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文
自公元839年(唐開成四年,日本承和六年)最后一批日本遣唐使離開中國后,中日之間的官方外交往來趨于停滯,但同時也為更多的群體提供了參與東亞海域交流的機會與空間。已有學者指出,“整個9世紀可以看作古代東亞貿易史的轉折期或過渡期”“9世紀東亞世界由朝貢貿易時代向商人時代過渡是最大的特點”。(1)馮立君:《唐朝與東亞》,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第55頁。關于遣唐使的終止,可參見王勇:《唐から見た遣唐使:混血児たちの大唐帝國》,東京:講談社,1998年,第243—254頁。
9世紀中后期的短短幾十年,在中日交流中實則為奠定、開拓之后數(shù)個世紀發(fā)展模式的關鍵時期。海上商人,特別是來自唐朝商人,在東亞海域中有顯著增加。學者們認為這是由當時日本和新羅之間的緊張關系所導致。(2)相關研究參見黃約瑟:《“大唐商人”李延孝與九世紀中日關系》,載《歷史研究》1993年第4期,第47—60頁;吳玲:《九世紀唐日貿易中的東亞商人群》,載《西北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第17—23頁。求法僧侶是當時頻繁往來中日之間的另一重要群體,且他們與海商群體多有互動。僧侶乘坐商船渡海,商人受僧侶所托購買經(jīng)書或傳遞信件等。(3)代表研究參見榎本涉:《僧侶と海商たちの東シナ海》,東京:講談社,2010年;姚瀟鶇:《真言宗僧人入華與9世紀中葉后的唐日佛教交流》,載《古代文明》第12卷(2018)第4期,第99—108頁。雖然海商與僧侶之間的互動已為學者在研究中所提及,但海商與僧侶之間的密切交往是否有更深層的原因?特別是,看似總在為僧侶服務的海商,可以從幫助僧侶中獲得怎樣的益處?
本文以《風藻餞言集》與“唐人書簡”這兩種特殊史料為中心,深入分析9世紀中后期在中日間往返的僧侶與海商之間的交往,力圖呈現(xiàn)出當時這兩個群體合作互動的基本模式與深層原因?!讹L藻餞言集》與“唐人書簡”均收入由唐海商寫給僧侶的信件或詩,為此提供了難得的海商視角。并且,這兩種史料恰好都聚焦于9世紀中后期這一東亞海域發(fā)生重要變化的時期,其中涉及的人物關系網(wǎng)絡又有重合之處,值得進行一并考察。
目前為止,已有學者對《風藻餞言集》或“唐人書簡”進行過一定的介紹、利用與分析。(4)中文學界對于《風藻餞言集》的主要研究包括:石曉軍:《日本園城寺(三井寺)藏唐人詩文尺牘校證》,載《唐研究》第8卷(2002),第109—142頁;白化文、李鼎霞校注:《〈風藻餞言集〉校注》,收于[日]圓珍著,白化文、李鼎霞校注:《行歷抄校注》,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247—270頁。對于“唐人書簡”的主要研究參見吳玲:《〈高野雜筆集〉所收唐商徐公祐書簡》,載《文獻》2012年第3期,第115—121頁。不過在史料層面,一些細節(jié)如個別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及書信寫作的時間、順序仍值得進一步梳理。在厘清史料細節(jié)的基礎上,本文還將著重強調加入佛教網(wǎng)絡帶給海商的收益,以此呈現(xiàn)海商與僧侶密切互動背后的重要驅動力,同時將進一步闡釋這一在9世紀中后期發(fā)展起來的模式,如何為以后數(shù)世紀的中日交流起到奠基作用。
《風藻餞言集》是1767年由日本園城寺僧人敬光收集唐人寫給日僧圓珍(814—891)的詩文而成。(5)[日]敬光:《〈風藻餞言集〉序》,載《〈風藻餞言集〉校注》,第250—251頁。日本延歷寺僧侶圓珍于公元853年(唐大中七年,日本仁壽三年)乘坐海商船舶入唐,在唐逗留五年,于858年再度乘商船歸日。與留下了知名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的日僧圓仁(794—864)一樣,圓珍在唐期間同樣記有日記,可惜全本已不存?,F(xiàn)存的圓珍入唐日記《行歷抄》,部分條目由多種史料復原整理而得。(6)[日]圓珍著,白化文、李鼎霞校注:《行歷抄校注》,前言第3—4頁?!讹L藻餞言集》中共包含詩16首及書信7封,大多寫于858年圓珍返回日本之后數(shù)年內,且絕大多數(shù)出自唐海商之筆?!讹L藻餞言集》的留存,提供了一個難得的、可以窺探9世紀中后期僧侶與海商互動的真實情境的窗口。同時,由于圓珍在唐行經(jīng)各地所獲得的公驗、過所等文件多被保存,再加上他的日記、傳記的相關資料,我們得以較為完整地復原圓珍與海商們在不同階段的交往,以及其關系網(wǎng)絡的形成、維系、擴展的過程。
《風藻餞言集》與圓珍的入唐日記及其在唐獲得的文件顯示,圓珍與一個定期往返于中日之間的海商集團保持了長期而緊密的聯(lián)系。此集團中的主要人物包括船主李延孝、海商詹景全、李達、蔡輔。圓珍與船主李延孝的結識很可能源于他于853年乘坐李延孝的商船赴唐,而詹景全和李達似長期與李延孝合作,搭乘他的商船渡海,圓珍也因此與這一海商集團熟稔。在圓珍決意入唐求法之時,日本派遣遣唐使一事已趨停滯,故圓珍赴九州大宰府等待商船入唐。(7)[日]佐伯有清:《円珍》,東京:吉川弘文館,1990年,第43—72頁。關于圓珍乘坐何人的商船入唐一事,史料記載中有所分歧。黃約瑟對此點已有考證:他指出許多傳記中誤記圓珍乘坐新羅人欽良暉的船入唐,而實際上圓珍雖可能852年在九州見到了欽船,但并未登船。(8)黃約瑟:《“大唐商人”李延孝與九世紀中日關系》,第51頁。圓珍在大宰府獲發(fā)的《入唐公驗》指其“為巡禮,共大唐商客王超、李延孝等”赴唐,而其在中國福州登陸時獲發(fā)的公驗中亦提及圓珍的一位隨從將“隨李延孝船歸本國、報平安”,再次印證圓珍一行確實乘坐李延孝的船入唐。(9)《入唐公驗》《福州都督府公驗》,收于白化文、李鼎霞校注:《行歷抄校注》,第97—98頁。
圓珍在唐五年,其中將近三年在天臺山國清寺停留,余下時間他還游歷長安,造訪洛陽龍門等。(10)[日]佐伯有清:《円珍》,第73—165頁;介永強:《日本僧人圓珍入唐求法活動摭談》,載介永強著:《隋唐佛教文化史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240—249頁。唐大中十年(856)六月,圓珍在游歷之后回到國清寺,并捐資修國清寺大佛殿等。在圓珍回到國清寺后數(shù)月,李延孝與詹景全一行人也再次從日本回到中國,并到達了國清寺。據(jù)圓珍在寫于唐大中十二年(858)的《乞臺州公驗狀》所述,因為日本天臺宗祖師最澄在入唐時捐資所建的院舍已毀于會昌滅佛期間,“越州商人詹景全、劉仕獻,渤海國商主李延孝、英覺等”“施錢四十千文,造住房三間,備后來學法僧侶”。(11)[日]圓珍:《乞臺州公驗狀》,收于《行歷抄校注》,第107頁。同參見 [日]三善清行著,白化文、李鼎霞校注:《〈天臺宗延歷寺座主圓珍傳〉校注》,收于《行歷抄校注》,第160頁。
圓珍或許在乘船入唐時就已與李延孝等人商定,求法后再搭乘李船返回日本。所以856年圓珍游歷之后又回到國清寺長住,并且等到了李延孝一行人的到來。858年圓珍攜帶著在唐朝求得的上千卷經(jīng)文,乘李延孝的船回到日本,同船還有日后與圓珍交往愈發(fā)密切的詹景全、李達等人。
圓珍在日本天安二年(858)六月抵達九州太宰府。詹景全等商人按規(guī)定入住博多灣附近的鴻臚館,而圓珍在附近的寺院等待入京召見。文德天皇在八月十四日即召圓珍入京,但可惜文德天皇在八月二十七日逝世,圓珍則需要在九州等新任天皇再發(fā)詔敕。(12)[日]三善清行著,白化文、李鼎霞校注:《〈天臺宗延歷寺座主圓珍傳〉校注》,第165頁。在這一段等候的時間中,圓珍與逗留在鴻臚館的海商往來頻仍,《風藻餞言集》中收錄的許多詩文即作于這一段時間。
比如,《風藻餞言集》中收入的第一首詩,署名“高奉”所作的《昨日鴻臚北館門樓游行一絕》即描繪了當時圓珍到鴻臚館與海商們聚會的情景?!傍櫯F門樓掩海生,四鄰觀望散人情。遇然圣梨游上嬉,一杯仙藥奉云青?!?13)石曉軍:《日本園城寺(三井寺)藏唐人詩文尺牘校證》,第114頁。同可參見 [日]敬光輯,白化文、李鼎霞校注:《〈風藻餞言集〉校注》,收于《行歷抄校注》,第251—252頁。石曉軍已對這首詩進行了詳細的校證。這首詩的作者高奉雖未見其他史籍記載,但應為當時往返于中日之間的海商,與圓珍等人一齊乘坐李延孝的船于858年到達日本。詩中提及圓珍時不時會到鴻臚館,與海商們相聚飲茶。由《風藻餞言集》中其他詩可見,圓珍還會與海商們進行詩文唱和。高奉另有一首詩題為《今月十二日得上人憶天臺詩韻和前奉上》,顯然是與圓珍唱和之作。(14)石曉軍:《日本園城寺(三井寺)藏唐人詩文尺牘校證》,第119頁;[日]敬光輯,白化文、李鼎霞校注:《〈風藻餞言集〉校注》,第256頁。一起同船抵達鴻臚館的唐商李達、詹景全、蔡輔也都有對圓珍思憶天臺詩作的唱和。(15)石曉軍:《日本園城寺(三井寺)藏唐人詩文尺牘校證》,第120—121、124頁;[日]敬光輯,白化文、李鼎霞校注:《〈風藻餞言集〉校注》,第257—261頁。此外,《風藻餞言集》中還收有詹景全于858年10月11日寫給圓珍的一封短箋,邀請圓珍及其弟子到鴻臚館一起用餐,再次說明那段期間圓珍與這群海商在九州的密切往來。(16)石曉軍:《日本園城寺(三井寺)藏唐人詩文尺牘校證》,第127頁;[日]敬光輯,白化文、李鼎霞校注:《〈風藻餞言集〉校注》,第262—263頁。
圓珍在858年底獲召進京。據(jù)其傳記所載,他于第二年正月十六日獲得召見,而其從唐朝帶回的兩部大曼荼羅像也被呈上御覽。(17)[日]三善清行著,白化文、李鼎霞校注:《〈天臺宗延歷寺座主圓珍傳〉校注》,第165頁。圓珍的入唐經(jīng)歷,顯然在僧俗兩界都增加了很高的聲望。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在858年回到日本后,雖然圓珍未曾再往中國,但借助他在入唐行歷中結識的海商集團,圓珍在歸國后數(shù)十年依然得以保持與中國的聯(lián)系。
詹景全與李達兩人就長期擔任圓珍的信使,他們?yōu)閳A珍送信、購買經(jīng)書,也負責在圓珍與中國的僧侶間傳遞禮物。例如,867年詹景全就受溫州內道場供奉德圓所托,帶給圓珍兩鋪巨幅凈土變。圓珍在唐期間曾面見德圓,欲求靈像,又憂慮無法將眾多經(jīng)書物品一并帶回日本,故有數(shù)年后詹景全帶回凈土變一事。(18)[日]三善清行著,白化文、李鼎霞校注:《〈天臺宗延歷寺座主圓珍傳〉校注》,第175頁?!讹L藻餞言集》中收有一封臺州開元寺僧常雅寫給圓珍的書信,提到從“詹四郎”手中收到來自圓珍的消息與作為禮物的四斤水銀,并又托詹四郎帶回天臺山茶作為回禮?!罢菜睦伞睒O有可能就是指詹景全。常雅的信未屬日期,不過根據(jù)信中的言語及詹景全的動向,日本學者小野勝年推測該信最有可能寫于863至867年之間,石曉軍也認同這一推測。(19)石曉軍:《日本園城寺(三井寺)藏唐人詩文尺牘校證》,第132—133頁。
以詹景全、李達、李延孝為中心的海商集團,在長達數(shù)十年間頻繁往來中日之間。882年圓珍寫給唐高僧智慧輪(又名般若斫迦)一封書信,其中清晰體現(xiàn)了這些海商在維系圓珍與唐朝僧侶的往來、推進中日交流中所起的作用。(20)關于智慧輪的研究,可參見Chen Jinhua, “A Chinese Monk under a ‘Barbarian’ Mask: Zhihuilun (?-876) and Late Tang Esoteric Buddhism”,T’oung Pao, Vol.99-1, No.3, 2013, pp.88-139.該文的中文譯文版為陳金華:《“胡僧”面具下的中土僧人:智慧輪(?-876)與晚唐密教》,載《漢語佛學評論(第四輯)》(2014),第181—223頁。圓珍曾于唐大中九年(855)冬至日在唐長安的大興善寺見到智慧輪,并“咨承兩部大曼荼羅教秘旨”等。(21)[日]三善清行著,白化文、李鼎霞校注:《〈天臺宗延歷寺座主圓珍傳〉校注》,第144—145頁。由圓珍這封寫于882年的《上智慧輪三藏書》可知,智慧輪曾于唐咸通二年(861)贈予圓珍的八本經(jīng)書,很可能是托詹景全帶回,而收到經(jīng)書的圓珍即請詹景全于863年送回信給智慧輪。可惜次年詹景全歸日本告知圓珍,由于當時中國北方出現(xiàn)交通阻隔,他未能前往長安送信給智慧輪。(22)[日]圓珍:《上智慧輪三藏書》,收于《行歷抄校注》,第88—94頁。由于詹景全第二年啟程回唐比以往早,圓珍未及再次付信給詹景全。而在877年,詹景全再次搭乘李延孝的船從唐前往日本,同船還有逗留唐朝近四十年的日僧圓載(?-877),而該船不幸遭遇海難,詹景全、李延孝及圓載均因此罹難。
李達當時也同在遭遇海難的船上,不過他僥幸得救。882年,正是李達要作為圓珍的信使,送信給智慧輪。(23)黃約瑟在《大唐商人李延孝與中日關系》一文中以為李達與詹景全一同遇難 (見黃約瑟文第56頁),但實際并非如此。這封信的主要目的是想請智慧輪賜《大毗盧遮那經(jīng)義釋》的正本,因日本收藏的這種經(jīng)書有文句欠缺之處,而圓珍曾在855年面見智慧輪時見到該經(jīng)書的正本,“銘心不忘”,特地寫信相求。圓珍隨信附上了50小兩砂金,部分作為抄寫法文之資??上У氖牵瑘A珍這封信應無法遞交到智慧輪手中,因為據(jù)學者考證,智慧輪很可能在圓珍寫信的數(shù)年前即876年就已圓寂。(24)陳金華:《“胡僧”面具下的中土僧人:智慧輪(?-876)與晚唐密教》,第188、193頁。
這封《上智慧輪三藏書》呈現(xiàn)出李延孝、詹景全與李達這一海商集團維持了至少長達二十余年的合作。從圓珍在853年登船前往中國開始,到877年李延孝、詹景全遇難,這一海商團體頻繁往返中日之間。正因為他們之間合作穩(wěn)定、往返基本有定期,所以他們成為了圓珍可以信賴并依靠的、與唐朝溝通的管道。
從圓珍與詹景全、李達諸人的互動中,主要可見的是海商為僧侶提供幫助。不過,海商其實也有試圖利用僧侶為自己謀利益的情況。在《風藻餞言集》中,有數(shù)首詩署名“大唐容管道衙前散將蔡輔”。石曉軍已對蔡輔身份進行辨析,指出蔡輔可能只是在赴日本前在位于嶺南的容管經(jīng)略使或觀察使的幕府中任過閑職。由于這很可能是蔡輔在仕途中達到的最高級別,所以他即使赴日貿易時仍念念不忘在姓名前署上該頭銜。(25)石曉軍:《日本園城寺(三井寺)藏唐人詩文尺牘校證》,第117—118頁。《風藻餞言集》中收錄的蔡輔的詩大部分被歸為“送別詩”,應是寫于圓珍在858年底啟程上京之際。比如《大德歸京敢奉送別詩四首》中,其一寫道:“鴻臚去京三千里,一騎蕭條駿若飛。執(zhí)手叮嚀深惜別,龍門早達更須歸。”(26)石曉軍:《日本園城寺(三井寺)藏唐人詩文尺牘校證》,第117頁;《〈風藻餞言集〉校注》,第253頁。蔡輔在《風藻餞言集》中詩作最多,不過數(shù)首送別詩的詩句程式化明顯,并且858年后再未見他與圓珍的互動記載,很難推斷他與圓珍的情誼是否如詩中所描繪一般深厚。
蔡輔所作的詩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一首未被《風藻餞言集》所收錄之作。這首詩題為《唐國進仙人益國帶腰及貨物詩一首》。經(jīng)石曉軍校證后的內容如下:“大唐仙貨進新天,春草初生花葉鮮。料知今□(朝?)隨日長,唐家進壽一□(千?)年”。落款是“時天安二年十月廿一日大唐容管道衙前散將 蔡輔鴻臚館書進獻謹上”。(27)石曉軍:《日本園城寺(三井寺)藏唐人詩文尺牘校證》,第126頁。日本學者小野勝年將此詩歸入“唐人送別詩”,白化文、李鼎霞的《〈行歷抄〉校注》中依樣收錄。(28)[日]小野勝年:《入唐求法行歷の研究—智證大師円珍篇·下》,京都:法藏館,1982年,第387頁。[日]敬光輯,白化文、李鼎霞校注:《〈風藻餞言集〉校注》,第270頁。不過,我認為這首詩并非是寫給圓珍的送別詩,而是蔡輔托圓珍呈給新即位的清河天皇的詩。這首詩從內容上而言,并未包含送別之意,反而是可以理解為蔡輔向新天皇呈送了一些物品,并由此表達祝賀與敬意。詩句中的“春草初生花葉鮮”,白化文與李鼎霞的校注中推測可能是指腰帶上的圖案。我認為這句應恰與前一句“仙貨”相呼應,很可能是指草藥等藥材。當時藥材是中日貿易中的常見物品,也很受日本貴族歡迎。而這首詩的落款也比其他蔡輔的詩更為正式,尤其是其他的詩都未曾特別提及詩作于“鴻臚館”,因為這一信息圓珍十分清楚,并且落款中的“進獻”也未出現(xiàn)在其他詩作落款中。同時,這首詩最初并未被園城寺僧敬光收于《風藻餞言集》,也可能恰是因為這本不是寫給圓珍的詩作。
蔡輔托圓珍代為向日本新即位天皇呈送詩作與禮物這一舉動,恰反映出了海商與僧侶互動中的另一個面向,即海商在條件適當?shù)臅r候也會尋求僧侶的幫助,并且通常是借助僧侶的社會資源及其與上層權貴人士的聯(lián)系。時時不忘以“大唐容管道衙前散將”自居的蔡輔,想必會十分期待在新天皇面前留下些許印象,而被召入京面見天皇的圓珍恰好成為難得的、可以聯(lián)通日本上層人士的紐帶?,F(xiàn)存史料中沒有痕跡可表明蔡輔的這一嘗試的后續(xù)如何。不過,另有同一時期其他以海商為中心的材料,更為清晰地展示出了海商們如何著意培養(yǎng)與僧侶們的關系,以期在中日貿易中換取一定的便利。
被學界通稱為“唐人書簡”的這一組史料為18封寫于9世紀中葉的唐人書信。這18封書信最初附于著名日僧空海的書信集《高野雜筆集》下卷末尾,主要是由唐代僧侶和唐海商寫給一名渡日唐僧義空的書信。因為這組書信提供了寶貴的、從海商視角研究9世紀中后期中日貿易的史料,近些年受到中日學者的關注。中文研究中對這組材料進行了重點關注的主要是吳玲的《〈高野雜筆集〉所收唐商徐公祐書簡》。(29)吳玲:《〈高野雜筆集〉所收唐商徐公祐書簡》,第115—121頁。在日文研究中,高木訷元、田中史生等學者均對這組書簡進行了校證,特別是田中史生對書簡所寫年份進行了有力推斷。(30)[日]高木訷元:《唐僧義空の來朝をめぐる諸問題》,載《空海思想の書誌的研究 高木訷元著作集4》,京都:法藏館,1990年,第357—409頁;[日]田中史生:《唐人の對日交易——〈高野雜筆集〉下卷所收〈唐人書簡〉の分析から》,載《國際交易と古代日本》,東京:吉川弘文館,2012年,第153—188頁。本文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進一步發(fā)掘闡釋這組書簡中的信息,并由此呈現(xiàn)9世紀中后期中日交流中海商與僧侶的合作互動模式。
這一組書信的收信人義空,是師從杭州海昌院齊安國師的一名禪宗和尚。(31)義空的略傳可參見[日]虎關師鍊:《元亨釈書》卷6,《唐國義空》,載《國史大系·第十四卷》,東京:經(jīng)濟雜志社,1901年,第729—730頁。據(jù)高木訷元考證,唐會昌元年(841),日僧慧萼受當時日本皇太后橘嘉智子所托,入唐邀請得道禪僧回日本傳道,而齊安國師推薦了自己的弟子義空。義空遂于唐大中元年(847)與慧萼一同乘坐唐商張友信的船赴日,并在日本受到了皇太后橘嘉智子與仁明天皇的優(yōu)待。橘嘉智子特地在京都為其創(chuàng)建檀林寺,以義空為開山。(32)[日] 高木訷元:《唐僧義空の來朝をめぐる諸問題》,第385—392頁;吳玲:《〈高野雜筆集〉所收唐商徐公祐書簡》,第115—116頁。關于慧萼入唐與義空返日的行程分析,亦可見[日]榎本渉:《僧侶と海商たちの東シナ?!罚?2—65頁。
這18封書信,有一半是來自于兩位徐氏兄弟——徐公直與徐公祐。徐公直在信中最初署名為“婺州衙前散將”,后為“蘇州衙前散將”,有一個與前文提及的蔡輔相類的頭銜。徐公直的弟弟徐公祐則是一名頻繁往來于中日之間的海商。根據(jù)這九封書信的信息拼湊可知,徐氏兄弟與義空的書信往來頗為密切,每次徐公祐赴日都會向義空遞送一些禮物,而徐公直甚至把自己的兒子胡婆也送到義空座下修習佛法?!疤迫藭啞?8封書信中,只有編號第4封《唐僧云敘致義空》標明寫于大中三年六月七日,及第13封《徐公直致義空》標明大中六年五月廿二日,其余書信只有月、日。因此,對于其余書信的系年,乃至徐公直的兒子胡婆何時抵達日本,學者們曾持不同見解。(33)現(xiàn)有研究對這18封書簡采用了一致的編號順序,本文也采用通行的對此書簡的編號順序。此外,學者們對信中個別字詞的辨識有不同看法。因田中史生氏的研究最為晚近、且綜合多種勘誤,故本文引文以田中史生的錄文為準。
田中史生根據(jù)書信中的細節(jié),如涉及到的地方官員的在任時間等,將18封書信分為兩組,一組寫于大中三年,一組寫于大中六年。我認為他的分類系年是有理有據(jù)、值得信服的,并將田中史生所作的表格翻譯附于下。(34)[日] 田中史生:《唐人の對日交易——〈高野雜筆集〉下卷所收〈唐人書簡〉の分析から》,第169頁。值得指出的一點,第14封信系年中的“閏十一月”,據(jù)學者考證應為“閏十二月”的筆誤。距離義空到日本后最近的一個“閏十一月”是887年,而義空可能在856年就已返回中國。而849年恰有“閏十二月”。詳細分析見田中史生,前揭文第168頁。
書簡編號年/月/日寫信人收信人寫信地備注1大中3/5/27婺州衙前散將徐公直義空唐與2一組2大中3/5/27婺州衙前散將徐公直義空、道眆唐與1一組4大中3/6/7唐僧云敘義空唐10大中3(不詳)唐僧法滿義空唐3大中3/9/11徐公祐義空日本5大中3/9/13日本僧真寂義空日本11大中3/10/14唐僧無無義空日本15大中3/10/15徐公祐義空日本14大中3/閏11/24徐公祐義空日本13大中6/5/22蘇州衙前散將徐公直義空唐16大中6/6/30徐公祐義空日本與17一組17大中6/6/30徐公祐胡婆日本與16一組18大中6/10/21徐公祐義空日本
從這些信件中可見,徐公祐在赴日時還會攜帶其他人寫給義空的信,如在大中三年,徐公祐除了帶有兄長公直的信之外,還帶著其他唐朝僧侶給義空的信。公祐在到達日本后,通常會寫信告知義空,并隨信附上禮物。而由于公祐通常會在日本停留一段時間,期間他也會收到義空的復信,并再度回信給義空。公祐在日本停留期間,似也與其他僧侶有交流。如大中三年的信件組中,公祐分別與真寂、無無在非常相近的日期給義空寫信,可推測他們的信件很可能是同時被帶回給義空的。而第五封真寂的信的內容顯示,日僧真寂在大中三年大抵是乘徐公祐的船從唐返日。
徐氏兄弟每次致信義空時都會附上禮物。如在大中三年徐公祐赴日時,其兄徐公直準備了“席五合、沙糖一十斤、蜜五升、靸鞋兩量”送給義空,并稱其為“當境所出土物”。而徐公祐除了寄送兄長的書信與禮物之外,還自己附送了“茶一斤、白茶椀十口”。(35)“唐人書簡”第2封《徐公直致義空、道眆》、第3封《徐公祐致義空》??梢姼吣驹Y元,前揭文第365—366頁;田中史生,前揭文第160—161頁。
徐氏兄弟力圖與義空建立緊密聯(lián)系的最重要舉動是,大中三年徐公直送自己的兒子胡婆與公祐一同赴日,去義空座下學法。因為大中三年五月及九月的三封信件中,公直與公祐均未直接提及胡婆之名,故許多學者曾認為胡婆是在之后的旅程中才赴日。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徐公直在大中三年寫給義空的信中有一段附言:“義空和尚侍童。無無和尚言,承要童子,弟子頑愚,幸愿寄于貴國結緣。寔未有所知,望賜驅使,垂流不責。”(36)“唐人書簡”第1封《徐公直致義空》??梢姼吣驹Y元,前揭文第363頁;田中史生,前揭文第160頁。而徐公直在大中六年的信中,對義空收胡婆作侍童表示了感謝:“又兒子胡婆,自小童來,心常好道。阻于大唐,佛法襄否,遂慕興邦。伏惟和尚不棄癡愚,特賜驅使,此之度脫,無喻可陳?!?37)“唐人書簡”第13封《徐公直致義空》??梢姼吣驹Y元,前揭文第377頁;田中史生,前揭文第165頁。由此推斷,最恰當解釋便是,在大中三年時,徐公直就借義空想要侍童這一機會,送自己的兒子胡婆赴日??赡芤驗楹诺竭_日本后就會去京都見到義空,許多事情都得以當面述說,無需在信中多言,使得大中三年的信件中反而未多提及胡婆。
耐人尋味的是,據(jù)徐公直在信中所言,他送胡婆去日本主要是由于胡婆學習佛法的信念在唐朝難以達成。這一敘述應是基于會昌(841—846)滅佛而言。但大中六年徐公祐給義空的信揭示出,徐氏兄弟送胡婆到日本似還有其他目的。徐公祐在信中提到,他六月五日從唐明州出發(fā),六月二十日就到達了鴻臚館。而他寫信的主要目的,是想請義空派胡婆到鴻臚館一趟:
子侄胡婆在京甚煩和尚仁德,家中將得少許衣服及信物來,無好信得附從,伏望和尚垂情發(fā)遣。一來已后的不妨驅使。公祐蘇州田稻三二年全不收,用本至多,因此困乏。前度所將貨物來,由和尚與將入京,不免有損折,今度又將得少許貨物來,不審胡婆京中有相識、投托引用處否。望與發(fā)遣來鎮(zhèn)西府取之。五斤香處置,乞不責下情。限以路遙,未由禮謁。(38)“唐人書簡”第16封《徐公祐致義空》??梢姼吣驹Y元,前揭文第381頁;田中史生,前揭文第166頁。
從徐公祐的信中不難看出,雖然公祐以找不到合適的人帶衣服及禮物給胡婆與義空為借口,請義空派胡婆到九州取衣物,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公祐希望胡婆可以攜帶一些貨物進京,并協(xié)助售賣。公祐在信中說,不知道胡婆是否在京城有渠道幫忙發(fā)售貨物,但顯然,作為一名年輕又資歷尚淺的侍童,胡婆擁有合適的人脈與渠道的可能性并不高。這一請求,配合著公祐提到因田產不收而導致的經(jīng)濟困難,更像是面向義空提出的。而信中信息也透露,似乎義空之前也曾在運送貨物進京一事上幫助過徐公祐。
公祐的這一請求,本質上是想繞過日本當時對海外貿易的一些管制,以獲取更大的利潤。當時的日本朝廷享有對海外貿易物品的先買權,并且禁止海商與九州當?shù)氐木用耠S意私下貿易。831年,日本太政官就發(fā)布了規(guī)定:“商人來著,船上雜物一色已上?!?39)《類聚三代格》卷18,黑板勝美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第二十五卷》,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570頁。對于相關規(guī)定的研究另可見渡邊誠:《平安時代貿易管理制度史の研究》,京都:思文閣出版,2012年,第110—124頁。即海商攜帶的貨品要先經(jīng)過官方揀選、采買。徐公祐的信恰好也反映出,這一政策當時確實是在執(zhí)行中。在前引信末尾,徐公祐加了一句附言:“家兄亦有狀及信物,候官中開庫附往。”(40)“唐人書簡”第16封《徐公祐致義空》??梢姼吣驹Y元,前揭文第381頁;田中史生,前揭文第166頁。而在三個多月后的另一封寫給義空的信中,公祐又寫到:“家兄書中有綾一匹,被官中收市出不得,今將百和香十兩充代?!?41)“唐人書簡”第18封《徐公祐致義空》??梢姼吣驹Y元,前揭文第383頁;田中史生,前揭文第167頁。據(jù)徐公直在大中六年給義空的信可知,他附上的禮物包括“越綾一匹、靸鞋一量、沙糖十斤”,(42)“唐人書簡”第13封《徐公直致義空》。可見高木訷元,前揭文第377頁;田中史生,前揭文第165頁。而看起來這其中的“越綾一匹”被朝廷執(zhí)行先買權收走了,所以徐公祐以香藥(應是他帶來日本的貨物)進行了替代。
日本朝廷在9世紀曾多次下令禁止海商與民眾的私下交易?!稗唾l物私交關者,法有恒科,而此間之人必愛遠物,爭以貿易。宜嚴加禁制,莫令更然。”(43)《類聚三代格》卷18,第571—572頁?!度毡救鷮嶄洝啡屎驮?885)十月二十日條也提到:“大唐商賈人著大宰府。是日,下知府司,禁王臣家使及管內吏民私以貴直競買他物?!?44)《日本三代實錄》卷48,黑板勝美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第四卷》,東京:吉川弘文館,1971年,第593頁。朝廷三令五申恰恰說明了這種海商與民眾私下交易的情況時有發(fā)生、難以禁絕,而言辭中“必愛遠物,爭以貿易”“私以貴直競買他物”皆說明,海商把貨物賣給私人會獲取更高的收益。而徐公祐希望借胡婆與義空的幫助,把部分貨物運到京城直接售賣,應該就是出于此考慮。但這顯然是不合規(guī)制的,所以徐公祐需要找到可完全信任的人執(zhí)行,故公祐在信中稱難以找到合適的人帶衣物進京,需要胡婆前往九州一趟。
到這里我們可以重新審視一下徐氏兄弟把胡婆送去日本學法的緣由。前文提到徐公直在信中稱,胡婆“心常好道”但“阻于大唐”,所以送他去日本學法。不過在徐氏兄弟送胡婆去日本時,會昌滅佛已結束三年有余。而且,在大中三年唐朝僧人法滿寫給義空的信中,特意寫到“本國佛法,圣主今已再興,置寺度僧,倍加嚴峻”(45)“唐人書簡”第10封《唐僧法滿致義空》。可見高木訷元,前揭文第373頁;田中史生,前揭文第164頁。。由此可見,胡婆在唐朝無法修習佛法恐怕不能成為送他去日本的理由。而徐公祐在送胡婆到日本后的下次旅程就試圖利用胡婆運送貨物進京,所以,送胡婆到義空座下的更重要原因,很可能是由此建立與義空、與日本京城更緊密有效的聯(lián)系,而本質上是為了給徐氏兄弟從事的對日貿易提供便利。
至于義空最終有沒有派胡婆去九州,現(xiàn)存的信件并沒有明確信息。在大中六年六月三十日的信件之后,徐公祐十月二十一日又去信給義空,當時胡婆尚未到達九州。公祐在信中又一次提出了請求:“子侄愚昧,在京深蒙和尚賜收教示,甚困心力,反反側側。公祐今度所將些子貨物來,特為愚子侄在此,欲得看集一轉。伏望和尚慈流發(fā)遣,暫到鎮(zhèn)西府相見了,卻令入京侍奉和尚?!?46)“唐人書簡”第18封《徐公祐致義空》??梢姼吣驹Y元,前揭文第383頁;田中史生,前揭文第167頁。在這第二封信中,徐公祐對請義空派胡婆來的原因表述得更為直接,即就是幫忙把部分貨物運進京城轉賣。
不過最有可能的是,義空還是答應了徐公祐的請求,或是以其他方式幫助了徐氏兄弟。因為在此數(shù)年后,似乎義空和徐氏兄弟依然保持著聯(lián)系。前文所述的圓珍在唐期間,曾于大中九年由臺州前往長安的途中,在蘇州徐公直家養(yǎng)病兩個月。(47)[日]圓珍著,白化文、李鼎霞校注:《行歷抄校注》,第37頁。而《風藻餞言集》中也保留了一封徐公直寫給圓珍的短箋,列出了徐公直給圓珍準備的一組禮物,包括兩匹綾和20只小碟子。(48)[日]敬光輯,白化文、李鼎霞校注:《〈風藻餞言集〉校注》,第269頁。徐氏兄弟是緣何與圓珍建立聯(lián)系的呢?其實有很大可能是通過義空的介紹。義空于847年到達日本,而圓珍851年才離開京都前往大宰府,所以義空與圓珍兩人有頗長一段同在京都的時間。此外,圓珍還在寫作中提到過,義空到達日本后,見到日本當時佛教徒的現(xiàn)狀后頗為失望:“又本朝沙彌,多無佛法……其得度緣受戒僧尼,只為己活,曾無護法守戒之心,衣色同俗,都無定色。令他客僧義空等,責昔鑒真來此傳戒有何軌則,僧頭似唐行之與衣,曾無交接,一切行事多與戒背?!?49)[日]圓珍:《佛說觀普賢菩薩行法經(jīng)文句合記》卷下末,轉引自[日]佐伯有清:《円珍》,第257頁?;蛟S也正是由于對當時日本接受禪宗程度的不滿與失望,義空在重要的支持者皇太后橘嘉智子去世后,可能于公元856年后離開日本、回到唐朝。
《風藻餞言集》與“唐人書簡”難得保留了9世紀中后期往來中日之間的僧侶與海商真實的交往過程。兩種材料時期相近,呈現(xiàn)出的僧侶與海商的互動也多有相似之處,可為我們了解這一時段的中日海域交流提供重要參考。
在9世紀中后期,遣唐使終止后,頻繁往來于中日之間的海商成為維系乃至推動中日交流的,不可或缺又十分有效的紐帶。從上文呈現(xiàn)的信息可見,無論是李延孝、詹景全、李達這一海商集團,還是徐公祐,均保持著相當頻繁而又穩(wěn)定的頻率往返中日之間。正因為海商們當時的往返日程已較為密集并且穩(wěn)定,所以他們可以承擔起很多貿易之外的交流任務。比如,圓珍得以放心地囑托詹景全、李達送信,購買經(jīng)書等,即是得益于當時海商的返程大致可以預期。而徐氏兄弟千里迢迢把胡婆送到日本,也是預備建立長期的聯(lián)系。
在海商和僧侶的互動中,佛教顯然是一個重要因素。雖然表面上看,僧侶求助于海商的時候很多:比如,需要搭乘海商的船渡海、依靠海商傳遞信息、購買經(jīng)書等。但文獻記載中呈現(xiàn)出的海商與僧侶的關系,無不是海商對僧侶十分敬重,并努力參與佛教相關事業(yè),爭取僧侶的歡心。李延孝、詹景全等人在天臺山與圓珍會合時,特意捐資建造僧房,以提供住處給像圓珍一樣的求法僧侶。在鴻臚館停留期間,海商們也都積極地對圓珍回憶在唐求法、天臺經(jīng)歷的詩進行唱和。而徐氏兄弟不僅多次向義空贈送禮物,更是通過把胡婆送到義空座下當侍童、學習佛法而進一步拉近和義空的關系。在和僧侶的通信往來中,海商們的語氣皆十分恭順,并通常以“弟子”或“俗弟子”自居。而僧侶們的回應也顯示出,表達對佛教的興趣是海商們建立與僧侶的良好關系的便捷途徑。僧侶們對于有心向佛的海商們通常會有很高的褒獎。例如,在882年寫給智慧輪的信中,圓珍特意表揚了李達“道心堅固”,并指出這是使李達在876年的海難中得以幸存的重要原因。(50)[日]圓珍:《上智慧輪三藏書》,第89頁。
海商對于佛教的興趣,一方面應確實源自信仰的需求。從李延孝與詹景全遭遇海難即可知,遠洋航行在當時是風險頗高的活動。海商們愿意搭載僧侶,并在到達一地時拜訪寺院,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寄托了他們對于安全航行的期望。圓仁在他入唐的日記里就詳細記述了在航海遇到風暴時,船上的僧人、水手如何祈求佑護。(51)[日]圓仁著,白化文、李鼎霞、許德楠校注:《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校注》,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2 年,第3、5 頁;另可見Valerie Hansen, “The Devotional Use of Buddhist Art in Ennin’s Diary”, Orientations, Vol.45, No.3, 2014, p.78。不過,海商對于佛教表露興趣的另一方面原因,也是至今探討較少的方面,即是僧侶對于加入佛教網(wǎng)絡的向往。
在中日間的官方使節(jié)外交趨于停滯時,佛教實際上成為連接中日雙方,特別是有可能聯(lián)通到雙方統(tǒng)治階層的有力紐帶。無論是圓珍還是義空,都有充足的機會接觸到信奉佛教的貴族乃至皇室成員。由于佛教網(wǎng)絡跨越海域聯(lián)結了知名僧侶、重要寺院、以及各個階層的供養(yǎng)人,佛教網(wǎng)絡已不僅僅是傳播佛法的管道,而成為蘊含重要的人際資源的網(wǎng)絡。本文展示的兩個個案,均呈現(xiàn)出了海商試圖利用佛教網(wǎng)絡的人際資源,以獲取更大利益。蔡輔想要通過圓珍向新任日本天皇遞送禮物,而徐公祐希望借助義空的特殊地位及人際網(wǎng)絡繞過日本朝廷對海外貿易的管制,使自己的部分貨品可以更高價位在京城賣出。
在這一時期,佛教網(wǎng)絡與貿易網(wǎng)絡在地理區(qū)域上也有了更顯著的重合。9世紀中后期,隨著新羅商人在中日海上貿易中逐漸淡出,山東半島在中日貿易網(wǎng)絡中的作用也有所弱化,而長江下游地區(qū)在貿易網(wǎng)絡中的地位被凸顯。本文提到的唐朝商人,都是來自于蘇州、婺州、越州等地,而他們交易的商品,如越綾、陶瓷器等,也都產于此地。就如徐公直在送禮物給義空時所稱,這些物品是“當境土物”。長江下游同時也是重要的佛教寺院的集中地,日本僧侶造訪時,會在此停留較長時間,而被邀請去日本傳法的義空和尚,也來自位于杭州的寺院。詹景全在圓珍返回日本后,為其送信、傳遞禮物,也集中在溫州、臺州等地。唯一超出這一范圍的行程——送信給長安的智慧輪,反而卻因為路途不便而未能實現(xiàn)。在日本一方,海商到達的九州北部一帶及京城,都是消耗進口品最多的區(qū)域,而這一區(qū)域同時也是對來自中國的佛法及佛教儀式接受最為積極的地區(qū)。
值得一提的是,海商對于加入佛教網(wǎng)絡的興趣,在9世紀之后有增無減。僧侶和海商的互助關系愈發(fā)緊密,海商更為積極地協(xié)助佛教傳播,而寺院甚至開始直接參與海上貿易。(52)關于10至13世紀的情況,可見李怡文:《十至十三世紀中日交流中的僧商合作與“宗教—商業(yè)網(wǎng)絡”》,載鄧小南、方誠峰主編:《宋史研究諸層面》,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382—405頁。中日之間的佛教網(wǎng)絡與貿易網(wǎng)絡在之后的數(shù)世紀中,進一步地重疊、融合,所形成的“宗教—商業(yè)”網(wǎng)絡成為聯(lián)結中日的極為重要的紐帶。而這一網(wǎng)絡的發(fā)端,在9世紀就已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