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會敏

作為江蘇作家，蘇童醉心于江南的書寫，作品中有著強烈的懷舊意味。無論是表現(xiàn)家族歷史的“楓楊樹”系列作品，還是當代背景下的“香椿樹街”故事，都以江南為背景。在“香椿樹街”系列作品中帶著蘇童自身的生活印記，帶著對往昔的追憶，對少年兒童時代的留戀，對舊時景象的懷想；關(guān)于家族敘事的“楓楊樹”系列作品則有著強烈的追尋家族歷史的味道，關(guān)于逃亡與還鄉(xiāng)的故事中充滿頹敗、陰郁與血腥的氣息，在頻頻回望故鄉(xiāng)的黃色稻浪和血紅罌粟時，飽含回味、留戀和感傷，更以一種抒情和審美的姿態(tài)追溯遠去的歷史。

作為人類一種較為普遍的情感，懷舊是對過去時空中的人物、事件、景象或文化現(xiàn)象的一種回溯，其中蘊含較為突出的追思與緬懷之意，往往在深情回味中重返過往或以想象的方式對過去進行再創(chuàng)造?！皯雅f問題之所以能從眾多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中凸顯出來，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飛速發(fā)展，現(xiàn)代人的‘家園’日漸失落，那種由‘居家’帶來的穩(wěn)定性、確定性、安全感和溫暖感日漸消逝。因此，簡單地說，懷舊就是一個在精神層面上‘重返家園’的過程。這個‘家園’，常常依托為自然、自由、童年、過去、故鄉(xiāng)等等?！薄?〕蘇童也是如此，在創(chuàng)作中他以深摯的情感回望歷史與家園，一次次回到故鄉(xiāng)，回到童年，回到濕潤、優(yōu)雅的古典江南。

一、追尋家族歷史：精神的還鄉(xiāng)

蘇童作品較多著眼于家族敘事，主要體現(xiàn)在“楓楊樹”系列作品中，如《罌粟之家》《1934 年的逃亡》《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xiāng)》《逃》《祖母的季節(jié)》《祭奠紅馬》《外鄉(xiāng)人父子》《桂花樹之歌》等作品中都寫到故鄉(xiāng)與家族歷史，對故鄉(xiāng)的探訪顯得格外動情，故鄉(xiāng)這一概念也超越了地理上的意義，“實質(zhì)上，故鄉(xiāng)這一神話、宿命般的存在，已遠遠不只是南方地理位置上的普泛關(guān)懷，而且是精神延伸、個體生命、存在之癢的力量源頭?！薄?〕作品中對故鄉(xiāng)的情感真摯動人，蘇童曾在訪談中自述：“楓楊樹鄉(xiāng)村是我長期所虛構(gòu)的一個所謂故鄉(xiāng)的名字。它也是一個精神故鄉(xiāng)和文學故鄉(xiāng)。在它身上寄予著我的懷鄉(xiāng)和還鄉(xiāng)的情結(jié)?！薄?〕家族敘事中，貧窮、饑餓與疾病，不安與掙扎，是鄉(xiāng)村生活的常態(tài)，叛逆和逃亡成為一種普遍的抗爭方式。不曾停歇的奔逃姿勢，定格在家族歷史上。正如《1934 年的逃亡》所述：“我的家族中人和楓楊樹鄉(xiāng)親密集蟻行，無數(shù)雙赤腳踩踏著先祖之地，向陌生的城市方向匆匆流離。幾十年后我隱約聽到那陣叛逆性的腳步聲穿透了歷史，我茫然失神?！弊髌分械氖迨尻惾溈偸窃谔樱簧杏肋h無法停留下來，哪怕是成家娶妻后還是在逃，最終客死他鄉(xiāng)。從家鄉(xiāng)到異鄉(xiāng)，更多的是向著城市尋找著希望，釋放著欲望，成為人物難以逆轉(zhuǎn)的命運走向。

逃亡的人生中，有著對于家鄉(xiāng)的執(zhí)著眷念。逃亡往往是義無反顧的，如陳寶年、陳三麥等，但鄉(xiāng)村的一些物事刻在心中，永難忘懷?！?934 年的逃亡》中陳寶年逃離鄉(xiāng)村進入城市創(chuàng)立陳氏竹器店發(fā)了財，人們紛紛效仿發(fā)了財?shù)年悓毮炅魅氤鞘袑ふ疑斨?。陳寶年以決絕的姿態(tài)逃離鄉(xiāng)村，逃離楓楊樹，1934年底死在了城里，死前緊握祖?zhèn)鞯拇箢^竹刀。逃亡的人生里各種欲望在滋生與繁衍，無論成敗，內(nèi)心總會夾雜著難以割舍的鄉(xiāng)愁?！妒a頭》中的祖父，16 歲就從蘇北來到石碼頭，撇下一家人，在石碼頭干了一輩子，幾十年過去，見到年輕的學徒來碼頭報到的時候，會一個挨一個地問：“你是蘇北人嗎？”對于鄉(xiāng)土的情感、對于鄉(xiāng)村生活的眷念之情在有意無意之中體現(xiàn)出來。作品中描寫了較多關(guān)于楓楊樹的具體物事，時過境遷，作為鄉(xiāng)村和過往生活的見證，無法從記憶中抹去。家鄉(xiāng)的干草，“氣韻豐凡”“莽莽蒼蒼”的罌粟花，老家的柴草垛、罌粟地、干糞堆，祖?zhèn)鞯拇箢^竹刀，晶瑩如珍珠的大米、燦爛如黃金的麥子，都是令人時時懷想的風物。

有的人終其一生，無法再回到家鄉(xiāng)，但內(nèi)心總在回望家鄉(xiāng)，《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xiāng)》中祖父說：“我望得見楓楊樹的，只要我的眼睛不瞎，我天天望得見楓楊樹?！弊詈笞娓缸谟蓷鳁顦淅霞?guī)淼闹耖缴线M入彌留之際。對家鄉(xiāng)的眷念會牽引著逃亡者踏上返鄉(xiāng)之途?！睹住分械墓聝何妪垶榱嘶蠲?，逃離鄉(xiāng)村來到城市，為了渴望得到的大米極力掙扎，卻在得到的過程中逐漸走向人性的沉淪與扭曲，墜入罪惡的深淵。雖然他稱霸一方，卻得不到靈魂的安寧，他自述是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還在楓楊樹的大水里泡著”，身染沉疴的五龍，執(zhí)意帶著一車白花花的大米回楓楊樹故鄉(xiāng)，最終死在回鄉(xiāng)途中。逃離和回望、返鄉(xiāng)以一種矛盾的方式糾結(jié)在一起，逃離者永遠無法決然割舍過往，離鄉(xiāng)愈久，懷鄉(xiāng)愈甚。

無法擺脫的鄉(xiāng)愁使人們內(nèi)心充滿對往昔的懷念，這種情感彌漫在人物逃亡或還鄉(xiāng)的過程中，也彌漫在故事的講述之中。逃離是一種背叛，關(guān)于逃離的敘事卻帶著濃郁的感傷與抒情。《1934 年的逃亡》中深情敘述我對陳記竹器店遺址的追尋：“這個城市如今早已沒有竹篾滿天滿地的清香和絲絲縷縷的鄉(xiāng)村氣息。我背馱紅色帆布包站在城墻的陰影里，目光猶如垂曳而下的野葛藤纏繞著麻石路面和行人。你們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有誰見過我的祖父陳寶年嗎？”對于家族親人蹤跡的探尋與追憶中飽含詩意，回憶中的返鄉(xiāng)與尋覓同樣充滿深情?！讹w越我的楓楊樹故鄉(xiāng)》在詩意的情感中夢回楓楊樹故鄉(xiāng)：“多少次我在夢中飛越遙遠的楓楊樹故鄉(xiāng)。我看見自己每天在迫近一條橫貫東西的濁黃色的河流。我涉過河流到左岸去。左岸紅波浩蕩的罌粟花地卷起龍首大風，挾起我闖入模糊的楓楊樹故鄉(xiāng)?！闭Z言飽含著感傷與懷念，故鄉(xiāng)雖然是模糊的，在緬懷故鄉(xiāng)風物時有深切的追思與探問，更有著濃重的抒情性，使得關(guān)于逃亡的回憶令人感懷、令人回味不已，詩一般的語言、充滿神秘色彩的敘述使得逃亡成為家族歷史中濃重而迷人的一筆，甚至有著讓后人驕傲的成分，對于往事的探訪也顯得意味深長甚至魅力無窮。

蘇童關(guān)于家族歷史的敘事中，對故鄉(xiāng)的尋訪不單是一種地域性的尋訪，更是一種精神上的回歸。逃亡與還鄉(xiāng)中包含著強烈的追尋意味，不論困頓還是發(fā)跡，總難擺脫內(nèi)心的孤獨與失落，還鄉(xiāng)實為一種精神上的需求，在這過程中懷舊就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正如有論者說：“‘楓楊樹系列’小說則是作者尋找家族譜系從而進行自我確證的一次精神回歸?！薄?〕正因為家族故事中的人物總在奔走，他們永遠在路上，永遠無法在某一處得到身心的安穩(wěn)與精神上的認同感，于是回望過往，回望家鄉(xiāng)。蘇童對家庭歷史的書寫，也正是對于精神家園的追尋。

二、回望童年歲月：香椿樹街的沉迷

蘇童有較多回顧少年兒童時期生活的作品，主要表現(xiàn)在以香椿樹街為背景的小說中，如長篇小說《城北地帶》，短篇小說《桑園留念》《騎兵》《沿鐵路街一公里》《刺青時代》《回力牌球鞋》《游泳池》《舒農(nóng)》《西窗》《古巴刀》等，無不在香椿樹街流連，蘇童曾自述：“說到過去，回憶中首先浮現(xiàn)的還是蘇州城北的那條百年老街。”〔5〕這就是他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香椿樹街：“我從來不知道我對香椿樹街固執(zhí)的描繪是出于緬懷之情還是毀壞之心，我替一條街道說話已經(jīng)說了很多年，那條街道始終保持沉默，但是那天下午我懷著一絲同情和歉疚，悉心傾聽，依稀聽見這條街道類似鐘擺的心靈的聲音……然后我依稀聽見了小街簡樸平淡的告白：我還在這里。”〔6〕蘇童總是固執(zhí)地在回憶中重返這條街道，構(gòu)造了一系列南方少年兒童的故事。他在這條嘈雜的街道尋尋覓覓，其中傾注著多少愛與恨，對這條街道又有著多少的回首與迷戀?？梢哉f，對香椿樹街的描寫就是蘇童借以回到童年的方式。

蘇童曾自述童年時期的生活，因為生病，有過一段較長時間的獨處，“我從來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事實上我的童年有點孤獨，有點心事重重。”〔7〕童年生活的感受被融入香椿樹街的故事?！渡@留念》可看作蘇童“香椿樹街”系列作品的前身，“我”帶著強烈的孤獨感回憶桑園舊事。蘇童多次談到這部作品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我后來的短篇創(chuàng)作的脈絡(luò)從中初見端倪，一條狹窄的南方老街（后來我定名為香椿樹街），一群處于青春發(fā)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臨于黑暗街頭的血腥氣味，一些在潮濕的空氣中發(fā)芽潰爛的年輕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靈魂?！薄?〕少年的早熟與對性的好奇，墮胎與死亡，看似輕松的講述中帶著憂郁，多年后的回憶帶著懷念。標題中的“留念”本身即帶著強烈的情感色彩，是對于在歲月的流逝中揮之不去的記憶的一種緬懷。

“香椿樹街”作品多表現(xiàn)20世紀60年代中期至70 年代街頭少年的生活，蘇童自述：“我從小生長在類似‘香椿樹街’的一條街道上，我知道少年血是黏稠而富有文學意味的，我知道少年血在混亂無序的歲月里如何流淌……”〔9〕他們不守規(guī)矩、逃學打架、粗野無禮，他們敢于反叛，身上有一種自由與率性，無拘無束，在街頭徜徉，滋事打斗，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少年們有著懵懂的堅持、執(zhí)著的尋找，他們既真誠又世故，既強悍又弱小，既喧鬧又孤獨，成長的過程伴隨著傷痛?！冻潜钡貛А防飵讉€曾經(jīng)要好的少年，在街頭經(jīng)歷混亂的人生：紅旗侵犯少女美琪而坐牢，小拐被同伴推到鐵路上軋斷了腿，敘德與父親同時喜歡上有夫之婦金蘭，達生死在了與城東少年的械斗之中。蘇童曾說：“小說中的人物都是我真實生活中童年記憶中閃閃爍爍的那一群，我小說中的香椿樹街在這里是最長最嘈雜的一段，而借小說語言溫習童年生活對于我一直是美好的經(jīng)驗。”〔10〕城北地帶街頭少年的生活令人嘆息，其中有著作者對早年生活的街道的回憶，同時作品反思那時的街頭少年有過怎樣混亂的人生，沖動與暴力的書寫中又有著少年的熱血與激情?！拔矣X得，蘇童對小說中‘少年’形象極力渲染的并不是看似令人不可思議的‘暴力’，而是深埋于敘事之中的骨子里的‘浪漫性’?！薄?1〕對香椿樹街往昔的回憶，固然有著無法抹去的傷痛，同時也有著對童年時光的難舍與懷念，以及面對歲月流逝的感慨，所謂敘事中的“浪漫性”的產(chǎn)生原因也正在于此。

少年內(nèi)心世界的純凈、敏感、脆弱、憂傷，對美好事物的熱愛，屬于那個時代的、屬于孩童的天真與執(zhí)著的許多事物，在蘇童對香椿樹街童年歲月的頻頻回顧中顯得格外突出，令人體味其中隱現(xiàn)的強大記憶和真摯情感?！秱牡奈璧浮分惺q月的“我”渴望加入宣傳隊上臺表演的心情是多么真切，然而因舞蹈老師段紅老太太的猝然離世，“我”無緣參加，第一回感到了失落。作品對一個孩子內(nèi)心渴望的表現(xiàn)令人難忘和感動。小說用了回顧性的敘事，“你知道70年代初只有孩子們是舞臺上的藝術(shù)大師，你看孩子蹦蹦跳跳總比什么都不看強”，回憶中真情流露，小說結(jié)尾還交代了故事中兩個孩子的下落，以及多年之后與妻子的對話，帶有強烈的紀實性色彩，妻子也是當年上臺跳舞的孩子之一?！拔医?jīng)常和我妻子談起舞蹈的話題?！蓖隁q月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挫敗感和孤獨感，多年之后仍難以釋懷。《午后故事》中一心想剃個板刷頭的“我”目睹豁子在橋上被人刺傷，而“我”被剃了個光頭，在傷心與難堪中拉著哭泣的小妹妹回家去?！澳翘煜挛缥矣郎y忘，那天下午是我一輩子最丑陋的時光。我希望誰也別看我，希望全世界誰也別看我的丑模樣?！泵舾械纳倌隉o意間目睹血腥暴力，內(nèi)心產(chǎn)生強大的沖擊。作品中對少年內(nèi)心世界的刻畫真切感人，年少時代的純真與向往、強烈的憂傷與失落直擊心靈。

蘇童描寫了很多獨特的南方風物，以及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的事物，如回力牌球鞋、石拱橋、鐵路橋、U 形鐵、古巴刀、滑輪車、刺青等，都是南方生活極為常見的事物，留下了鮮明的時代印記，在記憶中散發(fā)著光芒。童心的可貴正在于它的純粹、無功利，令人念念不忘的還有許多屬于童真歲月和時代印記的事物，正如《金魚之亂》里所說，“人在十四五歲上會迷上一些亂七八糟的事，譬如打架、踢足球、寫詩歌甚至鬧戀愛”，阿全迷上養(yǎng)鴿子，而“我”迷上了金魚，魚王阿福是養(yǎng)金魚的高手，不論是“我”還是養(yǎng)了三十年金魚的阿福，他們對金魚的癡迷毫無功利之心，純真可貴。然而，“我”視若珍寶的金魚名品“朝天龍”被父親拿去拍馬屁，阿福因自己培育的名貴金魚“藍丹鳳”被來自市委大院的人看上而遭殃，純真與美好被玷污，對舊物的懷想中有反思的意味。

懷舊書寫中的反思色彩，在關(guān)于香椿樹街的河流描寫中尤其突出?！妒孓r(nóng)》寫道：“走到香椿樹街來，無法逃避的就是這條河的氣息，河就在我們的窗下面流著。我說過它像銹爛的鋼鐵侵蝕著香椿樹街的生活，你無法忽略河的影響，街的歲月也就是河的歲月?！痹趯ΜF(xiàn)代生活的描寫中，河流充滿生活氣息卻又是骯臟的。他在《西窗》《城北地帶》《舒農(nóng)》《南方的墮落》《刺青時代》等多篇作品中寫到河流。他筆下的河流并非那么詩意、美好，而是漂流著工業(yè)污水和生活垃圾，或者帶著死亡的氣息?！冻潜钡貛А分械拿犁?、《舒農(nóng)》中的涵麗都死在河中，《西窗》中在河邊洗紗的紅朵突然從河上消失。正如他在散文《河流的秘密》中所說：“從記事起，我從后窗看見的就是一條壓抑的河流，一條被玷污了的河流，一條患了思鄉(xiāng)病的河流。”〔12〕小橋流水的古典江南詩意，在現(xiàn)代生活中已然缺失，無盡的河水中融入了生活的瑣屑和復雜。

蘇童對河流的描寫中有著明顯的今昔對比。小說《南方的墮落》中曾深情地講述河流的美好歲月：“傳說祖奶奶有一天對鏡梳銀鬢，聽見窗外鶯歌燕舞，一派春光，祖奶奶撩起窗前幾枝新柳，看見窗下是一河春水，兩岸是鳥語花香。這是幾百年前的香椿樹街景，我絕對沒有見過?！绷钊诉z憾的是，隨著時代變遷，現(xiàn)代工業(yè)的發(fā)展，河流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如《城北地帶》所說：“舊時代的風景正在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消失”，“在化工廠尚未建造的年代里，河水清純秀麗，香椿樹街的人們打開臨河的木窗，可以看見那些柳條形的打魚船，看見船上的打漁人和黑色的魚鷹，現(xiàn)在河里當然已經(jīng)沒有魚了，有運煤和水泥的駁船隊駛過河道，有油污、垃圾和死鼠漂浮在水面上，魚卻從水下消失了，那些來自浙東或蘇北的打漁船也就從人們的窗口前消失不見了?！焙恿髯鳛榧亦l(xiāng)風物，代表了時間、鄉(xiāng)愁與懷念，同時河流映現(xiàn)了江南詩意的散失。多水的江南，河流曾被賦予美好的想象，而今詩意不再，城市發(fā)展中河流被污染，這樣的描寫中有無盡的感傷與嘆息，體現(xiàn)了懷舊書寫的反思意味，飽含著對美好、詩意江南的熱切期待。

盡管如此，蘇童創(chuàng)作中永遠無法割舍他的南方，尤其是以香椿樹街為核心的城北地帶。這里是蘇童從小生活、成長的地方。他曾自述自己多年后重返香椿樹街，“我從一盆被主人擱置在老虎窗前的枯萎的萬年青上，看見了南方生活殘存的一點詩意，就那么一點詩意，已經(jīng)讓我莫名地感動?！薄?3〕詩意的想象中包含著多少對家鄉(xiāng)的深情。重返年少時期生活的街道，是尋找和懷念，懷念童真與美好，懷念所有逝去的一切。香椿樹街系列作品是蘇童的另一種還鄉(xiāng)，在寫作中他一次次回到這里，回到記憶中的童年與少年時光，他對香椿樹街的故事情有獨鐘，多年沉迷，有著對童心的眷念，對逝去歲月的追尋，對生活豐富性的探尋，對精神自由的渴望與尋找。

三、新舊對比：舊式生活的詩意

懷舊情結(jié)還表現(xiàn)在蘇童對于舊式故事的迷戀，他擅寫歷史題材與舊式生活，如《我的帝王生涯》《武則天》《碧奴》等歷史題材作品，以及《三盞燈》《妻妾成群》《紅粉》《婦女生活》《另一種婦女生活》等對舊時代的描寫。即便是在書寫新時代生活的故事中，也常常借服飾、飲食等生活細節(jié)，表現(xiàn)對過往的留戀、對傳統(tǒng)的懷想?！段逶禄丶摇分杏郎夯氐嚼娉抢霞遥瑘?zhí)意要去老屋看看，老屋成了廢墟，永珊在廢墟中回憶兒時拉手風琴，并執(zhí)意將一個被遺棄的五斗櫥拉走，它是20 世紀70 年代南方一帶流行的五斗櫥式樣。一只被錯認的五斗櫥，勾起多少往事。正如《人民的魚》中的魚，《白雪豬頭》中的豬頭，在物資缺乏的年代，有多少生活的細節(jié)無法忽略，令人慨嘆。

懷舊情結(jié)還表現(xiàn)在舊式生活中日常細節(jié)的詩意化。生活細節(jié)更能表現(xiàn)江南生活的情韻，作品透過一個個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場景讓我們看到了江南生活的獨特魅力，對于生活細節(jié)的表現(xiàn)更多地體現(xiàn)對于過去的懷念，在對往事的追憶中完成美的尋找，因此，他更傾心于書寫過去生活中的精細、完美之處，并以之與當今生活中的粗糙的、具破壞性的一面形成對比。正如《橋上的瘋媽媽》中瘋媽媽因愛穿旗袍受到傷害，她身著白絲絨旗袍站在橋上，手執(zhí)檀香扇，如同一幅美麗的畫，卻顯得那么不合時宜。人物命運令人唏噓，舊式旗袍給人的美感卻無法被抹去。

作品中人物往往經(jīng)歷時代變遷，人物命運或生活方式常發(fā)生巨大轉(zhuǎn)折。蘇童對舊時生活的描寫有一種津津樂道的癡迷，作品中的人物本身常愛緬懷過去，《婦女生活》中嫻的好日子停留在20 世紀30 年代，極盡絢爛而短暫。孟老板給她拍的照片登在《明星》畫報上，她被孟老板看上卻因懷孕而被拋棄，黯然神傷中獨自生下女兒芝。芝長大成人后帶男友回家，看見“桌上擺了四只小菜，量雖少但非常精美”，此時的嫻“一眼就可以看出精心打扮過了，她穿著藍底黃花的絲質(zhì)旗袍，腰部以上繃得很緊。嫻的嘴唇上也淺淺地涂了口紅”。蘇童傾心于這樣的細節(jié)勾勒，在江南式的日常生活中，細致、精巧、唯美的特色一覽無余。此時嫻已心如止水，然而對于生活細節(jié)的關(guān)注成為一種習慣，“這種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極端重視，只能是以細膩著稱的江南文化特產(chǎn)?！薄?4〕日常生活以審美的方式出現(xiàn)，給人以強烈的懷舊感。嫻在年老色衰之后憑著一本發(fā)黃的影集沉湎于回憶，嘆惋、感傷、戀舊，這碎片式的記憶恰如蘇童對于江南美好往昔的追憶。有趣的是，這樣的描寫在芝以及芝的女兒簫的生活中極少出現(xiàn)，生長于新舊時代背景下的女性生活細節(jié)，構(gòu)成鮮明的對照。

時代的變換，江南的生活方式也發(fā)生著變化，舊式的生活不乏單調(diào)卻也有詩意的一面，新時代的生活顯得那么紛亂，這種對比在《另一種婦女生活》中更為鮮明。醬園店堂內(nèi)工作的顧雅仙等三個女性之間紛爭頻起，一樓之隔的簡家姐妹生活清簡。老字號的簡家醬園已不復存在，進入新時代的簡家姐妹多年固守著舊式的生活方式，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她們的房間昏暗，卻“顯現(xiàn)出一種古典的繁瑣的輪廓”，日復一日，她們坐在花架旁，分理彩色絲線，繡出一件件作品，然后由妹妹簡少芬送回刺繡加工廠。簡少芬坐在后院刺繡并看守天井里的東西，戶外勞作給了她新鮮的感覺，“她甚至想以后如果天氣適宜，她就可以經(jīng)常在天井里繡，繡所有的花鳥和流水，繡所有的荷葉和鴛鴦。簡少芬把彩色的絲線掛在繩子上，那些絲線就隨風輕輕拂動起來，她發(fā)現(xiàn)絲線的顏色在戶外的太陽下也顯得分外美麗動人。”這樣的描寫不能不說是富于詩情畫意的。刺繡所代表的是一種足不出戶的傳統(tǒng)女性的嫻靜與優(yōu)雅，賦予女性內(nèi)在沉思之美，使女性的精神世界更加豐盈。

蘇童總是不由得將詩意化的表達賦予傳統(tǒng)生活的點滴之中，傳統(tǒng)生活方式有著安穩(wěn)和美好的一面，但隨著時代變遷，這種安穩(wěn)也終會被打破。如果沒有顧雅仙刻意安排的相親打亂了簡少芬的心，她或許會如姐姐所希望的那樣守著這個家安安分分地過下去。她婚后的變化是驚人的，與姐姐共同生活時她小心翼翼，連大聲說話也不敢，出外送繡品時“眼神如心慌的小鹿”，給人留下“美麗而又脆弱”的印象。當姐姐以一種極端、可怕的方式自殺死去，簡少芬回來時眼里“看不到昔日的淚光”，甚至張口就是一句不堪入耳的臟話來罵相依為命大半生的姐姐。短短半年，她改變了，詩意化的一面喪失殆盡，新的生活鮮活且更符合人性，然而這種變化也令人疑惑。其中不難看到蘇童對于江南古典生活的顧瞻之情，留戀之意。他在作品中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生活中具有審美意味的生活細節(jié)，讓人看到時代變化之中古典韻味的無情凋落，令人悵然若失。

詩性的精神在江南文人的血液中流淌，面對那個早已在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中顯得有些模糊的古典江南的影子，蘇童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懷念之情。作品中的懷舊書寫，一方面體現(xiàn)在作品中人物本身強烈的懷舊情結(jié)，饒有興味地在舊時景物與舊式生活中發(fā)掘懷舊的內(nèi)涵，另一方面，作品常以飽含憂傷和懷念、具有強烈抒情意味的方式來進行故事的敘述，這些共同構(gòu)成蘇童小說中的懷舊書寫。值得注意的是，懷舊并非一定是對“舊”的肯定與認同，其中也包含一定的反思與批判?！胺此己蛻岩杀旧硪矠閼雅f主體自身的情感場打開了一個缺口，使其既能品味到遙遠過去的韻味，也不會囿于對過去的盲目迷信和崇拜而封閉對現(xiàn)實生活豐富多彩的感悟和體會，懷舊因此變得開放、有張力?！薄?5〕不論是“楓楊樹”系列的家族敘事，還是“香椿樹街”的故事，以及新舊生活的對比，對歷史的追溯或?qū)ν昱c故鄉(xiāng)的懷想中，都并非純粹的美好與詩意，在深情回望中有著強烈的反思色彩，作品中家族敘事的晦暗與頹廢、街頭少年的沖動、無知與暴力，以及河流中所包含的現(xiàn)代工業(yè)發(fā)展對自然的侵蝕，江南古典韻味的失落，都帶有一定的反思和批判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