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夫岡·米德,張舉文(譯)
作為文化單元或民俗事象的諺語
沃爾夫岡·米德1,張舉文2(譯)
(1.佛蒙特大學德語和俄語系,佛蒙特州伯靈頓 05405;2.崴淶大學東亞系,俄勒岡州薩勒莫 97301)
諺語是人類生活經(jīng)驗和智慧的精煉表達,更是民眾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交際表達方式之一。諺語不僅是語言事象,也是文化單元或民俗事象。諺語的定義取決于特定的語境。諺語的意義必須依據(jù)其獨特的語境予以分析。諺語研究是多學科的、多視角的,建立諺語學基礎知識庫十分必要。
民俗類型;諺語;諺語學;反用諺語;戲用諺語;兒童民俗記錄
在各種口頭民俗類型(genre)如童話、傳說、笑話、謎語中,諺語不一定是最簡單的類型,但它最為精煉。研究諺語的大量學術出版物證明諺語是人類交際中不可缺少的基本方式。諺語滿足了人類的需求,不僅將生活經(jīng)驗和觀察凝縮成智慧的結晶,還對個人經(jīng)歷和社會事件做出評論。任何可想象的場景都有相應的諺語,其矛盾性與人類生活本身一樣復雜。例如,“久別情更深”和“眼不見,心不煩”,以及“三思而后行”和“機不可失”等大量類似的諺語足以證明諺語并不體現(xiàn)邏輯性的哲學體系。但在特定的場合使用恰當?shù)闹V語,是有效且富有策略性的程式化交際方式。與某些人的看法不同,我們認為諺語在當代并不失其有用性。無論口頭還是筆頭,諺語都為人們使用那些可謂是預定好的語言單元提供助益。盡管其使用的頻率因人群和場合而不同,但諺語無疑是各種交際方式中較有意義的修辭手法。事實上,諺語無處不在,并吸引著不同學科的學者去研究其模糊性。諺語可作有趣的改動,如“哪雙鞋合適,就穿哪雙”可變?yōu)椤澳臈l諺語合適,就用哪條”,便說明了這一切。
自亞里士多德以來,從彼時的哲學到當代的語匯學,許多學者為了給諺語下定義傷透了腦筋。美國諺語學家巴萊特·懷廷梳理了許多定義,最后歸納出冗長的定義:
諺語是一種表達方式,其形式與詞語都被證明是源于民眾的。諺語所表達的意義都具有明顯的真理性,即顯而易見的道理。諺語使用家常話語,具有親和性,有著頭韻或尾韻。諺語通常很簡短,但不一定總是如此。諺語通常是事實,但也不一定必須是。有的諺語具有字面和比喻兩種意義,但不都完美準確,且通常側重一種。諺語必須受人敬畏,必須有古老的跡象,但因為這種跡象可以被智者偽造,所以它需要在不同場合驗證,而通過研究古代文學進行驗證則不合適,因為我們所掌握的古代文學很不完整。[1]
這無疑是有用的概括,但不是精煉的陳述。與之相對應的是阿徹爾·泰勒在此前一年出版的經(jīng)典著作《諺語》中的表述:
諺語的定義實在難下。倘若我們能幸運地將各種核心要素都歸結到一個定義中,那么驗金石就不必存在了。諺語是一種只可意會的感覺;我們可以知道此句是諺語性表達,而彼句則不是。因此,沒有什么定義可以讓我們確定地辨別一句話是否具有諺語性。不講某種語言的人絕不能識別出該語言中的諺語,同理,伊麗莎白時代和古英語時代中真正的諺語也同樣難以被我們發(fā)現(xiàn)。能夠識別出當今民間所說的諺語便是我們應滿足的了,至少這樣一個定義可能難以引起爭議。[2]
1985年,我對泰勒的假設,即人們普遍知道什么是諺語,做了一次驗證。我對55位佛蒙特州的居民進行了調查,問他們如何界定諺語。畢竟,民眾是常用諺語的人,因此設定他們知道哪些是諺語是可以的。經(jīng)過一番調查,我將諺語的定義歸納如下:
諺語是一個簡短的,以隱喻、固定、易記的形式表達的句子,普遍為民眾所知,世代相傳,包含了智慧、真理、倫理和傳統(tǒng)觀。[3]
這樣的定義包含了前述兩位學者的思想。當然,更簡短一些說,“諺語是一句表達智慧的簡短句子”。關于諺語也有其他說法,如“諺語是經(jīng)驗的孩子”“諺語是街頭的智慧”“諺語是真話”[4]。
但是,諺語學者始終對各種定義不滿意,并在不斷地重新定義。我曾做過多次努力去定義諺語,受到我的導師加拉赫的影響,其中一個定義如下:
諺語是對明顯地流傳在民眾中的真理的簡短、傳統(tǒng)表述。進而言之,諺語是簡短的句子,普遍為民眾所知,包含了智慧、真理、倫理和傳統(tǒng)觀,并世代相傳。[5]
諺語學者所要深究的是所謂的“不言而喻”的諺語性。顯然,即使是最復雜的定義也無法用來鑒別所有的諺語。其中的一個關鍵點是傳統(tǒng)性這個概念所包含的歷史性與當下的流行性。換言之,有些句子聽起來像諺語,如“哪里有錢,哪里就有犯罪”,但它不是諺語。這個表達源自句式“哪里有X,哪里就有Y”,它需要用在不同場合,經(jīng)歷時間的考驗。目前,它只是“像諺語”罷了。諺語的定義通常都包含“傳統(tǒng)的”這個概念,但證明一個句子的傳統(tǒng)性并不容易,這使得判斷一個新句子是不是諺語相當困難。例如,當代美國“經(jīng)歷過,做過”“照相機不撒謊”“沒膽量就沒榮耀”“沒有免費的午餐”等表達,都在不同場合使用過,具有口語性,也有變體,體現(xiàn)出民俗的必要因素。
總之,諺語的定義取決于特定的語境。諺語的意義必須依據(jù)其獨特的語境予以分析,如社會的語境、文學的語境、修辭的語境、新聞的語境。
如同謎語、笑話或童話,諺語不是從天而降的,也不是民眾神奇靈魂的產(chǎn)物。相反,諺語總是由某個人有意或無意地先表述出來,正如約翰·羅素1850年前后寫下的著名的一句話所揭示的那樣:“一句諺語展示的是一個人的精明、眾人的智慧。”如果一句話包含著真理或智慧的因素,并且展示了謠諺的一種或多種標志符號(如押頭韻、尾韻、排比、省略等),那它就會“火”起來,先被家人或周圍小圈子的人使用,然后在村子、城市、地區(qū)、國家以至整個世界使用。諺語的全球性使用并不是不現(xiàn)實的夢想,因為不少古代的諺語現(xiàn)在仍然在世界各地傳用。
今天,借助大眾媒體的神奇力量,一句新形成的類似諺語的表達可能會被視為一句老諺語,較快地通過廣播、電視或報紙得到傳播。跟其他口頭諺語一樣,原創(chuàng)的表達可能會被使用者加以調整,使其用詞、結構、風格和隱喻更易于記憶,由此成為無作者的諺語。這一點在文學史上有清晰的印證,即直到一個說法成為主導的標準用法后,該諺語才穩(wěn)定下來。例如,1584年出現(xiàn)的“事前要做聰明人”、1666年發(fā)展出的“事后人人是諸葛”、1900年形成的“事后易當聰明人”,至今仍是標準用法。[6]
在一種語言中,追溯一條諺語的起源與歷史常常很難,但涉及古代文獻的相關研究越來越多。任何一個雙語人或譯者都會注意到諺語有兩種存在形式。一種是許多諺語表達同一個意思,但有不同的詞語、隱喻和效果,因此它們在不同語言中有著各自不同的起源。不僅如此,地方性強的諺語特別難翻譯,詞典里也沒有,因為詞典常常只收錄標準的用法。另一種是許多諺語在不同的(歐洲)語言中完全一樣,幾乎沒有翻譯上的問題。換言之,在整個歐洲,存在以借譯形式傳播的諺語。正是因為這種歷史和現(xiàn)實,伊曼紐爾·施特勞斯1994年出版了三卷本的《歐洲諺語詞典》①參見:Strauss E. Dictionary of European Proverbs [M]. London: Routledge, 1994。,帕克佐拉1997年出版了《55種語言中的歐洲諺語》②參見:Paczolay G. European Proverbs in 55 Languages with Equivalents in Arabic, Persian, Sanskrit, Chinese and Japanese [M]. Veszprem: Veszpre?mi Nyomda, 1997。。
歐洲諺語可以歸納為四個傳播起源(類似的追溯也可以在亞洲、非洲等不同語言和文化群中進行)。
第一個起源是希臘和羅馬的古典時代,其諺語智慧波及整個拉丁語系地區(qū)。對亞里士多德所用諺語和許多其他希臘諺語的研究表明,它們曾出現(xiàn)在柏拉圖等人的作品中。荷馬、西塞羅等人的作品用語在拉丁和羅馬作家的作品中存在互相借譯現(xiàn)象。更重要的是,諸多普通拉丁文文本都被譯成后來興起的許多歐洲語言。鹿特丹的伊拉斯謨在中世紀歐洲傳播的多種版本的諺語箴言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類似的人物還有德國的馬丁·路德。馬丁·路德不僅是翻譯古典文獻的大師,也對德國德語諺語的傳播有極大的推動作用。拉丁文諺語當時被作為學校的翻譯練習,這些古典智慧也因此得以通過書面和口頭形式傳播到歐洲各地。后來借助英語,這些諺語又傳到澳大利亞、加拿大、美國以及將以英語作為第二語言的地區(qū),其中有些已經(jīng)成為全球性的諺語了。
第二個起源是《圣經(jīng)》中的諺語。《圣經(jīng)》是擁有最多不同譯本的文獻,其譯者將相同的文本譯成各種語言,流傳甚廣。在歐洲語言中,甚至幾十條諺語有著相同的源頭,盡管使用者可能不知道它們都源于同一處。例如,“種什么,收獲什么”有52種歐洲語言的文本,類似的還有“為別人挖陷阱的人會自己掉進去”“不勞者不食”“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太陽下沒有新東西”等。可見,《圣經(jīng)》諺語的歐洲語言譯文并不都是完全一樣的,這要看譯者的語言能力。以馬丁·路德來說,他的好幾個德語表達法在口頭流行,但在原文中并不是諺語。
第三個起源是中世紀拉丁文。作為歐洲的通用語,拉丁文在延續(xù)古典時代用法的同時也發(fā)展出新的諺語。近代的歐洲諺語詞典收錄了數(shù)千條源自中世紀的諺語,其中許多至今仍在流行,如“烏鴉不啄烏鴉眼”(48條例證)、“趁熱打鐵”(48條例證)、“新掃帚掃得干凈”(47條例證)、“閃光的不都是金子”(47條例證)、“貓不在,老鼠出來玩”(46條例證)、“沒有不帶刺的玫瑰”(39條例證)、“夜里的貓都是灰色”(38條例證)、“看人不能看衣服”(37條例證)。其中,“條條大路通羅馬”是幾乎每個歐洲語言都有的諺語?!傲_馬”也可換成別的城市,如愛沙尼亞諺語用的城市是彼得堡,芬蘭諺語用的城市是其過去的首都圖爾庫,俄語諺語用的城市是莫斯科,土耳其諺語用的城市是麥加。也許哪一天美國會出現(xiàn)“條條大路通華盛頓”。其實這種說法已經(jīng)有了,只是沒有收錄到詞典里。
第四個起源是從美國傳播到歐洲的諺語。自20世紀中期開始,一些這樣的諺語通過大眾媒體已經(jīng)在歐洲傳播,現(xiàn)在一些新的也被翻譯出來并傳播著,如美國諺語“一圖勝千言”、“跳探戈舞要兩個人”、“進的是垃圾,出去的也是垃圾”(電腦用戶語)。一句有特別意義的“歐洲化”諺語是1953年通用電氣公司時任總裁在一次參議院聽證會上所使用的“對通用好的東西,就是對美國好的東西”。1971年,一位著名的德國政客在呼吁歐洲團結時宣稱:“對歐洲好的東西,就是對美國好的東西。假期式的歐洲結束了,現(xiàn)在歐洲是我們正常的工作日了。”美國英語不僅傳播到歐洲,也流行到世界其他地方,并借助流行文化和大眾媒體傳播了諺語,這些諺語成為21世紀的智慧結晶。
格里茲貝克和克拉斯塔曾指出,諺語研究需要利用問卷和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分析等方法建立諺語條目,以反映現(xiàn)實中人們所知道并繼續(xù)使用的諺語狀況[7]。這種方法論有助于構建當代新諺語的諺語性(proverbiality)。因此,學界有必要擴展研究范圍,即從高技術社會到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社會都應是研究的關注區(qū)域。這樣的經(jīng)驗性工作必然有助于建立許多語言和文化的“諺語學基礎知識庫”(paremiological minima)。1970年初,著名諺語學家普列米亞科夫就曾提出這樣的建議③參見:Permiakov G L. Ot pogovorki do skazki:Zametki po obshchei teorii klishe [M]. Moskva: Nauka, 1970。。普列米亞科夫1970年在莫斯科進行了一個諺語學實驗,并由此整理出一個涵蓋1 494條諺語和詞語的詞目,建立了體現(xiàn)一個城市居民語用習慣的諺語知識庫。其中,268條是正統(tǒng)的諺語,其余是諺語性表達、寓言、軼事、謎語、口號、氣象語、迷信語、誓言等。他的詞目表明,許多較長的民間故事也很流行。其所有的文本都在人們的基本文化常識范疇之內。不論是作為母語還是作為外語學俄語,這些諺語都是用俄語進行有效交流所必備的。在此基礎上,普列米亞科夫構建了以300條文本為內容的“諺語學基礎知識庫”,并隨后將之出版。德國和保加利亞等國的譯者進行過效仿。目前一些國家的諺語學者也在建這樣的諺語學基礎知識庫,如克羅地亞、捷克、德國、匈牙利等。
總之,一個包括300條常用諺語的知識庫對研究口頭和書面交流,以及外語教學都非常有意義。不去記錄當代使用的諺語文本,諺語學就不能被稱為一門科學。當代諺語學者能夠,也應該搜集20世紀和21世紀所出現(xiàn)和使用的諺語?!睹绹V語詞典》便是一個范例④參見:Mieder W. A Dictionary of American Proverbs [M].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諺語學理論研究極大程度上受到了普列米亞科夫、格里茲貝克、伊斯曼、坎亞⑤參見:Kanya Z. Sprichworter-Analyse einer Einfachen Form: Ein Beitrag zur generativen Poetik [M].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1981。等人符號學研究的影響。格里茲貝克和伊斯曼在其經(jīng)典的《符號學諺語研究的基礎》一文中歸納了語言學研究諺語的方法⑥參見:Grzybek P, Eismann W. Semiotische Studien zum Sprichwort: Simple forms reconsidered [M]. Tu?bingen: Narr, 1984。。諺語學者在研究諺語“簡單形式”(如異境性、多功能性、多語義性等)的同時,還要重視排比、句法、邏輯、結構、實用、語義等方面的問題。將實際應用諺語的言語行為加在文本結構分析之上,無疑對將諺語作為語言學文化標識的符號學研究有著新的重要價值。語言學家和民俗學家不斷嘗試解釋諺語的模糊語義問題,從語境到功能發(fā)表了大量的研究成果,但諺語也具有類比功能,這使得對特定言語行為的研究更加復雜了。
事實上,語言學家諾里克曾就此問題專門寫過《諺語如何表達:英語諺語的語義研究》一書,該書主要針對諺語的字面意義和比喻意義,強調隱喻的模糊性⑦參見:Norrick N R. How Proverbs Mean: Semantic Studies in English Proverbs [M]. Amsterdam: Mouton de Gruyter, 1985。。這種模糊性具有兩面性,諺語的具體意義則取決于其被使用時的比喻意義,而由此造成的相互矛盾性需要針對運用該諺語的社會文化背景分析其口頭與書面交流的意義才能得到解決。諺語學家需要尋找方法理解運用諺語這一表面簡單其實背后復雜的言語行為。
顯然,諺語的意義可以通過揭示策略性運用該諺語的社會背景來達到最佳理解。畢竟,諺語不是普遍真理,而是有限的民間智慧,只在特定場合有效。諺語的矛盾性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人們忽視了其社會背景。在特定場合,諺語作為社交策略發(fā)揮有效作用,并在正常的交流中消解矛盾性,表達的是對說者和聽者都非常明確的意思。
強調使用場景似乎是多余的,但對一些以文本為核心的研究,如部分人類學家的研究,仍是必要的。當然,人類學研究對諺語研究也很有益。例如,1985年人類學家(后來也是著名的民俗學家)查爾斯·布里格斯以實用方法論對諺語應用做了示范意義的研究[8]。他在美國新墨西哥州北部的一個只有700人的山地社區(qū)做調查。在文本記錄中,他將諺語分為八種:固定套語(如介紹人時)、使用人身份、使用引用語時的動詞、諺語文本、特別聯(lián)系、普遍意義或假設場景、環(huán)境是否妥當及表演的有效性。多數(shù)人在使用諺語時不會想到這些方面,但在諺語被作為常識和被接受的民眾智慧符號使用時,這些語言學意義上的策略無疑是存在的。
民俗學、文化史和語文學等領域的研究者長期以來將注意力集中在追溯某條諺語及其異文的起源、歷史、傳播及意義上,以至于認為每條諺語后面都有“故事”,并將此視為重大的研究項目,進行歷時性的和語義學的研究。因此,有些諺語就成了整本書或若干長篇論文的研究核心。德國民俗學家、諺語學家盧茨·羅瑞奇編纂了三卷本的《諺語詞語全集》,探討了數(shù)百條德文諺語的歷史⑧參見:R?hrich L. Das groBe Lexikon der sprichwortlichen Redensarten: 3 vols [M]. Berlin: Freiburg, 1991-1992。。其實,這些諺語的地區(qū)性和全球性傳播問題也值得研究。
民俗學家和文化史學家也關注諺語在不同歷史階段是如何被使用的。至少在某種程度上,諺語反映出特定歷史階段不同社會階層的世界觀和心態(tài)。非洲(如尼日利亞)的諺語學家通過分析特定諺語的起源和意義表明它們對理解特定文化歷史有著關鍵性作用。盡管諺語可能不是準確的歷史記錄,但它們包含民眾對殖民主義、戰(zhàn)爭和其他事件的闡釋。事實是,各種社會事件都會留下記憶,并主要傳承于口頭文化。因此,對不同歷史階段諺語使用者的社會地位進行研究也是一個重要課題。
此外,對“諺語如何歸屬于某些特定群體”“如何以某一主題劃分諺語”進行研究有助于了解歷史上對性別、歧視等問題的傳統(tǒng)認知狀況。研究這些問題,可以首先將諺語從文化和語言上做出群體類別劃分。這種群體可以只是一個家庭。民俗學家渴望理解諺語是如何在這種小的社會單元中發(fā)揮作用的。這種群體也可能是一個國家,由此可以表明諺語是如何在解決社會沖突中發(fā)揮作用的。
那么,一個人所掌握的諺語有多少?或者說他的諺語知識庫是怎樣的?研究者可以將一個人掌握的諺語與其所在村落或地區(qū)的其他人的諺語知識庫做比較,看該人所用的諺語如何反映其特有的經(jīng)歷,如何產(chǎn)生一致性或矛盾性,從而決定該個體使用諺語的用途和目的。當然,個體在使用諺語時有個選擇的問題,因為記住或忘記所聽過的諺語取決于該個體當時的身心狀態(tài)、地位或生活方式。這也表明,使用諺語不是一個簡單現(xiàn)象。熟悉一些諺語是一種情況,知道什么時候用和怎么用則是另一種情況,任何說外語的人都深知使用諺語交際的難度。
有別于其他學者的是,民俗學家和文化史學家也對諺語的內容感興趣。許多諺語所指代的老式的度量衡制度,過時的職業(yè),過時的武器,以及叫不出名的工具、植物、動物等各種傳統(tǒng)事物。其中有些字詞的意思已經(jīng)不清楚了,但整個諺語的意思仍能被大家理解。人們常常問“一條諺語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諺語出自哪里”等問題,其實,民俗學家、文化史學家以及有歷史意識的語言學家,才是能夠回答這些頗有意思問題的人。
當將諺語視為某個民族某種世界觀或心態(tài)的表達,并將之歸結為有著刻板印象的所謂“民族性格”時,我們需要謹慎。許多來自歐洲古典時代、《圣經(jīng)》和中世紀的諺語在很多文化中仍然流行,因此認為它們反映某種想象的民族性格,如對中國人或芬蘭人的印象,是不明智的。無疑,某些諺語在一些文化中常用,它們可以與其他社會文化現(xiàn)象一起用來構建出有效的概括。因此,如果德國人常用“晨時有黃金”(或“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和“有序是生活的一半”,那么這種現(xiàn)象至少可以反映德國人對早起和秩序的態(tài)度。試圖從諺語中尋找民族性格需要特別小心,許多諺語常常表達負面的意義、刻板的印象,甚至具有侮辱意味,這種諺語自古就有,并仍在使用,盡管大家都盡可能對種族、宗教、性別、民族、地域等方面的差異保持開放態(tài)度。例如,對美洲土著人、美國華裔、美國非裔等持有刻板印象的諺語已經(jīng)對美國社會帶來很大的傷害,它們不應該再被使用。
民俗學家、歷史學家、政治學家都關注諺語作為有效的修辭手段所產(chǎn)生的政治作用。政客們自古以來就利用諺語達到一定目的,例如:希特勒利用諺語煽動納粹主義;丘吉爾在演說和信件中運用諺語呼吁全世界必須要不惜代價戰(zhàn)勝納粹德國??梢?,諺語在政治上的運用也不是沒有問題的,它們可以用來團結一個群體,也可能被人用來控制民眾,納粹德國利用諺語反對猶太人就是明顯的例子。人們可能會盲目信從諺語,以致忘記了諺語不是絕對真理。這方面的研究已經(jīng)證明諺語在政治上具有兩重性。
社會科學家對諺語的特點、用途、功能和意義進行過大量的研究。有的研究涉及抽象性、態(tài)度、行為、認知、交流、社區(qū)、民族性、經(jīng)歷、性別、記憶、心理健康、精神分裂、社會化、傳承等問題。例如,人類學家露絲·費尼根1970年曾對非洲諸多社會中的諺語概念做過普查,發(fā)現(xiàn)諺語存在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9]。有的研究涉及諺語是如何被策略性地運用于各種場合的。
社會人類學家從19世紀以來一直關注諺語的使用。但是,他們在研究社會組織和人們的行為時,如果能將諺語如何參與社會結構和生活作為關注的一個方面則更有益。當然,這方面已經(jīng)有了鼓舞人心的研究,如從跨學科視角看“諺語如何作為社會制裁的手段”“不同年齡群體對諺語的理解”“美國非裔使用諺語爭取自由權的斗爭”等。在社會心理學方面,諺語也被用來研究包括酗酒、吸毒在內的各種行為問題,如“沒有痛苦,就沒有收獲”被用于康復中心的宣傳海報。心理學家和精神分析學家始終對諺語保有興趣,如將其用于智力測試、能力和心理健康評估等。諺語還可被專門“測試”,這些“測試”將諺語的隱喻性作為參照標準,比較兒童與成人、母語人與外語人、腦力勞動者與體力勞動者等不同對應群體之間的差異。但這些研究常常排除諺語的語境問題,盡管民俗學家和諺語學家早已提出必須將諺語置于其社會語境中才能理解的觀點。
目前心理語言學家關注的是理論諺語學研究的前沿問題。他們將諺語用于兒童心理發(fā)展研究以及隱喻的認知和理解研究。例如,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諺語的神經(jīng)學》一文[10]研究了一個復雜的心理過程問題,即對抽象(如隱喻)諺語的理解在健康人大腦中的功能。有的研究是關于諺語隱喻問題的。理查德·弘耐克在《心中的諺語:對諺語智慧的認知科學》一書中,不但梳理了有關問題的歷史研究,而且討論了認知、理解、交流、記憶、隱喻等問題⑨參見:Honeck R P. A Proverb in Mind:The Cognitive Science of Proverbial Wit and Wisdom [M]. Mahwah: Psychology Press, 1997。。其研究表明,諺語可能表達的是簡單的真理,但需要復雜的大腦活動才能得以正確理解和使用。
諺語與其他口頭言語民俗類型的關系一直是民俗學家尤其是諺語學家普遍的興趣點。古典時代的希臘文和拉丁文作家就評論過寓言與諺語的關系,并試圖理論化這些概念,“類型”概念由此產(chǎn)生。換言之,是一則寓言結尾處的歸納增添了倫理道德智慧,還是寓言本身只是該諺語的解釋性評述?類似的還有對德國童話中諺語功能的研究,以及對格林兄弟如何改變所收集故事的風格以適于兒童的研究。但是,諺語與謎語、諺語與笑話、諺語戲用(antiproverb)與吹牛故事之間關系的研究較少,有關諺語發(fā)生與發(fā)源的問題有待深入研究。
關于諺語在文學中用途與功能的研究較多。早期的研究主要是注釋文學作品中的諺語,而現(xiàn)代的研究則側重于諺語表達法在詩歌、戲劇、散文等作品中的識別與闡釋。這方面的研究書目較多,涉及許多語言和文化,如非洲的和亞洲的;其中,有的是關于著名作家的,有的是關于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有的是關于特定歷史階段文學作品的。這些研究不僅有助于對諺語詩性特質的研究,也有助于人們了解什么諺語在什么時代被頻繁使用。
理想地說,每項諺語文學研究都應該包括一份完整的相關諺語表達材料索引,即用標準諺語詞典的方式注明相關表達的諺語性。這樣的注釋無疑有著重大意義。但是,這只是一個硬幣的一面,即諺語學方面。諺語文學研究還應該有對語境化條件下諺語應用功能的詳細闡釋。因此,文學批評家、民俗學家和諺語學家需要知道在文學作品中諺語是何時、何因、如何、對誰使用的,并考慮每個諺語在什么語境下傳達其所在整篇作品的信息。當然,還需要關注的是,諺語是不是在程式化的語境中使用,其程式標準結構是否發(fā)生了風格上的變化,一條諺語是否只為了表達一個諷刺效果,諺語的矛盾性是否被有意使用,等等。簡而言之,一項理想的諺語研究應該包括一個諺語索引和一篇闡釋性文章。
許多出自世界不同宗教的諺語得到廣泛傳播,成為跨國家的人類智慧表達。這些智慧表達不僅受到國際學術界的關注,而且已經(jīng)成為不同語言與文化傳統(tǒng)的組成部分。但對不同宗教諺語智慧之異同的研究仍需加強。因為傳教士的作用,《圣經(jīng)》中的諺語傳到非洲和亞洲,但對其的影響達到什么程度目前也還不是很清楚。人類口頭言語智慧的證據(jù)可以從各個層面的宗教文獻和日常交流中找到,來自神學、哲學、醫(yī)學、心理學、語言學等學科的學者都在繼續(xù)探索這種智慧的源泉(古代智慧文獻、文化傳統(tǒng)、倫理價值)、科學(認知、理解、心理語言學)、習得(教學法、記憶法、交流)等。
此外,諺語對宗教思想的宣傳有著漫長的歷史。各種宗教中的傳教人常常利用民間諺語傳講教義。從中世紀的馬丁·路德到現(xiàn)代美國的馬丁·路德·金,他們都曾利用諺語宣講宗教和社會思想。
多個世紀以來,諺語一直被用于教化和社交。事實上,諺語有著特別的用途,涉及心智、智慧、經(jīng)歷、習得、權威、教學等。無疑,諺語包含大量的教育智慧,也是教育的工具,并繼續(xù)在現(xiàn)代社會發(fā)揮教學法方面的作用。因此,諺語也應該被用于教育,傳承人類有關人性與世界的智慧和知識。
諺語不僅被用于母語教育,也被用于外語教學。外語教材常常包括一些諺語。其實,外語教學大綱可以適當?shù)厣婕澳繕苏Z的諺語基礎知識庫,通過這些諺語學生可以有效地了解新語言中的文化價值和表達法。
對學生來說,小學四年級是最好的時段,此時他們已經(jīng)可以恰當?shù)乩斫馍钪兄V語所表達的一些價值觀,學會諺語并將之應用于適宜的語境中,依照所掌握的智慧去行動。這些在九到十歲的孩子中已經(jīng)得到證明,即他們可以應對抽象和隱喻性的諺語,并視其為道德行為的準則。
盡管諺語學家通常是向后看,研究諺語應用的歷史,但他們也不應忽視諺語在當代的傳統(tǒng)性應用與現(xiàn)代化更新。隨著流行文化、大眾媒體和文化知識的普及,諺語學家也要關注20世紀和21世紀存續(xù)下來的諺語以及創(chuàng)新而來的諺語。我曾對德語和英語中的這些情況做過研究,出版過若干本書。這些研究表明,民眾不一定把諺語視為不可侵犯的神圣之物,對傳統(tǒng)諺語的模仿或改編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這些現(xiàn)象有時是幽默可笑的,有時是以口號或涂鴉形式反映出對社會政治問題的嚴肅諷刺。利用T恤衫、口號、廣告、電視、電影、音樂等新媒介戲用諺語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諺語戲用后的語詞則變得現(xiàn)代。戲用諺語的例子如下:
久別情更深 —— 久別生多情
一日一蘋果,醫(yī)生遠離我 —— 一日一個安全套,醫(yī)生遠離我
廚子多了煮壞湯 —— 立法人多了難改革
經(jīng)驗是最好的老師 —— 便利是最好的老師
無人是完美的 —— 無尸體是完美的
諺語一直是廣告常用的策略之一,目的是借助傳統(tǒng)、經(jīng)典等使得廣告具有一致的權威性。這種策略還在繼續(xù),利用現(xiàn)代諺語口號的新策略也已出現(xiàn),即更換傳統(tǒng)諺語中的語詞使其具有雙關性,并試圖以吸引人的圖片和不很準確的信息說服受眾做出購買相關產(chǎn)品的決定。大眾媒體、政治新聞等領域也有類似現(xiàn)象。記者早就知道用諺語做標題并沒有什么用途,盡管他們也會用簡短的諺語做標題,然后用副標題予以說明。但似乎更有效的策略是改編傳統(tǒng)諺語,也就是戲用諺語,戲用諺語常??梢赃_到吸引人的目的。這一切都使得戲用諺語變得流行,這一現(xiàn)象也因此需要民俗學家去研究。
諺語在電影和音樂中的應用目前還沒有得到應用的重視,盡管這方面也有了一些相關的研究成果,如對基于《小紅帽》改編的電影《與狼為伴》的研究,對電影《阿甘正傳》中諺語運用狀況的研究,對吉爾伯特、蘇利文的流行音樂和美國鄉(xiāng)村音樂中諺語運用狀況的研究,對鮑勃·迪倫歌曲中諺語運用狀況的研究[11]。
以上的學術回顧側重的是英語出版物。其中所表明的諺語的模糊性使得諺語學者和其他學科的學者有能力去對各地的各種各樣的諺語進行研究。現(xiàn)代諺語學毫無疑問是沒有止境的,并面臨著許多新的挑戰(zhàn)??梢钥隙ǖ氖牵V語以其歷代驗證過的智慧在幫助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去應對復雜的日常生活。傳統(tǒng)諺語及其價值體系提供了一個基本框架,但人們如果發(fā)現(xiàn)這些不適于現(xiàn)代世界觀,就會迅速做出改變和調整,發(fā)展出具有啟示意義的戲用性諺語。當然,新時代有新諺語,如諺語“各有所好”反映的就是新世界觀。諺語不一定總是具有教育和指導意義,也可以產(chǎn)生諷刺、幽默等效果。各種文化中的成千上萬條諺語并不代表一種普遍的有效性,但無疑是具有特定實用性的寶藏?;仡欉^去,諺語學家的確積累了一座巨大的諺語學研究寶庫,后人可以繼續(xù)添磚加瓦?,F(xiàn)代理論上和經(jīng)驗上的諺語研究無疑會幫助我們獲得對人類行為和交流的新洞見。通過在國際層面的比較研究,諺語學家也許可以在常識和經(jīng)驗智慧之上為這個強調人性和已被啟蒙的世界做出一點貢獻。
說明:論文譯自Mieder W. Proverbs as Cultural Units or Items of Folklore [G] // Burger H, Dobrovol’skij D, Kühn P, et al. Phraseology:An International Handbook of Contemporary Research. New York:Walter de Gruyter, 2007: 393-414,已獲授權。譯文對原作略有調整,如標題序號等。
[1] Whiting B J. The Nature of the Proverb [J]. Harvard Studies and Notes in Philology and Literature, 1932, 14: 273-307.
[2] Taylor A. The Proverb [M]. London: Cambridge, 1931: 3.
[3] Mieder W. Popular Views of the Proverb [J]. Proverbium, 1985, 2: 109-143.
[4] Hasan-Rokem G. The Aesthetics of the Proverb:Dialogue of discourses from Genesis to Glasnost [J]. Proverbium, 1990, 7: 105-116.
[5] Gallacher S A. Frauenlob’s Bits of Wisdom: Fruits of His Environment [G] // Jones G F, Zeydel E H, Homes U T Jr, et al. Middle Ages—Reformation—Volkskunde: Festschrift for John G. Kunstmann.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59: 45-58.
[6] Wilson F P.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 Proverbs [M].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898.
[7] Grzybek P, Chlosta C. Grundlagen der empirischen Sprichwortforschung [J]. Proverbium, 1993, 10: 89-128.
[8] Briggs C L. The Pragmatics of Proverb Performances in New Mexican Spanish [J].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985, 87: 793-810.
[9] Finnegan R. Proverbs [G] // Finnegan R. Oral Literature in Africa.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389-425.
[10] Van Lancker D. The Neurology of Proverbs [J]. Behavioral Neurology, 1990, 3: 169-187.
[11] Folsom S. Proverbs in Recent American Country Music: Form and Function in the Hits of 1986-1987 [J]. Proverbium, 1993, 10: 65-88.
Proverbs as Cultural Units or Items of Folklore
MIEDER Wolfgang1, ZHANG Juwen2(transl.)
(1. Department of German and Russia, University of Vermont, Burlington, USA 05405; 2. Department of Japanese and Chinese, Willamette University, Salem, USA 97301)
Proverbs are the concise expressions of human life experience and wisdom, and are also one of the indispensable ways of communication in everyday life. Proverbs are not only a linguistic phenomenon, but also cultural units or folklore matters. The definition of proverbs depends on the specific context. The meaning of proverbs must be analyzed according to their unique context. Proverb research is multi-disciplinary and multi-perspective, so it is necessary to establish the paremiological minima.
Folklore Genre; Proverb; Paremiology; Counter-proverb; Anti-proverb; Children’s Folk Record
K890
A
1674-3555(2022)01-0046-10
10.3875/j.issn.1674-3555.2022.01.006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從www.wzu.edu.cn/wzdxxb.htm獲得
沃爾夫岡·米德,男,美國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民俗學
(編輯:張龍)
(英文審校:黃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