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珍妮花在海洋公園的停車場接到了我。
之前我已經(jīng)圍繞著整個停車場走了一圈,因為看門的就是這么指的,出了門左拐,一路到底,就是A。大太陽底下,我穿過了半個停車場,走到一堵墻下面,一個圓牌,上面寫了個,Z。再往回走,再經(jīng)過海洋公園大門口,那個指路的人還站在那兒,我看她一眼,她也看我一眼,要不是珍妮花的電話又打來,我就跟她互相看下去了。我又一次地經(jīng)過了海洋公園大門口,往前走,穿過了O穿過了P穿過了Q,我就這么走了整整二十六個字母,再加上走錯的那十三個字母,到達了A。
珍妮花的車正開過來,終于接上了我。
這兒不讓停。珍妮花說,我只好繞著海洋公園再開了兩圈。
比起繞海洋公園,我繞個停車場就不算什么了。于是我也沒說我繞了。我擺出一副很熟海洋公園的樣子。
一點兒也不好玩,我說。我就是這么說的。
我還沒進去過。珍妮花說,不過我也覺得一定不好玩。
你在這兒住了四五年吧。我說,居然沒去過海洋公園?
我還沒去過中途島號呢,珍妮花說。
我去過了。我說,一點兒也不好玩。
我還在那個船上買了個蘋果派。又說,我就沒吃過那么難吃的蘋果派。
你怎么跟個游客似的,珍妮花說。
要不是游客應該去哪兒?
珍妮花沒理我,應該是沒想出來去哪兒。
去小意大利吧。我說,一定好吃。
珍妮花說行。
上一次我來找珍妮花,她帶我去吃她家門口的披薩。
兩個,她就是買了兩個整的大披薩,比我的臉還大,還是厚底的。我吃了一塊實在吃不下去了,但我知道她有多高興我去找她。我就又吃了一塊。
吃好了披薩我們?nèi)タ此议T口的海豹。
一邊看海豹我就一邊說,那誰說的,門羅周圍的人都不喜歡她,因為她不僅寫人家,還把人寫得很壞,實際上人家沒有那么壞。
珍妮花響亮地笑了一聲,比海豹的聲音還響。
陳夢家說的,我們必須活下去,然必得把心放寬一些,我又說。
然后呢?珍妮花說。
然后他就上吊了。我說,死了。
珍妮花說走走走,我還有事,你趕緊回你的洛杉磯去。
往回走的那三分鐘我抓緊時間問她,既然天下男人一般黑,干嗎不找只漂亮的?
你干嗎不找只漂亮的?她反問我。
我不找。我說,西麗說的,眼睛里沒有了男人,你才能看到一切。
珍妮花哼了一聲,問我,你還看書?
我看電影。我說,我不看書了,書太慢了。
這么說著,我上了我的車,珍妮花上了珍妮花的車,她把車停在一個快要六十度的斜坡,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就是一個上坡的狀態(tài),但是把車開出來,又是一個下坡的姿態(tài),這讓我有點難過。而且她的旁邊還有個車在等,靠得特別近,就顯得特別急切。
我電影也不看了。車里的我沖著車里的珍妮花喊了一句,電影都太慢了,我看短視頻。
珍妮花喊回來一句,我啥都不看,我聽書,我就聽。
然后我們各自絕塵而去。
三年之后,我又來了。
去小意大利吧。我說,一定好吃。
珍妮花說行。
去小意大利的路上我說我短視頻都不看了,我就自己寫。
你寫啥?珍妮花問我。
除了長篇我啥都寫,我說。
張愛玲也不寫長篇,我又說。
你搞笑吧。珍妮花說,她都把《半生緣》寫了兩遍。
門羅不寫長篇,我說。
那你是在加拿大嗎?珍妮花說。
我說我要說卡佛你是不是又要講我沒活在七十年代?
卡佛不要獎,珍妮花說。她就是這么說的。
不是他不要,是不給他。我說,短篇就是沒獎,而且他又活不到九十歲。
他五十歲都沒活到,我補了一句。
而且我要獎嗎?我又補了一句。
你要獎。珍妮花說,要不你也不會一天到晚把長篇掛在嘴上。
我閉嘴。
小意大利就到了。
珍妮花圍著小意大利繞了兩圈,把車趴下了。小意大利的最外圍,都不算小意大利了。
再走四五個街區(qū),就看到了一堆意大利餐館。
我把手機拿出來看評分。珍妮花說你吃個飯也查分?
我把手機放了回去,說,那就這間?
我倆正站在一間餐館的門口,里面一個人都沒有,露天位也沒有一個人。
珍妮花昂著頭進了這個餐館,我看了一眼隔壁餐館的露天位,太陽光照耀下的一桌,兩個明顯看起來就是游客的游客,餐前酒剛上了桌。
我也跟著珍妮花進了餐館。
服務員把我們安排到了一個角落。從我的角度,就是一個角落,一個畫出來的閣樓,和一座畫出來的橋?;貍€頭就是珍妮花的角度,一個門,也就是入口,太陽光把那個門都填滿了。門的周圍一蓬假樹葉,光也從假樹葉間鉆進來,特別奇幻。
我沒給自己要熱水。這也不是二十年前了,中餐館之外的餐館要杯熱水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可是我沒要熱水,我要了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酒的酒。珍妮花問服務員有什么推薦,服務員說我們的面條都是現(xiàn)做的,做給你看。
沿著服務員的手指我看到一個大盆,就在入門處,一個看起來是廚師的廚師正站在那個大盆前用力攪拌什么。剛才我可沒注意到。
我們現(xiàn)場做,服務員又說了一遍。
于是我和珍妮花各自點了一份現(xiàn)做面條。
等面的時候我說我大前天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很強烈很強烈的知天命感。
珍妮花喝了一口冰水。我喝了一口不知道是什么酒的酒,說,所以我這是把五十歲提前了?
你今年幾歲?珍妮花說。
我決定不跟她說話了。
過了會兒我還是又跟她說話了。我說我這些天又有點不知天命了,所以知天命感是間歇性的?
珍妮花白了我一眼。
面條端上來了。服務員把那盤面放在珍妮花面前,金黃,熱氣騰騰。我扭頭去看那個盆,廚師還在攪拌,估計正在拌的那盆正是我的。難道不是從蛋加面粉做起嗎?就像蘭州拉面,真的拉給你看。煮好了的面條,加醬加起司拌一拌,叫作做給你看?
我的面條也端來了。我們一起吃起來。
好吃嗎?我問珍妮花。
還行。珍妮花說,你的呢?
我也只好說還行。
我們再換個地方喝一杯,珍妮花說。
我同意。我說,我們坐到街邊上去喝。
我們出了餐館,左拐,經(jīng)過一個披薩店,好多人在門口排隊,又經(jīng)過了一個披薩店,一個人都沒有。我就進了這個一個人都沒有的披薩店。
人都沒有的店你都進去。珍妮花說我。
他們都查評分。我說,人多的都是看分。
所以呢?
分都是刷的。我說,分特別高的特別可疑。
分特別低的不可疑?珍妮花說。
就是有那種不把心思放在刷分上的店,我說。
說到這里,我要了一個瑪格麗塔。
我們只收信用卡,披薩店的人說。
我看著他。
我們只收信用卡,他又說了一遍。
哦,現(xiàn)金不要,只收信用卡?
就是這樣。他氣壯如牛地說。
珍妮花響亮地笑了一聲。
退出大門,我仰頭望了望這個店的招牌,一個大披薩,比這條街的任何一個店招都大。
披薩店旁邊是個棒冰店,我就又進了棒冰店。
藍的。我對棒冰店的店員說。他正站在一排棒冰后面,顯得百無聊賴。
他馬上遞給我一根藍棒冰,天藍。
你要什么色的?我問珍妮花。
什么色的我都不要,珍妮花說。
我只好說好吧。轉(zhuǎn)頭問棒冰店店員,收現(xiàn)金?
啥都收,他答。
我就掏出了信用卡,刷了棒冰錢。
珍妮花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你也來一根?我又問了她一遍。
不要。她又拒絕了一遍。
我就站在棒冰店前面吃了一根棒冰,肚子都吃疼了。珍妮花看著我。
還喝酒嗎?我問她。
喝,她說。
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天色都有點暗了。每個店的露天位都坐滿了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情,我開始吃棒冰的時候還沒這么多的人,一根棒冰的時間,全滿了。
再吃個面,配酒?我說。
吃不動了。珍妮花說,喝還行。
棒冰店旁邊是個咖啡店,咖啡店的露天位還挺大,我們就坐了下來。紅色桌椅,除了我們這桌,一個人也沒有。
咖啡也行,我說。
珍妮花點頭,進了咖啡店,拎著兩瓶啤酒出來了。
行。我說,啤酒也是酒。
我們就坐在咖啡店的前面喝起啤酒來。
我有一個體會。我說,我要宣布我不參加任何評獎。
你又極端了吧,珍妮花說。
就跟餐館評分一樣。我說,都得刷。不刷沒分。
有的餐館根本就沒有刷的資格好吧。珍妮花說,就像那一個。
手一指,只收信用卡披薩店的大披薩店招,一個有點模糊的輪廓,全黑,也不裝個燈。
給餐館評分的就是顧客,吃飯的。我說,給書評分的倒不是讀者,是專家。
專家專業(yè),珍妮花說。
要跟評餐館似的,我說,他一家吃一口,可不吃撐了?
評餐館能跟評書一樣嗎?珍妮花說。
不一樣嗎?我說。
都說了專業(yè)。珍妮花說,吃多少口都不撐。
好吧,我說。
還得長。隔了一會兒,我又說,不長連評的資格都沒有。
啥?珍妮花說。
必須是主菜。我說,硬菜。要就一碗湯,人給你評?
一杯酒就見高下。珍妮花說,酒都不好還主菜?啤酒還見什么高下?我說,這都統(tǒng)一的。
我看了看手中的啤酒,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
我說你剛才的酒,珍妮花說。
我剛才的酒怎么了?
薄荷葉都蔫了,她說。
有薄荷葉的嗎?我說,我都沒注意到。
珍妮花白了我一眼。莫吉托啊莫吉托啊冰塊都一樣大了。
我還指望一個餐館用冰錐?我說,又不是酒吧。
酒吧也不用冰錐了啊。我又說,莎朗·斯通才用。
你不是說你電影都不看了嗎?珍妮花說。
二十年前看。我說,我現(xiàn)在不看。
那是莫吉托?我又說。
那你覺得是什么?珍妮花說。
不知道啊。我說,喝不出來。
我的莫吉托在這里的莫吉托,海明威說的。珍妮花說,我的德貴麗在那里。
到底哪里?
這里莫吉托那里德貴麗。珍妮花說,兩個酒館。
海明威是不是有酒癮啊。我說,他得上戒酒會。
寫作也是戒酒會。珍妮花說,都是釋放。
海明威寫長篇,我說。
所以呢?珍妮花說。
所以他拿獎,我說。
他又不是用長篇拿獎的,珍妮花說。
也對,我說。
但他前面一堆長篇墊著,珍妮花說。
我只好不說什么了。
公道。隔了會兒,我說,服氣。
所以評餐館跟評書一樣嗎?珍妮花說。
他們自己又不會寫,就在那兒評。我說。
會吃就行。珍妮花說,評飯的自己就會做飯?
我喝了一口啤酒。
一輛載滿了游客的敞篷小巴從我們的旁邊開了過去,我要是看他們就會看到他們也在看我,還有人拍照。
竟然有游客,我說。
就是個景點,珍妮花說。指了指我頭頂。
一個意式牌坊,上面寫著,小意大利。我要不直勾勾地仰個頭還看不到頭頂上的這排。我馬上掏出手機,拍了一張。
天全黑了。珍妮花的啤酒也快喝光了,我的還剩半瓶。
越來越冷。
但是為了再跟珍妮花坐一會兒,我忍著冷。
海明威挺孤獨的。她突然說。
他完全不孤獨。我說,他就是老想超越他自己。
珍妮花一仰脖,把她的啤酒一干而盡。
他就自殺了。我說,他可終于把他自己打敗了。
要你說,珍妮花說。瞪了我一眼。然后站了起來,去洗手間。
太冷了,冷到我都顫抖了。我顫著抖地等她,好一會兒她都沒回來,我就去找她了。穿過咖啡店,店后面一個小花園,一圈看起來就特別特別舒服的軟椅子,半露天,兩個穿得明顯比我們少多了的女的坐在那兒,熱烈地交談。我可后悔死了。
珍妮花出現(xiàn)了。她說她根本就找不到洗手間。她就把洗手間鑰匙還給咖啡店了。
我說那不就是嗎?一個白色的門,明顯看起來就是洗手間的門。
珍妮花有點目瞪口呆。我都轉(zhuǎn)了幾圈了還轉(zhuǎn)到后巷,就是沒看到這個門,她說。
要不算了。她又說,鑰匙都還了。
我們就出了咖啡店,慢慢地往車的方向走。
一路都是各個餐館的暖氣燈,走近餐館,暖了,走過了餐館,又冷了。我倆就這樣又暖又冷地走著。
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zhuǎn)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后也還有點什么東西在。珍妮花突然說,張愛玲說的。
折磨我的不是愛情,是長篇小說。我說,這是我說的。
你的主要問題是不熱情。珍妮花說,張愛玲就挺熱情的,所以她能寫長篇。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我說。
都有動力。珍妮花說,名利心都算是動力,你有什么?你只有你,你是你自己的動力。
我覺得我好像沒明白珍妮花說的。于是我一言不發(fā)。
你要是不熱情,珍妮花又說了一遍,你怎么熱情地去持續(xù)一個熱情的事情?
我繼續(xù)一言不發(fā)。不好答。
這就經(jīng)過了那個很多人排隊的披薩店,現(xiàn)在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就進了這個店,要了一片瑪格麗塔。然后我覺得我得再要一片別的,我看來看去,有一個上面畫了三個辣椒的,我就要了那個。
也就兩分鐘,翻熱過的披薩就遞到了我的手上。
我捧著底還有點暖的披薩盒,跟著珍妮花,往車的方向走??赡苁抢洌淠莼ㄗ叩猛?,我都有點跟不上了。
走著走著她回頭瞪了我一眼,說,知道游蕩罪嗎?
我說知道。
珍妮花滿意地一扭頭,繼續(xù)往前走,越走越快。
我這步法跟游蕩還是差好遠好吧,我在心里面說,但我還是加快了幾步。
至少走了十個街區(qū)我們也沒找到車。
天黑到不能再黑。出了小意大利,突然就變得一片漆黑。我們往前走了走,往后走了走,左走了走,又右走了走,就是找不到車。
披薩盒的底都涼透了。
望著珍妮花走來走去的背,我揭開盒子,咬了一口披薩,畫了三個辣椒的那種??梢赃@么說,我就沒吃過那么難吃的披薩。
對面路邊一個路燈,慘白的光,路燈下面站著三個人。我要看他們就會看到他們也在看我,我就這么跟他們互相遙望著。我又吃了一口披薩。
珍妮花什么都不看,珍妮花就在前面走,走到東又走到西,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有那么一個瞬間,我覺得我們再也找不到車了。
突然就找到了。
上車!珍妮花低聲道。我馬上爬上車后座,關上車門。
珍妮花發(fā)動了車。車廂里馬上充滿一種巨大的安全感。
放下披薩盒我就說了,我前面也有長篇墊著,三個呢。
珍妮花一個大拐彎,要不是安全帶,我差點沒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