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義卓
馬克思曾指出,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從這層意義上看,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便成了現代社會思想和文明進步的一個重要衡量標準。從電影接受美學的角度來看,電影作為最有影響力的傳播媒介,也必然會涉及對女性意識的探討與表達。而女性導演金度英作品《82 年生的金智英》的上映,在韓國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男女雙方評論兩極分化嚴重的現象,甚至蔓延到多個國家,讓兩性關系和女性生存現狀成為大眾關注的焦點話題。
女性作為藝術表達主體得以確立及其成長,應該是多維度、多層次的,而并非孤立的,會受到來自界域的影響。這種界域主要分為現實界(Real)、想象界(Immaginary)、象征界(Symbolic)三部分?,F實界位于底層,立足社會現實,展現女性自我的真實處境,雖沒有清晰的規(guī)律和脈絡可循,但是整個界域存在的基礎所在;想象界位于中間位置,是女性對社會事物關系的主觀意識,即實現“理想自我”,但有一定的主觀局限性,對現實界有推動作用與反作用;象征界是更高層次的,“理想自我”過渡到“自我理想”,主要指涉女性被男性及社會所凝視,這種凝視并非現實表象存在的,而是女性本身所感知到的。電影《82 年生的金智英》中,導演別具匠心地利用影視創(chuàng)作中的鏡像原理,三層界域環(huán)環(huán)相扣、互為依托,全面而生動地展現了金智英個體及整個現代女性群體成長發(fā)展的鏡像化生存困境。
現實界中的金智英是個被標簽化的人物形象,在“重男輕女”的普通家境原生家庭中,處處都要以弟弟為中心,奶奶和爸爸總是偏心把最好的留給弟弟,甚至弄混金智英喜歡的食物,出國只給弟弟帶回來昂貴的鋼筆成為她一直以來的心結。成家后,金智英對婆婆言聽計從,生活以老公為中心,為了照顧孩子不得不成為家庭主婦做著繁忙的家務,心力交瘁之下“生病”了。金智英的成長經歷是過去幾代韓國女性的群體縮影和鏡像展示。
想象界中的金智英遭受到了家庭與社會的性差別和性別壓迫帶來的不平等,大學畢業(yè)后因家庭原因不得不放棄自己的作家理想投入工作中,自己能力出眾卻又因是未婚未育的女性不被信任和重用,而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華。為了孕育孩子不得不辭掉工作,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中。當再次想重新工作時,婆婆卻因怕影響自己兒子前途而嚴厲反對,在這個社會環(huán)境中,似乎照顧好家庭和孩子就是女性唯一的人生價值體現。
象征界中的金智英因其從小女性思想被壓制而內心缺乏歸屬感,一直在生活中隱忍,而隨著內心積壓的矛盾和委屈的不斷升級,開始自我迷失,“病”態(tài)化分裂出自己的第二人格,以靈魂附身的形式,借用媽媽和姥姥的身份來表達自己內心壓抑已久的憤懣。在接受心理疏導后,金智英在咖啡店與陌生男子發(fā)生沖突,并被嘲諷為“媽蟲”時,她再也無法容忍這樣對女性的偏見與蔑視的言論,她不再像之前那樣一味躲避,而是勇敢站出來面對,進行辭嚴義正的質詢和控訴。金智英已深刻意識到這個社會對女性的惡意,不愿再被傷害,不愿再成為被凝視的對象,以自己的方式來抵制女性在鏡像化生存困境中面臨的脅迫。
在韓國電影中,“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一直貫穿于現實主義題材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在男性社會權力秩序的運作下,受到傷害的女性無一不是被動的客體,成為勞拉·穆爾維理論中的“象征性的在場”,其功能是“在父系文化中是作為另一個男性的能指,兩者由象征式秩序結合在一起,而男人在這一秩序中可以通過那強加于沉默的女人形象的語言命令來保持他的幻想和著魔,而女人卻依然被束縛在作為意義的承擔者而不是創(chuàng)造者的地位”。但隨著社會不同時代特征的變化,韓國電影對女性社會鏡像化的展現并非一成不變,女性意識的變化與界域有著直接的相互作用。隨著多元價值觀念和女性群體意識的興起,社會中兩性地位與各自的生存空間也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女性群體便開始以自己的方式去反抗那些不平等的壓制。在電影《82 年生的金智英》中,我們就感受到了不同社會鏡像下女性意識的覺醒,將女性群體的現實狀況、社會壓力及未來出路都一一展示出來,從中挖掘出女性所獨有的精神力量、獨立意志與主體性意識。
金智英的母親正是一個典型傳統的韓國女性,年輕的時候因為要供哥哥們上學便開始工作養(yǎng)家,甘愿“犧牲”自己,放棄自己出色的學業(yè),放棄自己當老師的愿望。姥姥對母親一直心懷愧疚,而母親卻只能用“當時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的”時代頑疾來安慰自己。結婚后,母親相夫教子,恭順公婆,全身心投入家庭中,并不自覺表現出柔弱的順從狀態(tài)。但當父親沖女兒發(fā)脾氣說道:“你這么傷心就什么都別做,等著嫁人吧……”母親卻情緒異常激動地大聲怒懟自己的丈夫,想讓女兒去大膽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避免自己的悲劇在女兒身上重演。當得知金智英病了,母親終于徹底爆發(fā)了,歇斯底里地哭著痛斥自己的丈夫,為什么只知道關心身體健康的兒子而忽視了對女兒的愛。金智英的大姐金恩英在大學填報志愿時,同樣因為家庭原因不得不選擇師范大學而哭了好久。當成為老師后仍大齡未婚未育,在面對催婚的長輩時,她從容不迫地表達自己的主張:“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苯鹬怯⒌纳霞壗鸾M長作為職場女性努力打拼事業(yè)而放棄家庭,業(yè)務上展現出非凡的領導才能,終究是迫于職場上對女性的差異待遇而長期無法晉升,自己便開始組建團隊創(chuàng)業(yè)來證明自己。電影文本所呈現出來的不僅僅是金智英個人,更是女性群體被男權社會集體性的壓迫,同樣也是女性意識在覺醒的反方向社會化——男性意識形態(tài)賦予的社會精神的灌輸和壓抑。她們一直在生活中扮演著好女兒、好妻子、好兒媳及好媽媽的角色,但這些都是“他者”凝視下的產物。當母親親眼看到金智英一直困在“媽媽和姥姥”的形象里而不自知時,難以想象她是多么恐懼和絕望,幾代人都是同一個被定義的人生。這也直接推動了女性對自我意識覺醒的深刻反思,積極改善女性邊緣化的社會地位,喚起不同年代的女性作為人的主體意識對社會鏡像壓制的反抗,去爭取屬于自己并按照自己意志選擇的生活。
正是這些社會與自我的融合中尋求自我理想的實現,讓金智英終于戰(zhàn)勝心魔,重新建立起自信,繼續(xù)追逐自己的夢想,成為一名作家,讓更多人可以看到她的故事,可以聽到她的心聲,可以感受到她的堅強。女性主義意識的覺醒在解決女性“象征性的在場”問題方面具有某種“革命”性的意義。作為社會意識多元化的體現,有矛盾,有挑戰(zhàn),有妥協,也有回歸。她沒有被偏見和不公打敗,正是憑借著生命的一股韌勁,留存心中珍貴的溫情。即使生活中不被善待,自己也要勇敢地站出來,用自己的方式去對抗這個“不平等的世界”,因為除了痛苦,總可以去做點什么,為你的韌勁而活,為你的溫情而活,為你心中的陽光而活。她既不愿活成生活的弱者,也不愿成為男人的附屬品。在經歷全世界不公平對待時,有些女性變成更自由、更強大的自己,故而一念成佛;有些女性變成更懦弱、更不堪的自己,故而一念成魔。在這個漫長的自我發(fā)現與自我成長的過程中,金智英歷盡俗世滄桑給她的千難萬劫,最后終于成了她自己。
人生的底色是悲涼,《82 年生的金智英》是一杯讓人心生敬意的溫水。它不煽情,作為社會弱勢群體的女性遭遇社會不公這一情節(jié),在韓國電影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里,一般都是社會苦情戲滋生的溫床,但是導演毫不避諱這一陳規(guī),避開了那些歇斯底里的哭泣和戲劇化的沖突情節(jié),而是將心思放在了金智英成長軌跡的真實記錄及個體復雜情感曖昧不明的表達上。它不尖銳,一個人的自由價值重要還是所謂的家庭平衡更重要?這是一個有關東方文化倫理的大問題。女性導演金度英試圖去剝離出那種選擇背后的虛偽和丑陋,她難得的是沒有成見,沒用定論,沒有道德評判,只是平等而又透徹地去看人在做這種選擇時的猶豫與迷茫,以及那些現實的殘酷與無奈。
整部影片都是用一種“潤物細無聲”的鏡頭語言去窺見極具煙火氣的生活場景,拍得是如此悠緩而岑靜,靜到你不忍去觸碰。即使面對俗世的煩瑣復雜,也有著將喧囂化為寧靜的能力,能刺穿一切表象看到生活或者命運背后那個恒久或者牢固的東西,諸如那些熱鬧背后的冷清、靜謐背后的虛空,導演的鏡頭有著一種置身其中的隱忍,又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淡然。馬路邊的金智英夫妻倆并排站立依偎在一起,嘴角露出羞澀的笑容,兩顆觸知冷寂的心靈在陽光普照下慢慢有了甜蜜的溫情。明媚的春光照耀在金智英恬靜的臉龐上,她眺望著前方,神情悠然,是解脫抑或是釋放。導演使用最直接簡單的方式去塑造人物,畫面的極簡主義在導演的安排下反而更顯自然,那些被生活隱藏起來的真實更加貼近心靈的驅使。
電影《82 年生的金智英》中以順敘和倒敘的形式記錄了金智英成長的心路歷程,同樣也伴隨著一些不堪回首的場景:金智英高中深夜回家被尾隨,大姐勇斗露癖狂,公司廁所出現偷拍針孔攝影機……但社會中針對女性的犯罪,總不免會出現“受害人有罪論”的謬論:爸爸責備金智英“裙子短”,老師教訓大姐“不知道羞恥”,公司男同事發(fā)現后不報警反而互相分享廁所不雅照。似乎所有人找到性犯罪的緣由都在受害者身上,這就是人類所在的這個所謂文明世界問題的癥結所在。大家都會默認這個世界邪惡和人性丑陋的存在,深知無法徹底清除它,都只會去躲避甚至掩蓋它,似乎看不見,遇不到就不復存在,反而都去苛責那些與命運奮力對抗的不幸者。而更可怕的是,生為女嬌娥,即便沒有被惡魔選中,同樣也逃脫不了男權社會結構性暴力設置的道德陷阱。任何關于性的暴力犯罪,都是整個社會群體一起完成的,沒有人是無辜的,也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你的沉默,你的不作為,本身就是一種罪惡。
一個導演的良心在于她是否能誠實地再現這個混沌世界里那些難以言明的模糊邊緣,勇敢地描摹出那些刻意忽略而又無法命名的隱痛。而一個導演的才華在于她是否有著靜默地凝視生活的耐心,是否能夠精確地表現出那些不經意間微妙情緒的變奏。當一部電影真正能做到這些,它的表現必然是溫柔的。因為它能同時觀照到每個人的痛苦,能在看似一覽無余的真相中看出那些細節(jié)的錯綜復雜。因為它是善良的,它是不忍的,不敢去隨意發(fā)言,不敢去盲目表明立場,而只能旁觀,用溫柔的靜默來表達對這個世界的敬畏。
在韓國電影《82 年生的金智英》等一系列的有關女性題材的影片中,可以感知到現實社會的空洞與冷漠早已成為籠罩在大韓民族集體心理上的濃重陰霾,而形成的灰色陰霾在韓國歷史影像中也逐漸成為現代都市寓言故事的風向標,以女性的整體生命經驗作為新的文化資源為世界提供新的創(chuàng)作空間。影片從一個普通韓國女性的逆境成長來透析整個社會時代病征階段性的痛點,通過她的自我審視來窺探現代女性的精神困惑,不斷反思小人物背后的大社會。沒有所謂的兩性對抗,而是女性在尋求一次發(fā)出自己聲音的機會,渴望從時代病征、歷史頑疾和女性生活困境中找尋到一個突破口,來守護自己的價值與尊嚴?!敖鹬怯ⅰ币呀洸辉偈呛唵蔚挠跋穹枺鴳摫豢醋饕环N文化符號。
這是一個灰暗蒼白而又說不清道不明的時代,我們熱愛自由,自由會被束縛。我們相信平等,平等卻總因人而異。但是即使這個世界給你帶來痛苦,也要相信自由平等。有時候自由平等不是因為看到了才相信,而是因為相信才看得到。相信世界的某處有那么一個人,是因為你自我的實現而改變了她的人生,在絕望之中看到真正的溫暖、真正的復蘇、真正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