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書生
如果將日常語詞劃分為正向評價和負向評價兩個方面,那么在不設置特定語境的情況下,“謊言”絕對會被列為負向評價詞匯。不要說謊、做人要真誠似乎是毋庸置疑的道德教誨。但是如果進一步追問: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說謊嗎?關于不要說謊的自信也絕對會受到沉重的打擊。為了緩解謊言造成的內在緊張,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人們使用“善意的”或者“高貴的”等表達美好的詞匯進行修飾。但是求真才是人類的內在沖動,謊言再有用也無法自證清白。本文的目的便是要考察西方哲學中關于謊言懸案的經典道德判決,并在此基礎上討論在充滿謊言的世界中如何抵御虛假生存。
西方哲學中關于謊言懸案的第一次道德判決是由柏拉圖提供的。在《理想國》中,有三次涉及謊言。第一次是在討論欠債還債是否正義時提出的?!扒穫€債即為正義”是對話中比較富有的克法洛斯的正義觀。蘇格拉底給出的反駁是把武器還給已經變瘋的朋友,甚至告知其真實情況都是不正義的。不能把真實情況告訴瘋子,也就意味著面對瘋子,頭腦清醒的人可以甚至應該說謊以確保安全。第二次提到謊言則是討論如何用講故事來教育護衛(wèi)者。蘇格拉底認為首先需要審查故事的編者,拒絕丑惡的假故事。那么,何種故事是丑惡的假故事?在蘇格拉底看來,以赫西俄德和荷馬為代表的詩人所講的那些故事就是假故事。因為他們把偉大的神描寫得丑惡不堪,沒有描繪出神與英雄的真正本性。蘇格拉底主張神是盡善盡美的,本質上不會作惡,也不會撒謊。而且哪怕赫西俄德和荷馬的描述是真的,神真的在作惡,也不能隨便講給年輕人聽。對護衛(wèi)者講故事的時候,要做到“盡量以假亂真”,原因是“我們不知道古代事情的真相,要利用假的傳說達到訓導的目的”[1](80)。
如果說對瘋子說謊,尚可符合人們的普遍認知,那么利用謊言進行教育就顯得不那么理所當然了。這里涉及的問題是,一方面蘇格拉底批評詩人們說謊,另一方面自己又主張利用說謊來教育護衛(wèi)者。這在邏輯上是矛盾的。自己說謊會消解批評別人說謊的效力,批評別人說謊會否定自己說謊的合法性,如若無理由地堅持就會立刻導向赤裸裸的權力意志。柏拉圖在這里展現(xiàn)的論證悖論,涉及兩個問題需要澄清:一是需要追問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也就是赫西俄德和荷馬等詩人傳唱的故事史詩是否是真的,諸神的世界是否真的像人的世界一樣充滿仇恨、陰謀與爭斗;二是要說清楚,為什么作為詩人的赫西俄德與荷馬不可以說謊而理想國的設計者也就是作為哲學家的蘇格拉底可以說謊?是因為說話者的身份還是因為說話的內容?抑或二者都不是,另有第三種考量?對于第一個問題,柏拉圖的論證是,關于神的真相是無法考證的,但是如果把神的世界描述為充滿私欲斗爭和陰謀詭計,就會導致年輕的受教育者效仿而為惡?!跋热霝橹?,早年接受的見解總是根深蒂固不容易更改的?!保?](73)這里的邏輯是,由一個不愿意接受的可能實踐后果,倒推神的世界一定是真實與善良的。如若不讓年輕人模仿神的形象而學壞,蘇格拉底關于神的描述就要好于詩人的描述,而好的就被認為是真實的。既然神盡善盡美,神的世界不存在謊言與欺騙,那么要反對詩人的謊言就理所應當了。
對于第二個問題,柏拉圖的解決套路是,對謊言的定義進行澄清和明確具體含義,把謊言區(qū)分為心靈上的謊言和言辭上的謊言。心靈上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就是心靈無知是真的謊言,而嘴上講的謊言不是真的謊言,只是心靈的摹本?!吧癫淮嬖谡f謊的動機”“心靈和神性都和虛偽無緣”[1](80),所以不能傳播關于神的謊言,但是為了善的目的可以傳播關于人的謊言?!疤摷賹τ谏衩骱翢o用處,但對于凡人作為一種藥物,還是有用的。”[1](88)既然是藥物,就不是誰都可以說的,正如藥方只能由醫(yī)生來開。這樣,說謊人的身份就有了限定,不是人人都可以說謊。比如病人不能向醫(yī)生說謊,運動員不能就自己的身體狀況向教練說謊,水手不能向舵手說謊,公民不能向統(tǒng)治者說謊,因為說謊會導致說謊者處于不利的境地,甚至導致整體的毀滅,但是反過來可以,因為后者相對于前者更具有真知。對于具有真知的人,言語之謊不是真的謊言,而只是在向無知者開藥方。詩人的言辭之謊不能治療年輕人的心靈,反而會為年輕人作惡樹立神的榜樣,所以要把詩人排除在理想城邦的構建之外。
《理想國》中第三次提到謊言就是在哲學史上引起長期爭論的“高貴的謊言”。蘇格拉底關于這個謊言的講述并沒有太多自信,但不是對謊言內容沒自信,而是對能否說服其城邦的構成者沒自信,也就是對此謊言的藥效沒有自信,但是仍然開出了這一藥方:
首先說服統(tǒng)治者們自己和軍隊,其次說服城邦的其他人:我們給他們教育和培養(yǎng),其實他們一切如在夢中。實際上他們是在地球深處被孕育被陶鑄成的,他們的武器和裝備也是在那里制造的;地球是他們的母親,把他們撫養(yǎng)大了,送他們到世界上來。他們一定要把他們出生的土地看作母親看作保姆,念念不忘,衛(wèi)國保鄉(xiāng),御侮抗敵,團結一致,有如親生兄弟一家人似的……我們在故事里將要告訴他們:他們雖然一土所生,彼此都是兄弟,但是老天鑄造他們的時候,在有些人身上加入了黃金,這些人因而是最可寶貴的,是統(tǒng)治者。在輔助者(軍人)的身上加入了白銀。在農民以及其他技工身上加入了鐵和銅。但是又由于同屬一類,雖則父子天賦相承,有時不免金父生銀子,銀父生金子,錯綜變化,不一而足。所以上天給統(tǒng)治者的命令最重要的就是要他們做后代的好護衛(wèi)者,要他們極端注意在后代靈魂深處所混合的究竟是哪一種金屬。如果他們的孩子心靈里混入了一些廢銅爛鐵,他們決不能稍存姑息,應當把他們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去,安置于農民工人之間;如果農民工人的后輩中間發(fā)現(xiàn)其天賦中有金有銀者,他們就要重視他,把他提升到護衛(wèi)者或輔助者中間去。[2](128-129)
在第二次處理謊言問題的時候,柏拉圖為言辭謊言的合法性開辟了道路,此時又把謊言提升到“高貴的”層面。按照謊言作為藥物使用的邏輯,謊言之所以高貴,應該是因為能夠治療疑難雜癥,不然難以配得上高貴二字。對于理想城邦來說,最大的病癥在于各群體的不團結,以致互相攻訐征伐,所以高貴謊言的第一個醫(yī)療目的就是維護群體團結。而團結的前提是統(tǒng)治者、護衛(wèi)者、生產者三部分人群分工合作、各司其職,分工的基礎則在于每個人群身上內在的金銀銅鐵成分。所以謊言的第二個醫(yī)療目的就是勸說各類人群認清自己的內在構成,安于各自合適的位置。謊言之所以高貴,是因為謊言承載著解決不同個體何以能群且群而不亂的理想城邦何以能存在的問題的重任?!肮适聫恼w看是假的,但是其中也有真實”[1](71),這是柏拉圖在設置故事教育開始前就讓蘇格拉底說出來的預設。高貴的謊言中潛藏著城邦最大的真實。對于城邦的存在來說,最大真實就是各分工群體的團結共存。
從柏拉圖對謊言的處理來看,謊言本身不具有自在價值,他總體上對謊言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認為真實才是本身可欲的。但是謊言本身又是可利用的,統(tǒng)治者對謊言的合理利用如同醫(yī)生用藥治病一樣可以達到醫(yī)治城邦混亂和爭斗的功效。后世研究者對于柏拉圖的異議,一方面在于質疑建立在謊言基礎上的理想國是否可靠,另一方面認為對統(tǒng)治者利用謊言治理的辯護可能導向極權主義。但是對于謊言本身的存在狀況來說,本文認為柏拉圖的處理是寫實的,是對他所處時代精神狀況的真實寫照,在精神寫實的基礎上表達了自己的價值確認和理想建構。在謊言中求真實,也許這就是人類精神進展的真實。如尼采所說,人們所痛恨的“主要不是欺騙,而是某些欺騙的令人不快的可恨的后果”[2](102-103)。在柏拉圖這里,善的才是真的,而真的一定也能導向善的。
西方哲學中關于謊言懸案的第二種有典范意義的道德判決是基督教哲學家奧古斯丁提供的。馬爾科姆·斯科菲爾德(M.Schofield)評價說:“在說謊的道德哲學史上,奧古斯丁代表著古代與現(xiàn)代之間的一道分水嶺?!保?](135)奧古斯丁不像柏拉圖那樣保留謊言的藥物治療價值,給言辭之謊留有存在的道德空間,而是持一種絕對主義的禁止態(tài)度。
關于何為謊言,奧古斯丁堅持從動機上來判斷,如果沒有說謊的動機,即使說了與事實不符的話,也不被認為是在說謊?!芭袛嗍欠裾f謊,是從說話者本人的意識來說,而不是就事實本身是真是假來說的。”[4](165-166)奧古斯丁根據(jù)說話的動機來判斷是否說謊,同時根據(jù)其后果對謊言進行分類。奧古斯丁將謊言分為八種:第一種是有害于信仰教義的謊言;第二種對他人有害的謊言;第三種是對某人有益但對他人有害的謊言;第四種情況是無益也無害,單純?yōu)榱蓑_人而說的謊言,奧古斯丁稱之為純粹的謊言;第五種是為了取悅他人的謊言;第六種是對他人有益的謊言,比如不透露他人金錢存放處;第七種是除非審判官來傳問,無害于任何人而有益于某些人的謊言;第八種是為保護他人身體純潔的謊言[4](189-190)。奧古斯丁認為,所有這八種謊言都是罪,雖然罪的大小不同,但“無論哪一種,我們都應當一律憎恨之。因為沒有哪種謊言不是與真理相對的”[4](212)。
關于允許說謊的挑戰(zhàn),來自兩個方面:一是《圣經》中的例證;二是日常生活中的難題。不管是在《舊約》還是在《新約》中,都有很多說謊的經文和例證。奧古斯丁采取了自認為有效的三重回應:一是有些被認為是謊言的經文,只要理解正確,就不能被看作謊言;二是雖然有些例子明顯是謊言,但是不能效仿;三是在信仰教義上,任何時候都不許說謊[4](236)。關于日常生活中的謊言,奧古斯丁討論了關于善意謊言的例證。比如,有一個人跑到你這里來避難,只要說謊就可以救他的命,你說還是不說?如果一個病人提出一個他不宜知道的問題,不回答會讓他備受煎熬,告訴他實情就會毀滅他的生命。對此,保持沉默,還是說善意的謊言以維持他虛弱的身體?[4](169)奧古斯丁給出的辯護如下:(1)每個人都有兩種生命,此生和永生,且永生重于此生,不能為了此生而犧牲永生;(2)“要愛人如己”,對鄰人的愛要以對自己的愛為界限,不能犧牲自己的此生換取別人的此生;(3)為了挽救別人的生命說謊,是在犧牲自己的永生換取別人的此生;(4)所以不能為了救人而說謊,因為這遠遠超越了合理教義的規(guī)則。但是反過來可以,就是犧牲自己的此生換取別人的永生,因為基督就是這樣為我們而死的。還有更進一步的例子:拒不做基督的假見證,拒不向魔鬼獻祭,即便他自己的父親被帶到自己面前被殺死。為了緩解自然情感的張力,奧古斯丁區(qū)分了“與他相關”和“與他人相關”的概念。與他相關的事,他有能力做或不做,所以他能決定不做;與他人相關的事,他只能希望事成或不成,但是可以譴責。其中的邏輯推論是不能以自己犯罪為代價阻止他人犯罪。
隱藏在謊言分類和禁止撒謊救人背后的是奧古斯丁的價值排序:理論的真實>靈魂的純潔>身體的貞節(jié)?!袄碚摰恼鎸嵭裕葱叛龊途打恼鎸嵭?,若不是說謊,是不會受到玷污的;而最高最內在的真實性本身,是絕不可能被玷污的。真理要達到的就是這樣的真實性本身?!保?](202)說謊玷污的是理論的真實性,否定的是最高價值。所以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不能撒謊。關于經由言辭謊言達到真理的柏拉圖做法,奧古斯丁給出的否定理由是,“用說謊來使人接受真理,結果當他說真話時,就不可能有人相信他”[4](177)。對比柏拉圖和奧古斯丁,二者的處理方式其實都有合理之處。比如“狼來了”的故事所要表達的道理就屬于奧古斯丁的版本。但是“狼來了”的故事本身卻是一種謊言。在柏拉圖的意義上,就是要用“假”故事傳達“真”道理。事實上,對于《圣經》中的謊言例證,奧古斯丁也是采取了柏拉圖的處理方式,只不過雖將其作為通達真理的手段,卻否認其為真正的謊言:
不僅雅各為得他父親的祝福所做的或所說的,而且約瑟愚弄他哥的話,大衛(wèi)假裝瘋癲,必須認為全不是謊言,而是比喻意義上的話語和行為,引向對那些真實之事的領會,那些真事可以說被比喻的外衣遮蓋著,目的是為了訓練敬虔的探索者的能力,也為了不讓他們顯得一目了然、淺薄粗俗……它們之所以被當作謊言,僅僅因為人們不明白所論說的事就是所意指的真事,誤以為所論說的事是虛假的事。[4](233)
關于《圣經》中的記錄,如同柏拉圖的對話記錄,也可以看作人類精神狀況的寫實,是實際生活的映照。雖然奧古斯丁采取了貌似嚴苛對待謊言的絕對主義態(tài)度,但是在處理《圣經》中的謊言例證時事實上是做出了妥協(xié),不過不是像柏拉圖那樣承認謊言的療效,而是取消《圣經》中例證的謊言屬性,這與哲學王可以說謊其實沒有什么兩樣。不過是把城邦統(tǒng)治者置換成了上帝,也就是真理的化身,同時否認尊者說謊為謊而是教誨甚或微言大義。簡言之,人不可撒謊,“說謊言的,你必滅絕”;先知和圣徒可以撒謊,但其謊不是謊,而是上帝救贖的比喻和寓言。奧古斯丁比柏拉圖更進一步的是對規(guī)則的強調,因為《圣經》中的先知與使徒屬于過去,而哲學王屬于未來。未來的目的是要打破現(xiàn)在,而過去需要的則是現(xiàn)在對既成規(guī)則的繼續(xù)與延續(xù):
謊言一旦得到承認和許可,信心的整套法則都將被顛覆;法則既蕩然無存,也就不會有任何領悟的獲得,用法則來培養(yǎng)孩子就是為了最終獲得領悟。這樣,真理的一切道理都消失了,讓位于最放蕩的錯謬,因為謊言,即使是出于好意的,也可能從四面八方為它打開進入的門道。[6](177)
善意謊言的例外導致的是整個真理規(guī)則的坍塌,所以奧古斯丁要嚴厲禁止謊言。人類說謊的內在沖動如此之大,哪怕是借助信仰上帝,也是難以阻擋的。那么,如果沒有上帝,應該怎么辦?豈不是群魔亂舞?當王者與神者都失去權威,人類歷史呈現(xiàn)的是一幅赤裸的詭詐與爭斗景象,人們不再遵循可預期的游戲規(guī)則,而是被對可能導致當下即毀滅的力量的恐懼感所驅使?;蛘叻催^來說,因為存在詭詐的殘酷現(xiàn)實,才有了柏拉圖式的謊言審慎和奧古斯丁式的謊言禁止。
西方哲學中關于謊言懸案的第三種道德判決是目前具有廣泛影響的康德的理性謊言禁令??档伦屓祟惱硇匀〈苏軐W王和上帝作為謊言的終審裁判者,不過在判決上跟隨了奧古斯丁而不是柏拉圖。“如果一個兇犯問我們,我們那被其追殺的朋友是否躲在我們家中,對該兇犯說謊也會是一種犯罪?!保?](434)如果跟隨柏拉圖,處理方式可能就會是相反的,因為謊言可以作為治療兇犯的藥物,判定言辭之謊不是真的謊言。但是康德強調的是,“但凡是他說的,他都必須是真誠的(他不應當欺騙)”,對“真誠義務的違反即為說謊”[5](429)。雖然人可能會犯錯誤,但是人所說的一定是他相信或確認的,也就是不能把自己認為是假的說成是真的以及把不確定的說成是確定的??档路穸税乩瓐D的言辭之謊與心靈之謊的區(qū)別,也阻止了奧古斯丁的內在后退,要求“在一切說明中都要真誠(正直)”[5](436)。
對于如何破解撒謊救人引發(fā)的道德難題,奧古斯丁的“永生>此生”的論證邏輯,在康德時代已經不好使了。但永生/此生的分析框架似乎存活了下來,只是在康德這里變成了本體/現(xiàn)象框架,人本身被視為同時處于本體界與現(xiàn)象界的二重存在。在重要性排序上,本體之我>現(xiàn)象之我,恰如永生>此生。在康德看來,謊言是對人的本體存在的否定,對人格的最大侵犯,也是對人之尊嚴的丟棄和摧毀。承接奧古斯丁,康德把謊言引發(fā)的人與上帝的外在糾結轉變成人與自身的內在糾結,把對謊言的抵抗寄希望于對自身人格尊嚴的捍衛(wèi)。人為自己做主,所以人要為自己負責。撒謊不再是褻瀆上帝,而是取消人本身,是現(xiàn)象界的肉體自我對本體界的精神之我也即形式之我的奴役。撒謊對人的尊嚴傷害之大,以至于把人的價值降低到物品以下的層面,因為物品畢竟還有可用的現(xiàn)實價值。
說謊(在該詞的倫理學意義上)作為一般而言蓄意的不真實,也不需要對別人有害才能被宣布為卑鄙的。因為那樣的話,它就會是對他人的法權的侵犯。說謊的原因,也可能只是輕率,或者完全是好心,甚至可能是旨在一個真正善的目的,但是,致力于這一目的的方式卻由于純然的形式而成為人對他自己人格的一種犯罪,而且是一種必定使人在他自己的眼中變得可鄙的無恥行徑[6](208)。
對于“撒謊救人”的道德挑戰(zhàn),除了撒謊侵犯人格尊嚴從而取消人自身存在的理由,康德還演繹了撒謊的現(xiàn)象界后果:(1)由于現(xiàn)實的復雜性,對兇犯撒謊未必能救其他人,但是對于撒謊者來說,卻需要承擔所有可能后果的法律責任;(2)如果嚴守真誠,不管結果如何,“則公共的正義不能對你有所指摘”,即使說真話傷害到他人,也只能作為一種偶然事件[5](436)。撒謊一方面是對自身人格的蔑視,另一方面則是對人際信任的破壞。真誠既是人格的保障,更是法權的存在基礎?!拔以谑虑槿Q于我的時候使得陳述(聲明)一般而言沒有獲得任何信任,因而也使得所有建立在契約之上的法權被取消。”[5](435)在康德看來,謊言禁令不僅維護自身的存在,而且具有根本的政治意義,是群體存在的基礎,因為真誠是一切法權契約的前提?!耙磺蟹鄬嵺`的原理都必須包含著嚴格的真實性……絕不能包含著它們的例外,因為這些例外毀掉了普遍性?!保?](439)撒謊救人犧牲的是群體連接的根基,換取的則是不確定的個體后果,哪怕從后果論的角度考量,也是無法得到辯護的。而且按照康德的理性設想,如果所有人都遵從本體界的普遍化道德律,那么撒謊救人的案例從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因為在目的王國根本不存在違反道德律的殺人犯。撒謊與救人,在康德的處理方式中,屬于不同層面的問題。這在內在理路上仍然是“永生>此生”的邏輯,但是置于永生地位的不是上帝和來世,而是個體尊嚴與群體理性。此生服從永生,現(xiàn)象服從本體。個體內生命服從尊嚴,群體中政治服從法權??档旅媾R的真正挑戰(zhàn)不是兩種義務的沖突,也不是對生命的忽視,而是理性是否真的能夠支撐起人的尊嚴和群體連接,以及群體理性是否真的可靠。
不管是柏拉圖的言辭之謊與心靈之謊的區(qū)分,還是奧古斯丁和康德一致反對的撒謊救人,都是將謊言作為絕對之惡來看待的。然而,尼采告訴我們,“各種不同語言的共存表明,對于語詞來說,從來就沒有什么真理問題,從來就沒有什么正確表述問題,否則就不會有如此之多的語言了”[2](104)。尤瓦爾·赫拉利(Y.N.Harari)則走得更遠,認為“除了存在于人類共同的想象之外,這個宇宙中根本沒有神、沒有國家、沒有錢、沒有人權、沒有法律,也沒有正義”[7](26)。人類本來就是生活在自己的想象構造之中,在有意義的人類世界開端上,謊言比真理更真實。因為能夠說出與事實不一樣的東西,人才能夠打破自然規(guī)律,而進入康德意義上創(chuàng)造自身序列的本體界。但是世界既然已經開端,如果時光不會倒流,人類就只能往前走,哪怕是在荒誕中也要努力尋找真實。不管是柏拉圖、奧古斯丁,還是康德,關于謊言的討論都是在默認人類群體首先存在且要追求更好存在的意義上。
真誠的價值高于謊言。謊言之所以為謊言就在于有真誠作背景。撒謊救人的案例已然預設了兇犯暴露自己意圖的真誠。真誠是絕對的,但真理卻不盡然。謊言的直接對立面是真誠,而不是真理。在這一點上,康德的真誠是對的,尼采的真理也是對的。除了真誠、真理,與謊言相對立的另外一個概念就是真相。真誠相關于體驗,真理相關于理性,真相則相關于存在。對于人類總體事務來說,也許永遠無法揭露真相,因為存在永遠在創(chuàng)造和變動中。但是一旦存在,真相就永久留存并等待著被揭露,同時也等待著被解釋,而真理就存在于被解釋的真相中。被解釋通暢而不自相矛盾的真相就變成了真理。當真相被掩蓋、真理被扭曲時,能夠突破謊言的則唯有真誠。如果區(qū)分一下與謊言斗爭的三種哲學模式,可以認為柏拉圖追求的是真相,奧古斯丁著眼的是真理,康德訴諸的則是真誠。從柏拉圖到康德,關于謊言懸案的道德判決既可以說是層層遞進的探索,也可以說是層層遞減的探索。因為沉重的文明累積逐漸消解了真相和真理,只有無假于外的真誠尚可以提出自我要求。
用真相對抗謊言,相應于物理運作層面,遵循的是知識規(guī)律。醫(yī)生比病人知道更多的醫(yī)療真相,舵手比水手知道更多的航海真相,統(tǒng)治者比公民知道更多的治理真相,所以前者認為在有必要的情況下,可以向后者撒謊?;诟嗾嫦嗟闹e言,前提是說謊的一方被認為比另一方具有更多的知識,哪怕并不真的具備,只要后者認為具備,謊言就可以成功。
真相可以被掩蓋,但真理不會。被謊言解釋所掩蓋的真相經常會被真理戳穿。真相和謊言之爭終究會上升為真理和謊言之爭。真理總是來源于不那么可靠的社會事實,所以真理永遠處于被再次闡釋和確認的過程中。真相抵抗謊言,常常處于地下的涌動狀態(tài)。而真理對抗謊言,則是公開的較量。真理相關于理性,但理性并不完備,通過普遍化測試的準則也未必就是道德的,所以真理經常被謊言打敗。真理之所以抵擋不住謊言,尤其是組織性的謊言,是因為后者可以阻止真理的傳播,而不被傳播的真理就成了被掩蓋的真相。
抗爭至最后,能夠在根本上對抗謊言的只剩下真誠。說謊源于自欺的沖動,真誠源于自由的沖動。只有沖動才可以對抗沖動??档聦⒄嬲\的反面定義為謊言,既是理性的洞見,也是情感的悲愴。真誠在根本上是靈魂的裸露,比肉體的裸露更讓人感到不安。真誠的體驗誕生于生命之初,純粹如母嬰之間。道德完人并不存在,在日常生活中,在尋求他者認同的過程中如果屈從于自欺的沖動,就會撒謊。但當能夠虛心承認道德過錯且能夠知錯就改時,便可以認定為誠實或真誠,這就是一種倫理上的成熟。只要真誠還在,無論謊言多么強大,歷史都會再次開啟新的意義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