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憲章
(山東大學 文藝美學研究中心,濟南 250100)
晚近以來,人們習慣用“散點透視”指稱中國畫的特點,以此與西畫的“焦點透視”區(qū)別開來。依照這一判斷,此乃中西繪畫之重要差異,并給人以概莫能外的印象。對此,筆者深表懷疑,認為不符合事實。事實是,中國畫與西畫一樣遵循一般透視造型規(guī)律,中國畫的特殊性在于透視被倫理所挾持,是倫理化了的透視,故可名之為“倫理透視”。
“透視”一詞源自拉丁文perspectiva,意思是“透過去看”。[1]如果還原到它的這一本義,那么,所謂“透視”,實則是以二維畫面再現(xiàn)三維空間的視覺真實。西方現(xiàn)代“透視”源于文藝復興,佛羅倫薩畫家喬托(Giotto di Bondone, 1266—1337)率先放棄拜占庭藝術(shù)中的裝飾性線條,開始運用明暗表現(xiàn)立體空間,追求在二維平面上再現(xiàn)三維空間的視覺效果,以便使物象具有體積感和縱深感。喬托推崇直接觀察世界的“自然觀察法”,在對世界的描摹中本能地表現(xiàn)透視效果,從而開自覺運用透視原理于繪畫之先河。
其后,馬薩喬(Masaccio, 1401—1428)等畫家開始使用單一的“焦點透視”(又稱“單點透視”),畫面的縱深感和空間感更加明顯。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等人更是將這一方法落實到科學理性。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將滅點集中在耶穌的頭部,突出了主要人物以吸引觀者的視覺注意,被認為是焦點透視的經(jīng)典之作。[2]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所有西畫的焦點透視都像《最后的晚餐》那樣明確,其中某些復雜的故事畫,其“焦點”就很難確定,特別是那些試圖表現(xiàn)時間長度的繪畫。例如法國畫家華托(Jean-Antoine Watteau, 1684—1721)的《舟發(fā)西苔島》(圖1),畫面中有三對戀人,分別以臥坐親昵、正在起身、緩行回首三種不同的動作,解構(gòu)了時間流動的曲線(也可以看作一對戀人在不同頃刻的連續(xù)性動作)。起伏的地勢將右邊的前景與左邊的中景區(qū)分開來,暗示他們即將陸續(xù)上船離開西苔島,并且戀戀不舍。于是,所謂的“焦點透視”也就改變了固有的模樣——穩(wěn)定的視角變得游弋,單一的滅點變得模糊不清。就此而言,將其名之為“散點透視”(或稱“多點透視”)也是可以的。反之,繪畫如果固守它的本分,就像萊辛在《拉奧孔》中所說的那樣,只定位在某一“頃刻”而不表現(xiàn)時間的長度或連續(xù)性動作,那么,焦點透視就可以充分顯示自身,就像《最后的晚餐》那樣。
圖1 《舟發(fā)西苔島》,讓·安東尼·華托(1684—1721),1717年,布面油畫,129cm×194cm,巴黎盧浮宮藏
可見,繪畫透視原理具有普遍性,蓋因它基于人的身體器官,是畫像對視覺真實的迎合,不同民族的觀看概莫能外。至于文藝復興以來西畫焦點透視的理論與實踐,屬于藝術(shù)與科學的聯(lián)姻,也是西畫的民族特點,從而為繪畫精準地再現(xiàn)世界提供了可能。但是,不夠精準的透視未必不能建構(gòu)獨特的畫境,前提當然是符合一般透視原理,諸如“近大遠小”之類。所謂“一般透視原理”,就是以畫面符合自然視覺為造型原則,以真實的視覺效果為構(gòu)圖的最終目的。概言之,焦點透視的出現(xiàn)只是為精準畫風提供了可能,但是不能因此而否定非焦點透視的意義;無論是否焦點透視,只要能使觀者“看上去”如此,就有其存在的理由和價值;精準再現(xiàn)世界不但不是繪畫唯一的意義和價值,甚或不能構(gòu)成繪畫主要的意義和價值,例如中國的文人畫。
年希堯(1671—1738)在清雍正年間著述的《視學》,當是西方透視原理傳入中國之肇端。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此前中國沒有繪圖透視的理論與實踐,中國畫同樣遵循透視的一般原理,如宗炳《畫山水序》所言:
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且夫昆侖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shù)里,則可圍于寸眸,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今張綃素以遠映,則昆閬之形可圍于方寸之內(nèi),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勢。如是則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于一圖矣。[3]12
為了畫好山水,宗炳雖已“老之將至”,仍親身盤桓于山水之中,反復觀覽,忠實地再現(xiàn)山水之形色。他說:昆侖山很大,而眼睛很小,如果距離很近,山就不得而見;如果遠距離觀察,山形就會落入眼底,蓋因距離山川愈遠而所見山形愈小。于是他展開絹素,讓遠處的山景落入方寸之內(nèi),“豎劃三寸”即可表達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即可顯現(xiàn)百里之遙。宗炳認為,大凡觀畫者,主要擔心的是畫得不像,而不會因為畫得小而影響相似性,只要看上去符合自然之勢就好。如是,嵩山和華山之秀,天地間自然之靈,“皆可得之于一圖矣”。
可見,追求自然視覺的相似性,實乃繪畫透視之通則,中國與西方概莫能外。宗炳所明確意識到的“近大遠小”,即其“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者,所說的不正是“透視”原理嗎?包括顧愷之的“以形寫神”和“傳神寫照”、謝赫的“六法”、郭熙的“三遠法”等,都是在這一意義上論述了畫像的逼真性。而“畫像的逼真性”意味著畫面對視覺的迎合,即“看上去”是真實的存在,只要求繪畫符合視覺規(guī)律,并非將客體世界的空間比例原封不動地搬到畫面上——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中西繪畫的透視沒有什么差別,在特定境況下,它們之間確實存在“散點”與“焦點”的區(qū)別。這一“特定境況”之典范就是長卷,例如多段故事畫,需要不斷移動觀察點,觀者的視線要跟隨畫面移動。問題在于,這是“透視”方面的差別嗎?顯然不是,而是長卷(多段)繪畫之“形制”使然。西畫少有中國式的“長卷透視”[4],焦點透視也就特別引人注目,顯得非常突出。
這使我們聯(lián)想到電影膠片中的“幀”(frame),單幀畫面看起來都是“焦點透視”。如果以每秒24幀的速度進行切換,“看上去”也就成了連續(xù)性動作,這就是電影由靜觀圖像轉(zhuǎn)變?yōu)槭閳D像的原理。但是,就其物理實在而言,這些連續(xù)性動作不過是24幀的快速切換,只是迎合了人類的視覺暫留而已。于是,靜態(tài)的“焦點透視”,也就變體為動態(tài)的“散點透視”。之所以可以這樣類比,就在于24幀快速切換對視覺暫留的迎合,與散點透視之中國長卷畫的區(qū)別,僅僅在于運動主體的不同——是膠片動還是觀者的視線在游動。
總之,無論焦點透視還是散點透視,并非透視規(guī)律本身的差異,而是在透視規(guī)律之外為透視提供可能的機制(形制)的差異。這就是我們要強調(diào)透視原理普遍性的原因。
當然,透視原理具有普遍性并不意味著藝術(shù)創(chuàng)作無差別,不同民族的文化總會賦予透視以民族個性。那么,在透視造型方面,中西繪畫的主要差別在哪兒呢?讓我們重新回到宗炳。
宗炳的《畫山水序》以“圣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開篇,認為“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3]12“道”是繪畫的根本,是繪畫的本源性存在,畫家不過是“澄懷味象”而已,即以澄澈空明的心境體味山水之物象,此即“山水以形媚道”也。也就是說,畫家的所謂“澄懷味象”,實質(zhì)是“澄懷味道”,具體而言即“以形媚道”,即以畫山水之形色而“味道”“媚道”者也。這應當是宗炳畫論的總綱,其實也是整個中國畫論的總綱。
有成語曰“綱舉目張”。那么,具體到中國畫之“透視”,其“味道”“媚道”體現(xiàn)在哪兒呢?那就是人文倫理的介入。最典型的表征是將人物的身份作為畫像大小、高低、方位、朝向、工拙等方面的決定性因素。例如,在顧愷之《洛神賦圖》(圖2)中,“余”(曹植)出現(xiàn)了7次,不僅始終處于視覺的核心位置,每次出現(xiàn)時的體型也都大于其他人,比例關(guān)系明顯是故意為之,并不符合自然視覺。
圖2 《洛神賦圖》(宋摹本,局部),顧愷之(348—409),絹本設色畫,27.1cm×572.8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唐代閻立本的《步輦圖》(圖3)更是如此,坐在步輦上的唐太宗碩大威武,而對面站立的典禮官、祿東贊、通譯三人則遜色不少,在視覺效果上給觀者以逐漸萎縮的感覺,更不要說圍繞唐太宗的宮女了。
圖3 《步輦圖》(局部),閻立本(601—673),絹本設色畫,38.5cm×129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這種依據(jù)人物身份的“倫理透視法”,延續(xù)到宋代開始有所收斂,人物之間的比例關(guān)系逐漸接近自然。但是,“倫理透視法”并未徹底終結(jié),人物的體型或大或小、臉部的刻畫或工或拙、人物之間的位置安排或主或次等,仍烙有倫理透視的印記。例如北宋趙佶的《聽琴圖》(圖4),居于核心位置、面向眾人、背靠大樹的撫琴者自然是宋徽宗本人,他的表情平靜而富有內(nèi)涵,顯然是被精心設計與刻畫過的;而“綠衣男”等其他三人,則面部側(cè)向、表情單純,用工遠不如趙佶。
圖4 《聽琴圖》(局部),趙佶(1082—1135),1117年,絹本設色畫,147.2cm×51.3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再如北宋喬仲常的《后赤壁賦圖》(圖5)中的一個場景,畫面中的人物體型最大的肯定是蘇軾,盡管圖上并未題款注明。
圖5 《后赤壁賦圖》(局部),喬仲常(生卒年不詳),紙本墨筆畫,29.5cm×560.3cm,美國納爾遜藝術(shù)博物館藏
元代王蒙的《葛稚川移居圖》(圖6)也有同樣特點,圖中站在遠處橋上的主人公葛稚川,其體型反而大于處于前景處的送行者。
圖6 《葛稚川移居圖》(局部),王蒙(1308—1385),紙本設色畫,139cm×58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倫理透視”之所以突出地表現(xiàn)在人物畫中,是因為所謂“倫理”,其實就是人與人的德性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在很大程度上、很多境況下受制于不同的身份等級。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倫理透視”與非人物畫無關(guān),誠如郭熙所說:“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5]294人的身體與山川是相依、相通的,所以,將人倫道理賦予山水、注入山水畫乃情理之中。在他看來,只有這樣,“山水之意度見矣”。他說:
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無偃蹇背卻之勢也。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蘿草木,為振挈依附之師也。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而眾小人為之役使,無憑陵愁挫之態(tài)也。[5]295
郭熙將大山喻為小山的“宗主”,認為它的氣象猶如“天子”,顯赫盛大地坐北朝南,君臨天下,百官自四方奔驅(qū)前來朝見,但大山又不能有驕橫傲慢、盛氣凌人、不理不睬的氣焰。修長大松亭亭而立,作為眾多樹木的表率,然后依照一定次序在周圍分布藤蘿、草木。長松是一呼百應的軍中將帥,它的氣象猶如得遇施展才華良機的君子般高調(diào)軒昂,眾多小人為它役使,但它又不能有橫行霸道、仗勢欺人的姿態(tài)。
可見,山水本身盡管無涉人倫,但是,由于它被人所圖繪,也就被對象化,即“人化”了。需要注意的是,這并不是一般性的象喻,而是將人倫道理賦予了山水。尤其是北宋大山大水之構(gòu)圖,一般都屬于這種倫理透視。從觀者的角度說,他們之所以樂意接受這樣的構(gòu)圖,蓋因人倫與山水的相通性——“倫理”作為橋梁,溝通了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這也就意味著,“倫理透視”在中國有著深厚的文化根源,儒家的“比德”說就是例證。所謂“君子比德于玉”,所謂“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所謂梅、蘭、菊、竹“四君子”,等等,都是將自然審美和人的道德情操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進一步說,這也是中國“天人合一”思想的表征。
實際上,“倫理透視”并不限于繪畫,也不限于宋代之前,而是貫穿于整個中國藝術(shù)史,直至我們現(xiàn)在仍可看到的廟堂雕塑,以及晚近出現(xiàn)的表演藝術(shù)“三突出”原則等,概莫如是。也就是說,“倫理透視”實則是包括中國畫在內(nèi)的整個中國藝術(shù)的特點。
如前所述,如果說“散點透視”相對“焦點透視”而言尚有幾分道理的話,那也是就構(gòu)圖的具體技術(shù)層面而言的。因此,與“倫理透視”相對的似乎不應是“焦點透視”,而應是“模仿說”“再現(xiàn)說”之類的藝術(shù)觀。另一方面,“倫理透視”又確實是一種透視方法,影響甚至制約著畫像構(gòu)圖。換言之,“倫理透視”既是具體的透視法,又是一種藝術(shù)觀念,或者說是更接近觀念層面的透視法,是將“道”落實到“澄懷味象”的中國畫的“觀看之道”。
就學理而言,“倫理透視”是將倫理強加于自然視覺的透視方法——視覺本來是人的自然屬性,所以,“視覺觀看”也應當自然而然;但是,“倫理透視”為了“味道”“媚道”,不惜扭曲事實、扭曲實在,即通過扭曲視覺本身,將人為的、外在的、習慣的、體制的東西賦予視覺觀看。因此,“倫理透視”實則是對視覺的欺騙,是假借“眼睛為實”誘惑它的觀者“信假為真”。
這并不是全盤否定倫理透視,而是“倫理”和“真相”之間的選擇:當二者發(fā)生矛盾時,倫理優(yōu)先還是真相優(yōu)先?堅持前者就是堅持藝術(shù)的宣教功能,堅持后者就是堅持藝術(shù)的再現(xiàn)功能。當然,按照一般說法,藝術(shù)的宣教功能與再現(xiàn)功能應當是統(tǒng)一的,應當是“有機的統(tǒng)一”,并且是統(tǒng)一于“美”和“美的藝術(shù)”中。這當然是一種理想主義,但是,現(xiàn)實中的藝術(shù)往往有所偏向?;氐奖疚挠懻摰睦L畫透視,這種偏向也可以說表現(xiàn)為焦點透視和散點透視的不同,后者更側(cè)重畫藝的主體性,更偏重藝術(shù)的實用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