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洵若
(上海大學 美術學院,上海 200072)
曹植在其短暫而絢麗的一生留下諸多佳作。他有著曹操嫡子的高貴出身,“生乎亂,長乎軍”[1]231的寶貴履歷、忠貞不渝的崇高理想和遠大超越的情感價值。八斗雄才與錦繡文章使之成為魏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競爭者。奪嫡失利后,他并不頹廢或怨天尤人,依舊對兄長曹丕忠心耿耿,并甘心輔佐侄兒魏明帝。良好的心態(tài)、崇高的情懷與忠貞的品行,為他贏得后世主流學界的好評。然有后人為其悲情一生鳴不平,說他與長嫂甄氏有畸戀[2]105-112,并視其部分作品為“感甄”或“緣情”之作。事實上,曹植的情懷導向并不在狹義的男女之情,而在更宏大、更高尚、更復雜、更抽象的精神理想層面,這貫穿他的前后期創(chuàng)作之中。這類作品并非言情,或屬廣義的“言志”又不盡然,實屬曹植個人價值、精神世界與哲理深思的反映。
早在25歲時,曹植在寫給好友兼曹魏重臣楊修的信里,就聲明自己要“建永世之業(yè),留金石之功”[1]287,對那些僅限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行為予以批判,并視之為“辭賦小道”[1]287。這迥異于后世的“文章做得好”和政治不得已的“違心之論”[3]。類似的觀點有將曹植的抽象哲理式、客觀式、放眼天下皆可運用的言論降低為具象主觀的小圈子觀點之嫌。在學界,“感甄派”尤為突出,將曹植涉及廣義情感之作,都強行納入狹義“愛情”之內(nèi),甚至歸結為愛慕其嫂甄氏[4]175-202之窠臼。事實上,曹植的關注點從來不在愛情方面,更與不倫之戀無關。
《與楊德祖書》以外,曹植的諸多作品皆透露出宏觀大氣思想?!栋遵R篇》寫道:“性命安可懷?……何言子與妻!……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盵5]126,以白馬少俠為投射意象的詩人自我,說以家國大業(yè)為重,談什么小家庭小情感?他在《鰕篇》里寫:“泛泊徒嗷嗷,誰知壯士憂?”[6]236《美女篇》里道:“眾人徒嗷嗷,豈知彼所觀?”[6]179分別都對世俗大眾的“嗷嗷”用了抨擊和斥責態(tài)度,表達壯士和美女慕高義之崇高狀態(tài)。在這兩篇作品中,壯士和美女是不被旁人理解的,其中,這位美女寧可保持單身,也不委曲求全?!爸幸蛊痖L嘆”[6]179的孤寂感和椎心刺痛,亦不可奪其對“高義”的竊慕。這難道不是曹植“遠慕《鹿鳴》君臣之宴,中詠《棠棣》匪他之戒,下思《伐木》友生之義,終懷《蓼莪》罔極之哀”[5]329的自身寫照嗎?他在奏表中描述自己注入思想情感的那4個例子,分別以《詩經(jīng)》里的4篇代表對君臣、兄弟、友人、父母的感懷。思慕的核心內(nèi)容未提及男女情愛。可見高義情感在他心中的定位。這位偉大詩人筆下既有“壯士”代表自我,也有“美女”作為自身投射,以隱喻其理想的君臣情懷。
綜其一生,此類理想風采與豪情壯志貫穿始終。擁有如此高度情操的曹植絕對不是矚目于低層情懷的小人,實乃一大丈夫。從他后期的政見名篇《求通親親表》內(nèi)亦可窺見一斑。他帶著失落悲傷的語氣說:“每四節(jié)之會,塊然獨處,左右惟仆隸,所對惟妻子,高談無所與陳,發(fā)義無所與展,未嘗不聞樂而拊心,臨觴而嘆息也?!盵5]329名為藩王實乃囚徒的悲嘆,飽含太多深切壓抑和瀕臨窒息的苦悶。然而,倘若換成一個社會中常見的顧家小男人,則這狀態(tài)不是問題!“人生有所貴尚”[6]248,曹植的這句話恰已證明他的哲學考量。他是一位思想者,并不僅僅寫詩而已。從他表達的“所對惟妻子”亦可看出,和所謂的人生伴侶朝夕相處并非他的理想化追求。這與他和妻子的感情是否和睦無關,而是因為愛情根本就并非他心心念念的目標!
他需要的是人生政治大舞臺,并非小情小愛。他是魏王族公子思想家曹植,并非后世同情其不幸遭遇的學者眼中所以為的“言情作者”。
筆者創(chuàng)建適用于分析歷史人物的人格判斷法,簡稱“三維模型”。從三個維度可對一個人的大致心理性格及人際偏好做出定位。此處就展示經(jīng)此模型分析的曹植部分人格特征,并說明有關他的創(chuàng)作和意識形態(tài)。
此“三維模型”的三條維度是:基底“N/S”,圓面“白/黑”,向量“上/下”,明了便捷。對于文學家的創(chuàng)作主旨,“基底”尤其重要,探究思維關注傾向和著眼點,其中趨于現(xiàn)實而具象化思維的為S型,趨于理想而抽象化思維的為N型。此概念源自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的人格理論和美國心理學家推出的MBTI[7]3-4。在“三維模型”里,N的全稱是Nuanced Awareness & Spiritual Realization即“微妙的感悟與靈性化概念”,中文對應為“感悟型”;S的全稱為Solid Sense & Realistic Grasp對應為“感受型”。不論是哪一套理論、哪一種語言描述,都可明顯得出曹植屬于高度的“N型人”。他的思維架構是:精神化的、宏觀視野、擅長抽象思維。相對于另一種S型——具象化的、現(xiàn)實視角、聚焦日常事務的處理而非思考,很顯然,曹植隸屬前者N型。這也是他擅長抽象化的思維和塑造各類文學意象,擅用比興的手法來描述問題的原因之一。筆者將另有拙作分析曹植的MBTI人格類型,發(fā)現(xiàn)該理論并不適用于這樣一位復雜的人物,但其中N/S維度卻較貼切,是對曹植性格的一種經(jīng)典劃分,也成為“三維模型”提取此維度而改良為基底的原因。N/S還是具有顯著人口比例差異的,根據(jù)美國統(tǒng)計,人群中S型人占據(jù)絕對主流,有80%甚至更多,而N型人僅占人口的20%左右甚至更少的比值[7]58。由于人類在不同時代的心理特征具有恒定性和趨同性[8],因此這些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和心理學理論,亦適用于1 800年前的曹植所處的漢魏時代。
曹植作為當時的精英族群中的核心,被譽為“建安之杰”[9]的翹楚,熱情投身于各類文人活動,流連于琴書之間,朝覽百卷夕存吐握。這些興趣習慣皆屬于“感悟型”人格類型的范疇。更何況,他確切的傳世作品皆透露出十分濃厚的、躍然于紙上的、生動活潑的N型風格。舉例如下:
“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1]138是N型人的感嘆命運之常態(tài),且擁有探究規(guī)律與內(nèi)在聯(lián)系的視角,為N型之思維模式[10]236-242。
“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5]136也是N型人喜好思索天命的表征,亦為一種宏觀視角總結規(guī)律的傾向。
“行云有反期,君恩儻中還”[5]83是用類比表達道理,亦有著眼于未來可能性的視野[7]57,皆屬于N型人的思維習慣。
“愿得紆陽轡,回日使東馳”[1]130是N型人喜愛并擅長幻想、暢行于虛幻層面,且有形而上的物理時間哲理化思考的彰顯。
舉例到這里就已明了,曹植具備濃厚“感悟型”特質,其公認的詩文特點之一就是擅用比興手法,營造華麗恢宏的幻想意境。N型人曹植是“天生的創(chuàng)新者和推動者;對生活本身興趣不大”[10]90。因此他在被放逐至貧窮封地而需要親力親為時,還將種田比擬為治國[5]484,寧愿苦中作樂。“關注機遇和可能性……不依賴物質環(huán)境”[10]90,因此他不尚華麗,堅持一次次上書奏表,期待發(fā)揮自己利器之用的可能?!霸谂c人類利益息息相關的領域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展現(xiàn)出卓越的實干精神”[10]91,因而他關注魏王朝乃至整個天下大局,一次次祈愿盡忠報國,發(fā)揮自己的才智。他的熱情和實干精神都是崇高理想與宏觀的感悟型精神支撐的。這樣一位典型人物,生冷的教科書都可大體定位他的整體精神風貌。人群中的大多數(shù)“S型人”有聚焦小局和“現(xiàn)實事務”導向[7]57-62,容易產(chǎn)生小情小愛的構想,這可理解;然而若說曹植是以“緣情”視角出發(fā)[2]107-112,甚至有對甄氏的“愛慕”而去創(chuàng)作諸如《洛神賦》等宏偉篇章[4]205-233,則就欠妥了。
根據(jù)“基底”單一維度,已然可見曹植理想朝向與心系焦點都并非世俗低端化的狹義情感范疇,再結合“三維模型”中的更多判斷,其他條維度分別顯示了他屬于“白”(基于內(nèi)心價值)與“上”(出世導向)兩類,即綜合為N型、白型、上型三者組合的“圣光型”這種十分向往光明美善、具備高度精神化思維和理想的高端精英者。這無疑符合曹植這位逆境中傷而不怨的濁世佳公子的整體風貌。反倒是把曹植與甄氏作出拉郎配[11]41,則降低了曹植忠貞而崇高的人格及價值。
他從普通的橘樹就能抒發(fā)“夫靈德之所感,物無微而不和。神蓋幽而易激,信天道而不訛”[5]173-174,聯(lián)想到天命人事和世間萬物道理,又“撫微條以嘆息,哀草木之難化”[5]174,對蒼生懷有憐憫之情,且為透物見人式的通過植物看出和比喻人性。又怎會如同“感甄派”的學者聲稱的那樣,借助《橘賦》去歌詠甄氏[11]44-45這么一個具象的女子呢(且不說還違背叔嫂人倫關系)?他在《九詠》里感嘆“何世俗之蒙昧!悼邦國之未靜”[1]279,以及感嘆“民生期于必死,何自苦以終身!”[1]279都透露出一抹政治抱負無法展現(xiàn)的不得志。就好比他創(chuàng)作這篇騷體本身就有著對先賢屈原的致敬。屈原和《楚辭》對曹植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子建和屈大夫有些許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皆被現(xiàn)實社會的黑暗逼迫,求明君而不得[12]。這在曹植后期,是尤為明顯的創(chuàng)作主旨。又怎能因為這篇《九詠》語句用詞上,華美而涉及花卉和女子等景物的描述,就要說它是曹植所謂的緣情甚至“當指甄氏”“兩人表白情懷的回顧”[11]46-47式的作品呢?
類似“后過程考古學”將研究對象放入文化環(huán)境,注重其背后的人物和意識形態(tài)[13]的原理,一并考量作品作者及其文化背景、心理人格與思想,才是對作品的正確認知方式,且是對偉大的文學家曹植該懷有的尊重。脫離了作品全貌,只摘取其中部分詞匯加以引申,將作者形象扭曲而脫離其文化環(huán)境,與不存在的人事抽出來編排隱情,難免是對曹植情懷和作品進行降格解讀。
在歷史上,曹植曾經(jīng)留下過諸如《列女傳贊》《賢后贊》《母儀贊》《禹妻贊》等作品歌頌他欣賞的前代女性先賢,還有在他的長篇詩作里提及古代孝女的典范,亦可顯示出他的女性觀??v觀曹植稱贊過的女性,大致都可發(fā)現(xiàn)幾個共同點:她們身份尊貴、良善德行昭著、受到主流傳統(tǒng)價值的贊許認可。換言之,曹植對女性人物的欣賞,十分正統(tǒng)且充滿正面價值導向,并沒有“亂倫絕戀”[2]105的任何興趣,亦沒有可能因為甄后美艷就對其“一見傾心”[2]133的心理趨向。甚至,從沒有明言贊許過甄氏一分一毫。
曹植為大魏文學界的瑰寶,在其父兄當權下,創(chuàng)作過不少看來像是歌功頌德的文章。這也可視為他對親情血脈和政治的看重,甘心情愿歌頌自己的親人及本家辛苦建立起來的江山政權。假如他想要給甄氏冠冕堂皇寫歌頌其母儀天下的文章,完全可以,然而并沒有。這種缺席,難道不恰好有力地證明了他并不愛慕甚至也不欣賞甄后的作風嗎?
細觀甄后的背景,就不難理解曹植不欣賞她的事實了。甄后真名不詳,并非后世通過《洛神賦》去反過來定其名為“甄宓”或者“甄洛”。她比曹植足足大了10歲,嫁給曹丕之前還曾為當時中原另一豪門袁紹之家的兒媳。在其丈夫袁熙還活著的情況下,因袁氏敗北就倒向曹氏。當曹丕到袁門之內(nèi),甄氏似做好準備,將臉弄污濁或欲蓋彌彰引起注意,成功跟著到了曹府[14]。此事在當時就遭到名士孔融的不屑與諷刺。他寫信給曹操故意恭喜像當年的武王伐紂成功獲得商紂王之妻妲己,曹操發(fā)現(xiàn)歷史上無此典故,方知孔融是對他們收納袁家兒媳的不齒而嘲諷[14]。時值曹植12歲之際,縱然年歲尚小,卻已可背誦各類書籍十數(shù)萬字[15]!這年齡的他,已看過有關前朝歷史,也能懂名士的諷刺。作為一位聰明且有壯志和思考力的孩子,對此事當有獨立判斷。日后他一直都未對文帝的甄皇后有過贊譽之詞,反而對很多人認為迫害他、對他進行政治排擠的兄長有諸多歌頌。從曹植在《文帝誄》見縫插針注入自己情緒觀點的行為來看,他但凡要想寫歌頌甄后的作品,完全可以找到機會,寫對大魏王朝的贊美篇里帶幾筆,甚至專門來個類似對前代先賢的篇幅皆可,然而并沒有任何此類言語,可見子建對甄氏實為不滿,或者不屑!
的確,甄氏一女從二夫的事跡,縱然可用亂世顛沛、身不由己來諒解,然而,這種說辭對于價值觀并不強烈的蕓蕓眾生,或還可被接納;如何能影響自小就頗有主見、終其一生有理想而敢于下定論、能夠“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1]288的曹子建呢?他可是崇尚歷代諸位孝女、烈女和英雄的行事風格之人?。τ谄渥陨淼男悦伎刹还懿活?,“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5]126的白馬少俠原型,子建倘若遇到類似的情景,可想而知會慷慨赴死,而不從夫家之敵。其實,甄氏并非沒有選擇,她有選擇,只不過不想死而想要榮華富貴罷了。不苛責這樣一個古代女子,畢竟任何人都有生命的權力,也都有自身的選擇——曹植定然是知曉這點,所以亦沒有對甄氏發(fā)出諷刺的言論,只不過,給對方自由度和尊重的基礎是一方面,不予以她欣賞和贊譽,就又是他的自由了。
此前就已說明他為N型人,注重理想概念,講究意識形態(tài)的美好和諧,富有理想主義特質,且淡漠物質化外在條件。在已然不認同一個女人的情況下,如何可能被她給吸引呢?更別提要產(chǎn)生所謂的“不合倫理的愛戀”[2]105-107了!曹植難道是那種注重物質表象和肉欲、隸屬“重度S型人”范疇的人格擁有者嗎?斷非如此!
還有一些學者,雖不自認是“感甄派”,甚至并不明言曹植和甄氏產(chǎn)生愛戀,但是依舊主張曹植有作品是對甄氏的“同情之作”[16],即《浮萍篇》。
這種錯誤論點有兩個連環(huán)套入的假設前提:一來認為此前一篇《塘上行》須是甄氏所寫;二來說曹植的《浮萍篇》和《塘上行》存在對應關系且是情感上的。如此一梳理,就可見單從邏輯層面,這種疊加的環(huán)節(jié)和假設,無疑會使其論證薄弱。更何況,歷代學者對《塘上行》是甄后所作的論點有過諸多的反駁。例如《宋書·樂志》云:“《塘上行》,歌用武帝《蒲生曲》?!盵1]155此為古代學者沈約的嚴謹觀點,指出《塘上行》為曹操所作?,F(xiàn)代學者楊焄[1]155-156對此亦有詳細論述,考證《浮萍篇》大致為黃初二年(221)所寫,彼時曹植正面臨被小人灌均讒言陷害、兄長曹丕意欲治罪的壓力,如何能夠頂風作案,讓皇兄對自己更為不信任而自斷后路呢?這詩由甄后所作的說法,源自《鄴都故事》這一頗近小說的孤本,況且,這派論點將《塘上行》說成甄氏臨終所作,說是甄氏由于“愛慕曹植,不滿曹丕”[4]244-246作出此詩就毅然赴死,這頗不符合甄氏離棄前夫,跟隨曹氏以求生的行為前科。再者,從那首詩里也看不出有“臨終作”的任何痕跡。從極端的“叔嫂絕戀”[2]105-107到柔和說法的“小叔子同情嫂子而作”[16],均難免有缺乏實際憑據(jù)的臆想之嫌。
再從曹植本身的作品字里行間內(nèi),亦可找到反駁此論點的佐證。《浮萍篇》里有一句“結發(fā)辭嚴親,來為君子仇”[5]83描繪的顯然是一位從父母身旁直接到丈夫身邊的初嫁女子,與甄氏二婚形象完全不貼合。緊接著下一句寫“恪勤在朝夕,無端獲罪尤”[5]83更是曹植代入女子視角,用以比喻自身的處境寫照。這在他的詩作與楚漢文化中多有盛行的“夫妻比喻君臣”的主流文學表達[17]也是相通的。
值得一提,這首詩的后幾句還有“日月不恒處,人生忽若寓”[5]83屬于顯著N型傾向人格,即一種關注人類本質悲哀共性的創(chuàng)作。在這種狀態(tài)下,出于人之本性都不太可能著眼于小情小愛。曹植心目中如同“浮萍”的原型人物,不是別人而正是他自己——正如他創(chuàng)作的幾篇感嘆轉蓬的詩歌,讓“轉蓬”成為一種漂泊不定、離根悲凄的意象那般,“浮萍”何嘗不是有著跟“轉蓬”類似的狀態(tài),成為詩人用以表達自身的意象呢?
論述至此,或許會有讀者反駁:即便一個人再注重抽象而精神化的層面,也不可能脫離現(xiàn)實的關注視角,不會沒有具象的情感指代。本文和相關的心理學理論亦承認,人作為血肉之軀定然有七情六欲,不會處在某個維度的極端狀態(tài),哪怕N型分值極高者,在現(xiàn)實中亦不可能為100%的N型加0%的S型的表征[10]9-17。曹植當然有著他自身的具象式情感,只不過,他的具象式情感大部分并未投入在愛情里。
人類的具象式情感主要由友情、親情、愛情構成,廣義層面的具象式情感則還有對自我的情感、對自然物候的情感以及惺惺相惜、遠程共鳴等,后幾類有時亦可歸入非具象式情感的宏觀精神范疇,此處就論友情、親情、愛情三方面。曹植一生有兩任妻子,并沒有史料記載妾室,更無任何緋聞,只有莫須有的“感甄”之說。在他過世之后也沒像其父兄那般遺留下諸多女人需要打發(fā),是鐵一般的事實。他的第一任妻子來自清河崔氏,為當時名流崔琰的侄女。崔琰由于得罪曹操,受牽連而被曹操處死,曹植對此傷感和無奈,其父亦給過些許彌補,例如當時就將曹植封為萬戶侯[15]。當然,曹植并不看重這類物質的東西。假設曹植與崔氏之間的獨立感情——撇開夫妻關系與責任之外——特別深厚的話,其父親給出的物質條件補償,反可能使其心里更不滿,從而在詩文上表達,但留下的資料缺乏此方面跡象。曹植對其第一任妻子崔氏的離世并未太多表示,反倒成了“感甄派”拿來做文章的“佐證”。
然而我們應當正視的是,一個正常人的行為和心理通常都是恒定的,尤其像曹植這樣一位光明磊落的君子,從其詩文來看,也并非城府深而不愿分享的那種人,相反,曹植還是頗為耿直而樂于交流表達自我的。他沒有表達,很可能就彰顯了自己的并不在意。同理,他對待崔氏較少表達熱情,并不是說他將這方面留給了別的女人,恰恰說明他本身在愛情上沒有多大的在意罷了。這也就更能夠理解為何他要為“每四節(jié)之會……左右惟仆隸,所對惟妻子,高談無所與陳,發(fā)義無所與展”[5]329而郁悶感傷了。因為,他所在意的,根本就在后面的這塊——高談、發(fā)義,這些他未能獲得的東西,而非前面這些已經(jīng)獲得的——仆從、妻子,這種世俗中人感到滿意的狀態(tài)。
這能表示他對妻子沒有感情、沒有履行丈夫的責任嗎?一定是不能的。相反,曹植是很有擔當?shù)哪腥?,這在心理分析上也可就他的其他行為來類推。他對家國有使命感,在對妻兒就有很大可能也是如此,從他所寫的《謝妻改封表》可見一斑。他小心翼翼對當時掌權的明帝謝恩,專門寫此表,還為妻子寫謙虛誠懇之詞,不正是他保護妻子的責任心、作為丈夫的使命感的溫暖體現(xiàn)嗎?古時很多男女為包辦式婚姻,成婚之前并無實質了解,更不談自由選擇,該模式下很多夫婦并無真正意義上的愛情,然而卻能和睦過完一生。這與普遍環(huán)境造成的缺乏選擇有關。在曹植的案例里,他本身就將情感投入了其他部分——包括宏觀層面的對國度對天下人民的關懷之愛、對自我的關注、對夢想的追求,以及微觀層面的親情和友情之愛。如此一來,分割去那么多塊感情之后,曹植留給狹義而微觀的愛情層面自然所剩不多,這反而更突顯了他的偉大與某種程度上的犧牲。
他能夠寫“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1]135這樣的言辭,說明他充分知曉自己作為生在王侯之家、長隨軍旅歲月、身懷驚世之才的不凡之人的使命和取舍。事實上,除了愛情層面有所缺失,或許與包辦婚姻模式和他本身極高的“感悟型”傾向精神契合,難達到的客觀條件之外,他對親人以及各類友人,則投入了相當?shù)母星?。在他的兩個幼小的女兒去世之后,曹植先后為尚不能說話的孩子作哀辭。曹丕的次子離世時,曹植也為小侄子寫哀悼文[1]319。這些皆體現(xiàn)出曹植內(nèi)心柔軟而善良,十分重視血脈親情。他寫到小女兒雖然不能說話,卻可察覺自己的表情言語,難道不正是他自身愿意投入語言之外的情緒關懷,予以傾聽和理解尚不能說話的小孩子的真實寫照嗎?這與他待人平等、自小就“不治威儀”[15]并未瞧不起人的心理價值有直接關聯(lián),使得他尊重小孩,也尊重女性,沒有重男輕女的陋習。
對待朋友方面,曹植也真摯且充滿同情[18]165-166。他寫的友情詩很多,人物和題材都很廣,被尊為六朝時代的“詩神”[19]127。嚴肅的文學評價亦可見一個事實,那就是由于中華文化傾向含蓄內(nèi)斂。中國古代的愛情題材作品并沒有像西方那般普及廣泛;硬要將曹植的一些作品套上“愛情”的標簽,只會顯得不合宜,并不會增加所謂的浪漫之感。
縱然追求美好的“愛”是人類之本性,但所謂的“愛”從來就不僅限于愛情。中華文明悠久的歲月里,對于親情和友情的歌唱從來都嘹亮不絕,而曹植更是其中的翹楚[18]156,甚至被譽為開創(chuàng)了中國友情詩之先河[19]129。那么,何必還要去給他套上“緣情”實為沾染“亂倫”的莫須有標簽呢?
至此,還有兩類較為邊緣的情感類型,就是對于自然物候的情感,以及懷有惺惺相惜的遠程遙感式共鳴了。尤其后一類較為縹緲,卻是真實存在于曹植這樣的“感悟型”精神導向極重的人群心靈當中。
曹植對小動物植物和大自然,就像他對小孩一樣有愛,釋放柔軟心懷。這份溫柔善良,顯露在他寫的《神龜賦》《離繳雁賦》《芙蓉賦》等作品。這與他對廣義的生命之重視有直接關聯(lián)。而他對于遠程的“知己”那種抽象化的情感,則在“寄心”和贊頌歷史英雄的情懷與舉動中有所表露。
他看見小龜“數(shù)日而死,肌肉消盡,唯甲存焉”[5]182,聯(lián)想到“嗟神龜之奇物,體乾坤之自然”[5]182,以及“昔嚴周之抗節(jié),援斯靈而托喻”[5]183,顯然,在他心中關注的是先賢的教誨和氣節(jié)。這篇《神龜賦》落筆在“亮物類之遷化,疑斯靈之解殼”[5]183,又融入何等的美好而靈性化的感念!思緒從真實的眼前場景,飄蕩到幻想的美妙天界概念,這是一種“感悟型”,有著“天人”意識[20]浸潤的高度思維模式。他與上古時代質樸而智慧的先民們一樣喜愛和向往“天”與“天界”那些美麗的天象星辰日月和傳說[20],又將自身的祝福投入到了心中憐惜的已過世小龜?shù)纳砩?,于是就幻想這已死亡的龜是“解殼”而如同仙人和“龍脫骨于深谷”[5]183一般,遁入天際而獲得上天的垂憐收容。
實際上,曹植心目中的“天”與“帝王”就是帶有抽象式又夾雜具象混合的意象概念。前者有來源于上古天人文化時代的原始意象[21],承載著宏觀的精神化理念,依托他敏銳靈性化的思維,表達對“天”與“通天”[20]的關注和追求。這些,在如今學界常被混淆為對“仙道”的興趣,以至于認為曹植后期由于政治不得志而轉去求仙問道[22]。他對“帝王”的寄心,亦有些許抽象的成分,就更微妙了。因為皇位當權者在他一生之中有三個人物:漢獻帝劉協(xié)、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前期的曹植在其父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時代,就表現(xiàn)出跟曹魏政權主流些許不同的偏差。他對漢朝和漢皇有忠誠,在自己作品中稱父親曹操為“皇佐”[1]98,故被學者們認為有“親漢”的價值觀[5]107;后來曹丕成立魏王朝,他很快調(diào)整心態(tài),為皇兄撰寫贊頌篇章,在有些學者看來是為求自保而無奈的歌功頌德行為,實際其中亦注入了曹植真實的心理。這包括兩方面:第一,對親情的具象式投入;第二,對帝王的抽象式寄心。前者是他對“兄長曹丕”這個概念的反饋,后者則是對“帝王曹丕”或者“帝王某某人”,傾向于習慣盡忠的本能的忠貞君子式的意識形態(tài)。
把握了這一層概念,我們就能探析曹植另一代表作《洛神賦》擁有的創(chuàng)作主旨和隱藏的意象。為何其中的洛神顯得縹緲迷離,礙于“人神殊途”而最終忽然消失不見?在其消失之前,為何要說“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1]29這樣身份高低位置似乎不明的話語?實際上,“洛神”本身就是一個虛幻而可以變更的非具象化意象,“她”可以指代曹植的理想,亦可指當時擔任帝王的曹丕,還可以在某些時刻作為曹植自己的化身而切換視角投射。因為,曹植是擁有極高層次而抽象化的思維者。高度的想象力和精神狀態(tài)加之靈感的迸發(fā),伴隨上古神話相連的“集體潛意識”[21]滋養(yǎng),天馬行空而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就是常態(tài),如若“浮萍”抑或“轉蓬”及“天梯”式忽上忽下的翩翩搖曳都可以,如何不可轉換身份而延續(xù)他那不會消磨的理想夢境呢?
長久以來,曹植對于物質條件是否豐厚,并不在意?!度龂尽穼λ啒悴簧腥A麗的定位貫穿于他的整個人生。如《求自試表》里,他就說:“今臣居外,非不厚也,而寢不安席,食不遑味者,伏以二方未克為念!”[5]319可見他那時的心理感受不佳,是因掛念著舉國尚未統(tǒng)一、吳蜀二方尚未平定的大事,跟他在封地的待遇是富足還是窮困沒有關系。并不同一些人認為的那樣,后期的待遇很差導致其心里苦悶,從而去求仙問道[22]。
曹植是不以現(xiàn)實需求為念的崇高思想者。相對于普通人首先追求的生活物質,他認為不太重要,反而寄心于“高層”。根據(jù)馬斯洛的心理需求理論,最高層的塔頂端屬于“自我實現(xiàn)”層次,這并非一個充分必要項,且是大多數(shù)人在一生之中都無法達到[23]。不過這一點,卻實在難不倒素來具備極高的精神覺悟的曹植。
現(xiàn)實的困境攔住或打倒曹植了嗎?從來沒有。他哪怕被困于小小的封地被監(jiān)視,還能夠想象“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6]263,描繪各種活靈活現(xiàn)的天界景象。他還能夠寫出“俯觀五岳間”[6]258這樣霸氣又超脫的話語,不輸于他前期建功立業(yè)時構造的意象氣魄。然而,他終究為了理想不達而痛苦。在無法取得自我實現(xiàn)之時,他極為重視精神層面的思考和構想,不忘昔日的那些縹緲歲月中曾經(jīng)是自己知音的子桓兄長。這一切,是他喜悅也是他痛苦的根源,是他思想如同轉蓬一般,時而上天又忽然入地、時而往東又忽然向西的心理來源。他數(shù)次表達過自己愿意連著“根”,然而實際上,他天生就是居住于“縹緲天際”的天人,正如當年接待邯鄲淳時與其“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qū)別之意……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論武行兵倚伏之勢”[16]那般上天入地皆有自己一派見解,獲得在座者的震驚與“天人”[16]之贊譽。從其心理類型來看,就不可能是安然扎根于地面的那一類平凡者,更何況他還有尊貴又無奈的身份與戲劇化的人生呢?
子建的文章華麗卻不流俗,清新與宏偉并存,其背后原因就在于他思想上的高度和不曾減損的靈氣。他是世間的八斗之才,也是九天落下的謫仙公子,有著“通天”的原發(fā)式理想。就像《洛神賦》中的“洛神”,亦是原為轉瞬消逝,卻停駐于永恒的小小轉蓬和浮萍。因此實際上,《浮萍篇》與《吁嗟篇》等作品一樣,皆是他自喻而自我投射的感嘆之作[24],也是他的政治哲學理想之折射。
同樣地,他不僅在《洛神賦》中可像浮萍和轉蓬一般忽上忽下,轉換人神概念,分別成為“君王曹植”和“洛神曹植”乃至同時出現(xiàn),又被阻礙于殊途道遠和禮防自持而頓然消失。他同時也是自己筆下那位慕高義的遺世美人。他也是天地間死后不幻滅的那具骷髏,還有與骷髏進行心靈對話的哲學家曹子[5]488。
的確,他不僅是曹植,更是曹子,是有著他自己的一套強烈而成熟的價值觀體系,以及自身對于萬事萬物思索的哲人。千余年后他和他的同時代者早已不在人世,他曾經(jīng)熱切參與的其父兄創(chuàng)建的王朝也早已毀于一旦,卻他的精神伴隨其作品卻得以長存,閃耀著此后每一個漫漫長夜。
曹植的作品并非“緣情”,狹義的情感從不是他聚焦的層次,亦不為其創(chuàng)作宗旨。他的創(chuàng)作也不僅是“言志”,帶有廣義的“情”,更有著對宏觀層面的天地萬物與人性本質之思以及追求真理的哲學理念。歸根結底,“緣情”和“言志”的對立性本是人為所致,并不屬于曹植自身的思想成因。
偉大的文學家兼時代英雄曹植,以他清雅絕妙之筆繪出一篇篇動人詩賦,而他本身心心念念的是人生的高度使命。他有著宏觀抽象化與靈性化的思維,著眼于事物的本質內(nèi)涵,喜用比興暗喻的手法講述道理,抒發(fā)真實而不乏縹緲的情懷。他一生都很重視血脈親情和友情,更傾向于宏觀理想層面,而忽略具象狹義的私欲情感。他在那些更高層次[23]的寄心,令他并無情感上的缺失,相反,對于理想上的缺乏,特別敏感而苦嘆。心底里,他仍向往曾經(jīng)與兄長曹丕一同舞文弄墨、暢談名士風流的青春時光,因而凝結成他不可磨滅的情結。他各種深情悲傷的作品,包括但不限于《七哀》《洛神賦》《浮萍篇》《種葛篇》等,都融入了一層“寄心于帝王”式的——并不等同于“隱喻君臣大義說”死板教條化的——情懷,更不存在有人強加給他的,莫須有的對兄長之妻的愛慕。
曹植自始至終都心念著的帝王,是給予他“天人”夢想的倡導者,未必等同于現(xiàn)實中的皇權擁有者。理想主義的曹植擁有理想主的“帝王”與“天”之意象,他更不是由于事業(yè)抱負不得而去“求仙問道”之人。正如他在《髑髏說》里與一具死后有著意識的骷髏之間極具人類生死哲理的思索對話顯示,曹植除了是文學家和王族君子之外,也是一名哲學家。他在此篇之中給予自己的名號,望能被后世知曉并長久銘記——他,就是曹子,是撇開了曹魏具象身份之外,永遠屹立在中華乃至世界思想者舞臺上的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