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勝杰

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對于作家來說，創(chuàng)作不再是制造先鋒的敘事形式，而是思考在各種信息爆炸的時代、在視覺感官被暴擊的體驗中，如何保持獨特的生命體驗？人總是存在于性愛、婚姻、親情、友情、民族、國家等各種關系中，2021年黑龍江作家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無論對哪一方面的關系都有所表現(xiàn)，可以說創(chuàng)作題材豐富、主題多元，數(shù)量上也收獲頗豐，遲子建、阿成、陳力嬌、董岐山、趙仁慶、梁帥、喬遷、申志遠、墨凝、蕭笛、尹群、張靜波、李睿、王立紅、劉波、賈新城、廉世廣、張偉東、張津友、楊知寒、劉戈濱、亞慶、秀玲、薛喜君、羅永春、楊中華、段久穎等作家的短篇創(chuàng)作歷久彌新。中國故事是凝聚了中國人共同經(jīng)驗與情感的故事，它可以是時代宏觀的故事也可以是日常普通的故事，既是對個體命運的關注也是對民族整體命運的理解，在其中可以看到我們這個民族的特性、命運與希望。[1]2021年疫情之下黑龍江短篇小說對如何講好“龍江故事”進行了多層面的探索，既有對歷史的追憶，也有對現(xiàn)實的反思；既有對地域文化的觀照，也有對人類共同體命運的思考。

一、創(chuàng)傷記憶與非虛構敘事

所謂“龍江故事”講述的是黑龍江人獨特的生活經(jīng)驗與內(nèi)心情感，遲子建的“龍江故事”講述經(jīng)常是關于個人與歷史的雙重故事，以小人物的生命體驗書寫廣闊復雜的大歷史記憶。《喝湯的聲音》以1900年的海蘭泡大屠殺為歷史背景，講述了哈喇泊一家三代人在黑龍江岸生存的經(jīng)歷。小說主人公哈喇泊的祖母是海蘭泡屠殺中不足百人的幸存者之一，當時祖父和懷里的兩歲女兒被俄兵槍殺，懷著孕的哈喇泊祖母奮力逃上江岸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牙齒多半化為烏有。有人說她是因為仇恨咬碎了牙，也有人說她是在湍急的江流中為了逼盡最后的力氣。原因不確定，但“牙齒”的缺失成為哈喇泊家族的創(chuàng)傷記憶一直被延續(xù)，因為“牙齒”不好，哈喇泊家族從祖母到父親火磨再到哈喇泊一家三代人都以“喝湯”出名。他們雖然是海蘭泡大屠殺的幸存者，但也是受害者。父親火磨受祖母故事的影響懼怕婚姻，“父親和未見面的姐姐死于慘案，讓他覺得世事難料，男人有時是保護不了妻兒的。他也因此變得孤僻，獨來獨往，與萬吉鎮(zhèn)的人格格不入”。最后在祖母的逼迫下，與啞女成婚，有了哈喇泊，父親給他取名“孟平貴”，大概是希望兒子平安富貴之意，但祖母給他取名“哈喇泊”，蒙古語“海蘭泡”的叫法，“以紀念她在大黑河屯的青春歲月和死去的男人和女兒。哈喇泊頂著這個名字，注定要聽祖輩和父輩給他重復的那個故事，所以祖母謝世時，已是壯小伙的哈喇泊，一口牙齒多半為那故事殉葬，在不斷的咬牙切齒聲中，化為齏粉”[2]。民族創(chuàng)傷深化為個人身體之中，到哈喇泊這里已經(jīng)是第三代，族群被屠殺的創(chuàng)傷記憶依然在延續(xù)，只是表現(xiàn)方式不同，哈喇泊不像父親火磨懼怕婚姻，為了多留后代，他主動尋覓佳人，于是他擁有了兩段婚姻、一段愛情和無數(shù)次放縱的私生活，但都沒有讓他如愿以償。結束兩段婚姻后，他不敢再婚，但已經(jīng)深印身體里的傷痛讓他依然執(zhí)著于家庭故事的講述，做校工期間，他把家族故事講給學生聽；做義務航標維護工時，他把家族故事講給航標船人聽······小說中民族創(chuàng)傷記憶的傳播方式是以原始“講故事”方式口口相傳，雖然哈喇泊的足跡遍及黑龍江沿岸流域，但是他沒有子嗣，“喝湯的聲音”作為一種文化記憶再也沒有代際傳承。他對國境線上的航標工非常崇拜，喝湯時總要不自覺地用筷子先挑起點蔬菜，立在湯碗中央，當作浮標，默看一段時間然后再喝湯。哈喇泊祖上與沙俄的關系是以血腥、暴力的方式揭開序幕，對于哈喇泊來說，喝湯是一種生活方式，家族創(chuàng)傷記憶已經(jīng)自覺地投射到他的現(xiàn)實日常生活，對于家族來說，喝湯是族群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銘記于身體和精神的文化記憶。這種文化創(chuàng)傷記憶，暗示了一種歷史時間的存在，而這一歷史時間勢必會削弱文化創(chuàng)傷之影響力的深度與廣度，或者隨著歷史時間的流逝，也許民族創(chuàng)傷也會消失。所以，遲子建通過這篇小說帶給我們的思考是，抵制遺忘民族創(chuàng)傷的同時怎樣進行文化記憶的問題。雖然小說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作者還是表達了對民族創(chuàng)傷記憶的態(tài)度，那便是創(chuàng)傷記憶永遠不會被遺忘，正如小說結尾最后一次出現(xiàn)的“喝湯的聲音”：“就在那碗面已涼、我準備買單離開的一瞬，忽聽背后傳來一陣喝湯的聲音。這聲音初始像穿越幽谷的強風，帶著股氣吞山河的力量；跟著又像烏蘇里江的水流，慢了半拍，變得深沉而有節(jié)奏；忽然這像風又像流水的喝湯聲，又起了變奏，一陣劇烈的喘息聲闖入，就像嗚咽。而喘息聲過后，是急板似的更加迅猛的喝湯聲，仿佛誰要把大千世界都收入腹中?！边@不僅是年老的哈喇泊喝湯的聲音，還是一個民族集體的文化記憶更加有分量的傳承，“喝湯的聲音”是一種文化記憶，傳遞出的是一個民族歷史的創(chuàng)傷記憶，更是一個民族捍衛(wèi)尊嚴的不屈精神。

中華民族是英雄的民族，英雄敘事是中國文學備受矚目的亮點，雖然戰(zhàn)爭已經(jīng)遠去，但被歲月塵封的真實英雄故事依然能夠打動人心?？孤?lián)英雄的塑造雖然是虛構的藝術形象，卻源于現(xiàn)實，用非虛構筆法講述英雄故事是近年很多作家進行的創(chuàng)作嘗試?！额^顱》（廉世廣）用非虛構的文學筆法盡可能地真實講述哈爾濱市五常市抗日英雄汪亞臣在與敵人斗爭中由于叛徒出賣，慘遭殺害的英雄故事；《還我松花飄香的江山》（亞慶）描寫了巴彥縣普通村民柳不忿和共產(chǎn)黨員堅持不懈，與奸人和侵略者斗爭的故事；《暗夜燈火》以哈爾濱雙城堡和當年哈爾濱平房鎮(zhèn)的關東軍第七三一部隊為背景，以“我爺爺”在雙城堡街開設糧店作為地下黨聯(lián)絡站的線索，講述了“我爺爺”和“草上飛”為趙尚志領導的抗聯(lián)隊伍籌集盤尼西林和糧食，與日偽黑暗反動勢力斗智斗勇的故事。小說復活并還原了偽滿洲國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雙城堡街道的舊日風情與日偽統(tǒng)治時期兵荒馬亂的景象，比如，七三一部隊的特務組織、特別移送、暗設據(jù)點、諜報場所、人體試驗等等。小說著重塑造的人物形象“我爺爺”、草上飛、摩托王都是普通的中國老百姓，但為了民族的解放，內(nèi)心的“燈火”依然洶涌燃燒，期盼夜幕下哈爾濱的黑暗統(tǒng)治不會太久，抗日的火種終會為黎明破曉。作者在全篇沒有對這幾個人物做任何的“拔高”，在看似平淡的敘述，卻把這幾位英雄形象塑造的形神兼?zhèn)??！吨胤辍罚ɡ铑＃┲v述的是抗聯(lián)英雄關天云的故事，小說行文邏輯性強，文史互證，雖虛構，卻極盡真實之能事。1946年時任濱江省主席的關天云和警衛(wèi)員小呂被暗殺，這一天關天云恰好收到已經(jīng)失聯(lián)了十二年的家信，他興奮地拉著小呂到中央大街要給即將重逢的母女倆買東西，不幸在馬迭爾附近遭到暗殺。關于關天云抗戰(zhàn)時期故事的呈現(xiàn)是通過他的家信和回憶，他和小呂買東西所逛的中央大街一帶曾是他當時作為地下黨秘密工作的地點，關天云參加抗戰(zhàn)十二載，這一天他沒有與還活著的親人重逢，卻和楊靖宇、金劍嘯等當年戰(zhàn)友在記憶中隔空重逢。小說故事的敘述者是“我”，時隔68年后，我作為紀錄片導演找到了關天云的女兒圓圓，她拿出了當年父親珍貴無比的家書，我和關天云也有一層較為密切的關系，我的奶奶目睹了關天云和警衛(wèi)員小呂的死亡，受了刺激發(fā)瘋。小說時間跨越七十余年，作者選擇了三個時間節(jié)點（抗戰(zhàn)時期、1946年、2014年）進行故事講述，將本應該長篇巨制才能再現(xiàn)的抗戰(zhàn)故事用短篇小說的篇幅來實現(xiàn)?！犊谷照摺罚ǘ尉梅f）塑造了為抗日犧牲的吳廣大、葉之千等一些無名英雄形象；《楊矮個》（張津友）寫了抗美援朝70周年時間節(jié)點上，當年抗美援朝士兵楊立志對一次戰(zhàn)斗的回憶，楊立志是尖刀班活下來的最后一個人，而最后一個活下來的士兵已經(jīng)年逾九旬，生命垂危，表現(xiàn)了戰(zhàn)爭的殘酷與戰(zhàn)士們英勇犧牲的精神。

二、立足現(xiàn)實問題，反思人性倫理

喬遷的作品表現(xiàn)了人在面對倫理習慣桎梏狀態(tài)下的無奈與無力，《家年》（喬遷）的基調(diào)比較沉重，描述了一個北漂青年關于“家”，關于“年”的“難言之隱”。林瑩瑩工作在北京，父母家在哈爾濱，外祖父母在農(nóng)村，為延續(xù)“回家過年”的傳統(tǒng)，林瑩瑩一家人每逢過年都要勞累奔波趕往生活環(huán)境惡劣的鄉(xiāng)下，如果不回鄉(xiāng)下過年就會被視為“不孝”，每年看似團圓，其實每個人都痛苦不堪。小說真實地寫出了傳統(tǒng)倫理孝道與現(xiàn)實社會嚴重脫節(jié)的狀態(tài)下，被倫理傳統(tǒng)桎梏下的人們生存的無奈?！缎〈鍩o恙》（尤秀玲)聚焦農(nóng)村脫貧問題。脫貧攻堅戰(zhàn)的最后一年，新上任的村主任蔡斌努力幫助脫貧困難戶于福祿脫貧，甚至在暴雨中為了搭救他而自己受傷，小說塑造了蔡斌這種農(nóng)村新人干部形象?！杜＿^香草河》（羅永春）通過老柏和劉章一的不同命運，反映了鄉(xiāng)村留守老人的問題。老柏和劉章一的兒子都在城里工作，老柏在兒子家住了一段時間，盡管兒子兒媳都對他很好，但他始終不習慣城市生活，堅持回農(nóng)村，并且找到了晚年伴侶劉三妹。劉章一與老柏是戰(zhàn)友，但命運截然不同，兒子兒媳鬧離婚，劉章一去城里調(diào)節(jié)，不料被進城打工開三輪的農(nóng)民撞死，妻子蘭芝哭壞了眼睛，兒子把孫子帶走后就沒了音信。最后劉三妹將蘭芝接到自己家中照顧，并且老柏出錢給蘭芝做了復明手術，手術成功。最后老柏牽著僅剩的兩頭老黃牛蹚過了香草河，與劉三妹生活在一起，盡管作者在行文過程中已經(jīng)盡力將鄉(xiāng)村留守老人的生活做了浪漫化處理（比如老柏的結局），但依然掩不住鄉(xiāng)村留守老人生活的困窘與生存的殘酷。《一個人與一條河》（董岐山）揭露的是以權謀私、官官相護的體制弊端。被誤診癌癥的退休老干部高磊在家休息，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本該處于禁漁期的河里有人非法捕撈，高磊隨手拍下照片并轉(zhuǎn)發(fā)幾個微信群，隨意的舉動卻引起軒然大波，導致林業(yè)局長垮臺，而自己也被林業(yè)局長小舅子翻舊賬，用女兒高妍的前途來威脅他，逼迫高磊承認“青少年宮”貸款一事是由于自己失誤致導致公款損失。小說的結尾破壞生態(tài)者得到懲罰，高妍也考取了公務員，并與林業(yè)局長小舅子成為同事。

《故事大王》（楊知寒）是校園題材故事，小說通過二十年后的一次小學同學聚會，由當年被封為“故事大王”的我敘述了孟文靜、鄭旺、季老師及兒子小漂亮的人生悲劇，這些人的悲劇起因于我要當“故事大王”的欲望。由于我對孟文靜不孝流言的散播，對季老師個人隱私妄加揣測等行為，導致悲劇的發(fā)生。《幕后新聞》（申志遠）以記者譚飛為中心人物構成人物關系網(wǎng)，譚飛是一名電視臺記者，功成名就、衣食無憂，在物質(zhì)條件上得到了滿足，但他在精神上是匱乏的，譚飛和列車員李彤在一次不正當?shù)哪信P系中相識，除了譚飛和李彤這一組人物外，還有林薇和馬臺長等也存在著這樣的關系。通過展現(xiàn)當代人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復雜的人物關系，表現(xiàn)了權利和欲望支配下的精神物化?！兑徊街b》（董岐山）關注醫(yī)療問題，薛天成廉潔從醫(yī)退休之后被反聘，從被返聘開始逐漸迷失了本心，為病人開高價藥撈回扣，直到再次遇到費強父子，薛天成的心理承受著義與利的掙扎，最終迷途知返。

三、現(xiàn)實人生與傳統(tǒng)戲曲的互文

以傳統(tǒng)戲曲文化關照當下的現(xiàn)實社會，在精神上保持著與傳統(tǒng)經(jīng)驗的天然聯(lián)系，既飽含著對現(xiàn)實境遇下傳統(tǒng)戲曲精神延續(xù)的期待，也表達了作家對傳統(tǒng)戲曲文化的當代性轉(zhuǎn)換作出的理性思考。二人傳是流行于東北（遼寧、吉林、黑龍江）地區(qū)的戲曲藝術，深受農(nóng)民群眾喜愛，《水漫藍橋》（楊知寒）將這種二人傳元素融入小說創(chuàng)作中，通過藍橋飯店廚師楊義的之口，講述了一群深陷過往情感泥淖中無法自拔的“癡人”們在北國的冬天里抱團取暖、相互慰藉的故事?！八{橋”是小說中人物命運的紐帶、是小說的中心意象；楊義在追求前妻時與她一起看的二人傳是“水漫藍橋”、身為戲子的劉文臣與舊情人相約一生一世一同唱下去的戲文是“水漫藍橋”。他們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生活都與“藍橋”交織在了一起。“藍橋”所象征的深刻意蘊是老板娘和楊義過去愛情從萌生到死亡的見證、也是促成他們新一段愛情和人生開始的媒介；對劉文臣來說，“藍橋”是身為“魏奎元”的他與“藍瑞蓮”的定情信物、是他對藝術的堅守、對愛情的執(zhí)著。小說最后以明媚春光中的楊義提著雞蛋走進浴池尋找劉文臣的細節(jié)結束。冬天與春天，時序上前后呼應，完成敘事的同時暗示著“癡人”們的春天的到來?！队囗崱罚钪腥A）中的秦樓，三十歲前將唱戲當作人生理想，十六年苦練，雖一直只唱過配角，但他依然堅持，直到三十歲時練功過猛，摔斷了腿。三十歲后在母親的逼迫下成了采油工，娶了當年嘲笑過他的許蓮池，有了穩(wěn)定的生活。兒子秦關也是戲胚子，在他的指導下開始學戲，而且父子倆還在一次礦區(qū)匯演中獲得了如潮掌聲。作者通過秦家兩代人的學戲歷程，深刻揭示“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道理，正如秦樓所悟：“技藝再好，畢竟是術，只是人生的點綴。若是沒有平凡庸常又五味雜陳的人生，沒有形而下的世俗生活做底，眼前這恣肆風發(fā)的一刻，也來得過于虛渺，不夠真實——盡管這一刻稍縱即逝，之后又回歸庸常的形而下的人生?！盵3]

賈新城的《鎖麟囊》和《挑滑車》兩個小說也都深刻體現(xiàn)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悲劇主題，并且將傳統(tǒng)戲曲文化深植于現(xiàn)實人生故事的講述，小說在敘事內(nèi)容與形式方面都較成功?！舵i麟囊》（賈新城）講述了浪花鄉(xiāng)派出所所長王木多、副所長馬伯樂、內(nèi)勤潘紅以及“5號”借助“鎖麟囊”共同將七年前的一場命案罪犯緝拿歸案的故事。從犯罪嫌疑人衣而三到小鎮(zhèn)挖煤工趙化勇六年隱姓埋名的逃亡生涯，已歷經(jīng)生死、脫胎換骨，本以為一場重大瓦斯爆炸事故可以讓他徹底與過去告別，但一個鎖麟囊讓他再次與七年前的過往發(fā)生鏈接。小說以京劇《鎖麟囊》為名，在母親蘇懷瑾的眼里，鎖麟囊是她的兒子衣而三；在衣而三那里，鎖麟囊是對母親的思念；對王木多來說，鎖麟囊是一段京劇，也是確定趙化勇就是衣而三的確鑿證據(jù)，王木多在接到“5號”的消息后情緒激動，鎖麟囊唱詞脫口而出，在逮捕了衣而三后，以鎖麟囊唱詞作為結束?！短艋嚒罚ㄙZ新城）的構思和敘述形式很巧妙，通過襲警越獄者巴三陷落網(wǎng)，以及越獄前后相關人物對巴三陷故事的敘述，既完成了對巴三陷“挑滑車式”悲劇人生的展示，又聚焦了新冠肺炎疫情、傳銷、直播打賞、網(wǎng)絡犯罪、疫情之下的實體經(jīng)濟發(fā)展等當下現(xiàn)實問題。

四、女性婚姻與生存境遇的關照

對于女性的關照一直是龍江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焦點。陳力嬌習慣書寫普通人的生活，特別是書寫處于各種關系——包括家庭、鄰里、同學以及同事關系包圍中的女性生存狀態(tài)，作家試圖通過女性形象來展現(xiàn)理想的人性與生命力量?！栋鼑分v述的是經(jīng)濟拮據(jù)的新婚夫婦李爛漫、魯安寨和陳太太、苑太太、鄂太太三家同租一幢房子，通過四家人之間產(chǎn)生沖突到矛盾解決的過程，表現(xiàn)處于鄰里關系包圍中的女性群體日常的生存法則以及處于困境中的生存智慧。《無畏西東》講述的是同事之間的關系，小城二人轉(zhuǎn)劇團里的新秀李麥田和主角程古漢之間無端產(chǎn)生矛盾，兩人用盡各種方法較量，最終釀成無法挽回的火災禍事——火災造成全團近百名職工半年工資的損失，程古漢燒傷被刑拘，李麥田也意識到此禍事是自己嫉妒、貪婪造成的惡果。小說最初成稿時叫《一見你就煩》，發(fā)表時改為《無畏西東》，而“無畏西東”正是作者通過小說所要表現(xiàn)的對人性的審視。災難起于人心，救贖之路的尋求也要由心始——無畏西東，永葆本心。小說中的玉芙蓉是兩個男性之間現(xiàn)實矛盾的調(diào)和者，她為人真誠，主動幫助受排擠的新人李麥田，可以說是其人生的救贖者。女性給激烈競爭的現(xiàn)實世界以人性亮色，帶來現(xiàn)實生活的溫暖，使得世界情感化、文明化?！缎寢尅分械钠呦采矸菔呛髬尰蛳喈斢诤髬尩慕巧?，在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夫妻關系以及母子關系中，母性是構建祥和安寧人際關系的一抹朝霞。陳力嬌塑造的女性形象突出具有奉獻與包容的美好精神品質(zhì)，女性撫平了其他生命的創(chuàng)傷，讓他們重新獲得生活的方向、生命的意義，正如作者所言，“優(yōu)秀的女人不是做的，是與生俱來的，開始就博大，就遼遠，就是大地”[4]。將目光投向女性關照的還有《幸福和誰有關》（王立紅），小說通過農(nóng)村姑娘楚豆逃婚來到城市的奮斗以及情感經(jīng)歷，所要探討的問題正如題目所揭示的——女性的幸福和誰有關？

還有一些關注女性婚姻問題的作品，如廉世廣的《夢幻煙花》《廣廈小區(qū)》，薛喜君的《一團花火》《鴉雀成群》，以及楊知寒的《借宿》等?！兑粓F花火》（薛喜君）中的蔣亞楠和柳鐵是同行兼好友，兩人都經(jīng)歷了婚姻的失敗，但面婚姻的失敗態(tài)度讓她們有了不同的人生結局。蔣亞楠在婚姻中精神出軌，丈夫丁本木肉體出軌，這樣的婚姻不幸讓蔣亞楠患上了婚姻恐懼癥，最后選擇自殺；柳鐵三次婚姻失敗，雖然沒有放棄對愛情的尋找，但作為創(chuàng)作者，她再也不想觸碰婚戀題材的寫作了。失敗的婚姻原因各有不同，但結局都如一團花火，毀滅傷身?！而f雀成群》（薛喜君）圍繞著劉向群和妻子楊尼妮以及初戀楊博一之間展開，楊博一回到小城，在劉向群寂寞的婚姻中激起漣漪，但這點漣漪又不足以讓劉向群的婚姻破碎，最后也只能慘淡收場?！督杷蕖罚钪┩ㄟ^孩子視角講述了父母一段名存實亡的婚姻，母親在遭到父親毒打后，帶著我去情人小康家借宿，小康以為通過與我的溝通會說服母親離婚，但母親為了我最終還是選擇和父親一起生活。我也因為生活在無愛的家庭中感到痛苦，獨立后很少回家。小說的精彩在于以“借宿”為核心故事、孩子的視角講述，既寫出了無愛家庭中孩子的痛苦，也表現(xiàn)出了中年夫妻所謂為了孩子勉強生活的不幸婚姻的雙重情感體驗。

除了對女性婚姻的關注外，各色女性的生存境遇也有所表現(xiàn)?！断銡鈸浔恰罚ㄚw仁慶）講述的是一個情婦走過的不歸路的故事。林小紅是我的學生，二十年后因為一次偶然的撞車事件再次相遇，此時當年毫無亮點的林小紅已經(jīng)富貴逼人，是某大號首長的情婦。但她心有不甘，在扶上正位無望的情況下開始報復大號首長，她將財產(chǎn)暫轉(zhuǎn)存至我名下。大號首長違法本來應該倒下，但是在林小紅的一翻操作后，卻被擢升為省部級領導，她自己反而被涉嫌誣告陷害犯罪，遭審訊期間自殺身亡?！恫仄鹉樀呐恕罚▌⒉ǎ┲械摹八备赣H的情人有了私情，年少叛逆期自以為是的愛情讓她陷入生活的困頓，最后她和兩個孩子被日益冷淡的男人拋棄?！稓w零》（墨凝）關注的是隨著短視頻崛起，一群“90后”女性主播群體的城市生存狀態(tài)。小說通過“80后”傳媒公司運營管理左凝與“90后”單親媽媽女主播蘇雨的一段感情糾葛，塑造了以蘇雨為代表的“90”后迷茫脆弱而又虛偽自私的一代，她們是“危機感最強的一代，擁有太多的夢想，卻不知道怎么去實現(xiàn)的一代，峰回路轉(zhuǎn)劇情不斷反轉(zhuǎn)的一代，她們的兜里揣著大把大把的VIP銀行卡、信用卡、健身卡、社?？ā⑨t(yī)療卡……不斷地換工作，不斷換租住地兒，不斷地換著男朋友，她們把自己偽裝的像模像樣，隱藏著內(nèi)心的焦慮與脆弱”[5]。

五、現(xiàn)代性的生態(tài)反思與地域書寫

中國當代文學生態(tài)意識的漸趨明晰是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在這之前盛行的是人類中心主義，對自然是征服和利用，或者借用自然書寫進行歷史反思。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中國生態(tài)文學是建設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相對于解構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張揚感性審美主義的旗幟，容易陷入虛無和瘋狂的深淵），建設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強調(diào)生態(tài)學的有機整體觀，尊重自然、敬畏生命的價值取向?qū)⑷〈F(xiàn)代性的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偏執(zhí)。[6]黑龍江很多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頗具生態(tài)意識，《寂靜的森林》（喬遷）小說一開始描述酒吧老板，孤獨地坐在那，營造了一種孤獨的氛圍，在這種氛圍下，酒吧老板向“我”講述了他七天徒步穿越森林，遇見“活物”狼的驚險而意外的遭遇，雖然故事極具偶然性與傳奇性，但作者敘述極為平淡，遂引起思考，狼在酒吧老板徒步穿越森林的七天里不攻擊酒吧老板的原因是什么？而“我”提出狼是群體動物的時候，酒吧老板說只有一匹狼，這些看似不符合常規(guī)環(huán)境的事實，正是作者借酒吧老板之口，在文章結尾處所說的，“它……太孤獨了！”小說將兩個完全不同的空間同時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酒吧極度喧鬧的氛圍與森林的孤寂清冷形成強烈的反差，在這種巨大的差距中，引起人們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共生之道的思考。狼摒棄天性尋求孤獨中的陪伴，也間接暗示了人與動物一樣，孤獨是永遠逃避不開的。正如葉廣岑所說，“能感受快樂和痛苦的不僅僅是人，動物也同樣，它們的生命是極有靈性的，有它們自己的高貴和莊嚴。我們應該給予理解和尊重”[7]。當下大部分作家已經(jīng)具有了鮮明的生態(tài)意識，同時以生態(tài)觀為基礎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會對當代文學有比較成熟的批判意識。阿成的《穆魯?shù)拇笈褴嚒?，寫“我”受馬館長之邀來到“塞齊窩集穆魯”，大篷車就在塞齊窩集穆魯?shù)纳种?，是一個小廚房。大篷車稍顯簡陋，沒有城市飯店的喧囂繁華；遠離城鎮(zhèn)，交通不便，但靠著森林，食材應有盡有。掌管這間廚房的老秦做菜手藝一絕，更有過一段傳奇經(jīng)歷，年輕時吹拉彈唱，但不合時運，后來成為廚師，現(xiàn)在干得風生水起。因為老秦和這輛大篷車，塞齊窩集穆魯森林成為鎮(zhèn)上招待客人的保留項目。穆魯?shù)拇笈褴囅笳髦鞘腥嗣駥τ谏帧⑼恋?，以及傳統(tǒng)的復歸，但作者在作品中也透著一絲隱憂，雖然身處自然，但仍然不能擺脫現(xiàn)代文明帶給人的束縛?！端{水》（劉波）聚焦環(huán)境污染問題，講述了由“宏偉鋁業(yè)”開辦工廠造成巨大的環(huán)境污染，藍水村村民因此病痛纏身。通過藍德書的視角，看到了以李萬勇為首的“抗爭”派對以“花蝎子”為代表的黑惡勢力的反抗，陰差陽錯地扳倒了這股勢力。但小說并不僅限于揭示環(huán)境污染的問題，而是進一步深入對人性的反思。紀老驢辛苦一輩子，驟然枉死卻只落得被當做敲詐幌子的結局；李萬勇有前科、兇狠暴戾、敲詐勒索，卻陰差陽錯因為從電視塔上掉下而成了英雄；藍德書原本是有文化的高中生，卻淪為李萬勇手下，他曾舉報過這些黑勢力的罪惡源頭，但無濟于事，原本做事為村民著想，最后被村人私自報復。小說不但對從上至下的違法產(chǎn)業(yè)鏈進行揭露，而且也揭示了只顧眼前利益的“村民們”的自私人性。

《祼根外傳》以普通農(nóng)民裸根的經(jīng)歷表現(xiàn)了堿溝屯的風土人情?！奥愀痹臼菦]有泥土，將根系裸露在外的植物，這和小說主人公裸根隨遇而安、古道熱腸卻又不服輸?shù)膭蓬^的相互映射。裸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愛好打獵，手中的獵槍是從上一代獵手“趙閻王”那里繼承而來的。趙閻王一生義薄云天，曾無數(shù)次幫助鄰里鄉(xiāng)親，但他無兒無女，只認了一個干兒子叫王小眼，王小眼并沒有繼承他的道義俠情，只為貪圖其遺產(chǎn)。但趙閻王的遺產(chǎn)只有一桿獵槍，裸根繼承了他的獵槍，殺牛、治病，以及和王小眼打賭，裸根繼承了獵槍也傳承了獵人的俠義熱情。這篇小說顯著特色是對地域風情的展示，開篇介紹春耕，人是連說帶笑的下田，唱的曲兒走了調(diào)，打春谷雨，封垅掛鋤；包括對裸根家里的描寫，“窗戶不大，蒙著塑料紙，屋子矮小，亮得晚……八仙桌，碗架子，地爐子，一嘟嚕一串的苞米紅辣椒……”[8]還有對趙閻王的葬禮描寫等都非常具有東北地域特色?！兑魳匪慕忝谩罚ㄖ焐荷海┮怨枮I音樂之城為敘事背景，講述了一幅老照片上的四個女孩的人生命運，四個女孩沒有真實的名字，小說中是以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命名，以她們與音樂的故事呈現(xiàn)了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末的時代社會以及哈爾濱特有的地域風情。

[1]李云雷《如何講述新的中國故事?——當代中國文學的新主題與新趨勢》[J]，《文學評論》，2014年第3期。

[2]遲子建《喝湯的聲音》[J]，《作家》，2021年第7期。原文引用皆出于此。

[3]楊中華《余韻》[J]，《石油文學》，2021年第1期。

[4]陳力嬌《小媽媽》[J]，《建三江文學》，2021年第1期。

[5]墨凝《歸零》[J]，《寶安文學》，2021年第628期。

[6]汪樹東《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反現(xiàn)代性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90頁。

[7]葉廣岑《老虎大福》[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226頁。

[8]劉波《祼根外傳》[J]，《歲月》，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