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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jīng)·鄘風·桑中》與上古三月養(yǎng)蠶禮俗

2022-11-24 17:38尹榮方
跨世紀 2022年1期
關鍵詞:養(yǎng)蠶婦女

尹榮方

一、《桑中》“諷刺”“淫詩”說駁論

《鄘風·桑中》是《詩經(jīng)》中的名篇,其全文為:

爰采唐矣,沫之鄉(xiāng)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麥矣,沫之北矣。云誰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沫之東矣。云誰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古今解此詩者多以為寫男女情事,雖說有“諷刺”與“淫詩”等說的不同,但以為寫男女之事則無別,且看《詩序》之說:

《桑中》,刺奔也。衛(wèi)之公室淫亂,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竊妻妾,期于幽遠,政散民流而不可止。[1]190魯、齊、韓三家均無異說。鄭玄《箋》說得更具體:

衛(wèi)之公室淫亂,謂宣、惠之世,男女相奔,不待媒氏以禮會之也。世族在位,取姜氏、弋氏、庸氏者也。竊,盜也。幽遠,謂桑中之野。[1]190

皆明言“衛(wèi)之公室淫亂”以致“相竊妻妾”,后來說詩者少有脫毛、鄭之樊籠者。現(xiàn)代學者以“情歌”說此詩,其實也是認同“淫詩”說的一種價值重估罷了。而有的學者從文化人類學角度解釋此詩,雖得到一些人的認同,但也未必符合《桑中》的詩旨。如郭沫若《甲骨文研究》云:“其祀桑林時事,余以為《鄘風》之《桑中》所詠者,是也……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宮即祀桑林之祠,士女于此合歡。”[2]19-21孫作云《詩經(jīng)戀歌發(fā)微》:“這‘桑中’,我以為即衛(wèi)地的‘桑林之社’……‘社’為地神之祀,但后來也變成聚會男女的所在,與高禖的祭社相混。這或者是因為土地的祭祀是由于農(nóng)業(yè),而原始的種植為女子之事,因此使高禖之祀與土地之祀合起來。總之,桑林之社也是男女聚會的地方……‘上宮’,我以為即指‘社’或高禖廟,古人謂廟亦曰‘宮’?!V小蠈m’,既是‘桑林之社’,那么這首詩的背景,就是在祭祀桑林之社的祭祀時唱的?!保?]294

這種所謂的“男女合歡”的“祭歌”說,謂祭祀時男女合歡可以促進作物成長,乃“原始習俗遺風”。此種解釋不僅未擺脫“淫詩”說的樊籠,而且實在也經(jīng)不起推敲。因為收入《國風》中的這首詩,顯然是進入文明社會之后很久的作品,這一時期,關于男女合歡可以促進作物生長的觀念與習俗,在中原地區(qū)早已蕩然無存,所以不僅此詩不能作如是闡釋,而且《國風》中也絕不可能有與“男女合歡可以促進作物生長”的觀念與習俗相應的作品。

古人或以“桑中”即“桑間”,而“桑間濮上”即所謂亡國之音?!抖Y記·樂記》云:“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编嵭ⅲ骸板?,地有桑間者,亡國之音,于此之水出也。昔紂使師延作靡靡之樂,已而自沉于濮水。后師涓過焉,夜聞而寫之,為晉平公鼓之,是之謂也。”[4]1080《史記·樂書》記載大致相同,唐張守節(jié)《正義》:“昔殷紂使師延作長夜靡靡之樂,以致亡國。武王伐紂,此樂師師延將樂器投濮水而死。后晉國樂師師涓夜過此水,聞水中作此樂,因聽而寫之。既得還國,為晉平公奏之。師曠撫之曰:‘此亡國之音也,得此必于桑間濮上乎?紂之所由亡也?!保?]1183,①

靡靡之音出自水中,這是一個奇幻的神話故事,關乎昏君商紂及其音樂。且不說此傳說的真實性如何,即使真有這種靡靡之音的存在,也未必與《桑中》詩有什么關系,所以清代學者陳啟源指出:“《樂記》既言鄭衛(wèi),又言桑間濮上,明屬兩事。若桑濮即桑中,則桑中乃衛(wèi)詩之一篇,言鄭衛(wèi)而桑濮在其中矣,何煩并言之耶?!保?]127說得很有道理,在《禮記·樂記》中,鄭衛(wèi)之音與“桑間濮上”之樂是分開而言的,兩者不能等同。所謂亡國之音的《桑間》,是殷紂之樂,與作為《詩·鄘風》的《桑中》沒有關系。

雖然《桑中》似乎很早就被解讀成淫詩了,如《左傳》成公二年(公元前589年)載申叔跪?qū)ξ壮贾栽唬骸爱愒?。夫子有三軍之懼,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將竊妻以逃者也?!背壮加懈`夏姬之行,故申叔跪說他有“桑中之喜”。似申叔跪亦以《桑中》為竊妻淫詩。然據(jù)《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公元前544年)載,吳國公子季札在魯,魯人“為之歌邶、鄘、衛(wèi)。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7]1166孔子也說:“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保?]345但是《桑中》所用樂,必非桑間濮上那樣的靡靡之音,而是雅樂。《桑中》用雅樂,有學者因此認為《桑中》所表述的感情不會違反禮義,如惲敬《大云山房文稿》卷三云:

東萊呂氏曰:“鄭康成曰:‘濮水之上地名桑間,師曠所言亡國之音于此水出焉?!渡ig》乃紂樂,非《桑中》之詩也。’”惲子居(惲敬字子居)讀之而嘆曰:“吾于《桑中》,見所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者焉。云誰之思,思也;期我乎桑中,思乎期焉;要我乎上宮,思乎要焉;送我乎淇之上矣,思乎送焉……《國風》,言情之書,非紀欲之書也?!保?]657

呂祖謙(東萊呂氏)即謂《桑中》必雅樂,是則然矣。惲敬以為《桑中》乃至《國風》都是言情之書,而不是紀欲之書,強調(diào)《桑中》詩的“發(fā)乎情”而又“止乎禮義”的特點,與傳統(tǒng)的“淫奔”之說大相徑庭。但惲敬仍以為此詩陳述的是男女情事,此未必然也。一男子而忽思孟姜、孟弋、孟庸,如何符合禮義!所以惲敬之說也實在難以教人信服,這說明他其實也并未真正讀懂此詩。

清代極富疑古精神的崔述論《桑中》時也駁斥《詩序》說:“《桑中》一篇,但有嘆美之意,絕無規(guī)戒之言。若如是而可以為刺,則曹植之《洛神賦》、李商隱之《無題詩》、韓偓之《香奩集》,莫非刺淫者矣?!保?0]145細玩《桑中》詩意,確如崔述所言,“但有嘆美之意,絕無規(guī)戒之言”。呂祖謙、惲敬、崔述等對本詩發(fā)乎情而又止乎禮義的體認主要基于《詩經(jīng)》為雅樂的性質(zhì)。然他們似又并未否認《桑中》關乎男女情事,所以他們解讀《桑中》文本,歸結(jié)為作者的想象,而非事實上的陳述。然則作者嘆美的真是某男與三個貴族婦女之間的情事嗎?這是本詩的關鍵所在,詩所流露的情感明明是嘆美,如所嘆美、想象的竟是“竊盜妻妾”之事,這無論如何叫人難以理解,也是不大可能的,于是代他人立言諸說出焉。作者以為,造成這種解說困難的當是對本詩詩旨的誤讀。

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保?]39如《桑中》一詩,真如《詩序》所說后人大多相承的是“衛(wèi)之公室淫亂,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竊妻妾”,則何來孔子“思無邪”之說呢?詩三百,篇篇有歧解,古人甚至有“詩無達詁”之說,說明三百篇中的詩篇常遭人曲解。千百年來,《桑中》被曲解的程度之甚,更是其他詩所不及的。且讓我們對《桑中》重作解讀,以還《桑中》這首名詩的真面目。

二、“期我乎桑中”與上古季春婦女養(yǎng)蠶之俗

《桑中》實無關乎男女情事,而是描述衛(wèi)地貴族婦女季春養(yǎng)蠶之事。“爰采唐矣,沫之鄉(xiāng)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爰采麥矣,沫之北矣。云誰之思,美孟弋矣……爰采葑矣,沫之東矣。云誰之思,美孟庸矣。”采唐、采麥、采葑而思孟姜、孟弋、孟庸的人,前人謂為此詩之主人公,也即詩之作者,囿于某種思維定式,以為此主人公即作者必為男性,《詩序》以為是世家貴族。但以為此詩作者為男性貴族,且自述與孟姜、孟弋、孟庸這些貴族婦女有染者,有殊難解釋之處,如徐文靖《管城碩記》卷六指出:《桑中·序》云:“刺奔也?!敝熳釉唬骸按艘颊咦匝云渑c所思之人相期會迎送如此也?!薄粢詾橐颊咚宰?,則將顯然告人曰:“我思誰人,既淫姜姓之長女,又淫弋姓之長女,又淫庸姓之長女,而皆與我相期送?!笨蛛m淫亂無恥者,未必恐人不知其淫也。況《序》曰“相竊妻妾”,既竊矣,而又何以告之哉[9]656?安有禮制時代,有男子公開宣揚與貴族女子有染,并形之歌詠,到處傳唱的!恐怕再無恥的人,也不會將自己的丑行公之于眾吧。徐文靖對朱子等“作者自言”說的駁斥應該說非常有力。

大約是因為看到“淫奔者自言”說的絕不合理,后世出現(xiàn)所謂“全詩首尾若代其人自為敘述,作詩者無與焉”(《韞山堂文集》)的說法[9]656。方玉潤也說:“賦詩之人既非詩中之人,則詩中之事亦非賦詩人之事,賦詩人不過代詩中人為之辭耳?!保?1]160

將作詩者與詩中主人公分開,是以詩中主人公的“淫奔”“無恥”為認識前提的,是代為“淫奔”“無恥”者立言,這不是將自己也置于淫奔、無恥者的地位嗎?這種說法的站不住腳,也不待多言。

大約是洞察前人說法的難以成立,程俊英認為此詩是作者寫想象中的情人:“這是一個勞動者抒寫他和想象中的情人幽期密約的詩。他在采菜摘麥的時候,興之所至,一邊勞動,一邊順口唱起歌來?!保?2]85這個說法也未必合理,大聲歌唱與想象中的不同女性約會,這會給歌唱者帶來怎樣的后果!很難想象禮制時代會出現(xiàn)這樣的歌唱情景。再說孟姜、孟弋、孟庸顯然是當時的世家貴族女子,與所謂男性勞動者恐無關聯(lián)。

我們詳味此詩,以為此詩之主人公不必是男性,當為女性。前人錯解此詩,當是某種思維定式所致。承認作者是女性,而謂作者自言,則此詩主旨煥然可通。首先采摘是婦女的職守,如《詩·周南·關雎》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周南·卷耳》之“采采卷耳”,《召南·采蘩》之“于以采蘩,于沼于沚”,《詩·小雅·采綠》之“終朝采綠,不盈一掬”。主人公皆為女性。我們以為,《桑中》詩作者為采桑之婦,此婦人在采唐、采麥、采葑時思念孟姜、孟弋、孟庸,是因為她們之間有過共同采桑養(yǎng)蠶的經(jīng)歷。

上古月令類著作,皆謂季春三月是婦女養(yǎng)蠶的季節(jié),《大戴禮記·夏小正》三月:“攝?!邮夹Q,執(zhí)養(yǎng)宮事?!北R辯注:“先妾而后子何也?曰:事有漸也,言事自卑者始?!雹凇对姟め亠L·七月》:“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庇衷疲骸靶Q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禮記·月令》季春:“后妃齊戒,親東鄉(xiāng)躬桑,禁婦女毋觀,省婦使,以勸蠶事。”說的都是古代婦女春天采桑養(yǎng)蠶之事。古代不僅一般勞動婦女,而且貴族婦女亦必躬親蠶事,《詩·大雅·瞻卬》:“婦無公事,休其蠶織?!泵秱鳌罚骸皨D女無與外政,雖王后猶以蠶織為事?!保?]1259這里的“公事”同于“功事”“宮事”,指的就是蠶織之事。《桑中》詩之“期我乎桑中”之“桑中”,指桑林之中,養(yǎng)蠶須桑,采桑是古代婦女季春(延伸到初夏)從事的主要工作,期我乎桑中,謂約于桑樹之林,順理成章。“孟姜”“孟弋”“孟庸”固為貴族婦女,但養(yǎng)蠶時節(jié),貴族婦女與天子諸侯的“躬耕”一樣,有“躬蠶”之舉,如《周禮·天官·內(nèi)宰》有:“中春,詔后帥外內(nèi)命婦始蠶于北郊,以為祭服。”鄭玄注:“蠶于北郊,婦人以純陰為尊。郊必有公桑蠶室焉。”[13]249《春秋榖梁傳》桓公十四年:“王后親蠶以供祭服。”《孟子·滕文公篇》云:“夫人蠶繅以為衣服?!薄稘h書·文帝紀》十三年春詔曰:“朕親率天下農(nóng)事以供粢盛,皇后親桑以奉祭服。”說的都是上古貴族婦女的“躬蠶”事宜。上古貴族婦女的“躬蠶”,從出土的青銅器采桑圖也可窺見一二,故宮博物院藏宴樂銅壺與成都百花潭出土畫像銅壺上的采桑圖,采桑婦女都是“長服曳地,腰間束有環(huán)帶,裳下還有折襞之類的緣飾……應該都是貴族”[14]230。

上古時代,貴族婦女親桑養(yǎng)蠶是沒有問題的?!懊辖泵秱鳌罚骸傲袊L女?!笨追f達《疏》:“列國姜姓,齊、許、申、呂之屬,不斥其國,未知誰國之女也?!泵线疵湘Γ?、姒聲近通用。姜、姒皆當時大姓,于載籍可見者。孟庸之庸,也當是貴族大姓無疑③。

三、“要我乎上宮”與上古“公桑蠶室”之制

詩中“要我乎上宮”之“上”,毛《傳》:“所期之地?!币馑际悄信s會之所。這也是“淫奔”說的自然延伸及想當然之辭,實不足為訓。此“上宮”當為上古“公桑蠶室”之“蠶室”?!断男≌啡拢骸版邮夹Q,執(zhí)養(yǎng)宮事?!蓖跗刚浣庠疲骸皩m,蠶室也。事,謂蠶事。”[15]218《儀禮·昏禮》云:“戒女之祠,夙夜無違宮事?!贝藢m事,即指蠶宮之事?!抖Y記·祭義》說得更為明白:

古者天子、諸侯必有公桑蠶室,近川而為之,筑宮仞有三尺,棘墻而外閉之。及大昕之朝,君皮弁素積,卜三宮之夫人、世婦之吉者,使入蠶于蠶室,奉種浴于川,桑于公桑,風戾以食之。歲既單矣,世婦卒蠶,奉繭以示于君,遂獻繭于夫人……及良日,夫人繅,三盆手,遂布于三宮夫人、世婦之吉者,使繅。遂朱綠之,玄黃之,以為黼黻文章。服既成,君服以祀先王先公,敬之至也。[4]1330

養(yǎng)蠶主要在室內(nèi),上古天子諸侯都有自己的桑田與蠶室,因為要用水浴種,所以“蠶室”都建于河邊,進入蠶室的是“三宮之夫人、世婦之吉者”。這說的是天子“公桑蠶室”的養(yǎng)蠶工作及其禮儀。蠶結(jié)繭后,還要繅絲、染色,做成衣服,天子、諸侯穿著以祭祀祖先神靈。王后等貴婦人養(yǎng)蠶具有示范的意義,是為了奉勸天下之民要重視并投入養(yǎng)蠶之業(yè)?!对娊?jīng)》時代,魯衛(wèi)等國蠶事最盛,《詩經(jīng)·衛(wèi)風·氓》即有“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之句。衛(wèi)國是諸侯國,當然也會有自己的“公桑蠶室”,然則“要(邀)我乎上宮”者,或國君夫人,而被要(邀)者,或是如《夏小正》所說的“妾子始蠶”之“妾”,也即作詩者也。她們在養(yǎng)蠶時節(jié)擔負起了主要的養(yǎng)蠶責任。能夠進入天子“公桑蠶室”的“夫人”“世婦”(指諸侯國夫人)都是經(jīng)過“卜”,也即經(jīng)過特定儀式挑選的“吉者”。能夠進入諸侯國的“公桑蠶室”的或是大夫、士的妻妾,層級有所遞減而已。《桑中》三章末句皆為“送我乎淇之上矣?!泵秱鳌罚骸颁浚??!薄夺屛摹罚骸靶l(wèi)水也。”[1]191淇水在今河南??h東北,“淇之上”謂淇水邊,說明衛(wèi)國的“蠶室”也近水為之。

被選中進入衛(wèi)國“蠶室”(上宮)的婦人,定會倍感榮耀,在“公桑蠶室”,與她打交道的包含了君主的夫人們,這也是《桑中》詩出現(xiàn)“孟姜、孟弋、孟庸”的原因。她們的“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無非是說她們都曾和她相約在桑林采桑,又一起在蠶室喂養(yǎng)蠶寶寶,養(yǎng)蠶及相關的工作告一段落,她離開蠶室時,她們又將她送到淇水邊。共同的勞作讓她們結(jié)下深厚的情誼。在新的養(yǎng)蠶季節(jié)到來之際,《桑中》作者深情地回憶起她曾應邀與國君夫人們共桑蠶事,其樂融融的往事,于是歌詠,唱出這首不朽的杰作。

四、“采唐”“采麥”“采葑”及其時令考索

《桑中》三章起首“爰采唐矣”“爰采麥矣”“爰采葑矣”,是所謂興句,用何物起興,實亦關系到詩旨的表達,所以詩中涉及的植物值得加以考索研究。

(一)關于“采唐”

一章“爰采唐矣”之“唐”,毛《傳》:“唐,蒙,菜名?!闭f得十分簡略。毛《傳》的這個解釋可能來自《爾雅》?!稜栄拧め尣荨罚骸疤?、蒙,女蘿。女蘿,菟絲。”“別四名?!对姟吩疲骸疾商埔?。’”[16]252照《爾雅》作者的看法,“唐”就是“蒙”就是“女蘿”就是“菟絲”,一種植物而有四種名稱。然而毛《傳》似乎并不認同這種說法,明說“唐”是“菜名”,而“菟絲”這樣的攀援性植物是不能食用的。毛《傳》的不以“唐”與“菟絲”為一物,還見之于他注釋《詩·小雅·弁》“蔦與女蘿”時云:“女蘿,菟絲,松蘿也。”也并未將它與“唐”“蒙”牽連,大約毛《傳》作者清楚菟絲非采摘之對象,不能與“采唐”之“唐”混同,所以即使《爾雅》有此說,他也摒棄不取了④。

毛公是謹慎的,他之釋“唐”,取于舊說,又有所不取。然而從他的過于簡略的解釋,我們有理由推測,毛公對“唐”“蒙”究竟是何種植物,大約也是心中茫茫,不知其然的。值得注意的是,鄭玄于此也無箋,他大約對于典籍中的“唐”“蒙”之類植物的解釋,也沒有什么把握。筆者以為,對“唐”“蒙”這類上古植物的解釋,既要取于舊說,又須照顧到《桑中》詩的詩情詩境,才有可能接近真相?!疤啤保盼淖鳌皢啊?,《尚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釋文》:“湯湯,音傷,流 貌。”[17]79則“唐”古 音 必 同“傷”,也 同 于“?!?。“傷”“?!惫彭嵍荚凇瓣枴辈?,早期詩歌皆靠口頭流傳,“唐”(古文“啺”)之本義據(jù)《說文》口部:“大言也,從口。”[18]103非指植物,則此“唐”必某種植物之假音,而“唐”“?!币敉?,則“唐”很可能為“桑”之假音。而“采?!睘樯瞎帕曇娭Z,然則“采唐”,或即“采?!币?。采桑用于養(yǎng)蠶,切合全詩之境。

(二)關于“采麥”

二章“爰采麥矣”之“麥”,毛、鄭皆無解,則此麥,即今稻麥之麥,上古小麥秋種夏收,所謂冬小麥也。《禮記·月令》孟夏之月云“農(nóng)乃登麥”,又云:“毋起土功,毋發(fā)大眾?!编嵭ⅲ骸盀榉列Q農(nóng)之事?!保?]494蠶事起于三月,延伸之四月之后,如漢代崔寔《四民月令》云:“四月立夏節(jié)后,蠶大食?!保?9]31蠶事(含蠶結(jié)繭后的繅絲、染織等)、麥事為同時之事,所以《夏小正》三月于“妾子始蠶,執(zhí)養(yǎng)宮事”后即云“祈麥實”?!抖Y記·月令》“三月”也云:“季春之月,乃為麥祈實?!敝V云:“小滿蠶麥熟?!绷赫衙魈印跺\帶書》:“麥隴移秋(成熟),桑律漸暮?!保?0]86古代有寒食節(jié)婦女采摘麥葉簪于頭上之俗,如1930年上?!冻缑骺h志》,清光緒三十年(1904年)《常昭合志稿》都記載寒食節(jié)婦女簪麥葉之俗。江蘇的無錫也有寒食簪麥葉之俗[21]141。值得注意的是,養(yǎng)蠶工具當與麥有關,供蠶結(jié)繭用的工具叫“蔟”,漢揚雄《元后誄》云:“帥導群妾,咸循蠶蔟?!边@蠶蔟,就是用麥稈等作為材料制成。然則“采麥”,關乎養(yǎng)蠶可知。

(三)關于“采葑”

三章“爰采葑矣”之“葑”,毛《傳》無解,鄭《箋》:“葑,蔓菁。”葑又見《鄘風·谷風》:“采葑采菲,無以下體?!泵秱鳌罚骸拜祝氁?;菲,芴也,下體根莖也。”毛公于此無解,大約是因為《谷風》已有傳?!稜栄拧め尣荨罚骸绊?,葑蓯?!泵秱鳌芬皂氠屳祝蛉∽浴稜栄拧?。鄭《箋》:“此二菜者,蔓菁與葍之類也,皆上下可食?!保?]145以“葑”為蔓菁。古今少有異議,清人徐鼎《毛詩名物圖說》卷五云:

《釋草》云:“須,葑蓯?!睂O炎曰:“須,一名葑蓯?!薄斗挥洝纷⒃疲骸拜?,蔓菁也。陳宋之間謂之葑?!标懎^云:“葑,蕪菁。幽州人或謂之芥?!薄斗窖浴吩疲骸疤t蕘,蕪菁也。陳、楚謂之葑,齊、魯謂之蕘,關西謂之蕪菁,趙魏之郊謂之大芥?!碧t與葑字雖異,音實同。即葑也,須也,蕪菁也,蔓菁也,蕘也,芥也,七者一物也。[22]233

葑之紛紜之解釋,讓人眼花繚亂。但它是季春可采之植物,大體可以確定,這也可從“采葑采菲”之“菲”得到說明?!稜栄拧め尣荨罚骸胺疲⒉?。俗作蒠?!鼻尻悐J《詩毛氏傳疏》曰:“菲似葍莖粗、葉厚,而長有毛。三月中蒸鬻為茹,滑美可作羮。幽州人謂之芴,《爾雅》謂之息菜,今河內(nèi)人謂之宿菜。”[23]卷三

蕪菁之成熟期亦同于蠶,崔寔《四民月令》四月有“立夏節(jié)后,蠶大食”“蠶入蔟”“蠶既入蔟,趣繰”,又云“收蕪菁及芥、亭歷、冬葵、莨菪子”[19]33。則“采葑”是養(yǎng)蠶時節(jié)所有之事則無疑也。

然則《桑中》詩用以起興的“采唐”“采麥”“采葑”三者,都是與養(yǎng)蠶或養(yǎng)蠶季節(jié)有關的植物,這正可說明本詩的主旨關乎養(yǎng)蠶也。

結(jié) 語

綜上所述,可知《桑中》不是《詩序》以來的解者所說的為“淫奔者”之詩,更不是聳人聽聞的“竊妻”之類的作品?!渡V小犯柙伾瞎判l(wèi)地婦女季春(延續(xù)到初夏)采桑養(yǎng)蠶之情事,展現(xiàn)了衛(wèi)地的貴族婦女在“公桑蠶室”勞作的生動畫面。本詩借以起興的“采唐”“采麥”“采葑”展現(xiàn)的全是季春之事,本詩作者為衛(wèi)國的蠶婦,她為在“公桑蠶室”的養(yǎng)蠶期間結(jié)識了“孟姜”“孟弋”“孟庸”這些貴族婦女,感到由衷的高興,并與這些貴族婦女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本詩或是在新的養(yǎng)蠶時節(jié)到來之際,作者對曾經(jīng)的共同的養(yǎng)蠶伙伴的深情追憶。本詩鄭玄謂作于衛(wèi)宣公、衛(wèi)惠公之世。史稱宣公見太子所聘齊女美,自娶之,為太子娶其他女子?;莨珪r則有宣姜通于公子頑之丑事。則宣、惠之世是衛(wèi)國歷史上最不倫的時期,說詩者既以此詩為“淫奔”之詩,也屬自然。或許正是衛(wèi)宣公、宣姜、公子頑等人的不倫之舉,影響了后人對于此詩詩旨的理解。

然而《桑中》為詠養(yǎng)蠶事的詩旨的揭示,則有助于我們對此詩時代的探索,衛(wèi)與魯是兄弟之國,《論語·子路》載孔子言:“魯、衛(wèi)之政,兄弟也?!雹荨蹲髠鳌范ü哪辏ü?06年)傳引子魚之言論魯、衛(wèi)諸國:“皆啟以商政,疆以周索?!倍蓬A注:“皆,魯、衛(wèi)也。啟,開也。居殷故地,因其風俗。疆理土地以周法。索,法也?!保?]1538此詩從養(yǎng)桑蠶這一側(cè)面,反映了衛(wèi)國政俗的良好,然則此詩之時代,或不在所謂的宣、惠之時,前面我們說過,吳國公子季札評論邶、鄘、衛(wèi)風時說:“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薄妒酚洝ばl(wèi)康叔世家》說武公“修康叔之政,百姓和集。四十二年,犬戎殺周幽王,武公將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周平王命武公為公”[5]1591。武公是賢明之君,甚得衛(wèi)國民眾擁戴,又曾幫助周平王平戎,平王命之為公?!秶Z·楚語上》引左史倚相之言曰:“昔衛(wèi)武公年數(shù)九十有五矣,猶箴儆于國,曰:‘自卿以下至于師長士,茍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導我?!袔子姓b訓之諫,居寢有褻御之箴,臨事有瞽史之導,宴居有師工之誦。史不失書,矇不失誦,以訓御之,于是乎作《懿》詩以自儆也。及其歿也,謂之睿圣武公?!保?4]500-502衛(wèi)武公是春秋時盛傳之有德之君主,《詩·大雅·抑》(即《懿》)傳說就是他所作,《詩序》:“《抑》,衛(wèi)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也。”⑥刺厲王未必屬實,自警當不虛,武公肯定是一賢君,故死后獲得美謚,古代載籍留下不少贊美他的文字。我們結(jié)合季子之說,可以推斷,《桑中》之作或在衛(wèi)武公之世。

注釋

①《史記·殷本紀》又說紂:“于是使師涓作新淫聲。”此“師涓”當是“師延”之誤。清人梁玉繩指出:“《韓子·十過》《釋名》《水經(jīng)注八》《拾遺記》皆作‘師延’,是也。”詳見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二,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3頁。②王聘珍解釋“妾子始蠶”云:“《釋名》云:‘妾,接也,以賤見接幸也?!嵶ⅰ对铝睢芬断男≌吩唬骸邮夹Q?!资枰适显疲骸又^外內(nèi)子女?!疥柾糸w學云:‘子指正妻,對妾文也?!稜栄拧吩唬骸?,桑繭?!⒃疲骸成H~作繭者,即今蠶。’鄭注《周禮·馬質(zhì)》云:‘蠶為龍精,月值大火,則浴其種?!薄T斠娡跗刚洌骸洞蟠鞫Y記解詁》,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4 頁。③俞樾:《群經(jīng)平議》卷八:“美孟庸矣”條曰:“姜、弋、庸必當時貴姓……庸姓疑即熊姓,《說文》‘熊,從能,炎省聲’炎與庸一聲之轉(zhuǎn)?!渡袝ぢ逭a》篇:‘無若火始炎。’炎,《漢書·梅福傳》引作‘毋若火始庸’,庸、熊從炎聲,故得通作庸?!洞呵铩匪鶗敺蛉私蠟槎啵嘤羞?、熊氏?!逅哪?,夫人弋氏薨’、‘宣八年,夫人熊氏薨’是也。魯衛(wèi)兄弟國,其所與為昏姻者,宜亦大略相近。詩人以孟姜、孟弋、孟熊并言,蓋耳目聞見此三姓最大也?!痹斠妱⒇箲c等撰:《詩義稽考》第3 冊,學苑出版社1999年版,第658-659 頁。④清人馬瑞辰也指出:“菟絲不可為菜?!钝汀吩姟\與女蘿’傳:‘女蘿,菟絲,松蘿也。’亦不引‘唐,蒙’。是毛公別以唐、蒙為菜,不以為即女蘿,與《爾雅》孫、郭注異。焦循曰:‘《爾雅》唐、蒙,女蘿,疑衍女蘿二字?!痹斠婑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78 頁。⑤魯、衛(wèi)兩國政俗的良好,即使在末世,也好于他國,當是春秋時代及后人的一種認識,《論語集釋》引《別解》云:“案《左氏》定四年傳:‘皆啟以商政。’注:‘皆,魯衛(wèi)也。’又夫子嘗言:‘魯一變至于道?!逯列l(wèi)國,則有‘三年有成’之語。又論子賤,而以魯為多君子,與季札稱衛(wèi)多君子辭若一轍。齊大陸子方曰:‘何以見魯衛(wèi)之士?’并見二國之政俗,末世猶賢于他國。更證之《漢書·馮奉世傳》:‘人歌立與野王曰:大馮君、小馮君,兄弟繼踵相因循,聰明賢知惠吏民,政如魯衛(wèi)德化鈞,周公康叔猶二君?!玺斝l(wèi)’二句,正用《魯論語》,漢世之解如此?!币姵虡涞伦?,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第3 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902 頁。⑥關于《詩序》刺武公之說,大約鄭玄也不同意,《箋》只說:“自警者,如彼泉流,無淪胥以亡?!笨追f達《正義》說得更明白:“案《史記·衛(wèi)世家》,武公者,僖侯之子,共伯之弟。以宣王十六年即位。則厲王之世,武公時為諸侯之庶子耳。未為國君,未有職事,善惡無豫于物,不應作詩刺王。必是后世乃作追刺之耳?!痹斠娎顚W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162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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