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煜婧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00)
《雙重人格》作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二部小說,一直以來受到的關注都比較少,有的也多是負面評價。比如認為單純是對果戈理的模仿,再比如別爾嘉耶夫認為《雙重人格》時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一個沒有擺脫多愁善感的人道主義者。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卻一直對這部小說自我評價良好,他在1859年10月寫信給哥哥時表示想修改《雙重人格》:“為什么我要喪失掉最卓越的思想,按其社會的重要性來說是最偉大的典型呢?”①他還在1877年提到《雙重人格》的時候說:“我還從來沒有把任何比這更為嚴肅的思想引到文學中來?!雹谕ㄟ^文本細讀,可以發(fā)現(xiàn)主人公戈利亞德金多次通過言語進行自我確證,這里就隱含著現(xiàn)代主體建構的問題。結合巴赫金的看法與自己的分析,筆者認為之前對《雙重人格》的評價是有不妥之處的,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生涯的主要觀點其實已經(jīng)體現(xiàn)在這個文本里有關現(xiàn)代主體建構的問題中了。本文將從言說、“影身”與敘述者對現(xiàn)代主體的建構,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現(xiàn)代主體建構的反思兩個方面闡述陀思妥耶夫斯基《雙重人格》中的現(xiàn)代主體建構問題。
從文本內(nèi)的被敘述者視域來看,我首先關注到的是言說對自我的建構。恰如巴赫金所言:“我們不是看見這個主人公,而是聽見他;在語言之外我們所看到和了解的一切,都無足輕重?!雹墼谖谋局锌梢钥吹礁昀麃喌陆鹪S多次通過言語對自己進行確證,比如:
“然而我會老老實實地做事!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然而我會老老實實地做事!”
“我是一個缺心眼的普通人,我身上沒有那種花里胡哨的東西……”
“但是我引以為幸的是,我并不因為自己是小人物而感到遺憾?!?/p>
“就這點來說我一向潔身自好,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
“只有去參加假面舞會我才戴假面具,而不是成天價戴著假面具在人前走來走去?!?/p>
“有些人就不喜歡搞歪的邪的,只為了參加假面舞會才戴上假面具。有些人并不認為善于用靴子靈巧地蹭地板就是人的直接使命?!?/p>
“至于公務方面,我看,是找不到可以指責的地方的?!?/p>
“你真是個大笨蛋,真是個窮光蛋——我又偏偏姓這姓!”
“不,我這人就是這種性格,還闖什么呀!要知道,就是這種下三濫作風!膽子小得像母雞一樣。我們呀就會前怕狼后怕虎,沒治!我們就會拆爛污,把好事辦壞……”
“我是無辜的,我藐視敵人。我不是陰謀家,并以此自豪。我純潔、襟懷磊落、為人正派、討人喜歡、對人寬厚……”
“沒有官場經(jīng)驗的窩囊廢,破布頭,布爛頭,好搬弄是非的人,好多嘴多舌的臭娘們……”④
恰如巴赫金所說,“主人公一切固有的客觀品格……全都成了主人公自身施加反應的客體、他的自我意識的對象;而自我意識的功能本身,則成了作者觀察和描繪的對象。”⑤戈利亞德金的言說建構著他的主體,但問題在于,他的言說是矛盾的,就像引文里面他說自己“會老老實實地做事”“并不因為自己是小人物而感到遺憾”,但又否定自己說自己“就是這種下三濫作風!膽子小得像母雞一樣”“窩囊廢,破布頭,爛布頭,好搬弄是非的人”,他對自我的建構在極端肯定與極端否定之間不斷反轉(zhuǎn)。按巴赫金的說法,就是一個是第一種自信的、過分自信的聲音,一個是第二種過分膽怯的、處處退讓、徹底投降的聲音。⑥主要的情節(jié)就是戈利亞德金因為在自己的視角中他人完全否定他的人格,便企圖自己來頂替一個他人,可以看到,戈利亞德金通過言說進行的現(xiàn)代主體建構是分裂的。
其次關注到的是“影身”對主體的建構。巴赫金分析為“戈利亞德金的第二個聲音,不遺余力地拼命標榜自己的自滿自足,以挽救戈利亞德金的面子。這第二個聲音無法與戈利亞德金融為一體,相反在這個聲音中,越來越明顯聽出了嘲諷的背叛的口氣。”⑦但筆者認為小戈利亞德金并不是由第二個聲音發(fā)展而來,而是戈利亞德金無意識地認識到自己并不尊重自己一直所是的樣子,于是希望通過構建一個陰謀、圓滑、在官場上混得風生水起的小戈利亞德金,在與他的對比中把自己構建成更令人欽佩的形象。但問題在于,小戈利亞德金其實也寄托了戈利亞德金潛意識中的愿望,是他希望納入主體建構的一部分,所以二者不能融合也導致了現(xiàn)代主體建構的失敗。
從敘述者視域來看,主人公對自己主體的建構可以說是蔓延到了敘述者的態(tài)度上。在《雙重人格》中,敘述者模仿主人公的語言,并且越來越被拖入了主人公的性格領域,“主人公內(nèi)在的聲音、敘事人和次要人物的聲音以一種奇怪的舞步移動著,時而分開,時而相碰,時而又互相模仿、嘲弄或安慰對方。”⑧于是,敘事便跟隨著主人公的視角在幻覺與現(xiàn)實之間流動,敘事人在態(tài)度和對事情的看法上也并非前后一致,主人公意識的混亂讓讀者分不清何為現(xiàn)實、何為幻覺,權威敘事變得不可信了?!皵⑹鋈怂坪醣蛔约旱闹魅斯。瑹o法退到應有的距離,以便寫出他的行為和活動的整體形象。”⑨敘述人被主人公吸住,也就是說,其實文本并未給讀者提供一個權威的支點,在《雙重人格》文本的復調(diào)多聲部合唱中,清醒的現(xiàn)實敘事被隱蔽了,讀者完全跟隨著戈利亞德金對自己的主體建構去認識小說。但是,這樣的手法也帶來了小說冗長、混亂的問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在此基礎上進行改進,將現(xiàn)實聲音保留了下來,漸漸形成了“幻想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
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雙重人格》中的現(xiàn)代主體建構有什么反思,以及他后期的主要觀點是如何體現(xiàn)在這部早期小說里的呢?
首先,從宗教視域來看,筆者關注到了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都頗有影響的《約伯記》。這個部分受到了王志耕《宗教文化語境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的啟發(fā),他從約伯自遭難后自以為義、對上帝頗有怨言到最終在以利戶的勸說和上帝的感召下順服上帝的故事中提取出了質(zhì)詢與皈依的“約伯結構”,也就是認為“約伯的形象蘊含了信仰的對立統(tǒng)一性,即在痛苦中的質(zhì)詢和無條件的皈依”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信仰是人的根本生存方式,然而理性主義以物質(zhì)現(xiàn)實把人引向?qū)Α白悦鞣▌t”的追求與人類道德的墮落,使人類無法得到救贖,而這種基于先驗信仰的“皈依”則可以成為一條救贖的通道。通過文本細讀可以發(fā)現(xiàn),在《雙重人格》中也存在著這種質(zhì)詢與皈依對立統(tǒng)一的“約伯結構”。狡黠、卑鄙、官場得意的小戈利亞德金實際上是主人公欲望的幻化,他是戈利亞德金認為自己已經(jīng)按道德標準做得達標了,但生活仍然沒有達到他的期待后的質(zhì)詢,是“對信仰的背棄”;而戈利亞德金通過言語和“影身”建構的重視公務、不戴面具、老老實實做事、為人善良的戈利亞德金則是一種先驗的信仰式的道德標準,是“對信仰的皈依”。也就是說,雖然戈利亞德金有種種不滿,但他仍然以這種良善作為潛意識中好的標準。但他的問題就在于他無法排除這種質(zhì)詢與背棄而走上完全皈依的道路,因此無法完成主體建構。而我們?nèi)绻⒁獾酵铀纪滓蛩够诤笪鞑麃啎r期《罪與罰》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伊萬,就能發(fā)現(xiàn)他們最后都達到了這種質(zhì)詢與皈依的統(tǒng)一,而這樣的反思在《雙重人格》里已經(jīng)萌芽了。
就“他人”與“自我”的關系這個視域來看,就如巴赫金所言,小說所要敘述的是戈利亞德金如何擺脫他人而肯定自我。小戈利亞德金被稱為第一個“地下室人”,因為他也是與世隔絕的,比如文中的描寫:
戈利亞德金先生完全沒什么……反正同他毫無關系。
他戈利亞德金就是戈利亞德金,他沒有什么,路很寬,誰都能走,要知道,他戈利亞德金是不會觸犯任何人的。
愛躲在人群中不顯山不露水的那個戈利亞德金先生。
“我就是我,如此而已,別人的事我不管,也不想管……”?
以及文中還描寫他租了馬車遇到同僚和上司時的慌不擇路,都表明他對他人是躲避的,不愿意看到映照在別人眼中的自我,在這樣的情況下“影身”便出現(xiàn)了。最后戈利亞德金因為“影身”的折磨去了瘋?cè)嗽?,也就昭示著現(xiàn)代主體建構的失敗。陀思妥耶夫斯基隱含的反思就是:主體建構不是僅僅是內(nèi)在的工作,盡管我們決定著我們所經(jīng)驗的世界,但我們無法在內(nèi)在的自證中完成主體,而是需要在他人的映照中建構主體。這種與他人隔絕的形象也同樣影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比如:《地下室手記》的主人公生活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罪與罰》的主人公一出場就寫到他害怕見到女房東、一天到晚都在斗室里胡思亂想。這種反思在《雙重人格》里也已開始萌芽。
從自由這個維度來看,文本也涉及了把握自由與絕對自由的問題,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最關注的問題。別爾嘉耶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提到存在兩種自由:一種是最初的、原始的、低級的自由,是選擇善的自由,與惡的可能性聯(lián)系著;另一種是最后的、終結的、高級的自由,在上帝之中、善之中的自由,兩者之間是人充滿了苦難的分裂的道路。?戈利亞德金通過言語來貶低自己,比如說自己是“下三濫作風”“就會前怕狼后怕虎,沒治”“窩囊廢,破布頭,布爛頭”,以及創(chuàng)造出一個“影身”這兩個辦法來假裝他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失去了控制——他無法把握自己的主體自由了,所以一切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就是否定了第一種“行動”或者說“選擇”的自由。陀思妥耶夫斯基否定這種放棄主體自由的做法,認為人應當去把握自由。
而同時,文本也涉及自由的度的問題,也就是:自由需要有與之相適應的限制性力量。就像別爾嘉耶夫說的:“人被給予最初的自由,但自由可以消解自身,走向自己的反面?!?“自由轉(zhuǎn)化為自我意志,轉(zhuǎn)化為人反抗式的自我肯定;自由成為無目的的、空洞的自由,它使人變得空虛?!??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否定這種絕對的自由,認為我們無法在絕對自由的封閉的自我中構建現(xiàn)代主體。我注意到文本中對戈利亞德金離開醫(yī)生辦公室時的描寫:“他從醫(yī)生家的樓梯上下來時微笑著,快樂地搓著手。在樓前的臺階上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感到心情輕松,他甚至真的準備認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蘇珊·李·安德森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中評論戈利亞德金此時“意識到了他的自由”?,可是這樣的自由之后,一切就開始脫節(jié)了;此外,戈利亞德金在宴會上一直受到“發(fā)條”之力的影響,“在同一根發(fā)條的驅(qū)動下(他就是借這根發(fā)條之力不請自來地闖進了別人的舞會),沖向前去,爾后又繼續(xù)向前……”?這種力量也就是絕對自由的力量,是小戈利亞德金的一面,讓主體超越常理去做違反常規(guī)的事。小說最后戈利亞德金終于承認自己可以把命運托付給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代表了對這種絕對自由的放棄。但放棄之后的限制性力量到底是什么呢?這種關于“自由”的思考延續(xù)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后西伯利亞時期的創(chuàng)作,比如《罪與罰》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就做出了絕對自由的恐怖結果。而這方面的反思也是在寫作《雙重人格》時就已萌芽。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雙重人格》中進行現(xiàn)代主體建構,在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第二部小說中他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主體內(nèi)部彼此戰(zhàn)斗的元素,并且對于這樣內(nèi)在化主體建構的方式進行了反思,也就是:未能對信仰達到無條件皈依的、隔絕他者的、絕對自由的主體無法完成真正的主體建構。信仰、他人、自由這些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核心元素已經(jīng)在《雙重人格》中萌芽。
注釋:
①彭克巽:《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藝術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5頁。
②④???(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臧仲倫譯:《雙重人格:地下室手記》,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譯序第2頁,第13、14、25、29、37、65、77 頁,第11、48、57、65 頁,第21頁,第38頁。
③⑤⑦⑨(俄)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巴赫金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頁,第62頁,第288頁,第302頁。
⑥參見(俄)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巴赫金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86頁。
⑧(英)馬爾科姆·瓊斯著,趙亞莉、陳紅薇、魏玉杰譯:《巴赫金之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1頁。
⑩王志耕:《宗教文化語境下的陀斯妥耶夫斯基詩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66頁。
?參見(俄)別爾嘉耶夫著、耿海英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廣州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0頁。
??(俄)別爾嘉耶夫著、耿海英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廣州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4頁,第45頁。
?(美)蘇珊·李·安德森著、馬寅卯譯:《陀思妥耶夫斯基》,清華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