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敏
古人相信靈魂(psyche),今人把它變成了“心理”,因此有了心理學(psychology)這門新鮮的學問,好比“美學”(aesthetics)之于“感覺”(aisthetikos)。靈魂與心理不同,前者整全而永恒,后者瑣屑而易逝。萬物都可能有靈,卻并非每一件東西都有心理活動。人和動物相去甚遠,要之便在于靈,但每個人的靈魂差異非常大,而不像心理或精神一樣,乃是普遍均質的(homogeneous),即國人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如果不講靈魂,人和動物之間就沒有多大差異了(畢竟動物也有一定的心理活動)。
現(xiàn)代人講自由和平等,認為那是所有人的本性或自然權利,因為大家都有理性,而理性沒有貴賤、高低之分:王公貴族和引車賣漿者流都“分有”同樣的理智,天資卓絕和愚鈍平庸的人都一樣地擁有純粹理性、實踐理性和審美判斷力。但古人就不那么“正確”了,他們雖然在政治上講平等,如isonomia(政法平等)和isagore(同等發(fā)言權),但在靈魂上卻主張不平等,持“性三品說”,宣揚上智下愚不移。我們且不談這種內外割裂所體現(xiàn)出的悖論和虛偽,即不同靈魂的人如何可能在現(xiàn)實中真正平等,我們只關心靈魂究竟有什么不同。
希臘上古神話詩人赫西俄德的“五紀說”記載了前后相續(xù)的五代凡人,是西方最早的靈魂分類學說。黃金種族由天神所造,他們無憂無慮,像神一樣生活,死后變成巡查人間專司賞罰的精靈。第二代是白銀種族,雖有尊榮相伴,亦勉強能享極樂,卻已開始墮落:他們不敬天神,無度強橫,彼此作惡。第三代是青銅種族,大概因好用青銅武器而得名。他們冥頑不化,心如鐵石,可怕強悍,互相殺戮。第四代不以金屬命名,而稱作“英雄種族”,是全部五代凡人中較為特殊的一類,介于神話與現(xiàn)實之間,是為“半神”。他們有好有壞,結局相應地各不相同,大多死后生活在極樂島。最后就是我們這種黑鐵種族,勞累悲哀,不忠不孝,無信無義,缺乏羞恥之心,總會死于非命。
柏拉圖借用這個典故,把人的四種靈魂分為三類,最高貴的金質人適合當統(tǒng)治者,銀質人擔任護衛(wèi)者或行政助手,而農夫和手工業(yè)者的靈魂中則主要是鐵和青銅。前兩類靈魂中已然有金銀,也就不會貪圖人間的金銀,反倒會把自己的一切都貢獻給城邦,否則就變質了。這種人節(jié)制、智慧、正義,屬于董仲舒所說的“圣人之性”,遠高于“中民之性”和“斗筲之性”。這樣的說法似乎是在為外在的等級制背書,但柏拉圖的本意只是想以此來說明靈魂的內在結構:與社會政治一樣,每個人的靈魂都分為三部分,理智、血氣和欲望,分別對應黃金、白銀和銅鐵。這無疑有著高低貴賤之別,但柏拉圖并不否認任何一個層次的價值,他歸根結底想說的是:各安其位,各盡其能,則不僅相安無事,還能共同發(fā)展。
因此,我們不能說某個人身上只有金銀,沒有銅鐵,而是說每一個人的靈魂都是“合金”,只不過配方不同,故而各種元素的含量迥異,才會有形形色色的人。不管我們如何理解人類歷史的“五紀”及其靈魂的內化表現(xiàn),我們都會看到,靈魂有顏色,或金色,或銀色,或青銅色,或黑色。而在《斐德若》的“靈魂馬車”比喻中,靈魂至少也可謂黑白分明。人類社會由不同主色調的人構成,相異而相親;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元素,展現(xiàn)出斑駁而美好的紋章——世間因此才琳瑯滿目,多姿多彩。
在古代,人們相信身心一致,內在的心性必然有外在的表現(xiàn),所謂“相由心生”,即亞里士多德所謂的“體相學”(physiognomonika),也就是可以通過身體來認識靈魂。至少從我們的常識可知,臉色蒼白者、黝黑無光者與長期紅潤者的靈魂應該大不相同。亞里士多德雖然沒有像其先輩那樣直接把靈魂與顏色聯(lián)系起來,卻也在《論靈魂》418b中說“所有的顏色都能致使現(xiàn)實的透明物運動,這是它自身的本性”。顏色與存在物密不可分(《論靈魂》437a),顏色甚至是物體的界線(《論感覺》439a)。因此,如果相信靈魂,則它必定有顏色,而智慧之光也許能讓人看到靈魂潛在的顏色。具有這種能力的人,必然擁有純潔的心靈(nous),從實體的意義上說就具有完全的現(xiàn)實性(《論靈魂》430a16—17)。
與古希臘的“五紀”說類似,中國古人也(更)講究“五”,《黃帝內經·靈樞》所謂天地之間,六合之內,都離不開“五”,而人也可分為五種:太陰人,位北,屬水,黑色;少陰人,位西,屬金,白色;太陽人,位南,屬火,紅色;少陽人,位東,屬木,青色;陰陽和平人,居中,屬土,黃色。黑色靈魂的人貪而不仁,白色靈魂的人嫉妒成性,紅色靈魂的人虛華剛愎,青色靈魂的人頗自以為是,只有黃色靈魂的人平衡而沒有上述問題。如果更為“中性”地看,各種顏色靈魂分別對應陰沉、剛強、陽光、溫柔和誠實。有道之士會望氣知人,能夠判斷每個人靈魂的顏色,懂得其品性,如今看來頗有一些神秘的意味,但也有可能是一種已經失傳的“冷門絕學”。因為在古代,五色、五方、五行、五德、五味、五音等等,相互關聯(lián),彼此應和,共同構成了完整的世界觀。《道德經》第二章所謂“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才是活生生的存在,才是“反者道之動”的真實顯現(xiàn)。
人各有性,也就有不同的靈魂,但其顏色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可以通過教化得到提升,所以孔子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柏拉圖則把哲學視為引導靈魂(psychagogia,《斐德若》261a)的技藝,而諸般政治文教手段,如忒奧格尼斯(Theognis)所指出的,都是重整靈魂秩序的法門。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1264b中對乃師批評得對,神明在靈魂中熔鑄金銀銅鐵時,往往把這些不同顏色和不同質地的“金屬”賦予相同的人,因而社會階層會走向固化,缺乏流動性。而更大的問題在于,靈魂要素的配比很容易出錯,也就產生了“殘次品”。由駁雜色彩或品性構成的世界雖然豐富多樣,如果沒有一定的規(guī)矩和比例,就會一團糟。此外,歲月的侵襲還會讓靈魂脫色、模糊和銹蝕,需要不斷地滋養(yǎng)和維護——哲人和詩人在古代就是負責靈魂調色和養(yǎng)護的匠人(demiourgos)。
可惜,現(xiàn)代人把“靈魂”改造成了“精神”,其目的恰恰就是要撇去或抽象掉包括顏色在內的任何經驗性的東西,從而達到“先驗”的高度,并明確主張“判斷是沒有顏色的”——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甚至把對象(甚至存在)與顏色割裂開了。在古代,靈魂的基礎是“神性”,而現(xiàn)代人所說的“精神”的核心則是“理性”。為了彌補自身的不足,現(xiàn)代哲學只好把理性抬高到神圣的地位,預先假設了理性的全知、全能和全善。但在古代,理性遠遠不是這樣僭越而狂妄,人們深知理性頗為有限,而且它雖能行善,也能作惡,作惡的能力遠高于行善的意愿。人類歷史中的種種悲劇或許都與理性相關,因為理性一旦發(fā)起瘋來,“能力”超群,至為可怕;更可怕的是沒有什么能制止它,讓人只能絕望。
總之,心理、精神和理性都沒有顏色,透明(蒼白)而抽象,因而顯得空洞和虛無,隱然有冥府陰森森的感覺;靈魂則是五顏六色的,煞是好看,就像姹紫嫣紅的婆娑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