,天之理也,先覺覺后覺之斯道也,盡之矣。今錢子之往也,則必召庠士而問之曰:“子今之天,與堯、舜、孔、孟之天同乎?”彼將曰:“同。”“天之所生,同此人乎?”彼將曰:“同?!薄叭酥?同此心乎?”彼將曰:“同?!薄靶闹?同此知乎?”彼將曰:“同?!薄八颂炖砗?”彼將曰:“同?!薄巴瑒t將求之乎?”曰:“然?!薄叭粍t學、問、思、辨、篤行則將何求矣?”曰:“焉求哉?求自得斯而已矣,求斯心而已矣,求其知而已矣,求體乎天之理而已矣,求復乎天者而已矣。”(《贈掌教錢君之姑蘇序》,《泉翁大全集》卷二十二)

如果一定要說甘泉提出了良知與天理有“同”的一面,那可能主要體現(xiàn)在“知之良者,天理也”這樣的話上。但“知之良者,天理也”究竟應(yīng)該怎樣理解?是不是可以說“良知莫非天理”?看湛若水的意思,似乎并非如此,因為他只說“天理莫非良知”,而不說“良知莫非天理”。對于良知,湛若水明顯有所保留。他講“良知必用天理,則無空知”,意思是:如果良知沒有用天理,那它有可能是空知。換言之,良知并不必然是天理。良知要成為名副其實的良知,在甘泉看來,一個重要條件是要察見天理。也就是說,甘泉對陽明說的良知是否真是“良”的“知”是有疑慮的?!傲贾赜锰炖怼钡恼f法,實際上是主張以天理去保證良知之良。這個說法跟他對陽明致良知說的批評一脈相承。

一直以來,甘泉對致良知說的批評有兩個要點,一是認為人們有可能把不良的知當作良知,二是認為陽明把致的功夫說得太簡單,以為“知得是便行將去,知得不是便除去”就是致了。甘泉強調(diào),“致”字其實就是學問思辨篤行功夫。不用學問思辨篤行,就不能察見天理而存之。

知安可一時無之?但要察見天理,便可謂之良知。致之之功,非學、問、思、辨、篤行,不能見其天理之正而存之也。(《新泉問辯錄》,《泉翁大全集集》卷六十七)

對致良知說的這種批評貫穿了甘泉從嘉靖七年戊子到嘉靖十四年乙未的講學過程,《新泉問辯錄》與《新泉問辯續(xù)錄》斑斑可考②《新泉問辯錄》系周沖所輯嘉靖七年戊子冬南京新泉精舍諸生問學甘泉之詞。參見《新泉問辯錄》卷首周沖所撰《題辭》:“嘉靖戊子冬,予來新泉精舍卒業(yè)甘泉先生之門?!e三月,得百有若條?!悄晔露〕蟆!?《泉翁大全集》卷六十七)《新泉問辯續(xù)錄》是嘉靖甲午(十二年)至乙未(十三年)間甘泉在南京與門人講學的記錄?!缎氯獑栟q續(xù)錄》卷首,有洪垣寫于嘉靖十八年九月的序:“新泉同志嘗各紀其問辯之說,自嘉靖八年以前為《問辯錄》,復自先生由北而官南都,以至十四年終也,為《問辯續(xù)錄》?!?《泉翁大全集》卷七十一)按:洪垣的說法并不準確,《新泉問辯錄》為嘉靖七年十月至十二月間的問辯記錄,而《問辯續(xù)錄》則起自嘉靖十二年癸巳秋九月甘泉任南京禮部尚書,至嘉靖十四年乙未止。。甘泉嘉靖十一年提出的“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一說,在本質(zhì)上與他之前對陽明良知學的批評沒有任何不同。只不過,在外在形式上,也許給人造成“良知”與“天理”未嘗不同的印象。在嘉靖十六年以來陽明后學多次勸諫的情況下,甘泉放棄了以往對陽明學所作的正面批評,而改用這種聽上去對陽明學比較友善的表達。甘泉自己對這個講法似乎比較滿意,只要說到兩家大同,都會翻出這個話頭,如嘉靖三十四年乙卯二月《與鄒東郭司成》:“水嘗有言:‘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盡之矣。何嘗不同?”①《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九,鐘彩鈞主持整理本?!墩咳羲畷偶?《湛若水全集》第二十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419頁。,同時《答魏水洲黃門》:“吾曾有言‘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此萬年公案,其互相異同者,未嘗用功者也?!雹凇陡嗜壬m(xù)編大全》卷九?!墩咳羲畷偶?第420頁。嘉靖三十七年戊午二月《與何吉陽啟》:“水與陽明公戮力振起絕學,何嘗不同?故嘗云:‘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亦公案也。”③《甘泉先生文集》卷七,康熙二十年刻本?!墩咳羲畷偶?第439頁。

不妨說,甘泉只是給他以往的觀點套上了一頂“大同”帽子,這是討論湛若水的“大同”說首先需要了解的。如前所論,“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這個說法明顯向天理那邊傾斜。良知與天理的關(guān)系是:良知沒有天理不行,而天理必然都是良知。良知與天理并不是對等的。也許有人會說,這只是一種分析,甘泉本人可能沒有這樣的意思。然而,甘泉的一段“夫子自道”,確證了我們的分析。

曾憶向十年前時,有言“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傳》云:“重耳無我之所有,我有重耳之所無”,非此類與?(《與吉安二守潘黃門》,《泉翁大全集》卷十?!墩咳羲畷偶?第313頁)

從落款“戊戌六月二十八日”知此信寫于嘉靖十七年戊戌。甘泉在重申嘉靖十一年壬辰之言后,接著說:“《傳》云:‘重耳無我之所有,我有重耳之所無’,非此類與?”可見,要理解甘泉“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的含義,關(guān)鍵是弄清“重耳無我之所有,我有重耳之所無”這句話。

這句話典出呂祖謙《左氏博議·晉懷公殺狐突》:

況吾以晉國之大而增修其德,則人之從我者,既有道德之樂,又有名位之樂,既有道德之榮,又有名位之榮,既有道德之安,又有名位之安,重耳無我之所有,而我有重耳之所無,有無之相形,人將不待招而至矣。(卷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所謂“重耳無我之所有,而我有重耳之所無”,意思是,晉懷公本該想到,跟重耳相比,他占據(jù)了絕對優(yōu)勢:重耳有的,他都有;重耳沒有的,他也有。

“重耳無有”這個典故,甘泉并非偶一用之,每當他要表示“吾道兼全”“吾道自足”這樣的意思,就會念叨一次。

蓋所謂知者,知覺也,佛氏與吾儒同;所謂良者,善也,愛親敬長之真切也,乃無所為而為,自然而然者,即天理也,吾儒與佛氏異;所謂“重耳無我之所有,我有重耳之所無”者也。今若以知覺為學,而不究其所謂良者即天理為大頭腦處,乃反以外之,不亦異矣乎?(《新泉問辯續(xù)錄》,《泉翁大全集》卷七十四)

智崇天高,禮卑地厚,吾道兼全,重耳無有。(《奠徽州方時素文》,《續(xù)編大全》卷十四)

“重耳無我之所有,我有重耳之所無”。吾道自足何旁求?逼北赴戒是吾憂,公欲渡湖毋渡湖。(《聞同志諸賢有欲赴觀北戒壇者,訝之,作韻語》,《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二十四)

在結(jié)構(gòu)上,“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與“重耳無我之所有,而我有重耳之所無”的確可以形成一種類比。這就是為什么甘泉會說“非此類與?”所以,甘泉提出“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這個命題,并不是像一般論者所以為的,是要調(diào)和兩家之說,而是要以我兼人、以天理統(tǒng)良知。甘泉認定,“吾道自足”、“吾道兼全”,他的天理說可以兼括陽明的良知說,學者在天理說上用功就夠了。

我們也可以將此理解為甘泉對自家學術(shù)的一種自信。在這一點上,湛若水并不亞于王陽明。當年,王陽明在比較自己的致良知說與甘泉的隨處體認天理說之后曾放言“隨事體認天理”“尚隔一塵”,“若致良知之功明,則此語亦自無害,不然,即猶未免于毫厘千里也”。④王陽明:《寄鄒謙之 五(丙戌)》,《王陽明全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06頁。這顯然是以致良知作為根本的工夫,“隨處(事)體認天理”只有先施以致良知之功,才能保證它的無害,否則,就是“差之毫厘而繆以千里”了?,F(xiàn)在,甘泉也說,除非致良知說接受他對“致”字的解釋,他才承認致良知說與自家天理說“同”:

若致良知,這致字內(nèi)有博學、審問、慎思、明辯、篤行功夫,即便千同萬同。(《答問》,郭應(yīng)奎問目,《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二十八)

就甘泉的出發(fā)點而言,他講“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本是要說服講良知學的陽明門下認同他的天理說。甘泉的這層心思,為其門人洪垣一語道破。

或疑“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之說。覺山曰:“此先生補偏捄弊語。先生之意,蓋以學者徒信良知而不察其實,謂必用見天理,方為良知耳。天理莫非良知,非二物也。此是死生路頭,豈可差卻?故致知在格物?!?《天關(guān)精舍語錄》,《泉翁大全集》卷十三)

“補偏救弊”說的不是補甘泉之偏,也不是救甘泉之弊,而是補良知學之偏、救良知學之弊。良知學的偏、弊在于“徒信良知而不察其實”,良知之“實”就是天理。

那么,陽明學者方面,是否會接受致良知說需要天理說來搭一把手這樣的看法呢?答案是“否”。首先,陽明本人就明確反對“兼搭”之說。

蓋有謂良知不足以盡天下之理,而必假于窮索以增益之者,又以為徒致良知未必能合于天理,須以良知講求其所謂天理者,而執(zhí)之以為一定之則,然后可以率由而無弊。是其為說,非實加體認之功而真有以見夫良知者,則亦莫能辯其言之似是而非也。(《與馬子莘(丁亥)》,《王陽明全集》卷六,第218頁)

古人論學處說工夫,更不必攙和兼搭而說,自然無不吻合貫通者。才須攙和兼搭而說,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徹也。近時有謂集義之功必須兼搭個致良知而后備者,則是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集義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謂致良知之功必須兼搭一個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則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曾就自己實工夫上體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文蔚之論,其于大本達道既已沛然無疑,至于致知窮理及忘助等說,時亦有攙和兼搭處,卻是區(qū)區(qū)所謂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后,自將釋然矣。(《答聶文蔚 二》,《王陽明全集》卷二,第84頁)

其次,陽明弟子雖然沒有像陽明那樣說得確定,但即便是在講兩家之同時,也從來沒有取消兩家教法的差異,更不會同意良知說必用天理說才完整。這一點,看薛侃之說便知。

嘉靖十六年丁酉,薛侃《奉甘泉先生》云:“先生與陽明尊師,其學同,其心一,其為教雖各就所見發(fā),不害其為同也。況體貼天理,擴充良知,均出前賢,不可謂周(按:周敦頤)‘靜’不如程(按:程顥)‘敬’,孟‘義’不及孔‘仁’也。”①《薛侃集》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72頁。薛侃講兩家“學同”“心一”,是指兩家之學皆本于圣賢之說,也都教人成圣成賢。也就是說,在作為圣賢之學這一點上兩家是相同的,不分軒輊。這里完全不涉及兩家之說在具體教法上可以相互取長補短的問題。所以,薛侃講“同”,跟甘泉講“同”,雖然用的是一個名目,但各自表達的含義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即便是錢德洪(甘泉“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說最初就是在寫給他任蘇州教授的序中出現(xiàn)的),對“良知必用天理”及其推論“良知不用天理則知為空知”也提出了商榷。

良知天理原非二義,以心之靈虛昭察而言謂之知,以心之文理條析而言謂之理。靈虛昭察,無事學慮,自然而然,故謂之良;文理條析,無事學慮,自然而然,故謂之天然。曰靈虛昭察,則所謂昭察者,即文理條析之謂也。靈虛昭察之中,而條理不著,故非所以為良知;而靈虛昭察之中,復求所謂條理,則亦非所謂天理矣。今曰“良知不用天理,則知為空知”①“良知不用天理,則知為空知”應(yīng)是錢德洪所轉(zhuǎn)述的湛若水之說,整理者不了解這一點,而將此句斷為:“今曰良知,不用天理,則知為空知”,造成破句,今為改正。又,《錢德洪語錄詩文輯佚》的整理者將此句斷為:“今曰良知不用于理,則知為空知”(《徐愛 錢德洪 董沄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50頁),同樣標點不當,且把“良知不用天理”的“天”字誤錄為“于”字。按:湛若水在送錢德洪的序中說過這樣的話:“故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不相用不足以為知天。良知必用天理,則無空知;天理莫非良知,則無外求?!?《贈掌教錢君之姑蘇序》,《泉翁大全集》卷二十二),是疑以虛元空寂視良知,而又似以襲取外索為天理矣,恐非兩家立言之旨也。(《上甘泉》,《明儒學案》卷十一)②《黃宗羲全集》第七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63頁。

孤立地看“良知天理原非二義”這樣的話,可能會以為錢德洪是甘泉“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說的贊成者,實則不然。錢德洪所理解的“良知天理原非二義”是指:就心之靈虛昭察而言謂之知,以心之文理條析而言謂之理。因為靈虛昭察與文理條析都是無事學慮、自然而然的,所以知是良知、理是天理。而昭察又是文理條析之謂,如果條理不著,知就不能稱之為良知。既然說良知,那就意味著文理條析,也就是說,不需要另外再求什么條理。另外求的條理,就不是天然之理(天理)了。錢德洪批評“良知必用天理”說隱含了這樣一種錯誤觀點:將良知理解為一種虛玄空寂之物,將天理理解為需要向外求索者。王陽明當然不承認良知是一種虛玄空寂之物,而湛若水當然也不會承認隨處體認天理是求之于外。所以,錢德洪認為,“良知必用天理”或“良知不用天理則知為空知”那樣的說法,所理解的良知與天理都不是王陽明、湛若水本來的意思。

論者一般都注意到,陽明門人鄒守益對湛若水一直禮敬有加。特別是,在嘉靖三十五年丙辰(1556),甘泉以九十一歲高齡重游南岳,回程途經(jīng)青原,與東廓等陽明學者相會,以“大同默識”為教。然而,禮數(shù)上極盡尊重并不代表觀點上認同,鄒守益的真實想法如何,從以下方面可以了解。

首先,甘泉駕臨的這次青原之會很難稱得上嚴格意義的講會,甚至連講學都算不上。它不是慣常青原集會的日子,在甘泉自己也沒有事先計劃,是臨時改變行程的結(jié)果。更重要的是,它就一天時間,而通常王學講會在旬日以上,它也沒有講會常見的論辯問難環(huán)節(jié)③沒有論辯甚至請問環(huán)節(jié),據(jù)說是因為東廓事先就“預(yù)誡同志體古憲老不乞言意,毋煩辨論?!?參見耿定向:《東廓鄒先生傳》,《鄒守益集》卷二十七,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388頁)。從現(xiàn)有記錄看,甘泉主要的活動是賦詩一首以及讓人題名于石,甘泉自己把這次見面稱為“大會默坐于青原”。④“(嘉靖三十五年丙辰四月)十一日,辰時登岸。入青原。青原諸生陳旦等拜迎于道左,鄒東廓諸公出迎于門外。遂登堂,禮拜會坐,時語時默。至夜,遂寢于青原。翁謂東廓諸公曰:‘歸舟擬由武溪,以汪中丞之請,由螺川與諸賢一會,豈非天耶?’于是賦一絕,云:‘信腳元來便是天,螺溪船亦武溪船。青原月滿歸時路,桃李無言共一川。(大同默識)’乃命題名于石云:‘嘉靖丙辰,四月十一日,九十一甘泉翁湛若水南岳歸舟,同大司成鄒東廓守益大會默坐于青原。同者王令尹貞善、郭郡侯應(yīng)奎、陳光祿惟順、劉貳守邦采、伍州守思韶,暨同志新安周怡,順德黃夢龜、周榮朱,蒲城魯一變,安福陳旦、易載清、……朱季士,吉水毛棟、李良郁、王欽寵,廬陵劉鯉、楊潔、尹夢麟,小孫天潤侍。’十二日,卯時,別青原,諸生拜送。給事中曾前川忭由泰和適至,遇諸途。辰時發(fā)舟,至夜宿于沙洲?!?《重游南岳紀行錄》,《湛若水全集》第二十二冊,第347~348頁)綜合這些因素,可以認定,這次集會只是一種聯(lián)誼性的聚會,而不是經(jīng)過一番交鋒而后統(tǒng)一認識的思想盛會。

其次,甘泉在嘉靖三十七年戊午二月《與何吉陽啟》中說“鄒東廓作《一曲書院記》甚得此意(按:即前文所說的“大同”意)”(《湛若水書信集》,439頁),然而,東廓《武夷第一曲精舍記》唯一一處提到“同”的地方是:“跡二先生之學,曰致良知,曰體認天理,超然獨接濂、洛,一洗夾雜支離而歸之明物察倫之實,故好德所同,揭虔昭范,若有驅(qū)之而欣其成者。是誠何心哉?”(《鄒守益集》卷六,369頁)可以看到,東廓只是說二先生“好德所同”,并不涉及良知天理異同之辨。

最后,東廓對良知天理異同之辨的正面闡述見其作于嘉靖三十九年庚申《青原文明亭記》,其中說:

先師以致良知為宗旨,而公(按:甘泉)以體認天理為教,語若異而脈絡(luò)同。及門之士間有辯詰,是泥驪黃牝牡而略其千里之真也。天理而非良知,何以為明命?良知而非天理,何以為帝則?知明命帝則之一,而不眩于繁詞,不騖于多岐,可以研學脈矣。(《鄒守益集》卷七,第425頁)

東廓說的“脈絡(luò)同”,主要是指王、湛二家之學皆接濂洛而來。對天理良知的理解,東廓從明命、帝則的角度切入,他強調(diào)作為明命的天理與作為帝則的良知都是通過以對方為內(nèi)容而得以保證的。換言之,天理與良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guān)系。很明顯,東廓對天理與良知是等量齊觀的。這跟甘泉重天理而輕良知的態(tài)度形成鮮明的對照。

綜上所述,湛若水基于“吾道自足”、“吾道兼全”的信念而講兩家“大同”,其實質(zhì)是想以天理兼良知,強人同己??上攵?這樣的“大同”號召,得不到陽明學者方面的響應(yīng)。講兩家“大同”并不是湛若水對陽明后學所做的唯一應(yīng)對,對陽明后學的戒備同樣為他所重。

三、湛若水對陽明后學的戒備

嘉靖十七年戊戌(1538)六月,距甘泉向陽明弟子戚賢(字秀夫,號南山,晚號南玄,滁州人)發(fā)出“兩家大同”的倡議才過去半年,甘泉在給門人的一封信中,就其要參加陽明學者講會一事作如下指示:

訪知初秋赴吉,彼中志學之士,相徯以主青①《泉翁大全集》、三十五卷本《甘泉先生文集》、三十二卷本《甘泉先生文集》,均誤作“清”。原之盟。第吾契力量,可因而轉(zhuǎn)之,以救世明道可也。若附和之,以益其過,重其迷惑,不可也。蓋彼之所隔者一層耳。(《與吉安二守潘黃門》,《泉翁大全集》卷十?!墩咳羲畷偶?第313頁)

“吉安二守潘黃門”即潘子正(字汝中,號萬渠,南直隸六安州人),少講學于湛若水、歐陽德之門②潘子正“少講學于湛甘泉、歐陽南(按:南字,原文誤為甫)野先生之門?!?《(乾隆)江南通志》卷一百六十五,人物志“潘子正”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于甘泉稱門生。青原會,是陽明學者的大型學術(shù)集會,始于嘉靖十二年癸巳(1533)七月,從嘉靖十三年甲午(1534)起,演變?yōu)橐荒陜纱?擇春秋勝日舉行,直到核心人物鄒守益于嘉靖四十一年壬戌(1562)過世后,才逐漸荒落。③關(guān)于青原會的詳情,可參看陳來:《明嘉靖時期王學知識人的會講活動》(《中國學術(shù)》第四輯,1999年)、呂妙芬:《陽明學士人社群》第三章(尤其是第98~107頁,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陳時龍:《明代中期講學運動》第二章(尤其是第84~90頁,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

在給潘子正的這封信中,甘泉毫不掩飾自己的門戶之見,他稱陽明學者為“彼”,以與自己人(吾契)相區(qū)分。在學術(shù)上,他認為陽明之學“所隔者一層”(這與陽明說他“尚隔一塵”何其相似)。他囑咐潘子正,如果參加陽明學者的講會,一定要想辦法轉(zhuǎn)變他們的思想,而不是跟在他們后面隨聲附和。

同年秋,在給徽州門人謝顯(字惟仁,號一墩,祁門人)的信中,甘泉感嘆自己的門下不及陽明之門。

一向缺問。孝履何如,計受徒相絆,想未能一來也。聞彼間有同志作會,甚好,若得志氣常相通,如血脈常相貫,乃見懇切。若終死不忍叛其師之說,視同門如親弟兄骨肉而不可解焉,則此恐終不及陽明之門矣。(《與謝惟仁顯》④《湛若水書信集》整理者將此書誤入前一書《與徐歙尹淮》中(參見《湛若水全集》二十一冊,第317頁),以至目錄當中闕載。查萬歷七年刊三十五卷本《湛甘泉先生文集》、康熙二十年刊三十二卷本《湛甘泉先生文集》、同治五年刊《湛甘泉先生文集》,皆未收錄此書。,《泉翁大全集》卷十)

甘泉其實是有感而發(fā)。就在前一年,他經(jīng)歷了一場出處風波,門下散去不少,詳后正文所論。

雖然甘泉沒有明令禁止潘子正赴青原之會,但不難感覺,他其實很不情愿自己的門人去參加陽明后學的講會。事實上,他本人就多次謝絕陽明后學的會講邀請。就在前一年(嘉靖十六年丁酉),他就讓鄒守益這些陽明后學空等了一場。

九邑同志灑掃青原,以共沐陶镕之化,而延望未至,將圣眷優(yōu)渥,有賴啟沃之引翼乎?(《再上甘泉先生》,《鄒守益集》卷十,502頁)

而在嘉靖十六年之后,至少有兩次,陽明后學曾向甘泉發(fā)出過會講邀請,結(jié)果無一例外,都被甘泉謝絕。⑤參見嘉靖三十一年壬子(1552)七月二十五日甘泉《與洪覺山》書:“前此,聞鄒東廓有相會上清之報”“又,方月窗有相會饒州之報”(《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八?!墩咳羲畷偶?第383~384頁)。原書落款“七月二十五日寓天關(guān)具”,未標何年,黎業(yè)明考為嘉靖三十一年壬子(1552)。(參見所著:《湛若水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341頁)相會上清,當指嘉靖二十八年己酉仲秋在龍虎山?jīng)_玄觀、上清觀舉行的王學大會,其詳參見王畿《沖元會紀》(《龍溪會語》卷一,《王畿集》附錄二,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684頁)、鄒守益《沖玄錄》(《鄒守益集》卷十五,第740~747頁)。相會饒州,疑指饒州懷玉舉行的王學集會。

然而,在陽明后學活動頻繁的嘉靖中后期,甘泉門下參加陽明學者的集會,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更何況,很多人本來就是往來于湛、王兩家。

嘉靖二十八年己酉(1549)仲秋,陽明學者在江西龍虎山?jīng)_玄觀舉行江、浙大會,從徽州趕來參加的就有不少。據(jù)東廓《沖玄錄》,其中包括:謝顯(惟仁)、汪希文、洪垣(覺山)等人。①“謝惟仁同汪希文諸友至自徽,論為學須先辨志”,“覺山洪子至自徽,風雨甚勞?!?《沖玄錄》,《鄒守益集》卷十五,第741~742頁)此外,據(jù)甘泉往來書信,還有方瓘(時素)。②參見嘉靖二十八年己酉十二月十五日《與洪覺山》:“昨時素(按:方瓘)書來,亦赴龍虎之會(按:即龍虎山?jīng)_玄大會),聞幾千人?!?《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八?!墩咳羲畷偶?第371頁)洪垣、方瓘、謝顯三人,正是甘泉在徽州最為倚重的弟子。③甘泉寫于嘉靖二十四年乙巳秋的《贈洪、方二子歸福山序》云:“覺山子洪子峻之,與方子時素、謝子惟仁,皆福山六縣道會之望也,蓋領(lǐng)袖焉。”(《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一)

聽聞門人參加己酉沖玄大會(又稱龍虎山之會、上清會),甘泉憂心如焚。嘉靖二十八年己酉(1549)十二月,甘泉給方瓘回信,對后者參加龍虎山之會,連珠炮似地發(fā)了一堆問題。

讀來諭,知近來所得又進一格。知赴龍虎山之會幾千人,所得何如?黃山谷詩云:“舂糧出求仁,足跡彌宇宙。歸來一室內(nèi),萬事只依舊。”吾時素當不落此誚也。況且圣明之朝,蹤跡不太露否?闇然日章否?陶淵明不入白蓮會否?(《與方時素》,《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八?!墩咳羲畷偶?第371頁)

甘泉引黃庭堅(山谷)詩,對方瓘不無諷諫之意,這是提醒方瓘不可輕舉妄動,要謹慎出行。而在給謝顯的信中,甘泉就說得比較直白:“時素輕身于龍虎之會,惟仁同之乎否?千人攘攘,不如獨坐一床,動不可不慎也?!雹堋陡嗜壬m(xù)編大全》卷八?!墩咳羲畷偶?第371頁。

所謂蹤跡太露,甘泉這是在暗示,龍虎山這種幾千人規(guī)模的大會⑤幾千人這個數(shù)字顯然嚴重夸大了。根據(jù)親歷者王畿的說法,僅有七十多人參會:“今茲仲秋,復偕緒山錢子,攜兩浙、徽、宣諸友如期來赴。東郭丈暨卓峰、瑤湖、明水、覺山、少初、咸齋諸兄先后繼至,合凡七十余人。辰酉,群聚于上清東館,相與紬繹舊聞,商訂新得,顯證密語,合異為同。……己酉仲秋日,書于上清東館?!?《沖元會紀》,《王畿集》附錄二《龍溪會語》卷一,第681頁)會招來朝廷警覺。“暗然日章”典出《中庸》:“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第三十三章)甘泉以此為問,是告訴方瓘,參加這樣興師動眾的大會,不符合君子“闇然日章”的作風?!疤諟Y明不入白蓮會”,這是用了東晉陶淵明的典故,據(jù)說陶淵明因為不信佛法,沒有加入高僧慧遠發(fā)起的白蓮社。⑥這是古代傳說,舊題晉無名氏撰《蓮社高賢傳》:“蓮法師與諸賢結(jié)蓮社,以書招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許之,遂造焉。忽攢眉而去?!睖猛呀?jīng)考證蓮社故事純屬虛構(gòu)(參見所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90頁)。甘泉用這個典故,有將陽明后學的講會比擬為佛教之意。⑦事實上,甘泉不憚將“儒釋之判”用到陽明學者身上。嘉靖十八年成書的《楊子折衷》,表面上是批判楊簡,但實際上針對的是陽明。嘉靖二十八年以后,甘泉透過對所謂“皜皜”說的批評,攻陽明門下為禪。這個問題比較復雜,需要專門處理,限于篇幅,本文就不展開敘述了。在給鐘叔輝的信中,甘泉甚至還提到一種可能:“使人指之,漫曰白蓮教,所害非小也?!雹唷杜c鐘叔輝》,《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八?!墩咳羲畷偶?第370頁。

引來朝廷警覺、不合君子之道、有被指為白蓮社(佛教)之嫌,甘泉從政、學、道三方面對方瓘發(fā)出了警告,可謂諄諄曉以利害。這封信沒有得到對方回音,方瓘于嘉靖三十年辛亥亡故。接到訃報,甘泉為文祭奠。在奠文中,對于方瓘參加上清之會一事,甘泉仍然不能原諒:“子會上清,有書來告。浩乎灑然,似化不透,曾勿忘助,集義節(jié)度。智崇天高,禮卑地厚,吾道兼全,重耳無有。”⑨《奠徽州方時素文》,《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十四。他數(shù)落方瓘忘記“勿忘勿助”的師門之教,明明“吾道兼全”,卻非要跑去跟從事陽明之學者為伍。

而當事后甘泉了解到,參加己酉上清之會者,不止方瓘,謝顯、洪垣亦與其事,甘泉因此對整個徽州弟子都極感失望。嘉靖三十二年癸丑四月,在給湖南弟子蔣信(字卿實,號道林,常德人)的信中,他抱怨道:

近來徽州之士皆上清之會所染,說虛、說無、說皜皜。夫皜皜者,必有江漢以濯、秋陽以暴功夫,至圣德純?nèi)丝?。今舍此而遽云皜皜,恰似說夢,徒增妄誕耳。如吾道林卓乎中立,不為之變,幾何人哉?欽羨!欽羨!(《答蔣道林(承吾道林手翰)》①此書未標年月,王文娟考為嘉靖三十二年癸丑初(參見所著:《湛甘泉哲學思想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12年,第455頁),黎業(yè)明系于嘉靖三十二年癸丑上半年(參見所著:《湛若水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49~350頁)。詳其內(nèi)容,當作于嘉靖三十二年癸丑(1553)四月。蓋書中提到蔣信所撰《心性書序》,蔣序作于嘉靖三十二年癸丑二月(參見《心性書》卷首《心性書序》,《續(xù)編大全》卷三十一)。書中又云:“《心性書》近又有七子解贊或問”?!缎男詴騿枴纺嘶羧巫诩尉溉旯锍箝c三月(參見《續(xù)編大全》卷三十一)。又,甘泉《答蔣道林(一二月之間)》云:“一二月之間,拜領(lǐng)手翰凡三至。今四月二十五日至者,乃閏三月十一日發(fā)廣西陳大巡所致者也。……前此托孫貳守、錢地郎二封,茲以良便,草草布復,托陳大巡轉(zhuǎn)附上也?!?《續(xù)編大全》卷八)綜此可知,癸丑二、三月間,蔣信先后修書三封,分別托錢地郎、孫貳守、陳大巡轉(zhuǎn)致,甘泉亦回書三封,《答蔣道林(承吾道林手翰)》為其中第二封,交孫貳守轉(zhuǎn)遞者,在四月二十五日前已經(jīng)寄出,故斷為癸丑四月。,《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八?!墩咳羲畷偶?第389頁)

曾幾何時,洪垣被他以衣缽相托②參見嘉靖二十年辛丑(1541)四月《武夷風月代券付洪子歌》:覺山洪峻之侍御,將別嶺南,曰:“石翁謂達磨傳衣為信,江門釣臺亦衣缽也。既以付公矣,敢援此例,愿乞武夷風月以為衣缽之信,詩以代券云?!蔽湟娘L月與人同,光霽之體無彼我,無終窮。宇宙充塞,流行大通。風月閱人知多少,人不見風月之始終。堯、舜亦在光被中,回視浮云點太空。千古此明月,萬古此清風。風來無跡,月去無蹤,口不可授神可融,回也卓爾末由從。武夷風月匪衣缽,以付洪子得其宗。得之衣缽亦無有,老拳搥碎還穹窿。辛丑夏四月三日,甘泉居士湛若水書于胥江舟中。(《泉翁大全集》卷五十四),與方瓘一起被他稱為“二妙”③“二妙”,參見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秋《喜報洪覺山、方時素將至樵》:“二妙福山秀,一身當三千”(《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十七),《同洪覺山、方時素與曾廓齋為羅浮之游,遂餞別江門釣臺,因以為贈》:“前日迎二妙(方、洪),今日迎五馬?!?《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十七)嘉靖三十年辛亥(1551)十二月《奠徽州方時素文》:“覺山同來,樵海自渡,二妙之樓,西坑持造。”(《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十四),他還專門在西樵筑“妙合樓”以館之。④參見嘉靖二十六年丁未閏臘月《瑞鵝詩(有序)》:“瑞鵝者,洪子覺山畜于妙合之鵝也。妙者,甘泉子筑之西樵云谷之西坑,以處洪、方二子來學之合也。增城林典史涌饋鵝,畜之妙合。閏【臘】月十日,洪子赴餞大科,歸及妙合”(《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十九)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甘泉把道統(tǒng)之傳集于蔣信一身。

斯道之傳,非道林而誰耶?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周、程、江門之傳,非道林而誰耶?自堯舜以來,公共一條大中至正之路,非道林而誰望耶?斷不疑矣。此間名為學者,只是多疑,愛人道好,怕人道惡,好道人惡,不道人善。可托者,黃(按:夢龜,字克兆,順德人)、鐘(按:景星,字叔輝,號寶潭,東莞人)、周(按:學心,字明幾,號明洞,順德人)、謝(按:錫命,字振卿,號東湖,南海人)、羅(按:一中,字念山,號元山,高要人)三五數(shù)人耳。(《答蔣道林(一二月之間)》⑤此書承前書《答蔣道林(承吾道林手翰)》而來,由“四月二十五日至者”知,其在癸丑四月末五月初。,《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八?!墩咳羲畷偶?第390頁)

從信的內(nèi)容來看,甘泉對來天關(guān)講學者似乎也有微詞,認為可以信托者只有三五數(shù)人而已。看這三五人的里籍,又主要來自增城周邊地區(qū)。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甘泉晚年的圈子越來越趨向閉塞。⑥甘泉晚年交游較多的,除了上面提到的數(shù)人,尚有冼桂奇(字奕倩,號少汾,南海人)、盧星野(號少明,廣州人)、龐嵩(字振卿,學者稱弼唐先生,南海人),此外還有孫湛天潤(字潤卿)。他們基本都是本地人。

四、晚年湛若水的講學危機

對于一個熱衷講學之人,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所講之學無人肯聽。甘泉幾十年如一日講隨處體認天理,雖經(jīng)陽明批評亦不為所改,反過來,他還認為陽明的致良知說不用天理說輔翼就有欠缺。然而,陽明逝后,其影響不僅沒有消歇,反而由于后學光大而風靡天下,甚至甘泉認作自己門人的學者也被引去,徽州門人就是顯例。甘泉可能不知道,自嘉靖二十八年己酉(1549)以來,徽州府就已成為陽明學者的講會重地。在己酉仲秋赴上清會之前,徽州士人就已經(jīng)于春夏之交聚在歙縣斗山精舍聽王龍溪講學⑦參見王畿《斗山留別諸同志漫語》:“不肖慨惟離索之久,思求助于四方,乃者,千里跋涉,歷釣臺,登齊云,紫陽,止于斗山之精廬,得與新安同志諸君為數(shù)日之會?!?《王畿集》附錄二《龍溪會語》卷一,第685頁)此文未標寫作年月,而從文中“自聞父師之教,妄志古人之學,于今幾三十年”可知其時必在嘉靖三十年之前,因龍溪入陽明之門在壬午(嘉靖元年)之前,參見龍溪所撰《緒山錢君行狀》:“追惟夫子還越,惟予與君二人最先及門,……壬午、癸未以來,四方從學者始眾”(《王畿集》卷二十,第585頁)又,東廓寫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1550)冬的《斗山書院題六邑會簿》云:“甘泉司馬嘗有訓言,緒山錢子、龍溪王子相繼有切磋焉”(《鄒守益集》卷十五,第736頁),則龍溪在斗山書院(精廬)不得晚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而龍溪于嘉靖二十八年己酉赴水西之會,《水西會約題詞》云:“嘉靖己酉夏,余既赴水西之會,浹旬將告歸,……今年春,六邑之士如期議會,先期遣使戒途,勸為之駕。余既心許之,不克違。孟夏之望,發(fā)自錢塘,由齊云,歷紫陽,以達于水西,則多士彬彬候余已旬月,……己酉夏五月下浣,書于水西風光軒中”(《王畿集》附錄二《龍溪會語》卷一,第679~681頁),從五月下浣(下旬)上推浹旬(一旬),可知龍溪到水西時在五月中旬,而龍溪四月十五(孟夏望)就從錢塘出發(fā),五月初當即抵達紫陽(歙縣)。從五月初到五月中旬,中間有一個空檔,應(yīng)該就是龍溪在斗山講學的時間。無論是線路還是時間,跟《斗山留別諸同志漫語》所述都能吻合。故《斗山留別諸同志漫語》所述斗山精廬新安同志數(shù)日之會,當在嘉靖二十八年己酉四月底五月初。龍溪嘉靖二十八年己酉夏水西之會前先有斗山之會,此一節(jié),從來論者皆未言及,彭國翔《王龍溪年譜》“嘉靖二十八年”條不載(參見所著《良知學的展開——王龍溪與中晚明的陽明學(增訂版)》附錄一《王龍溪先生年譜》,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545頁),吳震《明代知識界講學活動系年(1522~1602)》“嘉靖二十八年己酉”條僅言龍溪是年五月參加水西之會事(吳震:《明代知識界講學活動系年(1522~1602)》,上海:學林出版社,2003年,第150頁)。陳時龍把嘉靖十五年(1536)至嘉靖二十八年(1549)這段時間稱為徽州府講學的湛甘泉時代,而把嘉靖二十九年(1550)至萬歷三年(1575)稱為徽州府講學的王學時代,其開端則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鄒守益入徽講學(參見所著《明代中晚期講學運動(1522~1626)》,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95~308頁)。顯然未考慮到王畿嘉靖二十八年在斗山的講學。。是年夏,謝顯率領(lǐng)一眾人等,從祁門到復古書院向鄒東廓問學,長達兩月之久。①參見東廓《寄題祁門全交館》:“謝子顯率其弟鉉,偕江生山、韓生一之,不遠千里,冒盛暑以入復古,切磋兩月,而未能別?!?《鄒守益集》卷十七,第814頁)而仲秋徽州士人赴上清之會,則是由龍溪與緒山攜往。②參見龍溪《沖元會紀》:“今茲仲秋,復偕緒山錢子,攜兩浙、徽、宣諸友如期來赴?!?《王畿集》附錄二《龍溪會語》卷一,第681頁)次年(嘉靖二十九年庚戌)冬,東廓應(yīng)門人周怡之請赴涇縣水西講會,開啟了一場徽州講學之旅:祁門(東山)——休寧(齊云、建初)——歙縣(紫陽、斗山),徽州府“六邑同志咸集”,洪垣、謝顯等人盡在其中。③參見《鄒守益集》卷十五所收《書婺源同志會約》、《斗山書院題六邑會簿》等文。這個情形,似乎可以“湛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王學”來形容。

甘泉僻在天南,對中原地區(qū)的情況雖然做不到了如指掌,但王學的迅猛勢頭他還是能感受到的,這不能不讓甘泉產(chǎn)生一種挫敗之感。從性格上講,甘泉敏感而多疑,弟子稍有異議,就會讓他產(chǎn)生不安乃至怨艾。嘉靖十六年更因出處問題,引來門生故舊一片質(zhì)疑,其中親密弟子蔣信的反應(yīng)尤其令他傷心。嘉靖十六年丁酉十一月這封《與蔣卿實諸君》,對我們了解甘泉的個性很有幫助,值得全文照錄。

辱知湛若水再拜憲僉蔣卿實大人執(zhí)事。卿實在鄉(xiāng)五月,發(fā)監(jiān)來書甚略,中心不能無耿耿者。及經(jīng)此多口,卿實無一字相及,有半年矣。卿實莫不是以吾不從卿實累年歸休之謀以受此咎故耶?是則誤矣。且吾卿實以決去為名高,果軀殼上起念頭耶?抑同體痛癢上起念頭耶?吾懼仕止久速之時義不明,吾卿實遂終以沮、溺長往是道,則斯道之憂,非小故也。故以惓惓以四十時舊稿,及近日徐祠祭與同志商焉,得無與所見少異乎?無區(qū)區(qū)為同俗之見也。吾歸裝久束矣,以感明主之仁屢下問焉,一月凡三旨,意見留焉。昔孔子不用于魯,子路曰:“可以行矣?!狈蜃釉?“魯今且郊,若致燔于大夫,則吾猶可止也。”燔肉不至而后去。圣人惓惓于天下之仁可見也。久速仕止之時,幾微之際,子路之賢猶未知之,則群弟之疑者多矣。故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以與顏子有之。若燔肉猶至,則魯君之用猶可望也。孟子三宿出晝,曰:“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而天下之民舉安?!币皇ヒ毁t之用心如此,此所謂同體知痛癢相關(guān)者也。今水也,昔以大禮違上意而不以為惡,后以郊議違上意而不以為棄。設(shè)在平交,尚不能不惡而棄之久矣,而我圣明之盛德,不惟不加惡而棄去之,而且屢下問焉,而且用之宗伯焉,遷之冢宰,而且三四見留焉且南,方之宋儒之祠祿遠矣。其可謂舍我而不用我乎?豈止燔肉之至與日望之追反而已乎?茍見與物同體之道,稍知痛癢之相關(guān)者,能恝然乎?吾明年亦必請去矣,尤為此說者,誠仕止久速之時義不明,則學終不見道,非小故也。且以吾卿實之賢而不見道,吾復誰望?故切切懇懇言之。若夫不知者之毀,不知者之事也,不足恤也。況近觀名為同志,固有自失其守、背而逃之者矣,固有操我戈而入我室者矣,為可憂也,于彼何遑恤!吾卿實以為何如?不訝訝。近稿附覽。十一月十日,水再拜具。(《泉翁大全集》卷十?!墩咳羲畷偶?第295~296頁)

甘泉首先抱怨蔣信去后來書甚略,冷落了自己。繼而怪罪蔣信,在自己遭人橫議之際,竟然半年都不來一字表示慰問。其實,甘泉心里清楚,蔣信是認為他被議論完全是咎由自取,因為蔣信早就勸他不要戀棧。所以,接下來,甘泉重點是要為自己的做法進行辯護,引經(jīng)據(jù)典、長篇大論,主要的意思無非兩條:其一,從大的道理上講,他選擇仕,是與物同體之學的要求。其二,從具體原因上說,是因為圣上盛情挽留。在信的結(jié)尾,甘泉開始反擊。他批評蔣信學不見道。為了讓蔣信感到這種批評是把他當自己人、當聰明人才這樣說的,甘泉還猛烈抨擊所謂不足恤者與不遑恤者。

甘泉所言“名為同志”“自失其守、背而逃之者”“操我戈而入我室者”,究竟何指?今已無從考證。按照這個描述,經(jīng)過嘉靖十六年的出處風波,甘泉門下似乎就此走散不少,雖不至于“眾叛親離”,但顯然已讓甘泉元氣大傷,以至于次年(亦即嘉靖十七年戊戌),甘泉與人書,頻見“撤座”之論。

嘉靖十七年戊戌七月《答戚秀夫賢》:

吾久不設(shè)講,此間學者漸漸散去。散去既盡,吾之所獨立,吾之所以為吾者固若是,固不加損益也。石翁詩云:“門下諸生無一個,呼童撤卻皋比座。與儂十萬青銅錢,明年賣與張東所。”此吾今之志也。(《泉翁大全集》,卷十?!墩咳羲畷偶?第315頁)

八月《與謝惟仁顯》:

然道之行廢,命也,圣人亦何心哉!石翁先師尚三十年不講此學,故其詩曰:“門下諸生無一個,呼童撤卻皋比座。與儂十萬青銅錢,明年賣與張東所。”圣賢亦何心哉!(《泉翁大全集》卷十?!墩咳羲畷偶?第317頁)

兩封信結(jié)合起來看,更能明白甘泉何出此言。緣于頭一年的出處風波,門下學者多有散去,這讓甘泉憶起先師白沙當年說的“門下諸生無一個”,進而聯(lián)想到白沙三十年不講學的故事。①白沙三十年不講學,這個說法出自甘泉,最早見于甘泉正德九年為張東所過世所作的《薤歌辭》:“東所生年六十,智性高明,往來白沙之門二三十年,未嘗問學。”(《泉翁大全集》卷五十五)正德十四年己卯《祭林南川文》:“我始扣關(guān),吁嗟以言。此學不講,寥寥三十年?!?《泉翁大全集》卷五十七)根據(jù)正德十二年丁丑八月至正德十六年辛巳甘泉在西樵的講學整理而成的《知新后語》云:“初年齋戒三日,始求教白沙先生,先生先嘆曰:‘此學不講三十年矣。’”(《泉翁大全集》卷三),嘉靖十九年庚子八月《寄整庵公羅冢宰書·別紙》:“又將講之初,(白沙)發(fā)嘆曰:‘三十年不講此學。’”(載《歸去紀行錄》,《泉翁大全集》卷八十五)甘泉在兩封信中都引到白沙的詩②甘泉所引跟白沙詩原文并不一致,原詩作:“門下諸生無一個,山童撤去皐皮坐。與儂七尺青團蒲,今年換與張東所?!?《次韻張廷實東所寄興見寄》十首之十,《陳獻章詩編年箋校》,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上冊,第343頁),以明己志:如無可講之人,不講也罷。表現(xiàn)得似乎很灑脫,但字里行間還是傳達出一種落寞與不甘,讓人感覺,“撤座”不過是他一時負氣之詞。

“撤座”論亦見于嘉靖三十二年癸丑。是年四月《與謝惟仁》書③此書未標年月,王文娟、黎業(yè)明皆缺考。按:甘泉《祁門神交精舍記》云:“嘉靖壬子(嘉靖三十一年)之臘,謝氏三子者,慎德也、堂也、知遠也,輕四千里之途而來,訪甘泉子于天關(guān)。”(《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六)可知,《與謝惟仁》書所云“祖叔侄三人”,即此“謝氏三子”(謝慎德、謝堂、謝知遠)。謝知遠字惟近?!镀铋T神交精舍記》寫于癸丑(嘉靖三十二年)二月,三謝應(yīng)于此時返程。書中云“計將到家”,則作書之時當在一月之后。故此書當作于癸丑四月前后。:

自祖叔侄孫三人行后,心常懷念,計將到家。三人遠愧無以益之,祖叔二人頗見寡默,若惟近當面唯唯,別后譊譊,吾益加慚愧,德不足以鎮(zhèn)服浮議,誠不足以取信朋友,徒虛擁為師之名。自今當撤皋比,樓居不下,不敢接人矣。所有條答惟近嶺上書,寄奉一覽,止可與惟仁語耳,如何!如何!前因吾惟仁要助修精舍之費,計得阿堵物二十兩附惟近,若到,幸示一字知之。余惟自擇自信,舍此恐無他門矣。伊川涪州十年回,嘆學者皆入夷狄矣,時游、楊高弟尚在也,況其它乎!臨紙悵悵,不欲多言。敬啟。(《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八?!墩咳羲畷偶?第388頁)

大概是謝知遠(惟近)在歸途(嶺上)給甘泉的信中,對甘泉有所質(zhì)疑。這種質(zhì)疑起于當時有關(guān)甘泉的一些議論(浮議)④這里所說的浮議,應(yīng)該是指嘉靖三十一年壬子(1552)十二月初甘泉因第三子淶之于上月二十三日病故而入繼同宗天潤為孫所引發(fā)的一場家庭風波,因天潤長于淶之,天潤之次子壽曾又已先入繼長房孫敬先,淶之妻霍氏之兄霍琦因此鼓噪,四出謗書,詳《付天潤孫囑書》、《囑書跋》(《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二十四)。謝氏三子正好這個時候來到天關(guān),參見《謝氏節(jié)婦王氏墓表》:“惟嘉靖三十一年臘,祁門謝子惟仁因其共學族子慎德也、堂也、知遠也,來致言于天關(guān)?!?《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十),這讓甘泉自我批評,說自己難孚師名,所謂“徒虛擁為師之名”,更有“撤座”不敢接人的表示。從“誠不足以取信朋友”以及“余惟自擇自信”這樣的話來看,似乎甘泉遭遇了信任危機。⑤起因當與金錢有關(guān),“遠愧無以益之”暗示,甘泉可能沒有滿足遠道而來的客人對他在物質(zhì)饋贈方面的期望,換句話說,可能甘泉的表現(xiàn)讓來人覺得其未免小氣。信的結(jié)尾,甘泉一如既往地反守為攻,從前面的自我檢討不稱師職,轉(zhuǎn)向譴責弟子背棄師教而從事佛學。這一節(jié)應(yīng)該跟甘泉耿耿于懷于門人參加上清之會有關(guān)。這封信所談到的物議以及學佛事,同年十一月與謝惟仁書,還有進一步討論。

十一月十三日,李祖德來,得來翰二紙,讀之,且喜且憂,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正書則似相信,別紙則似相疑。《禮》:“朋友之道,聞流言而不信?!辈恍艅t不言,言則必信。疑信相戰(zhàn),學之病也。吾不意諸君相從二三十年之久,猶作如此見解也。先師有云:“世人卑阘得甚,愛人道好,怕人道惡,做出世事不得。”若非傳而不習,則明道勿忘勿助之間,有實步用功,不至如此。今只稱皜皜,以圣人盛德之至為功夫,可乎?必用江漢以濯、秋陽以暴之功,習久乃可至也。今茫茫蕩蕩、籠籠筩筩,言此而不知陷身于夷狄之教,非擇術(shù)之精也。程伊川涪州十八年歸,嘆曰:“學者皆入于夷狄矣?!敝T君以為何如?吾不能憾楊子之作俑矣。吾今可以閉口矣。見同會諸君,其亦以此示之。諸君來柬不盡答。(《復謝惟仁》,《甘泉先生續(xù)編大全》卷九?!墩咳羲畷偶?第400頁)

這封信實際上是寫給謝顯及其同會諸君的,與謝顯同時來信的還有其周圍一些同志??赡芩麄児餐磉_了一些意見,對甘泉行事不無疑問。這讓甘泉很受刺激:“吾不意諸君相從二三十年之久,猶作如此見解也”。雖然甘泉引經(jīng)據(jù)典為自己辯護,但顯然,謝顯等人的疑而不信讓他頗為沮喪。信的后半截則談到為學功夫問題,甘泉批評謝顯等人沒有切實在勿忘勿助上用功,更指責他們“只稱皜皜”“而不知陷身于夷狄之教”,這就已經(jīng)上升到“儒釋之判”的高度,訴諸古代儒者的“政治正確”。結(jié)尾,甘泉顯得十分消極,表示自己將就此沉默(“吾今可以閉口矣”)。

從這些書信,我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甘泉在自己為學為人都見疑于弟子時涌上心頭的那種無力感。正是這種無力感使他做出“撤座”、“閉口”的宣示。晚年甘泉頻出“撤座”、“閉口”之詞,不是他故作矯情,而是他遭遇講學危機真實心態(tài)的反映。甘泉的“撤座”,與理學史上傳為佳話的張載讓賢①據(jù)說,橫渠(張載)昔在京師,坐虎皮,說《周易》,聽從甚眾。一夕,二程先生至,論《易》。次日,橫渠撤去虎皮,曰:“吾平日為諸公說者,皆亂道。有二程近到,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輩可師之?!?逐日虎皮出,是日更不出虎皮也)橫渠乃歸陜西。參見《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二“傳聞雜記”,《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36~437頁。不可同日而語,根本就是有見于自己不能攏住門人而產(chǎn)生的自怨自艾。

五、結(jié) 語

宋明講學家中,湛若水獨獲耄壽(1466~1560),同代諸賢,如王(王陽明,1472~1529),如呂(呂柟,1479~1542),如羅(羅欽順,1465~1547),在他之前紛紛謝世。在生命的最后幾十年,甘泉堪稱當時碩果僅存的大儒。應(yīng)該說,甘泉是具備成為道學盟主的實力與時機的。然而,歷史并沒有朝著這個方向發(fā)展。從陽明去世到甘泉病歿,中間長達三十多年,甘泉并沒有占據(jù)嘉靖時期學術(shù)思想舞臺的中心,尤其是嘉靖十九年退歸林下之后,甘泉幾乎淡出了道學江湖。這固然可以解釋為年事漸高,又地處邊陲,但真正的原因也許應(yīng)該在甘泉主觀上尋找。企圖強人同己的“大同”號召,得不到陽明后學的響應(yīng)。晚年的甘泉日趨封閉,對王學滿懷戒備,其結(jié)果是走向思想學術(shù)界的邊緣。這種結(jié)局讓人唏噓,也引人深思。如何保持不竭的創(chuàng)造力?如何從學術(shù)競爭中提升自己?這恐怕是任何一個有抱負的學者都無法回避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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