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向群
(南昌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南昌 330031; 渥太華大學精神健康研究所,心靈、腦影像與神經倫理學研究室,加拿大渥太華)
近幾十年以來,國內學術界對認知科學相關議題的關注度一直呈上升趨勢,相關學術研究也從早期的介紹和翻譯國外原創(chuàng)性的認知科學著作和理論,發(fā)展到如今在吸收和消化的基礎上大膽提出創(chuàng)新性的理論和觀點,并陸續(xù)發(fā)表和出版了數量不少的論文和佳作。陳巍等人的新作《具身認知心理學:大腦、身體與心靈的對話》(以下簡稱《具身認知心理學》)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之一。然而,與之前從哲學角度對具身認知開展研究不同,作者在本書中另辟蹊徑,選擇從心理學的視角來重審具身認知這一認知科學領域內的重要概念。正如作者所說:“對于具身認知,……,并決意從哲學重返心理學,為廓清當前具身認知心理學的概貌做一次系統嘗試?!?陳巍等, 2021, p.3)可以說,《具身認知心理學》是作者對具身認知的一次心理學之旅。本書內容詳實,材料豐富,創(chuàng)新性強,且?guī)в袕娏业呐蟹此家庾R,是近年來國內研究具身認知的一部佳作。作為同樣長期關注認知科學的學者,我在閱讀《具身認知心理學》后,對其做了以下幾點評論。
首先,研究對象的多層次性。在認知科學和心理學內,更多的學者傾向于從經驗層面來研究具身認知,即,將具身認知理論視為一種強調生理體驗與心理狀態(tài)之間關系的意識科學。而作者在本書中擴展了對具身認知的研究層次,除了從意識科學的角度來研究具身認知之外,還涉及了現象學、形而上學和方法論。可以說,《具身認知心理學》是對具身認知的多層次研究。例如,在第三章中,作者從胡塞爾的“意識意向性”、海德格爾的“此在”和梅洛-龐蒂的“交互肉身性”等現象學哲學思想來消解“笛卡爾式焦慮”。在作者看來,這樣的現象學認知論思想的轉變?yōu)榫呱碚J知的認識論轉向與范式的確立上打下堅實的基礎 (陳巍等, 2021, p.37)。關于本書對具身認知的形而上學研究,即,具身認知如何說明心身關系問題,作者并沒有在某個具體章節(jié)中來集中討論,而是以貫穿全文的方式來解釋在具身認知理論中,心靈是如何在大腦、身體和環(huán)境的互動中構建,并最終將心靈和身體之間的關系視為一種有別于笛卡爾心身二元論的整體性關系?!?具身認知)這一新的思維方式通過發(fā)現意識與無意識、生物性與社會性過程的概念聯系規(guī)避了傳統的心靈和物質或身體和靈魂的二元論”(陳巍等, 2021, p.63)。不僅如此,在對具身認知的研究方法上,作者采取的是經驗方法與概念方法相結合的綜合方法。例如,在第四至第五章中,作者對具身認知的原理論做了概念的厘清和界定,分析了具身認知與生成認知和延展認知的內在關聯。而在第六至第七章中,作者則對具身認知的實驗研究進行了深入的探討,特別是對自我意識的認知神經科學的實驗考察做了詳細的闡釋。不僅如此,在第九章至第十一章中,作者及其研究團隊以他們所親自開展的三個具身認知實驗,分別是黑白視知覺實驗、兒童閱讀實驗和虛擬手錯覺實驗來研究身體在認知當中的作用。所以,在《具身認知心理學》中,作者并非只是從意識科學的層面來考察具身認知而將其視為一種經驗科學,而是涉及了現象學、形而上學和方法論的多層次考察。
其次,寬闊的研究視角。與大多數對于具身認知單一的研究視角不同,《具身認知心理學》對具身認知的研究以心理學為主要視角的同時,還是涉及認知科學、哲學、現象學等多個視角。在第一章和第二章,作者主要是從心理學史的角度來為具身認知尋找理論來源。作者首先從美國著名哲學家和心理學家杜威的機能主義心理學思想出發(fā),指出具身認知與反射弧概念的內在關聯性。即,兩者都視認知與大腦、身體和環(huán)境之間的互動有著密切的關系。接著,作者又以德國早期心理學派——符茨堡學派(Würzburg school)的無意象思維來為具身認知尋找理論依據。在作者看來,符茨堡學派核心成員所提出的無意象思想(趨勢概念、意識態(tài)度和思維覺知等)與具身認知的重要概念(目標導向動作、動作-句子匹配效應、抽象概念的隱喻等)存在內在關聯。除了為具身認識在心理學史上尋找理論來源外,作者更加注重具身認知的心理學實驗研究。在第六至第八章中,作者介紹了具身認知實體理論的實驗證據,對概念表征、語言理解、擁有感和自主感、同感以及自我意識等和具身化的關系從實驗層面做了梳理,從心理學實驗的角度為具身認知提供了經驗層面的依據。不僅如此,在第九至第十一章中,作者還介紹了自己研究團隊所實際開展的三個心理學實驗,分別是道德概念的黑白隱喻表征實驗、幼兒閱讀理解能力實驗和虛擬手錯覺實驗。雖然作者在本書以具身認知的心理學研究為主要脈絡,但他對具身認知的研究視角顯然沒有局限于此。在第三章,作者就選擇從現象學和哲學角度來考察具身認知理論。例如,以胡塞爾的意向性現象學思想來化解理智主義與經驗主義的對峙;以海德格爾的“此在”與“共在世界”概念為基礎,分析現象學本體論如何消解“笛卡爾式焦慮”;通過梳理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思想,勾起現象學與當前具身社會認知的直接關系(陳巍等, 2021)。此外,在第五章,作者還從認知科學角度來分析具身認知理論,透過梳理延展認知的核心概念、理論假設、實驗證據與結論,作者認為延展認知是具身認知的一個激進版本,從而最終將延展認知視為一種構成性具身認知。總之,在《具身認知心理學》中,作者對具身認知的研究視角是寬闊的,以心理學視角為主要脈絡的同時,還兼顧現象學、哲學和認知科學的視角,是對具身認知所做的一次綜合視角的考察。
再次,具有懷疑論意義上的創(chuàng)新意識。不可否認,具身認知概念源于國外也興起于國外,可以說,國外關于具身認知的原創(chuàng)性成果已經碩果累累。本書雖然是以國外相關研究成果為基礎,但并非簡單地復述。作者始終帶著懷疑論的思維來看待前人關于具身認知的研究。在作者看來,當前具身認知論不僅在認識倫層面所衍生的基本原則具有模糊性,而且在理論的創(chuàng)新性上不夠,許多的理論如“情緒影響認知”“知覺-行動的耦合性”等事實上是傳統實驗早已經證實的理論。于是,在第九至十一章中,作者透過自己研究團隊的實驗對具身認知做了創(chuàng)新性研究,以此證明了道德概念與黑白顏色的心理關聯性,具身認知策略對兒童閱讀的影響,以及虛擬手錯覺對身體感覺的影響。更為重要的是,在第十二至第十三章,作者站在懷疑論的立場對當前具身認知理論開展批判。在作者看來,當前的具身認知實驗雖然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大腦、心靈與身體之間的關系,但這還遠遠不夠。我們還需要知道這種聯系是如何以及以何種形態(tài)發(fā)生的。具體來說,“身體在多大程度上涉入認知?身體通過何種渠道又如何影響認知?身體在認知的何時發(fā)揮作用?”(陳巍等, 2021, p.286)為此,作者提出了一種“內感受的具身認知科學”的設想。在作者看來,通過內感受認知充當連接身體和認知之間的橋梁,身體與認知之間的相互作用關系就能夠進一步厘清,具身認知的內涵和外延也會有更新的闡釋。
最后,在我看來,本書有兩個方面的缺憾。其一,具身認知作為第二代認知科學4E概念之一,作者在第五章只考察了具身認知與生成認知和延展認知的關系,而沒有考察具身認知和嵌入認知的關系。我們認為,后者同樣強調身體體驗在認知當中的作用,如果作者同時考察具身認知與嵌入認知的內在關聯,有助于豐富和拓展具身認知的概念內涵。其二,作者在第十三章中提出了一種“內感受的具身認知科學”假設,希望以此來彌補當前具身認知理論某些薄弱的之處。然而,作者并沒有說清楚何為“內感受的具身認知科學”,而只是對“內感受”的內涵做解釋的基礎上,描述了身體、內感受和認知之間的關系。然而,“內感受的具身認知科學”的核心內涵是什么?它的研究對象又有哪些?具體的研究方法又是怎么樣的?這些都有待作者進一步澄清。
盡管如此,我們認為,本書仍然是國內心理學領域內研究具身認知的一部佳作,對于研究具身認知的學者來說極具參考價值。按照唐孝威院士說法就是,“該書值得關注這一領域(具身認知)的讀者閱讀和參考,也將為心理學界與認知科學界回答‘What is mind?’這一事關心靈本質與發(fā)生規(guī)律的重大科學問題貢獻中國智慧?!?陳巍等, 2021, 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