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肉餅
我23 歲時,第一次嫉妒姐姐。
感受到這種情感,是在大我5 歲的姐姐剛生完第一胎坐月子時??粗鴭寢尀榻憬悴賱诘纳碛?,爸爸買菜奔波的樣子,奶奶不停地發(fā)微信過來詢問,包括我自己,熬夜幫姐姐打水、給換完尿不濕的嬰兒清洗時,不知為何心頭就涌上了酸楚。
我突然覺得,家里沒有一個人愛我了,所有人都只愛姐姐和她的孩子。
這種情感, 讓我既羞愧,又恐懼。
姐姐終于懷孕了。
溫州老家里開始不斷收到各種快遞:嬰兒洗衣機、嬰兒身體乳、連體衣、奶瓶、尿不濕……姐姐理所當然地開始購置各種玩具,她一邊嚷嚷著腰疼,一邊還織了好幾件嬰兒服,色彩柔美,縫線精巧。
小學時,我每天放學寫完作業(yè)便跑到姐姐就讀的初中等她。一個人低著頭在學校走廊踱來踱去,等不及了就踮著腳透過門縫往里面望一望,心里嘀咕著老師怎么又拖堂。直到門突然被打開,里面的學生蜂擁而出,我躲在一旁探頭探腦尋找姐姐熟悉的馬尾辮。
然后,我坐在她的自行車后座上,一起去書店借漫畫書。她總要在書店門口的小賣部里買點小玩具, 還大方地給我5毛錢讓我去抽獎。
沒有生出兒子——這在我出生以后的漫長歲月里,屢屢成為奶奶責罵媽媽的理由。
我出生后,媽媽把我放在她身邊自己帶,姐姐則由奶奶帶大。她似乎多了幾分野性,打扮、喜好都像個假小子。我喜歡《百變小櫻》《美少女戰(zhàn)士》,而姐姐喜歡看《數(shù)碼寶貝》《火影忍者》。
姐姐數(shù)學不好,終究沒有考上縣重點高中。而我從未擔心過學習成績,順理成章地考入了重點。和媽媽、姐姐一起走在小鎮(zhèn)上,遇到認識的阿姨,對方總會對我說:“哦,這個就是中考狀元?。≌嬗懈?,你給你媽媽省了很多錢呀!”
我害羞地笑,心里很快樂,媽媽也是。姐姐是什么表情呢?
我從未注意過。我好像習慣了被夸獎,從小便是。媽媽跟我說,我遺傳了爸爸桂圓一般烏黑溜圓的大眼睛與媽媽的櫻桃小嘴,而姐姐則遺傳了媽媽的單眼皮和爸爸的厚嘴唇。
到了青春期,姐姐的夢想是當漫畫家。高中時她自己提出要學美術(shù)。爸爸強烈反對:“學畫畫能有什么出息?”
姐姐和爸爸大吵一架,差點決裂。但她還是勝利了,只身到杭州去學畫畫。那段時間,她連過春節(jié)都沒回家,在位于杭州郊區(qū)的畫室里,整日畫畫。畫室就在中國美院的旁邊,被綠林碧山環(huán)抱。透過美院的外墻望進去,可以看見校園里頗具設計感的建筑。那是姐姐的夢想之地。
但所謂夢想,或許注定實現(xiàn)不了。姐姐的高考分數(shù)雖然能上美院,卻被媽媽說服,選擇了重慶一所大學的美術(shù)教育免費師范生專業(yè),因為媽媽說免費師范生不僅學費全免,畢業(yè)還分配工作。
姐姐順從了。而這只是順從的開端。
上大學時姐姐半年回一次家。她每次回家都像變了一個人,帶來陌生而新鮮的氣息。我跟著她聽那時流行的民謠,看是枝裕和與李安的電影,讀原研哉和白先勇的書。
姐姐在大學畢業(yè)后曾為了留在大城市而抗爭,但最終順從了媽媽?;氐叫℃?zhèn),她一生的軌跡似乎都清晰可見了——結(jié)婚、生子,與父母牢牢綁在一起,度過一生。
姐姐在媽媽的安排下,回到鎮(zhèn)中心小學當美術(shù)老師,我則去了北京上大學。那時我漸漸接觸到城市文化,讀了很多書,見到更多人。我不再是姐姐的跟屁蟲,可以開始與她平等地交流婚姻、事業(yè)、人生等話題。
她跟我提起大學喜歡過的一個男孩?!盀槭裁床辉谝黄??”我問。姐姐說,他是貴州農(nóng)村的,家里很窮,媽媽不會同意的。
就在幾個月后,我便從媽媽那里聽到了姐姐婚禮的消息。
在溫州,只要兩人各方面“合適”,相處融洽,雙方家長就會緊鑼密鼓地推進婚姻的進程。
婚禮上,姐姐穿著白色婚紗,第一次被打扮得像個公主。
我想,這是姐姐人生中的高光時刻,姐姐也可以漂亮,也可以像公主一樣,萬眾矚目。
我多么希望這樣的時刻能多一些啊。
而我與家,則漸行漸遠了。
“我以后打算環(huán)游世界,或者去國外生活?!蔽覍憬阏f?!昂冒。グ?,走得越遠越好。”姐姐很支持我。
“那爸媽怎么辦?”
姐姐拍拍我,回答道:“我在啊。反正對我來說,你在國外和在北京沒有區(qū)別,都是一部手機的距離?!苯憬阋灿泻蠡诘臅r候。她吐槽姐夫下班就玩游戲,不主動做家務,處理婆媳關(guān)系的做法不恰當。負能量累積太多時,她哭著打電話跟我抱怨,認為是媽媽一手造成了她“失敗”的婚姻。
“那你當初為什么要聽媽媽的?”姐姐久久沉默,然后說:“因為我沒有自信能在大城市過得好。我還是需要媽媽?!?/p>
我冷冷地說:“所以,你就要容忍媽媽幫你做的選擇。”
姐姐的孩子出生后,失去全家關(guān)注的我像只刺猬,全身豎起最尖銳的刺。在媽媽眼里,從小到大優(yōu)秀的乖女兒一下子性情大變,這是她無法理解的。
姐姐讓我住到她家,一方面幫她做家務,另一方面換個環(huán)境散心。有一天我翻箱倒柜找東西,翻到一本黑色硬皮筆記本,這是姐姐的日記本。
時間從2015 年暑假開始,在前幾頁,姐姐潦草地寫著:今天是給妹妹擺酒席的日子……我感到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整個世界都拋棄了我。
那是我高考放榜后的事。我被北大錄取,父母擺酒席宴請親戚朋友。那天我站在酒店舞臺上對著來吃酒席的上百人說了很多話。當時姐姐在哪里呢?我確實不記得了。
那么久以來,我像跟屁蟲一樣在姐姐身后亦步亦趨,卻不知不覺用自己的影子覆蓋住了她的光芒。但姐姐從未顯露出一絲對我的嫉妒。姐姐一定也曾討厭過我吧,我的優(yōu)秀與乖巧,對于叛逆的她來說,不就是一種“背叛”嗎?我自以為是的說教,我對她的剝奪與遮蔽,很難不讓她討厭吧?
我跟姐姐談起黑色筆記本的事,才知道原來她讀高中時看過心理醫(yī)生。原來姐姐的早戀、受到的校園霸凌、學業(yè)壓力帶來的抑郁,我都缺席了。我對姐姐的了解,只是冰山一角。
姐姐像是生活在鏡子另一面的平行世界中,與我相互映照著,卻永遠觸不到。我們那么相似,卻又截然不同。
我陪著初為人母的姐姐一起在凌晨給寶寶喂奶、換尿布,看著她為了孩子,在身體、精神上做出莫大犧牲。抱著軟軟的溫暖的嬰兒,我心中莫名升起溫柔。
因為這個新生命,我終于對姐姐有了更多的感同身受。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一直都并肩站在一起,在人生路上蹣跚前行,從未分離。
(摘自《讀者》(原創(chuàng)版)2021 年第7 期,Shand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