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光寧

（山東大學 法學院（威海），山東 威海 264209）

在互聯(lián)網時代，人工智能與大數(shù)據的結合幾乎對每種社會行業(yè)都產生了一定沖擊，司法領域也不例外。通過便捷的案件數(shù)據收集和智能化處理，聚合類似案件中其他法官的經驗與智慧，即使是面對疑難案件也能夠提供重要的審理思路甚至是具體裁判規(guī)則，這無疑是一幅非常理想的司法圖景。以往的審判過程借鑒類似案件的方式大多是自發(fā)、松散和凌亂的，而且正式效力的缺位也使其無法公開出現(xiàn)在裁判文書之中，由此產生的諸多弊端則成為推動類案檢索機制出臺的直接動因。在《關于落實司法責任制完善審判監(jiān)督管理機制的意見（試行）》《司法責任制實施意見（試行）》和《關于進一步全面落實司法責任制的實施意見》等諸多文件中，最高人民法院都重點提及了類案和關聯(lián)案件檢索機制，并在2020 年7 月正式發(fā)布了《關于統(tǒng)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類案檢索意見》）。這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類案檢索的第一個專門正式文件，對細化和推進類案檢索機制有著重要意義。

出于發(fā)揮實際效果的考慮，本文主要選取其中與類案檢索方式直接相關的內容進行分析，大致從對象、主體和操作方法三個部分展開。選擇這三個方面主要有以下理由：對象的選擇既是整個類案檢索過程的開始，同時對類案的界定也一直是個難題，需要結合《類案檢索意見》認真分析。對于類案檢索的主體，很多律師的積極性高于法官，如何協(xié)調二者之間的關系也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而且這一問題還直接關系到類案檢索的結果認定，需要引起高度重視。在現(xiàn)有的技術條件下，檢索方法的選擇和使用直接關系到類案檢索的效果，《類案檢索意見》提供的幾種主流方法還需要配合其他方法才能提高檢索的便捷程度。因此，對象、主體和方法是整個類案檢索機制運行中的核心問題，關乎整個機制的實際效果，是需要展開細致分析的。

一、有效類案的認定條件：通過程序標準補正多元實體標準的缺陷

在對待決案件和類案進行比對之前，認定有效的類案是必備的前提條件，而如何認定“類案”也一直是困擾類案檢索機制（包括案例指導制度）的難題之一。由于并不存在完全相同的案件，在各個案件之間的相似性比較也只是存在著程度上的差別。學界對此提出了不少解決方案，提出了認定有效類案的標準（即相似點、類似點、比較點），這些標準大致包括案件事實、法律適用、法律關系和爭議焦點等。①相關文獻請參見張騏：《論類似案件的判斷》，載于《中外法學》2014 年第2 期；張騏：《再論類似案件的判斷與指導性案例的使用——以當代中國法官對指導性案例的使用經驗為契口》，載于《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5年第5 期；孟祥磊、徐平：《論類比推理在案例指導制度中的適用》，載于《法律適用》2015 年第8 期；劉作翔、徐景和：《案例指導制度中的案例適用問題》，載于《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 年第2 期等。其中，案件事實還可以細分為關鍵事實、重要事實等。②相關文獻請參見王利明：《我國案例指導制度若干問題研究》，載于《法學》2012 年第1 期；馬榮、葛文：《指導性案例裁判要點的類型與運用研究——以〈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裁判摘要為原型的借鑒》，載于《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12 年第3期；孫躍：《案例指導制度的改革目標及路徑——基于權威與共識的分析》，載于《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20 年第6 期等。此外，還有學者提出了訴諸實質理由論證[1]38，以及將主要標準和輔助標準相結合進行相似性判斷等觀點[2]24?？傮w而言，學界的研究成果都有其深厚的理論基礎，為確認類案提供一定參考。其中的問題在于，眾多認定標準的疊加在提升穩(wěn)妥性和確定性的同時，也增加了操作上的成本，而這一點卻是實務部門特別關注的內容。

與學理研究略有差異，實務部門對類案的認定標準更加強調操作性，尤其是重視以要件或者要素作為認定類案的基本標準。這一點為指導性案例和司法解釋的共通之處。[3]115典型例證是上海市法院編輯的《上海法院類案辦案要件指南》，針對相應類型案件及其規(guī)則所體現(xiàn)的要件進行提示，其中最終步驟就是“要件事實審查和裁判規(guī)則”。例如融資租賃合同糾紛類案辦案要件指南第五部分就從四個方面提示了本類案件的要件審查及裁判規(guī)則。[4]57與之類似，還有一些法官或者法院認為可以通過案例要素進行結構化分析，進而確定類案的有效范圍。①相關文獻請參見吳玲、殷蔚：《從模糊到規(guī)范：類案檢索與裁判尺度的統(tǒng)一——以結構化案例要素識別規(guī)范的構建為解決契機》，載于胡云騰主編：《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與刑事審判問題研究：全國法院第30 屆學術研討會獲獎論文集》，人民法院出版社2019 年版；黃祥青主編：《類案裁判方法精要》（第一輯），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 年版；戴景月主編：《類案審理規(guī)范》，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 年版；王靜：《保險類案裁判規(guī)則與法律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3 年版等。“在識別兩個案件是否為類案時，可以將兩個案件的大前提和小前提細化為若干個類型化的要素，然后對這些類型化的要素進行一一比對，尋找差異和共同點?！盵5]10最高人民法院在類案檢索方面的探索也秉持著要件化或者要素化的思路，其出版的“中國法院類案檢索與裁判規(guī)則專項研究”系列叢書也經常使用法律要件對類案進行檢索和分析，并從中提煉出相應規(guī)則。由此可見，將需要比對的案件納入到既有類型案件的基本要件或者要素之中，便于確定案件之間的相似點和不同點，進而為判斷異同點的相應重要性提供基礎，受到了審判實務部門的高度重視。

作為正式規(guī)定，《類案檢索意見》在第一條明確了認定類案的實體標準：“在基本事實、爭議焦點、法律適用問題等方面具有相似性”。這一規(guī)定仍然是一種綜合性標準，其中包含的“等”字具有一定的開放性，在求全責備的基礎上增加了一些不確定因素，操作性略顯不足。值得注意的是，《〈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guī)定〉實施細則》第九條確定待決案件與指導性案例相似的標準僅限于基本案情和法律適用。相比而言，《類案檢索意見》增加了“爭議焦點”作為認定標準，也有其實踐意義。一方面，從審判實踐的角度來說，經過了案件的繁簡分流，帶有疑難色彩的案件才需要對類案進行認定和檢索，這類案件通常需要經過二審程序。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三百二十三條的規(guī)定，二審法院通常應當圍繞著當事人的訴訟請求進行審理。另一方面，將爭議焦點作為類案的認定標準也體現(xiàn)了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的應用?！罢埱髾嗷A的尋找，是處理實例題的核心工作。”[6]50基于該方法，法官只需要審查當事人的訴訟請求是否有相應的法律和事實依據，這種方式不僅尊重了當事人的訴權自由，而且提高了案件審判的效率，也相應地提高了認定類案的效率。由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還可以派生出另外的輔助性類案認定標準——被告抗辯理由：被告抗辯理由的成立與否直接影響了原告請求權的成立與否，也影響了案件構成要件的成立與否。同一請求權基礎案件，因被告抗辯的不同，可能導致不同的審理方向與裁判結果。若兩個案件請求權基礎相同且抗辯相同，則根據請求權基礎和抗辯歸納出的兩案的爭議焦點也相同。[7]152將爭議焦點作為類案的認定標準，總體上仍然強調了構成法律關系的要件發(fā)揮的框架作用。簡而言之，現(xiàn)有規(guī)定中“基本事實、爭議焦點和法律適用”的綜合標準，實質上是兼顧了法律關系分析方法和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

但是，對要件標準的突出也可能存在問題：需要進行類案認定和檢索的多是疑難案件，其疑難的原因往往并非用既有的法律關系要件能夠妥善處理和解決的，例如新類型案件，或者同時存在多種并行處理方式的案件，特別是制定法缺少明確規(guī)定的案件，更是沒有相應的法律要件可資使用。成熟完備的法律要件主要針對的是普通案件、常見案件或者常規(guī)案件，并不需要細致地進行類案檢索。而強行將疑難案件的部分事實進行法律定性并置于特定要件之中，這種勉強套用的結果往往是削足適履，難以保證類案認定的質量，更無法保證通過類案檢索所能夠獲得的啟示。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到，就類案認定標準來說，既有的各種方案雖然都有其合理之處，同時也存在著一定缺陷：案件事實、法律適用和爭議焦點作為綜合標準，因過于謹慎和繁瑣而容易增加認定負擔；以法律要件為核心的認定標準對于需要檢索的疑難案件，在適用空間上則比較有限。這些類案認定標準存在相應缺陷的原因主要是從實體相似性的角度來比較待決案件與其他案件的相似性，由于所有案件的異同僅僅存在于程度上，且永遠不能達到100%，這就給類案的最終認定帶來了不確定性，也給法官運用自由裁量對異同點給予不同程度的重視提供了操作空間。既然類案認定的多元實體標準存在一定缺陷，法官可以轉向通過司法程序的運行來輔助確定類案的范圍。

對于類案認定的程序標準，《類案檢索意見》也略有提及，比較直接的規(guī)定是第六條：“承辦法官應當將待決案件與檢索結果進行相似性識別和比對，確定是否屬于類案。”這一規(guī)定意味著，在運用信息手段進行檢索之后，法官還需要親自對檢索范圍進行人工篩選，具體認定與待決案件相似的類案。承辦法官在此時認定的類案，是類案檢索機制各個后續(xù)程序環(huán)節(jié)的基礎和前提?！额惏笝z索意見》第七條和第八條要求承辦法官在合議庭評審、專業(yè)法官會議討論時對類案檢索情況進行說明或者報告，具體內容就包括對是否參照類案進行說明，該指導意見第二條規(guī)定了對提交審判委員會的案件也應當進行類案檢索。綜合分析以上規(guī)定，在審查了承辦法官類案檢索的說明或者報告之后，合議庭、專業(yè)法官會議或者審委會就可以對類案檢索的情況進行評判，肯定或者修正類案檢索的結果。而這些評判結果就正式確定了有效認定的類案，成為審理待決案件的參考依據。2020 年7 月的《關于深化司法責任制綜合配套改革的實施意見》（法發(fā)〔2020〕26 號）第9 條對類案檢索的專門規(guī)定也肯定了以上流程運作產生的效果：“通過類案檢索初步過濾、專業(yè)法官會議研究咨詢、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來解決審判中的意見分歧。特別是，根據《關于健全完善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工作機制的意見》第二十二條和第二十四條，審委會的決定應當執(zhí)行，且決定和理由應當在裁判文書中公開；這些規(guī)定賦予了經過審委會討論的類案以正式效力，而且當事人能夠通過裁判文書直接發(fā)現(xiàn)作為理由的類案范圍。綜上可見，從承辦法官的檢索說明或者報告開始，經過合議庭、專業(yè)法官會議或者審委會，最終認定了與待決案件類似的案件范圍，這種方式實際上就是通過程序的運行來輔助認定類案。

“救死扶傷，是我們救護隊員的職責，沒有不方便的?！崩顣杂⒁贿吚鞯靥骊惿嚼幚硎稚系臓C傷，一邊回答恭建兵，“你哪兒受傷了？快讓我看看！”

除了借助審判組織內部程序來認定類案之外，訴訟參與人可以在審判程序中提供類案的參考范圍，這是一種相對間接的程序標準?！额惏笝z索意見》第十條確認了訴訟參與人可以提交類案（包括指導性案例）作為控（訴）辯理由，承辦法官需要對來自訴訟參與人的類案檢索結果進行回應。據此，如果各方提交的類案檢索范圍有重疊，那么，承辦法官就可以將其認定為有效類案。換言之，各方都認可的類案或者承辦法官認可的類案，在形式上就是有效類案，能夠發(fā)揮參考作用。相比法院內部流程而言，訴訟參與人提交的類案檢索結果也發(fā)生在訴訟程序之中，也是借助于程序運行確認類案范圍的方式之一。

在類案認定的實體標準非常多元、難以完全統(tǒng)一甚至混亂的情況下，程序標準相對清晰明確，操作性強，而且能夠與個案的具體程序具體結合，尊重訴訟參與人積極性的發(fā)揮，在類案檢索機制運行過程中輔助《類案檢索意見》的相關規(guī)定。在更深層次上，類案認定的程序標準更符合類案檢索制度的初衷：“使法官及時了解并受制于職業(yè)群體的‘多數(shù)理解’，以避免所作裁判與本院或上級法院類案裁判沖突?！盵8]137這種“與本院或者上級法院的類案判決可能發(fā)生沖突的案件”正是嚴重影響司法公信力的四類案件之一[9]7，也是法律適用不統(tǒng)一即“同案不同判”的直接表現(xiàn)。對于需要進行類案檢索的疑難案件來說，面對著法律規(guī)范與案件事實難以準確對應的情況，法官在實體意義上做出的裁判結果往往無法評判出絕對的正誤（即使通過分析類案借助了其他同行的智慧），但是，形式上是否與本院或者上級法院的類似案件保持一致，則可以更加清晰明確地得以判斷。相比于實體標準上的莫衷一是，程序上或者形式上的是否能夠保持一致，是判斷法律是否統(tǒng)一適用的外在顯性標準。因此，類案認定的程序標準更值得關注。只是《類案檢索意見》現(xiàn)有的規(guī)定比較凌亂和松散，并沒有對類案認定的程序標準給予充分重視，這一點需要在將來繼續(xù)加強和完善類案檢索機制時得到修正。

二、類案檢索的主體范圍：法官優(yōu)勢地位的隱憂及其與訴訟參與人的協(xié)作

（一）法官在類案檢索中的優(yōu)勢地位及其隱憂

在認定類案的過程中，從承辦法官開始初步確定類案范圍，到最終法官集體決策，法官始終起著決定性作用。《類案檢索意見》的多數(shù)條款也都是圍繞著法官或者相應的審判機構展開。但是，這一明顯占據優(yōu)勢的主體地位仍然存在著可能的隱憂。例如，具有不同審判經驗的法官就會以不同態(tài)度對待類案檢索：年長的法官更側重于憑借已有經驗、社會閱歷等法外因素來處理案件，對信息化手段掌握不熟的現(xiàn)狀也使其對類案檢索有所畏懼或者抵制；相反，缺少實踐經驗的年輕法官則更愿意將類案檢索作為形成裁判結果的輔助資料。當然，現(xiàn)有類案檢索手段并未充分達到十分便捷的程度，也影響了法官對類案檢索的接受程度。咨詢業(yè)務專家或者資深法官，甚至轉交專業(yè)法官會議或者提交審委會，也是可以替代類案檢索解決疑難問題的方案。[10]75-76現(xiàn)在類案檢索機制主要是各地法院各自進行探索，使用的案例數(shù)據庫、搜索方案、核心算法等技術因素尚未統(tǒng)一，不同地區(qū)和層級的法官對類案檢索的了解、認知、重視、運用的程度也有很大差異。在這種背景下，完全按照相同標準要求以法官為主體進行類案檢索，存在著不少困難。

更重要的是，《類案檢索意見》對法官進行類案檢索缺少關于激勵機制的有效規(guī)定。一方面，從反向激勵的角度來說，該指導意見僅有十四條，篇幅有限，但是直接出現(xiàn)“應當”二字的規(guī)定就有十處，這些強制性規(guī)定都直接要求法官或者法院在類案檢索過程中承擔一定責任。同時在第三條還規(guī)定了承辦法官對檢索結果的真實性和準確性負責，這也同樣是一種義務性規(guī)定。相比而言，承辦法官能夠在類案檢索過程中進行自由裁量的范圍卻比較小，該指導意見中“可以”一詞僅出現(xiàn)了5次，相應主體還并不都是承辦法官。由此可見，類案檢索對于承辦法官或者法院來說總體上是一種新增的義務性規(guī)定，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操作。但是，對于應當完成的義務卻缺少有效的保障規(guī)定和具體指引，對于在沒有進行相應的類案檢索時承擔何種責任，《類案檢索意見》卻沒有規(guī)定。這種“威而不厲”的規(guī)定方式，對于承辦法官來說大致意味著“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雖然類案檢索仍然處于初級階段，不宜提出過高標準和要求，但是，付諸闕如的規(guī)定有可能架空形式上的強制規(guī)定，使得啟動或者加強類案檢索的良好初衷落空。與此相比，《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建立類案強制檢索報告制度的規(guī)定（試行）》第11 條規(guī)定將強制檢索情況納入案件質量評查和法官審判績效考核，是更為明確的激勵措施。

另一方面，從正向激勵的角度來說，法官從進行類案檢索中所能夠獲得的有效反饋也十分有限。在目前各自為政的地方探索中，由于案例數(shù)據庫建設匱乏、核心算法不統(tǒng)一等原因，法官在疑難案件中難以發(fā)現(xiàn)可以直接參考的審理思路或者規(guī)則。事實上，在很多時候，困擾法官的僅僅是案件中的若干技術細節(jié)或法律難點。遇到這種情況，法官急切地想參考其他法官的判案思路與做法，至于案情是否類似、是否相同則是法官次要考慮的內容。因此，僅僅通過大規(guī)模的法律標簽比對去尋找類似的案件，即便標簽相同，倘若在核心法律技術細節(jié)上沒有獲得法官預期的檢索結果，對于法官而言，就沒有類案的參考價值。[11]28面對過多的檢索結果，法官無暇沙里淘金；而過少的檢索結果往往意味著沒有參考價值。如何確定合適的類案數(shù)量也難以形成統(tǒng)一答案。這兩種容易出現(xiàn)的極端狀態(tài)影響了法官從類案中獲取有效反饋的積極性。更重要的是，疑難案件的解決方式除了類案檢索之外，還有很多替代性途徑，比較正式的制度如提交合議庭、專業(yè)法官會議或者審委會，甚至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批復等，非正式的方式則是咨詢其他法官或者專家學者等。對裁判具體疑難案件的法官來說，以上既有的替代性途徑已經形成了很大程度上的路徑依賴或者職業(yè)習慣，要適應目前并不那么便捷的類案檢索還需要一個過程，而這個過程的長短又受到很多不確定因素的影響。

另外有待明確的問題是，法官助理或者審判團隊是否具有類案檢索主體的地位。在案多人少的背景下，法官助理能夠為承辦法官處理技術上的事務，以保證后者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專門處理與案件審判直接相關的問題。審判團隊中的其他成員也完全可以發(fā)揮類似的作用，從而保證團隊整體的工作效率。將類案檢索的任務交由法官助理或者審判團隊中的其他成員，也已經成為類案檢索運行中的常見做法。對此，《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建立類案強制檢索報告制度的規(guī)定（試行）》第3 條就給予了直接肯定，甚至審判長與合議庭其他成員也可自行檢索。而《類案檢索意見》對此并沒有特別明確規(guī)定。如果對此予以細化，在法官助理或者審判團隊其他成員已經進行初步檢索的基礎上，承辦法官可以進行審查、概括和精簡，便于在專業(yè)法官會議或者審委會討論時提供有效的方案選擇。

（二）訴訟參與人（當事人）協(xié)作類案檢索的積極效果

從以上正反兩個方面的分析可以看到，《類案檢索意見》缺少明確的激勵性規(guī)定來推動法官進行類案檢索。與之相應，重視訴訟參與人（當事人）在類案檢索方面的積極性則很有可能產生柳暗花明的效果。根據《類案檢索意見》第十條，訴訟參與人可以提交類案作為控（訴）辯理由；如果類案為指導性案例，裁判文書應當回應是否參照及其理由；如果類案為其他案例，法官則可以通過釋明等方式回應。從這一規(guī)定可以看到，訴訟參與人也可以提交其類案檢索結果，也能夠成為類案檢索的主體。其中關于指導性案例方面的規(guī)定重復了《〈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guī)定〉實施細則》第十一條第二款。

相比以往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文件，《類案檢索意見》是第一次明確了訴訟參與人可以提交類案作為論證理由，而這一做法在多地審判實踐中已經屢見不鮮，甚至出現(xiàn)了部分法官要求雙方律師提供檢索報告的嘗試，得到了不少法院的認可和歡迎。“類案檢索制度中，在法官及助理作為類案檢索報告制作的主體之外，鼓勵訴訟當事人提供類案材料，作為法官類案檢索以及案件研究的參考，亦有利于類案檢索制度的運行?！盵12]11例如，對于刑事訴訟的辯護律師來說，準備類案檢索報告已經成為其辯護準備工作的基本環(huán)節(jié)；由于刑事訴訟檢索對自然語言理解的要求較低，在一些商業(yè)平臺上已經可以便捷低廉地生成類案檢索報告。借助于人工智能技術找到精準的類似案例，而不是簡單搜集眾多案例，能夠大大提升律師工作的效率。[13]113-116雖然商業(yè)平臺的類案檢索結果在權威性上有待考察，但是，便捷與準確已經成為其能夠為類案檢索提供服務的重要優(yōu)勢。民事案件中也已經出現(xiàn)了不少律師將類案檢索結果作為辯護理由的情況。例如，針對原告知假買假的情況，被告律師就經常對原告提出的賠償案件進行檢索，通過原告多次類似的訴求而將其認定為職業(yè)打假人，并非真正的消費者。（2017）粵01 民終2365號、（2018）京03 民終4416 號、（2018）魯0811 民初10399 號等裁判文書都屬于此列。

另外，已經運行多年的案例指導制度也能夠為當事人的積極檢索提供佐證。根據實證數(shù)據研究，在審理過程中由當事人主動提出適用指導性案例的比例，遠遠大于法官主動檢索并適用指導性案例的情況；而且，有代理律師的案件，提出適用指導性案例的比例也遠遠大于沒有代理律師的案件。由此可見，律師已經比較注意將指導性案例作為辯護理由，并積極提出適用請求。[14]135-137而且，從最近幾年指導性案例在裁判文書中適用的情況來看，當事人作為應用主體的比例一直居高不下，在絕對數(shù)量上也是不斷攀升。[15]103當事人提出適用指導性案例，有著非常重要的實踐價值，能夠有效推動指導性案例的了解、認知和研習，進而提升其被援引的可能性；引起法官對律師意見的重視，體現(xiàn)了正當程序原則和對話協(xié)商的司法民主；有助于推進律師行業(yè)的進步；還體現(xiàn)了指導性案例作為法律職業(yè)共識的地位。[16]92-93作為效力最高的類案，指導性案例受到當事人（包括律師）的重視和歡迎，并作為檢索的結果在審理過程中發(fā)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這一特點對于提升類案檢索的積極效果也具有參考意義。

目前，當事人用“類案”在法庭上補強自己觀點的個案也越來越多，社會民眾的文化觀念中普遍存在著“同案同判”這樣樸素的司法公正觀念，法院在裁判“同案”時必須考慮已有的判例，若排除不予考慮，理當有充分理由說明，只有這樣當事人才能服判，并在上訴審、再審程序中獲得上級法院的支持。[17]38-39訴訟參與人這種主動進行類案檢索的行為屬于“判例自發(fā)性運用現(xiàn)象”[18]76，重視并吸收訴訟參與人進行類案檢索，有著比較充分的理由，最高人民法院出臺《類案檢索意見》也對此有著充分認識。當然，當事人進行類案檢索有著非常實用的目的指向[19]130，由此可能產生的偏向性也需要引起承辦法官的注意。法官可以在自己的類案檢索說明或者報告中吸收當事人檢索的合理結果和結論，使得類案檢索達到兼聽則明的積極效果。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到，訴訟參與人（當事人）參與類案檢索有著重要的實踐意義，值得引起承辦法官的關注?！额惏笝z索意見》在第十條對此進行了宏觀規(guī)定，有待進一步細化，其中比較關鍵的是承辦法官的回應問題。承辦法官是否具有回應的強制性義務，直接影響到訴訟參與人提交類案檢索結果的積極性和后續(xù)效果。對于檢索結果為指導性案例的情況，以上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對于其他類案檢索結果，“可以通過釋明等方式予以回應”的現(xiàn)有規(guī)定就顯得比較模糊了。完善此規(guī)定的細化方式可以分為兩種情況：如果是訴訟參與人主動提交類案檢索結果的，那么，承辦法官只是將其作為參考資料，沒有回應的強制義務；如果訴訟參與人應承辦法官的要求提交類案檢索結果，那么，出于充分尊重當事人的司法倫理以及權利義務相一致的原則，承辦法官應當對是否參照了類案檢索結果進行回應并說明理由。這種區(qū)分情況的細化規(guī)定，既可以尊重當事人的主體地位，也有助于減輕法官的負擔、提高類案檢索的效率。

綜合對類案檢索兩種主體的作用分析，《類案檢索意見》的現(xiàn)有規(guī)定肯定承辦法官的優(yōu)勢地位，同時也需要充分重視發(fā)揮訴訟參與人的積極性。二者的有效協(xié)作能夠更好地推進類案檢索機制的實效，尤其是鼓勵訴訟參與人展開檢索。從更深層的司法理念來說，法官作為類案檢索的優(yōu)勢主體，背后體現(xiàn)了職權主義的色彩；而吸收當事人為檢索主體則更多地隱含著競技主義傾向。在類案檢索機制運行初期，強調法官進行檢索容易保證結果的權威性，是更為穩(wěn)妥的選擇。但是，要維持該機制的有效運行，真正推動類案對個案裁判的影響，從長遠看更需要發(fā)揮當事人的主體作用。當然，檢索方法、檢索技巧以及類案的效力定位等也都是影響因素，也需要展開細致分析和研判。

三、類案檢索的具體操作：搜索方法與范圍的有限及其改進

無論何種主體進行類案檢索，都需要使用人工智能技術，都必須采用合適的搜索方法。合適的檢索方法能夠便捷地獲得有效類案，為裁判疑難案件或者疑難問題提供有啟發(fā)作用的思路，甚至細化規(guī)則。在這個意義上，搜索方法最能夠體現(xiàn)類案檢索機制中的“技術含量”。對此，《類案檢索意見》第五條提供的搜索方法包括“關鍵詞檢索、法條關聯(lián)案件檢索、案例關聯(lián)檢索等”，這一規(guī)定直接關系到檢索結果的有效范圍，需要細致分析。

關鍵詞檢索已經是社會公眾普遍使用的方法，互聯(lián)網中常見的搜索引擎也大多是以此方法為基礎架構，對于承辦法官來說并沒有技術上的障礙。但是，從目前類案檢索的已有實踐來看，核心問題在于如何選取關鍵詞并進行相應的數(shù)據清洗。承辦法官在接觸到審判中的疑難問題并準備進行類案檢索時，已經大致了解案件中存在的關鍵詞，但是，關鍵詞的抽象程度則需要結合審判經驗和具體案情才能把握。例如，公益訴訟——環(huán)保公益訴訟——長江流域環(huán)保公益訴訟——長江流域經濟帶環(huán)保公益訴訟，是一個從普遍到特殊的分布層級，如何確定其中的關鍵詞（例如是否需要添加“長江”或者“經濟帶”等）就需要承辦法官具體斟酌。[20]92關鍵詞的抽象程度直接決定了搜索結果的范圍，過多或者過少都不利于獲得有效類案。一般而言，在返回過多搜索結果時，承辦法官需要調整關鍵詞，主要是降低關鍵詞的抽象程度，以便獲得能夠有時間和精力進行處理的搜索結果數(shù)量。但是這一數(shù)量又難以有統(tǒng)一標準，部分地方法院內部規(guī)定為20——30 個或者30——50 個，這些數(shù)量等級可以作為參考。結合前文論述，一旦引入法官助理和審判團隊作為檢索主體，能夠處理的類案數(shù)量等級則會進一步上升。但是，過多的類案檢索數(shù)量也不利于在專業(yè)法官會議和審委會上進行說明和報告，畢竟這些集體討論機制很難有充分的時間去分析較多數(shù)量的類案?！额惏笝z索意見》第八條對類案檢索說明或者報告進行了形式上的規(guī)定，但是對于出現(xiàn)過多數(shù)量的類案搜索結果時沒有細致規(guī)定，建議增加規(guī)定“經檢索獲得類案數(shù)量較多的，應當在檢索說明或者報告中進行適當分類”。歸根結底，關鍵詞的選取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法官對案件文本的把握，取決于法官的審判經驗，也需要法官不斷適應與提升。

法條關聯(lián)案件檢索方法強調以特定法條為標準、搜索適用該法條的既有案例。這一搜索方法為司法案例檢索獨有，類似于一種“反推”或者“溯因推理”：雖然案件事實決定著法條適用，但是，通過可能適用的同一法條則可能將待決案件給予類似處理。這一檢索方法也存在著自身固有的缺陷：一方面，制定法需要以抽象法條應對諸多類似情況，這就意味著每一個法條之下都會存在著大量普通案例。這些屬于與法條直接關聯(lián)的案件卻難以給疑難案件的解決帶來實質啟發(fā)，可能會產生劣幣驅逐良幣的消極影響。另一方面，對于案件事實給予不同的法律定性進而適用不同法條，這正是疑難案件的常見情形，而將并不明確的法條作為搜索標準會影響到搜索結果范圍。從穩(wěn)妥全面的角度考慮，將所有可能適用的法條都進行關聯(lián)案件檢索，就會進一步擴大搜索結果，產生難以處理的類案數(shù)量等級。

案例關聯(lián)檢索主要是利用案例之間已經形成的聯(lián)系作為檢索標準，具體還可以細分為對案例要旨、文書語句等進行維度、要素或者標簽的對比匹配，是更加充分地利用人工智能與核心算法的搜索方法。目前北大法寶、法信等案例平臺已經提供了相關服務，并且在不斷改進之中，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但是，該搜索方法目前仍然有不夠完善的地方。例如，多數(shù)案件并沒有形成裁判要旨，自然也無法進行有效比對。再者，基于海量判例文書，進行判例文書或判例相關文本多模態(tài)數(shù)據的分類識別、智能信息提取、信息關聯(lián)等處理的技術尚不成熟。目前判例信息的檢索和抽取主要依靠關鍵詞，即使部分檢索系統(tǒng)加入了自然語言處理和語義分析技術，對于判例中信息的抽取和關聯(lián)、判例與判例之間的信息關聯(lián)的效果都還不是十分理想。[21]166相比于算力和算法上的技術進步，對案件文本進行加工處理的標簽化工作，更加必要卻也更加困難。標簽化不僅是提取案件信息的來源，也是對比和匹配類案的標準?！爱敺ü偈褂肁I 查找相關的法源，并不斷將某些文件標記為相關，AI就會知道應該尋找哪種類型的文件，以更準確地識別其他相關文件，既避免法官在找法過程中的遺漏，又避免無關法律條款的干擾，大大簡化了法官找法的過程?！盵22]118人工智能與大數(shù)據是相互交織、同步發(fā)展的，沒有標簽化的案件信息是初級的、粗糙的大數(shù)據，空有數(shù)量而沒有質量。目前各類案例文本的標簽化程度仍然比較滯后，不僅標簽數(shù)量偏少，而且質量上也是良莠不齊。標簽化嚴重不足的案件文本容易在類案檢索中造成“無的放矢”的結果。對案件最為了解的承辦法官無暇貼標簽，缺少審判經驗、沒有親歷案件的其他人員無法準確地貼標簽，這使得既有的眾多案例之間沒有建立有效關聯(lián)，容易架空案例關聯(lián)檢索方法。

以上三種類案的搜索方法雖各有優(yōu)勢，卻也有著各自的缺陷，需要承辦法官結合案情和自身經驗靈活運用。基于目前類案檢索機制的運行狀態(tài)，法官需要在具體個案的檢索過程中分別嘗試三種檢索方法，并從中選取數(shù)量合適的檢索結果進行分析總結。既然《類案檢索意見》提供了以上三種檢索方法且沒有規(guī)定排序，那么，結合個人情況進行靈活掌握就成為當然的選擇，這種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克服檢索方法的各自劣勢。

在運用搜索方法獲得初步范圍之后，數(shù)據清洗工作也帶有一定不確定性。從數(shù)量上來說，一些省市使用的類案檢索系統(tǒng)試點，已經暴露出在繁簡不同的案件中出現(xiàn)檢索數(shù)量的兩個極端：要么數(shù)量過多占用了法官大量的時間，要么就是基本檢索不出類案。[23]664對于過多的類案檢索結果，法官可以利用“公共問題”“道德話語表達”“司法家族相似”等要素進行反向排除，利用“經驗法則”對剩余案件判斷普遍法律適用指導意義大小，從而排除使用概率極小、數(shù)量極少的不具有普遍性的案件，逆向識別普遍法律適用指導意義案件。[24]45即使有了以上提示，能夠真正限縮至有效的類案數(shù)量范圍，也存在著不少疑問。從質量上來說，搜索到的類案之間還可能存在著不一致甚至相互沖突的情況。對此，《類案檢索意見》第十一條提供了一些判斷標準，包括法院層級、裁判時間、是否經審判委員會討論等因素，并可以通過法律適用分歧解決機制予以解決。該條規(guī)定中的綜合因素也帶有不確定性，引入法律適用分歧解決機制還可能降低類案檢索的必要性，因為類案檢索本身也是為了解決疑難案件中的不一致意見，二者具有一定的可替代性。

除了搜索方法之外，具體操作類案檢索還需要針對特定的數(shù)據庫并對檢索結果進行排序。就案例數(shù)據庫來說，全國范圍內完全統(tǒng)一的數(shù)據庫仍然在建設之中，地方法院在類案檢索的探索中主要還是使用自己建設的數(shù)據庫。《司法責任制實施意見（試行）》提示了類案與關聯(lián)案件檢索的數(shù)據庫，包括“辦案平臺、檔案系統(tǒng)、中國裁判文書網、法信、智審等”，而《類案檢索意見》第三條則限縮為“中國裁判文書網、審判案例數(shù)據庫等”。二者共同強調的都是中國裁判文書網，這也是目前最權威和數(shù)量最多的案例數(shù)據庫，但是，該平臺仍然存在及時性較差、選擇性公開較為普遍、文書信息過度隱匿和敏感信息未加隱匿等問題。[25]125由此獲得的檢索結果也很可能存在問題，遑論其他非權威的案例數(shù)據庫。另外值得關注的問題是，在案例數(shù)據庫中進行檢索時，承辦法官和律師具有不同的權限等級：由各地法院自行建設的數(shù)據庫與待決案件聯(lián)系最為密切，承辦法官具有最高搜索權限；而律師則只能通過公共網絡中商業(yè)平臺建設的數(shù)據庫進行檢索。結合前文強調律師應當在類案檢索中發(fā)揮更大作用，地方法院應當向代理待決案件的律師開放更高級搜索權限。當然，出于謹慎和監(jiān)督的考慮，完全可以用技術手段對律師進行的類案檢索情況實施“全程留痕”的記錄。這種操作既能夠充分發(fā)揮律師的積極性、減輕承辦法官的負擔，又能夠保證類案檢索的數(shù)量與質量。

在運用搜索方法對特定案例數(shù)據庫進行檢索之后，承辦法官還需要對搜索結果進行整理，其中重要的內容是依據特定標準進行排序，以方便對不同重要性的類案予以區(qū)別對待?！额惏笝z索意見》第四條確定了兩種優(yōu)先標準。（1）案件層級標準：指導性案例→最高法發(fā)布的典型案例及其自身裁判的案例→高級法院發(fā)布的參考性案例及其自身裁判的案例→上一級法院及本法院裁判的案例；已在前一順位中找到類案的，無需檢索其后的案例。（2）時間標準：除指導性案例外，優(yōu)先檢索近三年的案例。前一種標準考慮到了不同層級的法院所發(fā)布或裁判的案件具有不同的影響力和效力，后一種標準則體現(xiàn)了對最新司法實踐探索的尊重，都是值得肯定的。

但是，以上確立的兩種排序標準也可能存在一些隱患。從形式上來看，案件層級標準和時間標準呈現(xiàn)出并列關系，二者并非必然一致，在具體檢索類案時會出現(xiàn)矛盾，甚至可能影響檢索說明或者報告的制作，最終仍然有待于承辦法官具體區(qū)分。而且，就案件層級標準而言，直接強調排他性的優(yōu)先順位體現(xiàn)了比較濃厚的行政化色彩，這一點在最高效力的類案——指導性案例中也有所表現(xiàn)。[26]33從比較法的角度來說，普通法中的先例在權威性和影響力方面也與其裁判法院呈現(xiàn)正比關系，但是，這也只是長期實踐中形成的職業(yè)慣例，并未明文規(guī)定[27]71；而直接通過正式文件規(guī)定類案效力與發(fā)布或者裁判法院的等級嚴格相關，則明顯帶有行政化的等級色彩。更重要的是，從承辦法官的角度來說，恰恰是上一級法院或者本院審理案件所體現(xiàn)的“特別法”更加具體和重要。有實證調研顯示，法官在很多時候其實并不太在意全國其他地區(qū)的類案，他們最關心的通常只是其上級法院的類似判決，以至在其上級法院的判決與更高一級的法院或最高人民法院的判決出現(xiàn)矛盾時，會更加傾向于選擇參照其上級人民法院的判決。[28]153換言之，類案檢索的層級排序標準與承辦法官的審判之間存在著“供需矛盾”，加之缺乏細致的追責規(guī)定，其后果很可能是正式規(guī)定所確立的等級化效力順序被處理具體個案的偏好和需要所架空，能夠在類案檢索說明或者報告中起到決定作用的案例更多的是上一級法院或者本院的既有案例，背后支持的理由則是“特別法優(yōu)于一般法”以及“天高皇帝遠”。

搜索方法、檢索范圍及其排序，都是類案檢索具體操作中的基本內容，與該操作過程直接相關的因素則是檢索類案所發(fā)揮的作用或者效力。如果類案檢索結果能夠對解決疑難問題發(fā)揮重要作用，尤其是不可替代的作用，那么，承辦法官就會傾向于克服困難去操作檢索。《類案檢索意見》第九條規(guī)定了類案檢索的效力：檢索結果為指導性案例的，承辦法官應當參照；檢索到的類案為其他案例的，“可以作為作出裁判的參考”。這一規(guī)定首次確認了類案的正式地位，而“可以參考”的規(guī)定卻仍然將多數(shù)類案置于較低的位階，難以有效獲得承辦法官、專業(yè)法官會議或者審委會的高度重視，更難以使得類案檢索的具體操作有著足夠的動力支持。從形式上來說，類案檢索說明或者報告要寫入裁判文書也是困難重重，至多可以依據《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第十三條，作為“與法律、司法解釋等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不相沖突的其他論據”發(fā)揮作用。

四、結語：人工智能介入司法裁判的謹慎探索

無論是在何種司法系統(tǒng)之中，人們有著天然地想要與先前的類似案件進行比較的本性，而類似的判例如何處理，對于公眾對個人行為和當前判決的預判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對法律的一致性和實質正義的追求，致使法律人在裁斷案件時要盡量參照先前判例對類似情況裁決，也即判例構成了正當性檢驗的重要參考。[29]222信息傳播速度的加快使得社會公眾有了更加便捷的途徑去比較類似案件及其處理結果，這一情況也對類案類判、統(tǒng)一法律適用提出了更高要求。

同時，人工智能及其與大數(shù)據的結合也為法官獲知類案裁判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條件，使得類案檢索機制有了硬件基礎。在此機制之下，普通類案開始具有了“可以參照”的效力，類似于普通法系的遵循先例。傳統(tǒng)普通法中有效先例的積累，大多依賴于紙質檔案或者執(zhí)業(yè)律師的經驗積累；而信息時代的類案獲取借助于人工智能有了在速度和質量上的極大飛躍，而且突破了法律職業(yè)的藩籬而被社會公眾廣泛認知和利用。在多地法院試點的基礎上，《類案檢索意見》順應了以上趨勢，正式肯定了類案的效力地位?？傮w而言，該指導意見采取了相對保守和謹慎的態(tài)度，對類案的認定條件、檢索主體、檢索對象和方法等內容的規(guī)定都是比較初步的，與充分滿足審判疑難案件的需要還有一定距離。在理念層面上，《類案檢索意見》的以上總體特點反映了司法者對人工智能介入裁判過程的謹慎態(tài)度。同時，最高法《關于完善統(tǒng)一法律適用標準工作機制的意見》（法發(fā)〔2020〕35 號）對類案檢索機制給予了進一步強調，表明了該機制將持續(xù)具有運作的價值和空間。在目前弱人工智能階段，法官仍然是司法裁判的絕對主體，人工智能技術所發(fā)揮的仍然是輔助作用。隨著案例數(shù)據庫、算法等技術方面的智能化和精準化，以及法官應用培訓和檢索意識的提升，類案檢索機制也可以吸收前述各種建議得以完善，繼續(xù)提升統(tǒng)一法律適用的程度和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