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哲
“是/應當”問題對實驗倫理學地位造成的挑戰(zhàn)是實驗倫理學中的難題。辯護者過去回應該挑戰(zhàn)的進路都是針對“是/應當”問題本身展開的。筆者認為,實驗倫理學回應該挑戰(zhàn)還有另一種進路,這種進路是針對提出“是/應當”問題的批評者的。本文首先說明“是/應當”問題挑戰(zhàn)實驗倫理學的具體角度,指出批評者責難所需的理論預設;其次,論證這些預設所付出的理論代價與實驗倫理學接受“是/應當”責難的代價相當;最后,明確實驗倫理學回應“是/應當”挑戰(zhàn)的新進路——同罪論證存在。
“是/應當”問題最初是指休謨在《人性論》中提出的道德問題。該問題的原始內(nèi)容是休謨在《人性論》第三卷第一章第一節(jié)末尾部分所寫的一段意義含糊的話。這段話建議讀者留心“是”連系詞與“應當”連系詞之間的轉換:如果“應當”連系詞表示新的關系,那么它如何可能由“是”的關系推理得到,就應被說明,否則“這樣一點點的注意就會推翻一切通俗的道德學體系”[1](508)。麥金太爾認為這段含糊的話至少有兩種含義,它既可以被理解為“是/應當”的轉化在多數(shù)情況下有問題,也可以被理解為“是/應當”之間的轉化在邏輯上不可能[2](233)。
實驗倫理學受到了該問題的挑戰(zhàn)[3](S5.2)。按照“是/應當”問題的原始表達,這一挑戰(zhàn)旨在要求實驗倫理學說明“應當”的關系是怎樣由“是”的關系推理得到的。批評者認為,實驗倫理學無法提供所采用實驗方法(如問卷調(diào)查、神經(jīng)影像學方法等)跨越“是”與“應當”關系的理由。具體地說,對照麥金泰爾的兩種表述方式,第一種挑戰(zhàn)是:如果實驗倫理學無法提供“是”關系與“應當”關系之間的基礎和理論,無法成功跨越“是”與“應當”之間的間隙,那么實驗倫理學研究在倫理學領域里將是無足輕重的。第二種挑戰(zhàn)是:如果“是”與“應當”之間的變化在邏輯上不可能,那么實驗倫理學的核心預設(事實性證據(jù)與價值判斷之間存在必然聯(lián)系)[4](12)無法成立。這也能令實驗倫理學研究在倫理學領域里無足輕重。
為了明確“是/應當”問題具體挑戰(zhàn)的內(nèi)容,本文以格林式實驗倫理學[5](32)為例說明批評者的主張。格林式實驗倫理學是最受詬病的“片面的描述性倫理學研究”[6](695)之一。理由如下:(1)它將科學與哲學研究結合在一起的方法最有代表性:格林式實驗倫理學運用的實驗倫理學方法不僅較其他類型的實驗倫理學進路更為完全和徹底,而且所使用的實驗方法也相當主流。如格林式實驗倫理學的研究既采用了對照組控制技術、問卷調(diào)查法、方差分析、結構方程模型等傳統(tǒng)人文社科研究較少運用的實驗方法,也采用了功能性磁共振影像技術、眼球追蹤技術、虛擬現(xiàn)實技術等近年來較新且處于發(fā)展中的多學科交叉方法[7](141)。(2)它的理論論證、實驗方法與同時代研究相比最為清晰:這不光體現(xiàn)在格林式實驗倫理學的優(yōu)勢、問題和困難相對顯著,而且也體現(xiàn)在實驗內(nèi)容較其他進路更直觀和流行。例如,格林式實驗倫理學進行研究時使用的道德兩難問題不僅在哲學界流行,也被普通人熟知,更符合人的直覺:截至2022 年,關于“道德兩難問題”的內(nèi)容在百度和谷歌上不僅擁有超過40 億個搜索結果,更是各大媒體、社交網(wǎng)站的熱門話題。(3)它的哲學理論基礎在實驗倫理學領域中最為深厚:格林式實驗倫理學研究針對現(xiàn)代哲學的重要問題,如身心問題、道德實在論問題等,而且其核心研究主旨可追溯至20 世紀70 年代,辯護者與批評者們都對這類型問題作過辯護與反駁[7](150)。
粗略地說,格林式實驗倫理學的思想是由心理學、認知神經(jīng)科學、進化論與哲學四個不同層次或方面的成果表現(xiàn)出來的。心理學的許多研究結果支持“人的心智采用兩種不同的信息加工方式完成認知任務”。由于心智的這一特點,作為認知任務之一的道德判斷也由兩種不同的信息加工方式完成:理性的方式、情感的方式。不同的加工方式由不同的特征引發(fā),這些特征與情景、個人經(jīng)驗等因素有關。這兩種加工方式類似于數(shù)碼相機的手動模式與自動模式。多種認知神經(jīng)科學的實驗結果顯示:理性的手動模式依賴大腦的背外側前額葉皮質(zhì),它與緩慢的、功利性的、適應能力強的推理能力綁在一起;情感的自動模式依賴大腦的腹內(nèi)側前額葉皮質(zhì),它與快速的、義務論性的、更追求效率的推理能力綁在一起。這意味著:義務論類型的道德判斷主要與情感的認知加工方式有關,功利主義類型的道德判斷主要與理性的認知加工方式有關。結合某些進化論或倫理學前提,比如“進化不追蹤道德真理”,“人們需要在不熟悉的情景下做道德判斷”,“理性好、情感壞”,“距離不是道德相關因素”,約書亞·格林(Joshua Greene)等人認為實驗結果能說明:相比于義務論類型的道德判斷,功利主義類型的道德判斷更有利于處理當今社會的道德問題[7](156)。
批評者認為上面的這些主張可能在四個層面混淆了“是/應當”間隙。在心理學層面上,心智“雙加工理論”的成立需要除研究數(shù)據(jù)外的“最佳解釋推理原則”[8](283),這一原則屬于“應當”的范疇;理性、情感加工方式的含義在不預設“理性、情感應當如何”的情況下是變動的:理性與情感是相互轉化的;在沒有說明“道德判斷應當是認知活動”這一“應當”關系的情況下,道德判斷可以不是認知任務,因為道德判斷不但考量可認知的行動,也考量行動者的動機、意向、性格等非認知因素。在神經(jīng)科學層面上,研究者若想借助既有的心理學模型得出神經(jīng)性結論,必須預設“反向推理”活動是合理的,而反向推理需要預設跨越“是/應當”間隙的理論:大腦活動與否應當以大腦的功能作為依據(jù)、心理學與神經(jīng)科學關于“認知”的理解應處于同一層次。在進化論層面上,格林式實驗倫理學的研究者借助進化論的“應當”鏈接“是”的企圖是失敗的:因為“理性推理與情感推理一樣受到進化的影響”和“進化不追蹤道德真理”等主張是有爭議的。在哲學層面上,格林式實驗倫理學鏈接“是”與“應當”的結論依賴“是”在邏輯上能與“應當”鏈接的立場。
也就是說,“是/應當”批評者認為下面6 個命題要么部分為真,要么全部為真:
(1)心智雙加工理論的成立需要跨越“是/應當”間隙。
(2)認為道德判斷是心智過程的主張需要跨越“是/應當”間隙。
(3)雙加工過程中的情感、理性區(qū)分需要跨越“是/應當”間隙。
(4)神經(jīng)科學實驗結果的使用需要跨越“是/應當”間隙。
(5)進化論是“是”的理論。
(6)倫理學理論是“應當”的理論。
6 個命題的真假由知識確證的內(nèi)在主義立場、道德規(guī)范的內(nèi)在主義立場兩種內(nèi)在主義立場確定。
知識確證的內(nèi)在主義與外在主義是關于知識辯護的兩種理論立場,“內(nèi)”“外”是以知識、信念持有者間的關系進行區(qū)分的[8](278)。形象地說,內(nèi)在主義者對信念持有者設立約束條件,外在主義者否認這些約束條件,他們不認為知識、信念持有者間存在必然關系。例如:(1)內(nèi)在主義者認為人們?nèi)魧⒛硞€信念確立為知識,該信念的持有者必須擁有關于此信念的充分理由;(2)外在主義者認為信念持有者可以在沒有理由的情況下使信念成為知識。也就是說,內(nèi)外在主義者關于知識的定義是截然不同的:內(nèi)在主義者認為知識是被證成(justification)的,而外在主義者認為知識是被擔保(warrant)的。知識確證的內(nèi)在主義立場原則上蘊含真理的實在論立場[9](103)。真理的實在論立場意味著再好的意見也可能不是真理,人們在理由不充分的情況下可能混淆意見與真理間的界限。相反,真理的反實在論立場否認意見與真理的區(qū)別,主張最好的意見就是真理[10]。
“是/應當”批評者顯然是從此知識的內(nèi)在主義立場出發(fā)的,他們指責格林式實驗倫理學所做推理難以成立的論證依賴于知識的內(nèi)在主義定義。批評者沒有通過提出改良方案來證明格林式實驗倫理學不是最好意見,而是直接指責格林式實驗倫理學不是真理。在他們看來,命題(1)、命題(2)、命題(3)、命題(4)為真的理由是:格林式實驗倫理學不能保證“心智雙加工理論”“道德判斷是心智過程”“雙加工過程中的情感、理性區(qū)分”“神經(jīng)科學實驗結果的使用”這樣的知識是可以被確證的知識。以科林·克萊因(Colin Klein)的批評為例,他通過批判“神經(jīng)科學實驗結果的使用”的正當性否認了“雙加工過程中的情感、理性區(qū)分”,其理由是,科學實驗結果都是理論負載的[11](189)??巳R因還以此為據(jù)批判了道德雙加工理論,認為神經(jīng)科學實驗既能支持雙加工也能支持單加工已足夠說明問題[12](145)。
批評者認為命題(5)為真能直接導致格林式實驗倫理學得不出有效結論,比如無法主張“功利主義類型的道德判斷比義務論類型的道德判斷更可靠”,因為該主張依賴兩個條件:(1)理性推理相比于情感推理更少受到進化論的影響;(2)受到進化論影響的道德判斷不追蹤道德真理。也就是說,即使格林式實驗倫理學可以成功證明人們作出義務論類型道德判斷時大腦的情感活動較理性活躍、作出功利主義類型道德判斷時大腦的理性活動較情感活躍,但在不依賴來自進化論的規(guī)范性前提時也是沒有規(guī)范性效力的。以批評者彼得·康尼錫(Peter K?nigs)為例,他認為只有當進化論僅僅是“是”的理論時,格林式實驗倫理學的“理性好、情感壞”主張才能成立[13](206)。
批評者還主張格林式實驗倫理學的研究結果最多只能是價值微小的揭穿論證。他們認為格林式實驗倫理學最多只能對某些過分注重直覺反應的規(guī)范直覺主義理論有影響。在他們看來,使用具體案例進行直覺測試難以“揭穿”規(guī)范性規(guī)則,即降低規(guī)范性規(guī)則的價值。因此,經(jīng)驗性研究內(nèi)容不可能為解決規(guī)范倫理學問題作出貢獻,從而也與規(guī)范倫理學的理論方法無關。朱莉婭·德里弗(Julia Driver)是這類研究者的代表。德里弗在《雙加工觀點的局限性》(The Limits of the Dual-Process View)一文中指出格林式實驗倫理學的實驗結果與更精致化版本的功利主義理論矛盾,并且也符合更精致化版本的康德式義務論的要求。在她看來,即使格林式實驗倫理學擁有微小的揭穿論證作用,也無法說明規(guī)范性規(guī)則的正確性[14](154)。
這些批評者對格林式實驗倫理學的規(guī)范性效力作出了兩個反駁。第一個反駁是針對研究對象的,他們不承認格林式實驗倫理學的研究成果能挑戰(zhàn)康德式義務論這樣較為根本的規(guī)范倫理學理論;第二個反駁是針對研究效力的,他們試圖徹底否認格林式實驗倫理學具有規(guī)范性效力:無論方法還是結論都不能處理倫理學的規(guī)范性規(guī)則問題。第一個反駁論證通過指出康德式義務論的復雜性達到,批評者要么主張康德式義務論中所謂理性與情感的二分不能簡單地等同于經(jīng)驗上的二分,要么主張康德式義務論無須在意人們的直覺反應。這相當于說,由情感產(chǎn)生的道德判斷并不是一種康德式義務論類型的道德判斷[15](12)。第二個反駁論證的理由也能作為第一個反駁論證的理由,批評者認為企圖從經(jīng)驗中得出道德理論的做法犯了邏輯錯誤:論證結論出現(xiàn)前提中沒有的元素,即“是”的推理中出現(xiàn)了“應當”元素。
該理由更本質(zhì)地體現(xiàn)于命題(6)。顯然,這是依賴倫理學學科定義的理由。依照“倫理學理論是‘應當’的理論”的要求,倫理學必然被割裂為描述性的倫理學與規(guī)范性的倫理學兩種。當代支持康德式義務論倫理學理論的代表人物克里斯蒂娜·科爾斯戈德(Christine Korsgaard)這么做了。她認為僅描述道德現(xiàn)象和道德事實的倫理學不是真的倫理學理論,相反,對道德現(xiàn)象進行評價才是真的倫理學理論。這意味著,能夠命令、強迫、建議、引導人的倫理學理論必須能對評價道德現(xiàn)象的標準也就是道德規(guī)范性作出解釋。在《規(guī)范性的來源》一書中,科爾斯戈德按照道德規(guī)范性來源的不同,區(qū)分出了道德規(guī)范的內(nèi)在主義立場與道德規(guī)范的外在主義立場。前者認為道德的規(guī)范性來源于道德行動者自身,后者認為規(guī)范性來源于道德行動者之外[16](119)。她還以“倫理學理論是‘應當’的理論”為由批評道德規(guī)范的外在主義立場必然混淆道德行為的動機(“是”:人們?yōu)槭裁匆バ袆樱┡c道德行為的規(guī)范性(“應當”:人們的行動原則是什么),以捍衛(wèi)道德規(guī)范的內(nèi)在主義立場。
知識確證的內(nèi)在主義立場有兩個缺陷。第一個缺陷是信念持有者獲得知識的約束條件使能得到辯護的知識過少。理由在于,其不符合常識,且會導致普遍懷疑論。例如,如果知識確證的內(nèi)在主義立場成立,由于知識只能是得到信念持有者充分確證的知識,人們可能什么知識也得不到。第二個缺陷是推理方法不可靠。例如,內(nèi)在主義者認為知識的確證不需要外在于信念持有者的因素,然而內(nèi)省方法所做推理已被心理學實驗證明不可靠,因為信念持有者在把握信念時可能盲目自信。
道德規(guī)則的內(nèi)在主義立場的缺陷則在于使道德規(guī)則的證成僅訴求于理想化的證實,并且規(guī)則的真理性僅與某個道德規(guī)則的邏輯一致性有關。如此融貫論性質(zhì)的規(guī)則證成方法可能導致相對主義。例如,即使道德規(guī)則的內(nèi)在主義者可以完全地否認道德的環(huán)境相對主義、文化相對主義與話語相對主義,也難以否認道德規(guī)則的確證是私人的、與個人的理性程度有關的,因為擁有不同內(nèi)在反思能力的個體必然對同一種陳述有不同理解。退一步說,即使它能克服該缺陷,完全內(nèi)在于道德行動者之內(nèi)且擁有普遍性的道德規(guī)則也是人們可望而不可即的:在此情況下,人們只能無限接近于得到道德規(guī)則。畢竟規(guī)則只有在理想條件下才可能被得到,現(xiàn)實生活中不僅不能被得到,還難以受到批評。
許多批評者同時采用上述兩種立場,比如塞利姆·伯克(Selim Berker)在《神經(jīng)科學沒有規(guī)范性價值》(The Normative Insignificance of Neuroscience)一文中就以格林式實驗倫理學對信息加工過程的科學解讀不正確、實驗數(shù)據(jù)的處理方法不正確、實驗組采用的兩難問題并非真正道德兩難問題、兩難問題的分類標準不正確、論證過于片面或極端、對義務論與功利主義的概念理解不正確等理由試圖證明6 個命題同時為真[17](298)。然而,同時承認以上兩種內(nèi)在主義立場意味著主張:(1)道德知識的證成只能由道德信念持有者經(jīng)內(nèi)在反思得到;(2)道德知識的證成與否沒有可被公開度量的標準;(3)道德知識的證成與經(jīng)驗性證據(jù)無關。顯而易見,這樣的做法不僅繼承了兩種內(nèi)在主義立場的缺陷,而且創(chuàng)造性地放大了它們。例如,同時承認兩種內(nèi)在主義立場可能導致明確的道德反實在論立場。按照亞歷山大·米勒(Alexander Miller)的說法,道德實在論成立的條件是承認道德事實存在且獨立于人的心靈[18](S1)。也就是說,主張命題(1)、命題(2)、命題(3)至少得否認道德事實獨立于心靈。
不過,批評者的缺陷并不主要由道德反實在論立場本身帶來。相反,其核心缺陷在于構建萬能論證(master argument)。使用萬能論證意味著批評者的理由超出了“是/應當”問題應有的范圍,它不僅能給實驗倫理學帶來挑戰(zhàn),也能給實驗倫理學以外的理論帶來挑戰(zhàn)。極端情況下,這樣的論證還可以造就徹底懷疑論,引發(fā)公認的道德虛無主義問題。而且,這還不是同時采用兩種內(nèi)在主義立場的最致命麻煩,最重要的麻煩是使爭辯失去價值。例如,人們還能采用混亂概念內(nèi)涵、擴大概念外延的方式構造其他萬能論證。實現(xiàn)的策略之一是將多個概念只使用一種名稱表述。這樣一來,相比于單個概念的外延范圍,多個概念的外延當然被擴大了。形象地說,假設兩個人關于“今晚是否去食堂吃飯”展開爭論,如果雙方始終圍繞這一單獨命題所容納概念的外延進行爭論,那么兩人的爭論是沒有缺陷的,但如果其中一方將概念的外延擴大但仍用原本表達,那么兩人的爭論就相當于被偷換了論題。實際的論題可能已經(jīng)被偷換成了“明天能否到河邊釣魚”。任何人都無法否認,這一爭論繼續(xù)下去的價值相比過去來說是幾乎完全消失了的。
以上缺陷有助于設想回應“是/應當”挑戰(zhàn)的新進路,理由在于,批評者預設的立場不但能對他人無法否認的方法或理論造成困難,還能使批評實驗倫理學的論證本身成為無足輕重的東西。即當實驗倫理學無足輕重時,許多符合倫理學要求的現(xiàn)存理論也會變成這樣的東西。不愿意接受這樣結果的批評者若再以訴諸“是/應當”問題的方式挑戰(zhàn)實驗倫理學的地位,就得提供“是/應當”問題能夠挑戰(zhàn)實驗倫理學的理由。這意味著過去辯護者對“是/應當”挑戰(zhàn)負有回應責任,而現(xiàn)在批評者反而負有回應責任。也就是說,令實驗倫理學辯護者滿意的回應“是/應當”問題挑戰(zhàn)的進路有兩種——既可以論證批評者對實驗倫理學地位的挑戰(zhàn)動搖了其他倫理學方法或理論的基礎,還可以論證批評者所預設立場的缺陷會使挑戰(zhàn)本身變得沒有價值。
舉個形象的例子說明上面的思路。將使用“是/應當”問題挑戰(zhàn)實驗倫理學的批評者比作張三、實驗倫理學的支持者比作李四、其他倫理學方法或理論的持有者比作王五,張三在使用“是/應當”問題批評李四是無足輕重的人時,李四可以回應說張三的問題也會對王五構成批評。如果王五是張三所認為的舉足輕重的人,那么張三就得提供“是/應當”問題能避免對王五的地位構成挑戰(zhàn)的理由,否則王五也會同李四一樣變成無足輕重的人。如果張三不認為王五同李四一樣成為無足輕重的人有什么關系,進一步堅持自己對李四的批評,那么李四還可以回應說張三本人在受到“是/應當”問題的批評時也會成為無足輕重的人。如此,張三就無法繼續(xù)使用“是/應當”問題批評李四了。這兩種思路都要求張三批評李四時提供“是/應當”問題能批評李四的理由。如果前一種策略可稱為“唇亡齒寒”的話,那么后一種可稱為“玩火自焚”。批評者使用“是/應當”問題挑戰(zhàn)實驗倫理學時預設的理論立場是構筑“唇亡齒寒”式回應的基礎,而挑戰(zhàn)所需立場的缺陷則是構筑“玩火自焚”式回應的基礎。
該論證的形式結構可以簡單地重構如下:
前提1:C 理論(或立場)不正確的理由是A 理論(或立場)。
前提2:A 理論(或立場)的正確需要預設B 理論(或立場)也是正確的。
前提3:B 理論(或立場)是錯誤的。
結論1:A 理論(或立場)是錯誤的。
結論2:C 理論(或立場)的正確性不受到A 理論(或立場)的挑戰(zhàn)。
批評者采用“是/應當”問題挑戰(zhàn)實驗倫理學的價值時,辯護者可以構筑下面的論證:
前提4:“是/應當”挑戰(zhàn)需要預設知識確證的內(nèi)在主義與道德規(guī)范的內(nèi)在主義正確。
前提5:知識確證的內(nèi)在主義與道德規(guī)范的內(nèi)在主義兩種立場不正確。
結論3:“是/應當”挑戰(zhàn)本身的效力不足。
當然,證明批評者與被批評者同樣效力不足,不需要明確證明前提5 正確,相反,只需要說明挑戰(zhàn)所預設條件的理論代價與被批評者需要付出的理論代價同等,即作出“是/應當”挑戰(zhàn)的理論代價與認可實驗倫理學研究具有規(guī)范性價值所需的理論代價一樣。
該形式的論證方法實際上早已被倫理學研究者使用,考伊(Christopher Cowie)將此稱為同罪論證(companions-in-guilt-argument)進路[19](12528)。許多研究者用此方法拒絕“道德錯誤立場”成立。仍以伯克為例,他在《進化心理學能表明規(guī)范性是心靈依賴的嗎?》(Does Evolutionary Psychology Show That Normativity Is Mind-Dependent?)中采用過此方法。伯克在這篇文章中回應與實驗倫理學相關的“進化揭穿論證”挑戰(zhàn)。粗略地說,“進化揭穿論證”站在反實在論的立場上主張道德依賴于心靈存在,理由是:如果非循真力量產(chǎn)生的道德判斷與不依賴于心靈的道德真理之間存在一致性,那么道德實在論立場是錯誤的。伯克否認該主張的理由是:(1)非反實在論立場也能令道德真理不依賴于心靈;(2)反實在論立場中隱含著實在論立場的東西。他的理由是通過確定“進化揭穿論證”挑戰(zhàn)的條件實現(xiàn)的。伯克認為只有在支持理論(grounding account)和理論推理論(theoretical-reasoning account)成立的情況下,“進化揭穿論證”的提出者才能不受“進化揭穿論證”本身的挑戰(zhàn)[20](215)。也就是說,當“進化揭穿論證”預設支持理論、理論推理論成立時,“進化揭穿論證”釀成“唇亡齒寒”的后果;當兩種理論立場同時或兩種理論立場之一存在缺陷時,“進化揭穿論證”會“玩火自焚”。
實驗倫理學當前已有兩種進路回應“是/應當”挑戰(zhàn)。第一種進路是像格林那樣指出實驗結果并不需要跨越“是”與“應當”的間隙[6](696):通過結合與事實相關的價值性前提,實驗倫理學所發(fā)現(xiàn)的“是”關系可以經(jīng)邏輯推理得到“應當”關系;第二種進路是像過去哲學史中解決“是/應當”問題的哲學家那樣批判性地解讀“是/應當”問題本身,比如像奎因和普特南那樣說明“是”與“應當”無法割裂[7](150),像處理“自然主義謬誤”那樣說明“是”與“應當”的區(qū)分需要建立在研究的基礎上[21](23)。然而,第一種回應進路相當于承認實驗倫理學的研究結果可以不由實驗倫理學方法得到,承認實驗倫理學的證據(jù)與結論是完全割裂的,第二種回應進路則是在逃避“是/應當”挑戰(zhàn)。逃避挑戰(zhàn)不僅不能避免實驗倫理學“無足輕重”的地位,還會令辯護者無奈轉變實驗倫理學的研究內(nèi)容,即不得不通過研究“是”與“應當”分別是什么、界限在哪里來作回應。所以,這兩種針對“是/應當”問題本身的回應進路都無法拯救實驗倫理學舉足輕重的地位。
相比而言,實驗倫理學構筑同罪論證回應“是/應當”問題挑戰(zhàn)的方式更針對批評者。這樣一種新的回應進路能將回應“是/應當”問題的責任從實驗倫理學的辯護者身上轉移到實驗倫理學的批評者身上。形象地說,過去實驗倫理學回應“是/應當”問題挑戰(zhàn)的方式相當于認罪之后再申辯,同罪論證進路則相當于不認罪。這意味著,如果實驗倫理學的批評者想要堅持挑戰(zhàn),就必須提供能說明實驗倫理學有罪的理由。同罪論證有兩個實現(xiàn)方法:一方面,只要“是/應當”問題挑戰(zhàn)需要預設理論立場,就能構建“唇亡齒寒”式的同罪論證;另一方面,在發(fā)掘出挑戰(zhàn)所預設理論立場存在缺陷的基礎上,也能構建“玩火自焚”式的同罪論證?!按酵鳊X寒”與“玩火自焚”兩種方式的同罪論證都能迫使批評者說明實驗倫理學為何應回應批評。兩種方式的同罪論證也都能使批評者負有說明“是/應當”問題與實驗倫理學間存在聯(lián)系的責任。
本文首先通過描述“是/應當”問題,以格林式實驗倫理學為例,說明了“是/應當”問題挑戰(zhàn)實驗倫理學的具體內(nèi)容;接著,通過分析“是/應當”問題挑戰(zhàn)格林式實驗倫理學時的核心論證,發(fā)現(xiàn)了挑戰(zhàn)所必須預設的理論立場,并指出其缺陷;最后,為實驗倫理學設想了回應“是/應當”問題挑戰(zhàn)的進路。之所以認為它是新進路,理由在于:與過去要么承認、要么逃避“是/應當”問題的進路不同,該進路意味著采用“是/應當”問題的批評者反而負有說明“是/應當”問題與實驗倫理學間存在聯(lián)系的責任。文章也例示并強調(diào)了新進路的實現(xiàn)策略:(1)發(fā)現(xiàn)批評者預設了理論立場時,辯護者可以構筑“唇亡齒寒”式的同罪論證回應批評;(2)發(fā)現(xiàn)這些理論立場的缺陷時,辯護者可以同時構筑“唇亡齒寒”與“玩火自焚”式同罪論證回應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