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萍萍

（福建博物院，福建 福州 350001）

20世紀80年代有眾多的西方藝術史研究方法被翻譯介紹到中國，圖像學研究方法就是其中一種。美國學者潘諾夫斯基是全面闡釋圖像學的第一人。在《視覺藝術的含義》這本書中，他提出了確定藝術品含義的三個主要步驟：第一，對基本的或自然的形象進行確定（前圖像志描寫）；第二，對從屬性的、約定俗成和象征性的內容進行確定（圖像志分析）；第三，對上述二者進行分析，并確定其綜合性含義（圖像學解釋）①。圖像學非常注重對圖像內涵的揭示，以及對產生此種圖像特征的社會歷史動因的挖掘。本文將運用圖像學研究方法對福建博物院館藏明德化窯白釉送子觀音坐像（后簡稱“館藏坐像”）造型進行分析，并著重探討?zhàn)^藏坐像造型形成的歷史動因。

1 館藏坐像的前圖像志描寫

館藏坐像（圖1）長13.5厘米，寬11厘米，高25.6厘米。年代為明，產地為德化，材質為白瓷。觀音坐石上，發(fā)分六縷向后梳，雙辮在肩前，辮梢飾有環(huán)；臉型豐潤立體，鳳眼下視，嘴唇微抿，神態(tài)安詳；胸戴連珠瓔珞，身披白袍，下著裳裙，衣褶流暢；雙手環(huán)抱一稚童于膝上，稚童頭前頂有一縷發(fā)，頸間戴圍涎，身穿短衣，下無著褲。觀音左側，立一男童，頭上有角，喜笑顏開，身著短裳，下亦無褲；觀音右側，站一小人，頭戴冠，身著圓領長袍，右手持書卷；觀音腳邊，匍匐一異獸，抬頭左望，做警惕狀。

圖1 明德化窯白釉送子觀音坐像（福建博物院藏）

2 館藏坐像的圖像志分析

2.1 觀音造型分析

觀音是佛教菩薩，又稱“觀世音”，梵文AvalokiteIsvara（阿婆盧吉低舍婆羅）的意譯，又譯作“光世音”“觀自在”“觀世自在”②，其是阿彌陀佛的左脅侍、“西方三圣”之一。佛教認為觀音是大慈大悲的菩薩，眾生遇難時，只要誦念其名號，菩薩即可觀其音聲，前往拯救，故名。觀音造像儀軌主要來自《佛說造像度量經(jīng)》《觀無量壽經(jīng)》《楞嚴經(jīng)》這三部佛經(jīng)?！斗鹫f造像度量經(jīng)》對于佛造像儀軌的發(fā)際、面相、身相比例方面都做了嚴格的規(guī)定，是包括觀音菩薩像在內的所有佛造像的營造基礎?！队^無量壽經(jīng)》則對觀音造像中的“頂冠化佛”“眉間白毫”和項、臂、指、足等細節(jié)問題進行了描述?！独銍澜?jīng)》中對觀音“耳根圓通”進行了描述。這三部經(jīng)書結合犍陀羅造像藝術，誕生了觀音菩薩的標準造像，其余觀音形象造像均在此基礎上演變而來③。館藏坐像的觀音造型為白衣觀音，是眾多觀音造型中的一種。白衣觀音造型的基本特征是頭覆白巾、身披白袍的婦女形象，頭巾與袍服有時連為一體，有時分離④。到明清時期，某些白衣觀音頭上的白巾也消失了，頭發(fā)做披覆狀，與普通婦女無異⑤?；蛞虻禄状扇缰朴竦馁|感在塑造白衣觀音上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所以白衣觀音造型成為明代德化窯白釉觀音造型的主流。故宮博物院館藏明德化窯白釉觀音站像⑥（圖2）就是頭覆白巾、身披白袍，頭巾與袍服連為一體的白衣觀音造型。同樣為故宮博物院館藏的明德化窯白釉觀音像⑦（圖3）則是白巾消失，僅披白袍的白衣觀音造型。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鎮(zhèn)館之寶之一明何朝宗制觀音像則是白巾消失，頭發(fā)做披覆狀，與普通婦女無異的白衣觀音造型，此造型正與館藏坐像觀音造型一致。

圖2 明德化窯白釉觀音站像（故宮博物院藏）

圖3 明德化窯白釉觀音像（故宮博物院藏）

2.2 異獸造型分析

異獸為觀音坐騎犼。犼是傳說中的精怪，對于其造型說法眾多，主要有以下五種：第一種似犬。梁顧野王《玉篇》：“犼，音吼，似犬?！雹嗨味《取都崱罚骸盃?，北方獸名，似犬。”⑨第二種似龍，民間常稱“朝天吼”，天安門華表上的蹲獸即是此。第三種似馬。清東軒主人《述異記》：“其中一物，長一二丈，形類馬，有鱗鬣，死后鱗鬣中火光猶焰起丈余，蓋即犼也?！雹獾谒姆N似獅。犼是獅之別稱，或類獅之物?。第五種為僵尸犼。清袁枚《續(xù)子不語》：“佛所騎之犼，人所不知。犼乃僵尸所變。”?館藏坐像犼的造型雖呈異狀，有多條尾巴，但形體與神態(tài)上都非常似犬，應是根據(jù)犼似犬傳說進行塑造的。

2.3 孩童造型分析

館藏坐像有三名孩童，由肉眼可直觀判斷出是男童。雖然三名男童在形體上大小差異不大，但從發(fā)式與服飾的不同可以判斷出三名男童屬于不同年齡階段。為行文方便，我們統(tǒng)稱為男童，實際其中一名年齡段已是成年人。觀音抱于膝上的男童，只有頭頂有少量余發(fā)，這撮頭發(fā)被稱為“鬌”?！抖Y記·內則》：“三月之末，擇日，剪發(fā)為鬌。男角女羈?！睗h鄭玄注：“鬌，所遺發(fā)也?！碧瓶追f達疏：“三月剪發(fā)，所留不剪者謂之鬌?！?可知，鬌為嬰兒發(fā)式。男童頸間有圍涎。圍涎又稱“圍嘴”，既是裝飾物，同時也可防止幼兒口水或進食時弄臟衣物。由此可知，抱于膝上的男童處于嬰兒期。觀音左側男童，已經(jīng)不再使用圍涎，于頂前有一簇頭發(fā)。這種發(fā)型叫“鵓角”，是古代兒童發(fā)式的一種，其是剃去大部分頭發(fā)，只蓄錢許大小于頂前，束以采繒，形如鵓鳩之角翎，故稱??？芍髠饶型幱趦和凇Ｓ^音右側男童發(fā)式上已戴冠。古時男子二十歲行冠禮。年未及壯，稱弱冠?。服飾上，右側男童穿的是圓領袍。圓領袍是圓領子的窄袖袍，是漢族在隋唐之后形成的全民服裝?。明代的讀書人除了道袍之外，主要穿著黑邊白底的圓領瀾衫??？芍?，右側男童雖然在形體大小上與左側男童相當，但所處的年齡段是成年期。

通過館藏坐像觀音與孩童的造型組合可知這尊造像的主題是送子觀音。館藏坐像還用三個人物形象來表現(xiàn)孩童三個不同的成長階段，可謂三位一體，除了象征觀音送子，也寓意觀音護佑孩子健康長大、成人成才。與常見的菩薩手抱一名孩童的送子觀音造型相比，館藏坐像造型的含義明顯更加豐富。

3 館藏坐像的圖像學解釋

3.1 觀音造型中國化

館藏坐像觀音造型為中國婦女形象，而觀音作為佛教中的菩薩，是由印度傳入中國的，其最早的形象為印度男性，二者可謂大相徑庭。這是因為隨著佛教在中國的傳播，佛教觀念和觀音信仰在為中國人所接受的同時也受中國文化的影響，呈現(xiàn)出不斷中國化的特點。這也反映到佛造像的變化中，也是觀音造型由印度式到中國式的轉變過程。佛教于漢代傳入中國，魏晉時期是佛像“改梵為夏”的發(fā)端期。從現(xiàn)存資料來看，東晉塑繪名家戴逵、戴颙父子是開啟佛像中國化改造的重要人物。這一時期佛造像的特點是在吸收域外藝術風格基礎上融入中國本土審美意趣和造像技藝的。之后，受魏晉玄學思潮影響，南朝宋畫家陸探微創(chuàng)作出“秀骨清像”的造像風格，成為當時造像的楷模。秀骨清像不只是指形象清瘦，而是贊其形神高潔，代表了南朝造像一時的藝術風格?。其后，梁代藝術家張僧繇創(chuàng)作出被稱為“張家樣”的佛像造型風格。關于“張家樣”風格，唐張懷瓘《畫斷》稱“像人之美，張得其肉”?，宋米芾《畫史》稱“面短而艷”?，整體上形象豐腴，儀容端嚴，呈現(xiàn)出世俗化的特點，是佛像進一步中國化的典范。北齊藝術家曹仲達所創(chuàng)的“曹家樣”造像“其體稠疊，而衣服緊窄”，呈現(xiàn)出薄衣貼體的特點，展現(xiàn)出現(xiàn)實人體之美，世人稱之“曹衣出水”。總體而言，南北朝佛造像的變化趨勢是面型漸趨豐頤，衣紋漸趨簡潔，造型更加符合中國人的審美。這也深刻地影響了隋唐時期的造像。隋唐時期，以豐腴為美，佛像也具有相同特征，通過反映現(xiàn)世人物風貌，佛像不僅具有神性也更加貼近普羅大眾，中國化程度進一步加深。唐代代表樣式主要有兩種：先是盛唐吳道子所創(chuàng)的“吳家樣”，其突出特征是造像“其勢圓轉，而衣帶飄舉”，被世人稱為“吳帶當風”。中晚唐時期又有畫家周昉創(chuàng)“周家樣”，造像多端嚴柔美，濃麗豐肥，其還創(chuàng)造出別具中國特色的水月觀音造型。宋代造像則明顯受“吳家樣”“周家樣”影響。宋元之后，受儒釋道三教合流以及民俗文化的影響，造像變化日趨豐富，更為世俗化。綜上所述，佛造像從印度傳入中國后，就一直在經(jīng)歷中國化的改造，而不同時代的佛造像則會帶上那個時代的審美烙印，直至最終完全由印度式變?yōu)橹袊健Ｓ^音造像作為佛造像之一也經(jīng)歷了這一共性的變化。

3.2 觀音造型女性化

觀音作為中國最有影響的菩薩信仰，其造型除了經(jīng)歷佛造像風格共性變化外，還有其特殊性，即觀音造型的女性化過程。目前學界通行的觀點認為，南北朝時期觀音造像還是以男性為主的，至南北朝晚期觀音造像已有女性化傾向，至唐代隨著佛教的中國化，觀音也變成了女性，宋之后觀音為女性在中國成為通識。觀音女性化有其歷史動因。一是觀音女性化有典籍依據(jù)。東晉后秦鳩摩羅什所譯《妙法蓮花經(jīng)》是關于觀音信仰的重要典籍，其第二十五品《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記載：“無盡意菩薩白佛言：‘世尊！觀世音菩薩云何游此婆娑世界？云何而為眾生說法？方便之力，其事云何？’佛告無盡意菩薩：‘善男子，若有國土眾生，應以佛身得度者，觀世音菩薩即現(xiàn)佛身而為說法……應以居士身得度者，即現(xiàn)居士身而為說法……應以長者、居士、宰官、婆羅門婦女身得度者，即現(xiàn)婦女身而為說法?！?可知，觀音為普度眾生，在說法時會根據(jù)度化對象的不同，現(xiàn)出不同的化身，其中不乏女身。這說明觀音的男性形象不是固定的，女身的存在為其后來女性造像的定型提供了可能。二是觀音的神職功能具有陰性特征。觀音的尊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其具有慈悲精神，能夠救苦救難，從天災人禍到生老病死，無難不救。而獲得解救的辦法也極其簡單，只要口念、心念觀音名號或禮拜觀音造像、畫像。這種無條件的包容救濟具有春風化雨的柔性力量，與賞善罰惡這種具有制約性的剛性力量形成鮮明的對比。正是觀音的神職功能具有陰性的特點，因此女性造型會更貼合其神性，這就使信徒在塑像的時候會有意識地將其女性化，以達到形式與內在的統(tǒng)一。三是觀音信仰世俗化的影響。佛教的義理博大精深，只有少數(shù)受過文化教育的精英階層能夠進行研究，這就非常限制佛教在中國的發(fā)展。為了吸引廣大底層信眾，佛教必然要進行簡化、俗化、生活化，以適應普通民眾的文化水平。因此出現(xiàn)了佛經(jīng)的變文與俗講，對佛經(jīng)經(jīng)典及有關內容進行通俗化的講演。關于觀音的變文與俗講也有很多，最后發(fā)展出各類觀音應化顯靈故事。在這些應化顯靈故事中，觀音常常以女性形象出現(xiàn)。對于對佛教原典并不了解的普通民眾而言，他們很可能并不知道觀音的原身為男性，反而從這些民間故事中得到觀音是女性的認知，從而使觀音女性化造型更加深入人心。

3.3 送子觀音造型

觀音造型女性化對送子觀音造型的定型有著重要影響。女性、生育、孩子，三者天然有著密切關系。宋代以后，女性造型的觀音成為主流，相對應的送子觀音的造型宋之前有，但少見，而元明以后常見。觀音與送子的關聯(lián)并不是偶然。觀音的神職功能是救苦救難，無所不救，而送子是其中功能之一。正經(jīng)典籍《妙法蓮華經(jīng)·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記載：“觀世音菩薩有如是等大威神力，多所饒益，是故眾生常應心念。若有女人，設欲求男，禮拜供養(yǎng)觀世音菩薩，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設欲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宿植德本，眾人愛敬。”?民間志怪小說亦有觀音送子的傳說?！囤は橛洝酚涊d：“劉宋益州孫道德，素為奉道祭酒，年逾五十，未有子。居近精舍，景平中，有僧謂曰：‘能至心禮誦《觀世音經(jīng)》，子可冀也?！瘜O從之，一日得異夢，婦果有孕，產男?！痹缙?，送子只是觀音眾多救難功能的一種，各種送子的記載傳說也只是為了體現(xiàn)觀音的法力無邊。直到宋以后，佛釋道三家合流，觀音信仰深受儒家倫理思想的影響，進一步世俗化。儒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孝悌思想，使人們對觀音信仰中的送子功能尤為看重與強調，而觀音的女性形象則加深人們對觀音送子的信賴度，從而使送子功能從觀音信仰體系中分離出來。明代還有人專門寫了一部偽經(jīng)《白衣大悲五印心陀羅尼經(jīng)》來強調觀音具有送子功能。隨著觀音送子信仰的確立，反映這一信仰的送子觀音像也就大規(guī)模出現(xiàn)。而在造型上，為了表現(xiàn)送子，也就出現(xiàn)了觀音與孩子的組合。大多數(shù)送子觀音的造型是觀音或坐或站，然后懷抱嬰孩。隨著觀音送子信仰的進一步發(fā)展，為了滿足世俗化的需求，觀音除了送子又被賦予了保子護生的功能。這也就是館藏坐像造型為觀音手抱一子，身邊還立有孩童及成童的原因，體現(xiàn)觀音除了送子，還能保佑孩子平安長大。

4 總結

通過圖像學的分析，可知館藏送子觀音坐像是觀音信仰中國化、世俗化在佛像造型上的反映。觀音信仰的中國化導致觀音造型由印度式變?yōu)橹袊?。隨著觀音信仰不斷地世俗化，其女性造型被中國人廣為接受。因觀音信仰中的送子功能符合中國傳統(tǒng)倫理和世俗需求，從而被人們大力推崇，促成送子觀音像的流行。送子觀音也由佛教的菩薩成了中國民間信仰的俗神之一。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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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姚崇新.中山大學人類學文庫：觀音與神僧：中古宗教藝術與西域史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325.

⑤姚崇新.中山大學人類學文庫：觀音與神僧：中古宗教藝術與西域史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326.

⑥呂成龍，馮賀軍.故宮博物院藏品大系：雕塑編8：瓷塑與泥塑[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1：82.

⑦呂成龍，馮賀軍.故宮博物院藏品大系：雕塑編8：瓷塑與泥塑[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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