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長珍 成素梅 劉梁劍
付長珍(以下簡稱“付”):錢校長,您好!首先要感謝您在2020 年接受《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新設欄目“重啟科技與人文的對話”的訪談。訪談稿《文明新曙光下的科技人文與大學之道》 刊發(fā)之后,學界反響很好。不少學者建議我們把相關內(nèi)容延展深化下去,推動對當下時代重大問題的思考:在中國文明及世界文明的轉折點上,科技改變?nèi)宋模宋哪芊駪獣r而變?人文范導科技,科技能否避免異化?
錢旭紅(以下簡稱“錢”):好,我們就繼續(xù)一起聊聊相關話題。單獨一個人考慮問題不一定能那么深入,而在討論的過程中,在相互的激蕩和啟發(fā)中,平時想不到的問題,可能就突然靈光閃現(xiàn)了。所以我很喜歡這種對話。我今天對話的聚焦點是:文明要發(fā)展,哲學首先要先行。
劉梁劍(以下簡稱“劉”):上次訪談涉及文明、思維、教育等諸多內(nèi)容,核心是科技與人文的關系。就科技重塑人文而言,錢校長講到,量子論有可能給人文社會科學帶來顛覆性的影響。就人文引導科技而言,錢校長特別強調(diào)了倫理的重要性。這里有很多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問題。比如,如果我們把科技與人文的關系聚焦為科技與倫理的關系,那么,我們就需要追問:量子論、量子思維對科技倫理的未來發(fā)展有何啟發(fā)?
成素梅(以下簡稱“成”):我很高興參與這次訪談??萍寂c人文的關系是多方面的,就當前而言,隨著第四次技術革命的深化發(fā)展,科技與倫理的關系越來越成為顯學,不再是學者書齋里的學問,而是已經(jīng)成為治理規(guī)范。比如,2021 年底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193 個成員國發(fā)起簽署首份“人工智能倫理全球框架協(xié)議”,發(fā)布了《人工智能倫理問題建議書》 ,我國科技部在2021 年9 月發(fā)布了《新一代人工智能倫理規(guī)范》 。在我們關注科技與倫理問題的背后,更基本的問題之一或許是思維方式的轉變。不同的思維方式對同一問題可能會提供不同的解決方案。如果說,工業(yè)文明的思維方式是建立在經(jīng)典自然科學基礎上的思維方式的話,那么,從工業(yè)文明到智能文明的思維方式之轉變,可能需要從量子理論的發(fā)展中去尋找。
錢:我們今天的文明幾乎百分之九十都是基于量子論的,但是,大多數(shù)人“日用而不知”,并不知道量子論對我們生活的巨大影響。普朗克在1900 年提出量子論,20 世紀二三十年代又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量子論。雖然一百多年過去了,但量子論比其他理論難,不容易普及。我跟潘建偉院士講過一個觀點,他很贊同。中國現(xiàn)在能夠教量子論的人和能夠講量子論的人,按人口比例來說遠遠低于20 世紀80年代。那個時候,剛剛改革開放,人們愿意接受新鮮事物,哪怕是看起來“稀奇古怪”的東西。
成:是的,20 世紀80 年代以來,許多量子物理學家的論著被譯成中文,為我們帶來新思想和新認識。華東師范大學七十周年校慶之際,在《哲學分析》 雜志發(fā)表了《量子思維宣言》 。宣言的發(fā)表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有贊賞的,也有批評的。有些批評者可能混淆了量子論和量子思維,同時對量子論也不是很了解。因此, 開展量子科技的科普工作非常重要。
付:量子論確實不好理解。它在很多地方“匪夷所思”,挑戰(zhàn)人們的日常理解,有悖于我們的常識,甚至不合邏輯,所以就“不可思議”了。波粒二象性,波意味著彌散于無限的空間,粒子意味著集中于空間的某一處,既是波又是粒子,這已經(jīng)有些難以想象了。兩個量子糾纏的光子被遠距離分開仍然能夠保持糾纏狀態(tài),仿佛像“心靈感應”一樣,那就更不可思議了。
劉:我國的“墨子號”量子科學實驗衛(wèi)星已成功實現(xiàn)了衛(wèi)星和地面之間的量子通信。這說明,不可思議的量子論行之有效。有意思的是,先秦時期的墨子提出檢驗言論是非的“三表”,即三個標準,所謂“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最后一個“用之者”強調(diào)學說付諸實踐所達到的實際效果。從“用之者”來看,量子糾纏是存在的。
錢:比起量子力學,人們對牛頓力學的接受就容易多了。四百年前產(chǎn)生了牛頓力學,一出來就很轟動,轟動之后人們馬上就接受。因為很多人都接受了,沒有什么人敢提出異議。那是為什么呢?第一,肉眼所見的和它描述的一樣;第二,這和人的慣性思維也完全一樣。而量子論出來以后,人們卻一直在抵抗,感覺很難接受它。
實際上人們每天都在感受量子的東西。舉個簡單的例子來講,我們怎么看見顏色的呢?眼睛中有三種感光色素視錐細胞,各自對不同波長的電磁波敏感。光線就是一種電磁波,不同的光線打到眼睛當中,激發(fā)出三種視錐細胞不同的活躍度,信息傳遞給大腦,于是我們看見了不同的顏色。這就是一個量子過程。因為我們以前不了解這個過程,我們就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就根本不知道這是量子過程。而且就算懂了之后,我們還是會有抵觸感,不愿意接受它。
我們不能一直說世界都是量子的,至少有一小部分還是屬于經(jīng)典的,如牛頓力學和經(jīng)典統(tǒng)計。但我們往往把那個量子退相干之后的狀態(tài)認為是全部的絕對的真理,把另外一大塊全忘掉了。所以為什么很多人會反感聽到量子呢,因為他們不知道整個框架是這樣的。由量子力學是可以推出牛頓力學的,而牛頓力學是推不出量子力學的,因為牛頓力學是量子力學的一個特例。
成:確實,量子力學與經(jīng)典物理學完全不同。我們通常習慣于決定論的思維方式,似乎這樣才有安全感。玻恩認為,世界本來是概率的,決定論是概論等于1 的一個特殊情況。
錢:所謂的安全感一定程度上就會帶來創(chuàng)造性的減退。我們都是把特殊的規(guī)律看成了普遍性的規(guī)律。這是我們最大的風險所在。
成:前面錢校長講到,量子論本身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我們理解量子論的時候也要注意這一點。我們對量子力學的理解,不能停留在初創(chuàng)時期。當時,普朗克提出的量子概念是特指一個基本的能量單位或一份很小的不變的能量,意指電磁波的輻射不是連續(xù)的,而是一份一份地輻射出去的,這樣的一份能量叫做能量子。但是,隨著量子力學理論體系的建立和量子信息技術的發(fā)展,“量子”概念本身的內(nèi)涵也在最初指最小能量單元的基礎上有了很大的擴展。20 世紀20 年代量子力學形式體系的建立,向我們揭示了微觀粒子具有波粒二象性、量子測量具有不確定性、量子概率具有根本性、量子態(tài)疊加原理蘊含了量子糾纏和非定域性關聯(lián)等令人震撼的新概念和新認知,帶來了第一次量子革命。到20 世紀末,量子力學基本原理的拓展應用,掀起了第二次量子革命。現(xiàn)在,學界普遍將以量子理論為基礎發(fā)展起來的新學科、新領域以及新的方法,以“量子”二字開頭來命名,比如,量子化學、量子生物學、量子通訊、量子算法、量子計算、量子比特、量子哲學等。
錢:對。從1900 年的“量子”到1920 年的“量子”,再到1980 年的“量子”,內(nèi)涵不一樣了。當然,基礎是從普朗克開始的。那時候就打開了一個世界的小亮點,慢慢發(fā)現(xiàn),噢,原來世界是這樣龐大。成老師熟知量子論和哲學,今天有成老師加入,相信我們的交流會進行得更加深入。
付:量子論和哲學之間天然具有密切關系。有一個細節(jié)可以佐證:1913 年,玻爾關于量子理論的三篇重要論文都是發(fā)表于英國的《哲學雜志》 。
劉:海森堡也評價玻爾說:在本質(zhì)上,玻爾是位哲學家而不是物理學家。
成:海森堡在為《玻恩—愛因斯坦書信集》 撰寫的序中認為,科學家的哲學態(tài)度基本上決定了他們研究的高度。我覺得,當代哲學研究有必要從深入到有思想深度的科學家的著作和前沿科學理論中吸取營養(yǎng)與洞見。錢校長倡導運用量子思維來促進教育改革是有前瞻性的。量子理論摧毀了在“連續(xù)性”觀念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理論框架以及傳統(tǒng)認知,帶來了一系列顛覆性的哲學挑戰(zhàn)。在科學史上,還沒有一個理論像量子力學那樣如此徹底地顛覆了我們對實在的傳統(tǒng)認知與理解。在量子領域內(nèi),物理學家需要擴展“實在”概念的含義,才能理解與把握量子理論的實在性。自在實在、對象性實在和理論實在分別構成了三個不同層面的實在,如何理解三種實在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構成量子科學哲學研究的問題域之一。像康德為理解經(jīng)典科學的成功進行哲學奠基那樣,生活在當代的哲學家,也到了需要主動承擔起系統(tǒng)地消化吸收量子理論的歷史使命的時候了。
錢:確實,在哲學層面上,量子論給人類帶來最大的沖擊是對實在世界的認識。觀測者、觀測儀器和觀測對象之間組成了一個相互依存的復雜系統(tǒng)。自在實在、對象性實在和理論實在,三種實在之間是什么關系?《道德經(jīng)》 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就呈現(xiàn)出復雜性了,所以緊接著就是“三生萬物”了。復雜性就是從“三”開始的。在天文學中有一個“三體問題”,這是一個很重要又很困難的問題。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能體會到。為什么《三國演義》 好看?“三”個國之間互動,排列組合,有無窮多的可能性。人眼要能看到光,至少要有三個光子,兩個光子就看不見了。
哲學從其誕生之日起,就不是一門單一的學科。歷史上的哲學大家,無一不是學貫古今、文理兼修。如果說以牛頓經(jīng)典力學為代表的近代科學的發(fā)展,讓哲學從宗教神學回歸了自然世界,那么量子力學的進步,有可能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改變哲學家的思考。如果說在過去的幾百年,我們的科技和哲學一直在被動地跟隨、追隨西方世界,而當今,我們第一次站在了人類科學技術和思想的前沿,并很可能在量子時代站立潮頭,掌握自己的命運。
我們與科睿唯安公司合作進行了中國人文社科的國際化前沿研究,運用大數(shù)據(jù)、智能方法和領域專家集體的融合判斷等建立了“數(shù)智人”模型方法, 此方法的綜合判斷表明,我國在哲學領域與全球同行比較,有優(yōu)勢有弱勢,有差距也有特色,具體見我們的內(nèi)部報告。但有兩點很值得我們共享,并應該加以注意和改進,一是我們目前的哲學研究還比較傳統(tǒng),與快速發(fā)展的科技交叉較少;二是應對和回答重大人類和社會發(fā)展問題較少,離在全球建立中國的話語權,相距甚遠。這一切告訴我們,前路還非常艱難,還遠沒到自我滿足的時候。
付:前面談到,我們不能混淆量子論和量子思維。量子論,或者量子力學、量子理論、量子學說,屬于物理學理論。量子思維則是我們用量子論中的某些術語和觀念來描述一種特定的思維方式、認知方式,而這種思維方式之所以稱為“量子思維”,是因為它是建立在量子力學所揭示的世界觀之上的。我們可以用量子思維處理物理學之外的問題,包括社會科學及人文學的問題。
劉:《量子思維宣言》 強調(diào),量子思維方式是一種具有量子概率性的思維方式,是一種非定域的思維方式,是一種確認事物間存在不可消除的不確定性的思維方式。
錢:我有本書名就叫《未來無限》 ,我們常常被告知,未來是這樣的,如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要我們沿著這條道往前走。但你怎么知道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即便過去事實證明了它是正確的,那也只能說,這在過去是正確的道路。如果你要說,將來這也是唯一正確的道路,誰告訴你的?這話本身就是錯誤的。
成:所以,量子思維的關鍵是樹立一種接受多元的思維方式。運用這種思維方式看問題,自然會看到新的面向,因此,思維方式的改變會激發(fā)出創(chuàng)新活力。在傳統(tǒng)思維方式框架內(nèi)進行改革是難以行得通的,改革肯定是要先打破傳統(tǒng)思維,才能看到問題的本質(zhì)。
錢:我們正身處一個偉大的時代,從“知識就是力量”(培根)走向“思維就是力量”。用華東師大哲學系創(chuàng)始人馮契先生常用的話來說,這是一個“轉識成智”的時代。在這個時代,給我們帶來力量的思維應該首先是量子思維。如果說,過去的一百年,量子學說已經(jīng)顛覆了自然科學技術和工程;那么將來的一百年,量子思維將可能顛覆人文社會科學和藝術。
劉:從量子論到量子思維,有一個問題還需要說明。量子論關乎微觀世界、關乎物質(zhì),量子思維則是運用到人文社會科學,而人文社會科學所對應的是一個由人所組成的宏觀世界。這里是不是有一個跳躍?
錢:微觀世界以量子為主,這個大家都是接受的。但宏觀世界、宇觀世界是不是適用量子力學?從毫厘尺度的宏觀物體到無生命的星球體系,初看起來主要遵循以牛頓力學為代表的經(jīng)典物理學規(guī)律,但實際上,經(jīng)典規(guī)律只是量子力學規(guī)律的特殊情形。從宇宙大爆炸到加速膨脹的星系,這些宇觀客體都符合量子論的基本規(guī)律。和人文社會科學密切相關的是,從單細胞生物到高級哺乳動物,這些復雜的生命體,在相當程度上符合量子論的規(guī)律。盡管有關人腦深處的認知和意識在物理機制上是否嚴格遵循量子論的基本規(guī)律,目前尚無定論,但人類的認知和行動模式相當程度上體現(xiàn)了量子思維的特點。宏觀世界本來就存在肉眼可以觀察的量子現(xiàn)象,生命是一種經(jīng)典與量子交界處的量子現(xiàn)象,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相關研究論文發(fā)表。
我們做一個思想實驗。小孩玩肥皂泡泡,這些泡泡出來后會不斷變形,這是由于風和空氣的影響,即使你認為沒風,但事實是有風的,因為它太微弱你感覺不到眼光壓力。現(xiàn)在我們想象,你的眼光是有壓力的,眼光是波嘛,你看到他人意識的“肥皂泡”的時候,你的眼壓給它造成影響,這個肥皂泡也就因你而變……
劉:社會領域就更明顯了,你看別人的時候……
錢:注視就是一種干擾!所謂的最敏感的東西,就涉及一點。這世界是不是物質(zhì)的?我會認為,世界是物質(zhì)的,但是最小的物質(zhì)是你看不見的,因為無法檢測,它已經(jīng)小到無限之小,小到它既是波也是粒子,既不是波也不是粒子,它無處不在,它也可能無影無蹤,更可能因被測而定域變現(xiàn)、因你而不同,無不是無,真空不是空。那它是不是靈魂呢?靈魂的就是物質(zhì)的,無限小接近“無”的物質(zhì)的就是靈魂的,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精神”。如果我們這么想,視野就可能很不同。
成:普特南是著名的心靈哲學家,他在晚年轉向自然實在論立場時認為,心靈是人的一種能力。這也意味著物質(zhì)和精神的統(tǒng)一。
付:錢校長前面對“三國”的解釋提示了社會領域的復雜性。量子思維提醒我們注意系統(tǒng)的復雜性。社會領域的復雜性,首先就是因為行為主體(agent)的數(shù)量多,彼此間的連接就很多,由此產(chǎn)生各種“社會能”,導致或快或慢、或漸或頓的變化。另一方面,社會領域的復雜性也和行為主體的多樣性有關。行為主體除了個人之外,還包括形形色色、大大小小不同的群體。不同行為主體之間相互作用帶來幾乎無量的可能。當代法國哲學家埃德加·莫蘭就提出來復雜性思維、復雜性倫理,認為一種復雜性科學思維正在形成,倫理調(diào)節(jié)和監(jiān)督已經(jīng)成為科技發(fā)展的當務之急。
劉:我們古人造字也很有智慧。三“木”成“森”,三“人”成“眾”,森和眾都是復雜系統(tǒng)。
錢:對呀,中國古人在造字的時候就有這個特點。恰恰科學上證明了,一到了“三”以后,事物就發(fā)生很大變化。你要研究一個群體,最好的研究方法,就是研究3 個要素。它可能有7 個要素,但你可以精簡而保留3 個。你把這三個研究清楚了,基本整體就有了。我們現(xiàn)在做科學研究的方法,很多都是西方傳統(tǒng)的,叫分解還原模式,分解還原到最基本元素。與這個相對的是采取整體觀的研究方法,用《道德經(jīng)》 的話來說,就是“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你要把自己的手研究透徹,不是把手指切開做單獨地研究再拼起來,而是找到一個整體的原型中最小的部分,如以“爪”觀“手”,然后開始一步步地復雜化。這種思維方式就和分解還原不一樣。
付:這更接近量子思維,看到的是一幅整體主義、有機主義的世界圖景。量子論影響哲學,既表現(xiàn)在本體論上的量子實在觀,也表現(xiàn)在方法論上的量子思維。有怎么樣的本體論就有怎么樣的方法論,反之亦然。
錢:復雜系統(tǒng)是不確定的,量子思維要求我們尊重這種不可消除的不確定性。尊重不確定性,我們就會在理智上、行動上保持謙卑精神和敬畏之心。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人類極容易狂妄,認為我們無所不知。在嚴格意義上,世界是既可知又不可知的。對于一個開放系統(tǒng)而言,不可知的部分可以不停擴展。你擴展了可知的部分,就會知道有更多的不可知。一切你所看到的規(guī)律和你本人也有關系,你需要在與其互動中才能看到。何況事物中存在不少共軛變量,你這個測準了,另一個就測不準了。因此,你不可能全知,更做不到全能。我們經(jīng)典的思維方式認識不到這一點。一個人很容易認為他掌握了真理。你說他狂妄吧,他還一點也不狂妄,而是頑固堅持錯誤并相信自己掌握了真理。面對一個真誠的錯誤者,就很難辦了,你還真沒有辦法。如要他改變觀點,就需要從根本上改變思維方式,讓他的思維工具箱擴容。
付:上次訪談我們也提到科技和倫理的問題。一方面科技對倫理提出了挑戰(zhàn),另一方面科技也需要倫理的范導。人類文明面臨前所未有的變局,在這樣的背景下,倫理學如何面向實踐,面向未來獲得新的發(fā)展動力,這是一個大問題。
錢:面對時代和社會的需要,我們要有敏感性?,F(xiàn)在迫切需要發(fā)展科技倫理。比如,做腦機接口,我們就要搞清楚很多倫理問題:安裝了腦機接口的,是人還是機器?什么時候該裝,什么時候不該裝呢?要是機器失靈了,傷害人了,這算誰的責任呢?又比如,大數(shù)據(jù)時代數(shù)據(jù)最重要,但是,一個數(shù)據(jù)能不能做,能不能拿出來,這是需要經(jīng)過倫理檢驗的,但我們現(xiàn)在沒有這個概念啊。人工智能將來最大的問題也是倫理問題。人工智能對人類本身構成了極大的挑戰(zhàn),那我們倫理學還能無動于衷嗎?目前許多新的國家科研基地,都迫切需要切實的科技倫理學研究。
成:科技越發(fā)展,倫理越重要。
付:從國家戰(zhàn)略需求來看,2019 年7 月,我國就通過了《國家科技倫理委員會組建方案》 。2021年12 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第二十三次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加強科技倫理治理的指導意見》 ,進一步明確了我國科技倫理發(fā)展的目標、方向和任務。針對科技創(chuàng)新可能帶來的倫理挑戰(zhàn),倫理學研究的視野需要拓展和前置,必須前思而不只是反思,要前瞻性地監(jiān)測和研判倫理風險。因此,倫理學的新發(fā)展必須超越純粹規(guī)范倫理的立場,改變理論與實踐嚴重脫節(jié)的狀況,關注人類生存的全球性條件及長遠未來。科技時代的倫理學應該闡發(fā)一種新的責任倫理意識,實現(xiàn)負責任的創(chuàng)新。
成:現(xiàn)在國家倡導科技倫理治理要貫穿科技活動全過程,選題、規(guī)劃、研究、實驗、推廣、應用,各個環(huán)節(jié)都要有倫理在場,確??萍枷蛏啤?/p>
錢:從高校人才培養(yǎng)的角度說,多少行業(yè)需要科技倫理方面的人才啊!將來很多公司,特別是高精尖行業(yè)的公司都需要倫理顧問。高校培養(yǎng)學生,要站在人類文明和國家戰(zhàn)略的高度,要站在最前沿,這樣學生也會有一種崇高的使命感。為此,華東師范大學正在探索卓越學術融合卓越育人的人才培養(yǎng)模式,以對接國家戰(zhàn)略需求、突破瓶頸問題為導向,以促進學生“全面而自由”發(fā)展為目標,尊重學生的多元選擇,多維度觀測、分析、診斷學生不同知識要素、能力要素、素養(yǎng)要素等融合發(fā)展情況,深挖優(yōu)勢潛能,讓追求卓越成為學生內(nèi)在自覺,造就一批“未來領軍型的卓越英才”。
劉:現(xiàn)在CEO 一般指首席執(zhí)行官(Chief Executive Officer),將來也許會出現(xiàn)另一種CEO,首席倫理官(Chief Ethical Officer)。
錢:“首席倫理官”這個提法好。它在將來公司的發(fā)展中,甚至可能和首席執(zhí)行官同等重要。因為往大了說,往往會因為忽略了倫理,造成大量的投資失敗。比如說,一些數(shù)據(jù)不能用,一些技術不能上場。你們真得好好研究。我覺得哲學就要培養(yǎng)首席倫理官,但要從哲學家的高度來予以培養(yǎng)。首席倫理官不能是孔乙己式的,滿口之乎者也,或者張口某某哲學家怎么說,而是能夠直面活生生的時代問題的,像哲學家那樣思維,像工程師那樣操作。
劉:剛才成老師提到科技向善。上次訪談錢校長也強調(diào),我們要研究倫理的人工智能,倫理規(guī)范不應該是外加的或后加的,而應該是提前內(nèi)置于人工智能時代科技之中的。這意味著,對科技的倫理制約力量需要從科技內(nèi)部生長出來。中國傳統(tǒng)儒家關于人的本性,有性本善、性本惡、性無善無惡等不同的說法;對人之性善的理解,也有重視內(nèi)在根據(jù)(善端)和外在規(guī)范(禮義)的分別。如果有人問,科技是本善還是本惡,絕大多數(shù)人憑直覺會說,科技的本性無善無惡,科技的為善為惡取決于你怎么用它。倘若如此,使科技向善的倫理規(guī)范更像是外加的,而不是內(nèi)在于科技的。這樣就有一個難題:如果說,對科技的倫理制約力量是從科技內(nèi)部生長出來的,那么,科技本性就是善的,而不是我們通常直覺到的無善無惡。
錢:上次討論的時候,我舉了一個綠色化學的例子。綠色化學用“綠色”理念重新設計新的路線,取得了一系列成就,使得它在跟傳統(tǒng)化學的競爭中勝出。因此,從傳統(tǒng)化學到綠色化學,這是化學學科內(nèi)在發(fā)展的需要。“綠色”理念的實質(zhì)是一種善待自然,實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共同發(fā)展的倫理要求。如果說,“綠色”理念對于傳統(tǒng)化學還是外加的話,那么,它對于綠色化學來說就已經(jīng)是內(nèi)置的了,如此化學才能長生,實現(xiàn)自身和對象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這里有一個一般性的道理:倫理內(nèi)置的科技將淘汰沒有倫理內(nèi)置的科技。為什么科技越發(fā)展,倫理越重要?因為科技越發(fā)展,力量越大,影響越大,如失誤,則造成的后遺癥越大,所以越需要倫理加以規(guī)范。這是一方面。但最根本的原因恐怕還不在這里,根本在于給人類造成負面影響的科技本身違背了向善的初衷,這種科技最終會被拋棄,自身走向滅亡,無法實現(xiàn)可持續(xù)。說到底,還是因為倫理是科技的內(nèi)在要求,通過為他而實現(xiàn)為己,就像老子所說“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最終實現(xiàn)各方的永續(xù)發(fā)展。打一個比方,家里有個熊孩子,家長教他講道德,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擔心他野蠻生長,長大后對外界做壞事、傷害外界世界?也是,也不是。最根本的還是因為,熊孩子如果野蠻不講道德,他就長不大,至少是不能好好長大,因而作惡而傷害自己,最終被社會淘汰。這樣講道德就成了孩子長大的內(nèi)在要求。社會淘汰。這樣講道德就成了孩子長大的內(nèi)在要求。
付:倫理如何內(nèi)置于科技?錢校長這番話讓我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往前推進了一大步。前面講到“知識就是力量”,這也是現(xiàn)代科技的底層倫理:知識就是力量,人通過知識獲得征服自然的力量,進而通過征服自然為人類的福祉服務。培根在《新工具》 中講過一句話:“科學的真正的、合法的目標說來不外是這樣:把新的發(fā)現(xiàn)和新的力量惠贈給人類生活。”不過在培根的觀念里,人與自然的作用恐怕還是單向度的,人可以作用于自然,肆無忌憚地向自然索取,而自然會不會對人的索取進行報復,那是培根幾乎沒有考慮到的。
劉:那個時代還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人的力量還沒有那么大。
錢:現(xiàn)在就不同了?,F(xiàn)在為什么要綠色發(fā)展?它的底層邏輯就是量子論啊。這個世界都是有感知的、相互關聯(lián)的,它知道你違反規(guī)律,它不能忍受了,那必定要懲罰你一下,對吧?世界是不可分割的,萬物是關聯(lián)的,所以才要綠色發(fā)展。和培根的時代不同,當代科技的底層倫理也要變了。
成:現(xiàn)在是第四次科技革命,智能化時代。人工智能、量子信息、合成生物學、基因編輯、腦科學、再生醫(yī)學,這些技術的發(fā)展都關乎直接改變?nèi)俗陨淼纳螒B(tài)的問題。
劉:能不能這么說:科技不再外在于人的生命本身、人的生存論狀態(tài)本身。因此,科技不得不成為哲學,不得不成為倫理學。英文詞art,既可以表示技術,也可以表示藝術。關于當代藝術,丹托的《尋常物的嬗變》 中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看法:藝術終結了,而且還是終結于哲學。為什么呢?因為藝術史演進為對自身的意識,并在某種意義上成為關于自身的哲學。當然,終結不是停止,終結于哲學的當代藝術仍然在不斷發(fā)展。與之類似,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說,當代技術終結了,而且終結于哲學,因為當代技術已經(jīng)進入人的生存論狀態(tài),不得不發(fā)展出對自身的反身意識。
錢:我們一切科技的目的是為了人類的福祉。這樣還說小了。在更寬廣的意義上,科技的發(fā)展是為了生態(tài)的安全和存續(xù)。這需要特別的智慧,我舉個例子。大家都很關注轉基因問題,因為轉基因食品能不能吃是一個非常直接的問題,民以食為天嘛。在我看來,轉基因與其說是一個食品安全問題,倒不如說是一個生態(tài)安全問題,也是一個倫理問題。轉基因技術改變了植物的基因,被改變植物的基因通過花粉被傳遞到另一個植物上,那另一個植物也被改變了。這是有巨大的生態(tài)風險的。從除蟲的角度來說,因為植物是轉基因的,一般蟲子吃了就會死,那些兩三年之后還沒死的蟲子就“無敵”了,因為它們產(chǎn)生了抗體。結果是,你把蟲子逼到了絕路,最后反而是把你自己逼到了絕路。生態(tài)和社會都是一樣的,當你把自認為的敵人逼到了絕路,實際上也是把自己逼到了絕路。用老子的話來說就是“反者道之動”,所謂“反”就是返回的“返”,你若強制壓迫,它就會加倍反壓迫,甚至更猖狂。那怎么辦呢?如果種植轉基因棉花,那就需要在旁邊種天然棉花。于是一些蟲子就可以避開那些可能會讓他們死掉的轉基因棉花,而轉向吃得比較舒服的天然棉。一邊是產(chǎn)生吃轉基因棉產(chǎn)生抗體而有幸存活下來的幾個“無敵”蟲,一邊是在天然棉花那里找到“避難所”的普通蟲,他們一雜交,那這個蟲子的抗性就上不去。所以必須要留著天然棉花給蟲子吃,即給“敵人”留一條可控的、狹小的活路。
付:這是《道德經(jīng)》 “反者道之動”的智慧,也是“知止”的智慧。所謂“知止”,我想說的是,科技高風險要有一個“止于至善”的智慧。一方面,至善構成科技活動的目的因;另一方面,科技活動也要知道自身的限度,在適當?shù)牡胤街共健?/p>
劉:宋代哲學家葉適說過:“人以止為本,道必止而后行?!睏顕鴺s老師在他主編的《中國哲學史》中對此有一個很好的解釋:這里的“止”,指在道所允許的界限內(nèi)行動(止于道);知所“止”構成了一般的原則,而這一原則又與道相聯(lián)系。
成: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有很多資源可以幫助我們回應科技倫理的挑戰(zhàn)。
錢:“知止”就是量子思維所講的尊重世界不可消除的不確定性,在理智上、在行動上保持謙卑精神和敬畏之心,尊重自然規(guī)律。我們可以利用自然規(guī)律,但不要超出了自然的容忍度,否則它就會懲罰你了。拿社會治理、生態(tài)治理來說,我們只能進行微擾,微擾過了頭就很麻煩,你的微擾要尊重它的基本規(guī)律。以工程論的方式無止境地改造社會、改造生態(tài)是極其危險的。《道德經(jīng)》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就是專門講這個意思。老子為什么會講“弱”?社會的變化、生態(tài)的變化都是靠慢、靠弱來改變的。
成:自組織理論有一個核心觀點:支配系統(tǒng)的是慢變量,而不是快變量。
付:錢校長把綠色發(fā)展、“知止”和量子論聯(lián)系起來,這很有啟發(fā)。我把它歸結為一個一般性的方法論:以量子思維思考倫理問題。
錢:這個我們還需要深入探討一下。倫理學的問題,是人的問題、人如何幸福的問題。不知這樣理解對不對?量子論、量子思維能夠幫助我們重新理解人性的底層邏輯。我推薦兩本書,一本是薛定諤的《生命是什么》 ,一本是彭羅斯的《皇帝新腦》 ,兩位作者都獲得過諾貝爾獎?!渡鞘裁础?認為,生命有關量子力學,生命是處于經(jīng)典規(guī)則和量子規(guī)則的交界處。兩位科學家沃森和克里克受此啟發(fā),提出DNA 雙螺旋結構的分子模型。DNA 中的堿基對以氫鍵維系,而氫鍵是弱鍵。弱鍵用經(jīng)典的方法根本沒辦法理解的。它是可以打開的,又是可以連在一起的;說它是連在一起的,但實際上又是分離的;說它是分離,但實際上又是關聯(lián)的。用量子論的思維就很容易理解。有了弱鍵,才有了我們所說的“自組織”、復制、遺傳等生命現(xiàn)象。生命是量子性的,運用量子化學、量子生物學,很多生命現(xiàn)象就可以得到解釋、把握和預測。《皇帝新腦》 引入量子論來解釋大腦的意識活動。彭羅斯后來進一步主張意識的產(chǎn)生是由于大腦神經(jīng)元內(nèi)微管中的量子振動。如果彭后來沒有拿到諾貝爾獎的話,別人會認為他神神叨叨,是個瘋子。
付:人有身心兩個基本面向,DNA、大腦神經(jīng)分別觸及到了身與心的底層。這顯示出,科技倫理可以為思考倫理問題提供新的基礎,甚至可以說,科技倫理重塑一般倫理學。這一點非同小可。按照通常的看法,科技倫理屬于應用倫理,而應用倫理無非是把一般的倫理學理論,應用于具體的場景和特定的問題。因此,在倫理學內(nèi)部,應用倫理仿佛處于二階的位置。但是,如果我們認為,科技倫理重塑倫理學,那事情就完全倒過來了。更一般地說,當代應用倫理學,不應是現(xiàn)成的現(xiàn)代道德原則在具體領域的推廣應用,而應是與當代生活世界巨大變遷相應的新的倫理學。
成:前面談到,海森堡評價玻爾在本質(zhì)上是位哲學家而不是物理學家。其實海森堡還表達了一個意思:玻爾讓他認識到,現(xiàn)代自然哲學家的學說要站得住腳,必須每個細節(jié)都經(jīng)受得住實驗的無情檢驗。這個對于如何做科技倫理、以及一般意義上如何做倫理學也很有啟發(fā)。如果說自然哲學主要考察天道的話,那么,倫理學則是著重考察人道。在古代,哲學反思建立在日常經(jīng)驗之上。反思日常經(jīng)驗、辨析日常語言、解釋經(jīng)典理論,這些依然是我們現(xiàn)在做哲學必不可少的基本方法。但海森堡也提醒我們,在科技時代做哲學,除了日常經(jīng)驗之外,科學實驗也是重要的源頭。自然哲學是如此,倫理學恐怕也是如此。一方面,應用倫理學及一般的倫理學思考有必要正視科學實驗的成果。另一方面,科學實驗也為倫理學研究提供了新的途徑。格林(J. Greene)運用fMRI 技術研究道德判斷中的情感因素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虛擬現(xiàn)實、大數(shù)據(jù)、計算機建模、知識圖譜,甚至元宇宙,都已經(jīng)或可能為倫理學研究開辟新的領域。
付:人工智能也構成我們當前思考倫理問題的基本背景。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非常注重人禽之辨,通過追問人和動物的差別來探求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從而甄定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挺立人的尊嚴。在我們這個時代,隨著人工智能(AI)崛起,我們就不得不從人禽之辨轉向人機之辨。人機之辨,情感、同理心是一個重要維度。從儒家情感倫理學的視角來看,單向度的機器人由于脫離親身實踐的倫常關系,缺乏社會生存的經(jīng)驗累積,機器人的情感—只是面臨不同情境的表現(xiàn)狀態(tài),而非實有諸己的情感能力。無論機器人如何“人性化”,都難以建立與生命息息相通的同理心與意義世界。因此,無論奇點是否終將來臨,人類都應該更加關注人的類本質(zhì)和尊嚴,開掘屬人的人性能力和情感獨特性,守護人與機器人的分際與相際。(1)付長珍:《機器人會有“同理心”嗎?—基于儒家情感倫理學的視角》,《哲學分析》 2019 年第6 期,第41—43 頁。通過考察人和AI 的差別重新挺立人之為人的尊嚴,從做科技倫理的角度看,這意味著,倫理基本問題的思考,需要放在科技發(fā)展所帶來的新情境之中去。
錢:人工智能、基因工程、合成生物學等高科技的發(fā)展告訴我們,一個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時代有可能來臨,超人類革命有可能發(fā)生。在此過程中,防止人造物異化、人類自身異化的需求也就愈發(fā)迫切。讓人類成為超越自身局限、地球局限并擁有無限關懷的宇宙物種,就需要人文學的啟明,而倫理學在其中又特別重要,就需要由科技滋生新的“先進倫理學”(Advanced Ethics)。倫理學的根本問題是人,科技倫理也不例外。反思人類,反思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的時代既要重新“為天地立心”(宋儒張載語),也要牢記“圣人恒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道德經(jīng)》 帛書本四十九章),這正是面向未來的科技倫理的神圣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