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華，楊 晨

(河南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南 洛陽 471023)

在學術(shù)界，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都有一種傾向：即法國的啟蒙理性應對法國大革命負責，甚至也應對后來的極權(quán)主義承擔一定的責任。同時，在歐洲內(nèi)部，德國人曾嘲笑法國理性過于淺薄，沒有思想深度，因而缺乏大師級人物，對世界哲學沒有深刻的影響力。德國人認為，法國人的思維方式隨意膚淺，天生只適合編寫沒有思想力的小說、幽默段子、簡單的故事或淺薄的戲劇等，要求他們構(gòu)造邏輯嚴謹?shù)男味象w系，則太難為他們了；德國人卻是形而上的民族，他們天生適合構(gòu)筑深奧完美的哲學體系，像康德、黑格爾、馬克思，還有胡塞爾、海德格爾等，無不展現(xiàn)了形而上民族的智慧和思想深度。甚至啟蒙時期的法國知識分子也有類似的認知，以《論德國》著稱的法國啟蒙時期的知識女性斯太爾夫人就認為：“德國人為追求真理而追求真理，……他們在一切問題上都專心致志于沉思默想，……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任何東西合乎他們的想象?！盵1]啟蒙后期的俄國思想家別林斯基則再三強調(diào)，“德國才是現(xiàn)代人類的耶路撒冷”(1)轉(zhuǎn)引自以賽亞·伯林《俄國思想家》(彭淮棟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99頁)?！，F(xiàn)代自由主義思想家哈耶克也認為：“德國成為一個中心，從那里，注定要支配20世紀的那些思想向東和向西傳播?！盵2]可見，推崇德國理性，貶抑法國理性，似乎成為一種時尚。對法國理性，特別是啟蒙時期的法國理性的評價，總是帶有一種負面或苛責的情緒。對此，我們借討論法國啟蒙理性的幾個特征及其思想價值，為正確認知和評價法國啟蒙思想提供一定的參考。

一、法國理性更為關(guān)注現(xiàn)實世界，不喜歡超驗世界之物

啟蒙時期的法國理性觀是指法國啟蒙運動即17世紀中葉至18世紀末期的理性觀，即這一時期法國人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判斷。它通過否定中世紀的生活，克服未啟蒙甚至是黑暗的生活狀態(tài)來證明自己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同時，它標志著要反對此前所有歷史上與啟蒙思想相對立的事物，比如反對偏見，抵制政治壓迫，反抗宗教上、心靈上或精神上的高壓管制，解除來自外部世界或自身而招致的愚昧狀態(tài)。法國理性認為這是它所面臨的最為急迫的任務。因此，法國理性是一種批判的理性，它要對一切事物進行批判，要批判宗教，否定傳統(tǒng)，更新風尚，改變習俗，顛覆舊制度，樹立新規(guī)范。它要對一切進行懷疑和批判，它要提出問題，進行審查、檢驗，不接受任何過去一貫所作所為或所說所想的東西，這已成為法國理性十分普遍的方法。

法國理性繼承了古希臘的邏各斯精神，但對努斯精神相對要冷漠一些。它不太喜歡努斯精神，尤其不喜歡努斯的無限超越性及其對超驗世界或至善價值的不懈追求，認為那是不切實際的，理性應該將注意力聚焦在現(xiàn)實生活上，不能好高騖遠，而應腳踏實地。所以法國理性本質(zhì)上是一種懷疑、批判的理性，它在精神氣質(zhì)或內(nèi)在品格上特別善于懷疑、批判、反思和反省，是一種典型的批判理性。它以理性為最高尺度(實際上，它更青睞的是抽象的原則和原理，也喜歡抽象的價值符號，這是它批判的工具或理據(jù))，主張要對一切進行批判。但這種理性并不喜歡具有嚴格邏輯性的深刻理論，因為那樣的理論既晦澀難懂、空洞乏味，又沒有現(xiàn)實價值和意義。它也不喜歡建構(gòu)完整的哲學體系，更關(guān)注現(xiàn)實社會及其生活，因為理論要反映現(xiàn)實、關(guān)照現(xiàn)實，要在現(xiàn)實中尋找理論的根基，鍛造理論自身；同時又要在現(xiàn)實中檢驗理論的有效性，理論要有先導性，要成為時代的先聲，時代精神的精華，就必須要根植于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中展示自己的現(xiàn)實性和力量。另外，它還肩負著啟迪和教育人民的使命，要通過批判來啟蒙普羅大眾，提倡新風尚，推行新價值，進而創(chuàng)造新文化，革新舊傳統(tǒng)，變革舊的制度、習俗和慣例，并為新社會奠定基礎。法國理性的這種特征既與其形而上思維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也與法蘭西文化和民族性格有直接的關(guān)系。法國理性繼承了古希臘的邏各斯精神和努斯傳統(tǒng)，也在其思想理論體系中竭力地體現(xiàn)這種傳統(tǒng)。因為這種精神和傳統(tǒng)正是古希臘精神的標志，任何背離或偏出都是一種背叛，最起碼是一種異化，這無疑在整個西方哲學中會被視為一種“異端”或“變異”，最起碼意味著要遭遇一定的猜忌。這也難怪，古希臘哲學定下的這些規(guī)范，代表了古希臘形而上學的根本精神和獨特氣韻，如果把它們根除，那就不再屬于古希臘形而上學的根本傳統(tǒng)了，一旦對這種基本精神和傳統(tǒng)有所偏離或淡化，都會使新的理論在內(nèi)在精神和理論氣質(zhì)上發(fā)生根本性變化。因此，古希臘這種形而上的精神和傳統(tǒng)的確是一種極為嚴格的規(guī)范，雖然沒有任何哲學家特此規(guī)定，也沒有任何哲學派別予以頒布，但它們已經(jīng)成為后世西方形而上學家和哲學派別必須遵循的法則。這種法則無疑也是一種紅線和底線，任何背離，哪怕是偏出、修正都會受到極為嚴厲的懲罰，甚至被清理出這一傳統(tǒng)之外。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古希臘形而上學的邏各斯和努斯精神，就如同古希臘形而上學家為后世西方哲學弟子們設定的一個法庭，它極為嚴格地審視著每一個哲學理論，一旦發(fā)現(xiàn)任何背叛、變異、偏離或修正的理論就會立即啟動法庭的庭審程序，并盡快作出判決，堅決予以清除，以絕對拒絕這種理論進入西方哲學的族譜中，它要在西方哲學的最終歸宿上拒斥這種叛逆，就如同把持著進入天堂的大門，徹底將異端拒斥于大門之外，讓異端的歸宿只有地獄。因此，在這種極為嚴厲的懲處面前，任何叛逆者在行動之前，都會思慮再三，謹慎而行。

正是攝于這種威嚴的律則，法國理性盡管同法國人一樣有著天生的浪漫精神和氣質(zhì)，但在古希臘這種規(guī)范面前它并不敢太過放肆，如同一個頑皮搗蛋的孩童，在他極其固守傳統(tǒng)規(guī)范的老爺爺面前雖不敢放肆，但其頑劣的天性無法掩飾，稍有松懈就會立即釋放或顯露出來。法國的啟蒙理性就帶著這種“頑皮”，也可以說，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基因，法國人天性浪漫，喜歡調(diào)情和獨特的格調(diào)，他們的哲學也染上了這種精神氣質(zhì)，對古板和墨守成規(guī)從骨子里面都不欣賞或喜歡。古希臘傳承下來的邏各斯精神和努斯傳統(tǒng)，那種對邏輯的執(zhí)著一念和永不停息的超越性精神實在令其感到乏味和無趣。所以法國的理性不愿追求彼岸世界或者說超驗世界的東西，也不愿為自己的形而上理論尋找一個終極的決定者或靠山，它認為那是不靠譜的事情，因為此岸世界中許多事務還沒有弄清，理性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精力去處置那些不靠譜、無法預知的東西。這樣，源于古希臘的努斯精神和邏各斯精神，在法國理性這里就失去了那種對超越世界或世界的執(zhí)念的精神，也沒有那種對理論的邏輯性孜孜以求的、近乎刻板或苛刻的要求的精神。于是，努斯就沒有了超越性的靈魂，邏各斯也沒有了嚴苛的邏輯性追求，理論的興趣已經(jīng)偏離了古希臘的軌道，開始向現(xiàn)象世界傾斜。法國哲家學笛卡爾也是近代西方哲學的開拓者，本來還保留著古希臘的這種精神，其理論中保留了“天賦觀念”這一超驗世界的真理的痕跡，也就是說，保留了與超驗世界最后接續(xù)的通道(這條通道也存在著瑕疵，因為笛卡爾的意思是說“天賦觀念”僅僅是上帝不知什么時候放在人心里的，他沒有明確說明人的理性如何與上帝的天賦觀念接通，這樣超越的路也是極為晦暗不明的)，而后世的啟蒙哲學家，又堅決地否定了神學和宗教，這就徹底中斷了努斯的超越之路，于是，努斯和邏各斯在這里被轉(zhuǎn)化為對現(xiàn)實世界的批判和審視精神——包括對宗教、迷信的懷疑和審查，對自由、平等、民主價值的訴求，對基于理性原則建構(gòu)一個美好社會的向往等。正因如此，法國啟蒙理性不喜歡高深的理論、深刻的理論探索和復雜的邏輯論證，更不喜歡一味地去追求超越性，對超驗世界尤其不感興趣。對法國理性來說，這種理論品性簡直要它的命，它認為，生活并沒有那么復雜，理論也應簡單明了，不能故作高深、玄而又玄，那會脫離生活，遠離群眾，孤立自己，絕對是出力不討好的事。也因此，德國人認為：“法國人的思維方式輕浮無聊，隨意膚淺；他們天生只適合編編小說、故事、趣聞軼事、(輕)喜劇、通俗喜劇乃至滑稽歌舞什么的。打造堅實而嚴密的哲學體系，那可是他們力所不及的……而萊茵河對岸深沉厚重的德國人則能夠構(gòu)筑輝煌的概念大廈，完美無瑕的形而上體系，例如萊布尼茨主義、康德主義、黑格爾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盵4]6

二、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是建立在批判和反叛的基礎上

法國人則反對德國人對其哲學思想的蔑視，他們強調(diào)哲學上對真理的追求一直存在著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一些哲學家致力于建造高樓大廈，可惜最終它們都會像紙做的城堡一樣轟然倒塌，必然的“先驗的”體系是這樣，而它們多半是德國造；另一些哲學家則進行“鉆探”，盡可能地深入鉆研，以挖掘出某條哲學真理，你站在摩天大樓的頂端有時是看不到這類真理的，他們更傾向于以“經(jīng)驗的東西”為基礎。

毫無疑問，法國人的“挖掘者”要多于“建造者”。然而其各種學說的堅實可靠性并不應因此而受到質(zhì)疑。法國學者瓦萊里在其《現(xiàn)實世界之觀察》中佐證了這種觀點。他認為他們的語言中復合詞的構(gòu)成很少，性數(shù)配合很復雜，詞在句子中的位置不能隨意而定，詞匯量也受到了有意的限制，這一切恰恰使語言的結(jié)構(gòu)更為明晰；再加上人們對抽象定義和精確性的偏好，使得如此眾多的以動詞結(jié)構(gòu)為主的杰出作品被構(gòu)思和創(chuàng)作出來(2)參考Paul Valéry Regards surle monde actuel. Gallimard1945年版序言。。在法國人眼里，這種語言最有力、最獨特、最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其值得贊美的簡潔。以至于法國哲學家柏格森也認為，法語對無論多么深邃、多么微妙的哲學概念都能夠而且應該用大眾語言表達出來。他還認為：“法國哲學家們并非為圈內(nèi)人士而寫作；他們的對象是整個人類。如果說為了衡量他們思維的深度或完全理解他們的思想，就必須成為哲學家或內(nèi)行的話，那么，不閱讀他們的主要作品，不能從中汲取某些營養(yǎng)的人，就不是有教養(yǎng)的人。當這些哲學家需要新的表達方式的時候，他們并不刻意地去創(chuàng)造一些特殊的詞匯，就像別的地方的人們所做的那樣(在一些人工合成的詞語中，這種手法通常會禁錮住沒有被完全消化掉的思想)，而更喜歡靈巧地重新組合常用詞匯，使這些詞匯有了新的微妙含義，以傳達更為細膩深邃的思想。這就是為什么一個笛卡爾，一個帕斯卡爾或一個盧梭——我們單以他們?yōu)槔湍艽蟠笤黾臃ㄕZ的力度和柔韌性，盡管他們的研究目標要么是思想本身(笛卡爾)，要么是情感(帕斯卡爾、盧梭)?！?3)轉(zhuǎn)引自丹尼斯《法國哲學史》(馮俊、鄭鳴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哲學家的自白似乎更清楚地說明了為何法國理性不喜歡玄奧理論、不愿意追尋嚴格的邏輯性的理由，這就使法國理性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批判事業(yè)上，他們認為他們的使命在于現(xiàn)實世界，在于使得現(xiàn)實世界變得更為合理。甚至有法國學者認為，所有的法國哲學家都和笛卡爾一樣有一個共同點：感到自己有義務去流亡，有一種被放逐的感覺。他們把自己放在反對的位置上。笛卡爾在建構(gòu)自己的學說時，有意與同時代的哲學家劃清界限，他甚至把過去變成了白板。因此，法國理性把這種反叛行為、這種獨立意識、這種與時尚和正統(tǒng)理論分庭抗禮的意志作為法蘭西思想的主要特征。“思考就等于說不”，法國許多哲學家都認可這種方式。所以法國理性更愿意舉起理性的大旗，掃蕩現(xiàn)實世界中一切不合理性的東西，由于沒有深刻而又玄奧的理論作為支撐，也沒有對超驗世界，或上帝等神祇的敬畏之心，再加上又篤信理性的偉力，這就使他們徹底地解放了自己，批判起來沒有任何顧忌。當然，這也會使其批判缺乏深刻性，因為他們的理性或理論本身就不深刻，并且他們也不追求深刻，只要鋒芒所向能切中目標就行。因此，舊制度、傳統(tǒng)、習俗、慣例、宗教神權(quán)、世俗王權(quán)等都成為批判理性追逐的對象。

對法國啟蒙理性而言，反對成規(guī)，反對強迫自己或反對“他人”真理的不合群性應成為哲學家最基本的意識，因為他們堅信前人創(chuàng)造的東西包括真理等從根本上都是充滿謬誤或偏見的，需要與他們及其創(chuàng)造物進行斗爭，同所有封閉的、排他的機構(gòu)、意識形態(tài)和行業(yè)工會進行斗爭，會使哲學家得到啟發(fā)和解放，但也會因理性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而彼此產(chǎn)生巨大的分歧，以至于哲學家之間也會相互攻伐，也會招致各方的圍剿。從歷史上看，幾乎所有法國偉大的思想家至少都有一次受到過裁決，這種裁決來自索爾邦、政府、議會或法蘭西學院等機構(gòu)。他們的作品或被查禁，或被焚毀。然而哲學家的批判還是產(chǎn)生了巨大的效果，曾經(jīng)如此殘酷壓制過他們的舊制度轟然倒塌，大革命取得了勝利。盡管哲學家的批判精神過于理性和抽象，但它們同樣具有采取有效行動的意識。法國大革命的發(fā)生就是一個明證，正是思想家們的懷疑、批判和哲學論戰(zhàn)引發(fā)了這場地震。

三、法國理性從批判轉(zhuǎn)向建構(gòu)普遍的意識或理論

事實上，18世紀法國思想家的理論與這一時代的正統(tǒng)觀念有著較大差異，甚至正相反。它們無疑出自對現(xiàn)實社會惡劣現(xiàn)象的批判和反省：在這些思想家看來，整個社會日益沉淪，封建王權(quán)和宗教神權(quán)不僅侵害人民的平等權(quán)利，禁錮人的自由，而且還在思想和精神上敗壞人的心靈；過去傳承下來的制度也只是特權(quán)階層和教士們的護身符，對人民則是一種沉重枷鎖；至于與之密切相關(guān)的習俗、慣例和文化傳統(tǒng)不過是維護這種等級社會的隱形工具，它們共同編織成了一個無所不在、甚至嵌入人精神和靈魂的大網(wǎng)，任何人都無法逃脫。所以思想家極其厭惡這種等級制度，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習俗、慣例、文化傳統(tǒng)，認為整個社會的機體都已被敗壞，必須從頭到尾來一個徹底的變革或革命，才能重構(gòu)一個美好的社會。然而，改造社會是一個巨大的工程，不僅思想家們不具備這個能力，即便是政治家們要進行如此規(guī)模的改革，從制度到習俗、文化傳統(tǒng)，再到精神和心靈，無論如何，都是在極短的時期內(nèi)無法完成的，必然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而且也只有少數(shù)幸運的擁有天才的民族才有可能。盡管法蘭西民族不乏天才，但這個民族才能卓越的人大都集中在藝術(shù)、文學和抽象思想的領域，這些領域似乎耗盡了這個民族在政治和社會領域的才能，于是藝術(shù)家、文學家和思想家開始涉足這一領域，他們通過沙龍文化又把這種興趣和愛好傳播到整個法國，使得法國人都變成了熱心參與政治和社會問題的人。同時，法國人在其悠久的歷史中又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民族性格，既熱愛理性沉思，又充滿豐富的情感和幻想，更喜歡沉迷于天馬行空的空想，這種矛盾的性格使他們極易陷入理性與非理性的矛盾沖突中。不過，無論是思想家，還是文學家、藝術(shù)家，他們都沒有治理社會和管理國家的政治智慧，更沒有治理國家的練達的經(jīng)驗和技藝，只是通過理性和激情來設想社會的理想藍圖，當然，他們能夠借助的也只有抽象的理性原則(如自然法、平等、自由、權(quán)利、博愛)和充滿幻想的社會改革方案，他們試圖與過往的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劃清界限甚至徹底決裂，他們堅信這些理論的有效性——因為這是基于理性原則而建構(gòu)的，具有天然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就像基督徒對圣經(jīng)的篤信一樣毋庸置疑。

縱觀古今人類教育史，還沒有哪個民族敢把教育后代和人民的事情全部委托給哲學家或思想家。因為社會是一個極為復雜的系統(tǒng)，它固然需要哲學家審慎冷峻的思考，也更需要能治理社會的沉穩(wěn)練達的職業(yè)政治家、法學家、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以及擁有社會所需各種技能的人才。完全由哲學家和思想家教化出的人是令人恐懼的。歷史上的柏拉圖曾經(jīng)嘗試過這種模式，但從未成功過。即使如此，在柏拉圖的哲學園里，也還是進行著多元化的教育，比如數(shù)學、音樂、體育、政治學等等。而法國創(chuàng)造了真正由哲學家和思想家開展教育的模式，這也許是造就法蘭西民族特有的文化和民族性格的原因，也是近代資產(chǎn)階級大革命發(fā)生在法國的原因，甚至它還塑造了法國革命的特殊風貌。所以托克維爾說：“大革命正是本著卷帙浩繁的評論治國的抽象著作的同一精神進行的：即本著對普遍理論，對完整法律體系和精確堆成的法律的同一愛好；……遵循邏輯法則，依據(jù)統(tǒng)一方案，一舉徹底改革結(jié)構(gòu)……”[5]

因此，法國思想家確實具有普遍意識或者說更喜歡尋求普遍意識即抽象的原理和原則。盡管后世的人們對這種普遍意識給予了不少負面評價，但它自有其好處。首先它畢竟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反思，而不是出自神圣世界或超驗世界的東西；其次，思想越抽象就越容易說服人?！氨R梭已燃起上千人的熱情，邊沁主義才說服了一個人。”[6]因此，政治理論要想廣泛傳播，就必須具備抽象性和普遍性，即某種程度的普遍性和抽象的理論基干，而不能涉及具體，無論怎么看，似乎都能解釋現(xiàn)實，唯此才具有思想支配力，也更能招致人們的喜愛和信服；再次，傳播這些理論的人不僅有哲學家、思想家，還有人們喜歡的作家，他們的作品更親近普通民眾，也更易于傳播。對他們中的任何人來說，對這種意識的解讀并不總是一樣的。但是他們所有人都具有“對抽象性真理的信仰”；人們不應把這種信仰與對“超驗”的喜愛混為一談，后者是萊茵河彼岸的思想家們的專利和珍寶。法國人不喜歡某種脫離物質(zhì)現(xiàn)實的、處在一個本體的而不是現(xiàn)象世界內(nèi)的超驗形而上學。他們認為實證精神應該壓倒形而上思辨，壓倒“烏托邦式”和“非持久性”的形而上學。所以法蘭西哲學家具有真正的“恒量”。人們可以從其“清楚明白”和“明晰性”入手，這些特性始于笛卡爾，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初葉的柏格森、布特魯和布羅代爾等人身上。法國的語言和文化特征一直拒絕晦澀難懂的“行話”式專用術(shù)語、故弄玄虛以及講究“依照哲學慣例”的語言。法國理性依照其形而上的傳統(tǒng)總是優(yōu)先考慮維持順序、邏輯乃至簡潔性。對“母語”的偏好、對簡易的“嚴密論證”的刻意堅持以及對任何玄奧晦澀的排斥，使得法國理性可以這樣界定自己：它是一種極為開放的“沉思的人道主義”，超越了唯理論和經(jīng)驗論、唯心主義和實在論之間的紛爭。盡管18世紀的思想家傾向于唯物主義一方，但我們還是要說，法國理性深深地打上了精神論的烙印。法國理性的另一大衡量是對均衡思想的追求，其精細的安排既遵循幾何學意識，又遵循完美意識。這種形而上思想拉近了它與法國著名的“法式園林”之間的距離，兩者都來自同一靈感。

四、法國啟蒙理性的意義

法國啟蒙思想的上述特征，使得它能夠?qū)Ｗ⒂诂F(xiàn)象世界的思想活動，將古希臘的邏各斯精神和努斯精神運用于現(xiàn)實世界中，針砭現(xiàn)實的不合理性，批判宗教、迷信，鼓吹啟蒙價值，宣揚理性和科學，提倡社會進步史觀等等，取得了一系列思想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點。

首先，它為新社會奠定了思想基礎。法國理性的特征使它遠離了深奧晦澀的形而上學理論，不再追求超越性或超驗性的至上理想或絕對信念。比較而言，它更喜歡簡潔但又不乏普遍性的抽象原理和法則，喜歡利用這些法則比如自然法理論來審視現(xiàn)實社會。盡管它不喜歡形而上的理想或至善的信念，但它同樣對理性的理想感興趣，并習慣于用理性的理想和啟蒙理性的普遍性價值來關(guān)照現(xiàn)實、批判現(xiàn)實。對它而言，現(xiàn)實的存在才是它應該關(guān)注和用力的地方，況且現(xiàn)實已經(jīng)到了需要理論引領、并已經(jīng)產(chǎn)生理論的時候，應該鼓起斗志向舊制度、舊社會的一切發(fā)起沖鋒。為了建構(gòu)一個符合理性理想和價值的新社會，啟蒙理性應在時代的呼喚中展示自己的力量，向一切不符合理性的東西發(fā)表戰(zhàn)斗的檄文，唯有摧毀舊世界的一切，才能為新社會的建立奠定基礎。這就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到來奠定了思想基礎。

其次，它極大地傳播了啟蒙的價值。批判理性是其最好的武器，也是它指陳社會弊端、喚醒民眾、開啟民智的有力工具。通過理性的批判，人們可以掃除偏見所認可的習俗和法律；有助于使家庭德行得以普及，增進家庭的幸福；有助于促進教育的進步，啟迪心靈。因此，批判可以使啟蒙的價值如平等、公正、自由等得到最大程度的彰顯，并深入人心。這種對公正和善意的臣服和接納，恰恰是消除了一種對立——消除了最活躍的、最難以壓抑的自然傾向與人類義務或社會利益雙方之間的極其危險的對立，由此掘斷了種種不正義、殘酷和罪行的根源，從而使啟蒙的價值深入人心。

其三，它肯定了民主和平等思想。法國啟蒙運動從根本上講是民主性質(zhì)的運動，是一種有利于普通民眾的文化。啟蒙思想家對民眾進行理性的啟蒙教育，鼓勵人們獨立思考，關(guān)注自身在社會中的地位，并要關(guān)心他人。這個運動依據(jù)的是社會性這一思想，最美好的社會制度問題是其關(guān)注的中心。法國啟蒙思想的平等觀念激動人心，它要求人們不僅要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且在法律、在他人面前也要一律平等。這種平等盡管是形式上的，但對資產(chǎn)階級法律秩序來說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了。

最后，法國啟蒙思想家以啟蒙民眾為使命，反對宗教和迷信。它抵制宗教狂熱、宗教偏見，反對欺騙、愚弄人民，反對封建迷信，倡導科學精神，鼓勵人們獨立并勇敢地運用理性，修正錯誤，促使人們走上真理之路。因此，一位英國學者這樣評價啟蒙運動：“啟蒙運動已經(jīng)被確認為一種人類合理性和人類善行的崇高境界，是一種對進步和人類自我改善能力的信念——雖然還有保留并時有懷疑。啟蒙運動被普遍理解為是主張所有人有權(quán)由自己而不是由他人來決定自己的命運，主張(差不多是同樣的意思)每個人盡可能地過自己的美好生活，不由得神諭來幫助或妨礙?！鳛橐粓鲋亲R運動，啟蒙運動也促使了一些學科的產(chǎn)生——經(jīng)濟學、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和道德哲學的某些分支。這些學科指導著我們的認知，并試圖約束我們今天的生活?！盵7]當然，法國啟蒙思想家的思想并不是一致的，在很多方面眾說紛紜，甚至是正相反的，但他們確實存在一些共同的觀念，即理性的原則、理性的批判、普遍的人性三原則。另外，還有對理性方法的絕對信仰以及對烏托邦著述的迷信，相信“存在著某些普遍的真理，它對無論何時何地的所有人都是真實的，而且這些真理就體現(xiàn)在普遍的法則之中”[3]33。

這些思想無疑具有進步價值，也是法國啟蒙思想最引人入勝之處。盡管人們對其評價各異，但法國啟蒙運動一再引起關(guān)注和爭論，甚至不斷有人研究法國啟蒙，都說明它仍是激勵人們思考、反思人們行為的一面鏡子，無論這面鏡子顯現(xiàn)的是何種形象：丑還是美，惡還是善，真還是偽，人類思想的偉力都在昭告人們：不能輕視這些看似咬文嚼字的思想家和哲學家，他們是最易被忽視的群體，但其思想的威力一旦被激活并爆發(fā)，必將掀起滔天巨浪，甚至會毀掉人類一切現(xiàn)存價值和理論體系，它在沉寂時所孕育的巨大能量，是巨大的為惡為善的力量，它是人們未曾識破的人類立法中的佼佼者。這就是法國啟蒙思想帶給我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