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禾
姑父的軍綠色皮卡歪在那棵大核桃樹下,車身沾滿泥污,車斗里扔著一把帶泥的鐵鍬和幾截木頭,積了不少枯葉柴草。我挨著它把車停好,又默然坐了好一會兒,直到開門下車,才意識到黑子沒叫。院門旁,藍鐵皮搭成的狗窩是空的,扎在一邊的鋼釬上還拴著一截銹跡斑斑的灰色鐵鏈。那是一只漂亮又聰明的黑狗,以前即便兩三年來一次,它也一見我就會高興地搖尾巴,喉嚨中發(fā)出歡快的嗚嗚聲,眼里閃著欣喜的亮光。
院門半開著,會客室兼主臥室的房門也半開著。姑父仰躺在炕上,微微打著鼾,嘆氣一般,停停頓頓。我在那套已經(jīng)很舊的朱紅色木茶幾前站了好一會兒,他才猛然驚醒,慌忙翻身,爬起來怔怔地看著我,仿佛夢中人倏然來到了面前。
“是松明啊,你怎么來了?”姑父有點訝異。一般都是正月拜年,春節(jié)前幾天走親戚確實不常見,除非有什么急事——可我昨天給姑姑打過電話的。我說春節(jié)要值班,后天上午就得回北京,所以提前過來看看他和姑姑。
姑父這才想起什么似的,略顯慌張地招呼我落座,同時一邊起身下炕,一邊解釋說昨晚給幾個鄰居喊去打麻將,本來說玩幾圈就收,卻一玩玩到快天亮?!澳菐唾\慫,一晚上弄走我三四百元,還害我這一腦瓜子瞌睡蟲?!闭f著打了兩個哈欠,扭頭瞟一眼門外,“一覺睡到這光景,天都黑了?!?/p>
“還不到四點。就是天陰了,天氣預(yù)報說要下雪?!蔽艺f。
“下雪好,一個冬天不下雪,再不下就要干死了?!彼_電視柜下面的抽屜,找出一盒茶葉,沏了一杯茶給我。我接過來。他又從炕上找來半盒皺巴巴的藍蘭州,搖一搖,拍出一支遞給我。我說一直沒抽,推辭了。他遲疑一下,沒說什么,順手將那支煙叼在自己嘴上,點起來,在木沙發(fā)的另一頭坐下來。然后,尷尬的沉默便在屋子里彌散開來。姑父大概在琢磨我這時候來到底是為了什么事。
那天說起姑姑和姑父鬧離婚,父親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思來想去,你到你姑家,還是要找機會勸勸的……”母親馬上打斷他:“快悄悄,看把你能的!”父親乜了一眼母親,繼續(xù)說:“找機會吧。你說話,你姑姑、你姑父興許能聽進去?!蔽夷@鈨煽烧f看吧,父親點上一支煙,看了看我就出門去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念中學(xué)時,每次見到我,姑姑都要塞給我十塊八塊的零花錢(那時候,這些錢可做我兩三周的零用),囑咐我買點有營養(yǎng)的東西吃,說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每每推辭,她總說:“拿著,姑姑有錢,你姑父這幾年掙得不少。”可誰都知道,她整個人都綁在表哥身上,哪有什么錢,家里連買一包鹽的事都是姑父在操辦。姑姑的恩情我永難忘懷。但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于我不知道在姑姑家會發(fā)生什么。我擔(dān)心提及這些事,會讓所有人陷入難堪與尷尬。
我當(dāng)然希望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探望。他們都快六十歲的人了,離婚最多是一時的賭氣話,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誰的婚姻不是一忍再忍這樣忍下來的?坐在姑父旁邊,我暗暗提醒自己說話小心些,盡可能不要去碰那些不愉快;只是心里繃著這根弦,就完全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連姑姑去哪兒了這樣的問題,都要掂量好一會兒才說出口。
“去廟上了。還能去哪兒?”姑父語氣淡漠,但還在客氣的范圍內(nèi)。
我立刻有點后悔問了這個問題,甚至懷疑這次探望的時機對不對。昨天接通電話,姑姑先是略微愣一下,接著高興地說:“我明天就在家等你,哪兒也不去。”現(xiàn)在卻不見人。
“今年,”姑父或許覺察到了我的異樣,給我續(xù)了茶水,又開口說,“自今年春上開始,你姑去廟上越來越勤快,就,就,我說,就像回娘家一樣?!闭Z氣中的淡漠變成了嘆息。我為姑父這個比喻小吃一驚,看了他一眼:他是在我這個娘家人面前暗示什么嗎?我看他時,他也微微瞇著一雙小眼,看著我,極不自然地咧嘴苦笑一下,仿佛在為自己這不恰當(dāng)?shù)恼f法向我致歉。我頓了一下,相信他僅僅是這么一說,不會有別的意思。
“是去黃廟?”
“就是。去得太勤了,家都不顧了。我開玩笑說你干脆去黃廟當(dāng)尼姑算了,一說,還甩臉子,不高興。”他再次苦笑著,看看我,吸幾口煙,停頓一下,像是還有一肚子話要說,動動嘴唇卻終又什么都沒說出來。
又是一陣沉默。
我喝了口茶,一抬頭,發(fā)現(xiàn)姑父在看我,眼里的血絲比剛下炕時少了些,但依然明顯,血絲后面是掩飾不住的疲倦與凝重。他禮貌性地問我茶夠不夠熱,我說夠熱,順手端起杯子喝一口,像要證明給他看。他說要給姑姑打電話,我阻止了,我說不著急,再等等。他笑了笑,沒再說什么。我突然想到那只狗,就問他怎么沒看到黑子,剛說完便意識到話頭似乎不對——可話已出口。
“早了,”姑父說得不假思索,語氣也坦率,“去年夏天的事了?!蔽宜闪艘豢跉狻ツ晗奶毂砀邕€在。姑父繼續(xù)說,“七月還是八月來著,我去家具店,后晌下大雨,晚上回來得晚些,第二天一早才發(fā)現(xiàn)黑子不見了。你姑說先一天下大雨,炸雷太響,嚇跑了,鐵韁繩都掙斷了?!彼蛄艘豢诓?,“按說吧,狗通人性,一般情況下,就算走了也會回來的。我還一直留著那半截鐵韁繩,可那個畜生,自那以后,連個照面都沒再打過?!?/p>
“可能是炸雷給嚇壞了?!?/p>
“現(xiàn)在不指望了,我估計早給誰打死吃狗肉了。還是我那一年從平?jīng)鲎交貋淼?,剛捉回家那時候,也就一只拖鞋那么大。到去年,在這個家里十年多了,一直好吃好喝。唉,最后這樣的下場,我就想,也是那畜生的命,怪不得打雷下雨?!惫酶缚粗业难劬?,“你說,這么多年,打雷下雨的事還少?那一次就嚇得不行?”
“也是。”
“我還開車四處找過,也沒找到?!?/p>
為了不再陷入沉默的尷尬,加上他自己剛才提起,我又順勢問他鎮(zhèn)上的家具店現(xiàn)在怎么樣。姑父嘆口氣,潦草地說:“現(xiàn)在啥都不景氣,網(wǎng)上賣家具的太多。開不成了。早開不成了。”沉默了幾秒鐘,又說,“還真下雪了。”
我往門口看了一眼,真的飄雪了,能看到雪花在院子里紛紛落下。
我和姑父的聊天似乎不會再有什么進展,我們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起身找出一袋五香花生,招呼我吃,又打開電視。電影頻道在播一個賀歲片,他問我看不看這個,我說都可以,挺好的。電視就那么放著。我多少放下了點兒懸著的心,無論如何,總算沒提起他們離婚的事,也沒提起天亮表哥。
電視里跳出廣告時,姑父把那袋五香花生向我近前推了推,讓我吃,又給我杯子里加了水。我不自在,他也不自在。以前遇到這情形,他會自己出門轉(zhuǎn)一轉(zhuǎn),但現(xiàn)在家里就他一個人,又不能撇下我不理?!岸歼@時候了,你看,還不回來?!惫酶赣终f要給姑姑打電話,語調(diào)中是掩藏不住的不滿。我還是阻止了,說反正也沒什么事。
“實際上,”姑父嘆了口氣,“這些年,”又嘆一口氣,“你姑呢,到黃廟上去做義工,燒香拜佛,也挺好。人嘛,總還是要敬神念佛,總要有個事干。”
還別說,媽媽小時候自創(chuàng)的玩法,和iPad比起來,就像是玩具界的古董。不過,我在“考古”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里面可真有不少好玩的東西,比如彈杏核、踢沙包、跳房子、滾鐵環(huán)、打陀螺……媽媽那個時候的玩具和游戲是以動手、活動身體為主的,比我和Siri傻傻的對話可好多了。
“是啊?!蔽艺f。
“你姑,唉,”他又一次想說起什么,但話要出口時再次代之以嘆息,“也是個命苦人?!彼ь^看我一眼,立刻斬斷了這個話頭,并讓語氣稍微暢快了些:“松明,你喝茶。就是現(xiàn)在去廟上時間太多了,不光是我說,鄰里四方都開玩笑說,那誰誰快要去黃廟做尼姑了。”頓了一會兒,姑父又說:“現(xiàn)在這個家,你姑就像是不要了?!?/p>
“怎么會?”
“松明你說,”他忽然有點激動起來,語氣卻衰弱不已,近乎哽咽,“人這一輩子,累死累活圖個什么?拼了命置辦家業(yè),到最后又都不要了?”
我給他杯子里添了些熱水,讓他喝口水。姑父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默然轉(zhuǎn)頭,看一眼屋外?!把┫麓罅耍庇终f,“不說了,不說了。”廣告結(jié)束,賀歲片已經(jīng)在繼續(xù)了。屋外天色昏暗,落雪密集起來,院子里已白茫茫一片。
“松明,你來了?”聲音蒼老,多少有點陌生,但還聽得出來,是姑姑。她正站在客室門口,單薄又瘦小,頭上肩上都是雪,面容灰暗,模糊得幾乎看不清。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叫了聲姑姑,看著她竟一時語塞,愣了幾秒鐘,才木然問她雪是不是下大了。
“不大,不大。你不著急走,晚上就留下,不要回去了?!惫霉靡贿吪拇蛏砩系难?,一邊伸手開了燈。屋里亮了,屋外瞬間被黑暗充滿,只看得到從門口射出去的光束中,雪片在簌簌飄落。那飄落中,是姑姑拖得長長的渙散的影子。
“晌午廟里來電話,說要幫忙;本來想快去快回,一忙起來,竟把你要來的事忘得死死的。”姑姑解釋著,繼續(xù)拍打身上的雪。燈光照著她,頭發(fā)灰白,但面容并不像剛才在灰暗中看到的那樣模糊,而是依然白皙,五官有致,能看出她年輕時的魅力,似乎她這些年的生活并沒有那么糟,也根本無需我悲嘆。姑姑接著說:“剛剛雪下大了,才想起把你要來的事給忘了,趕緊往回跑?!?/p>
“沒事,我也剛到?!?/p>
“知道回來就好,”姑父插話,語氣中帶著一點故意調(diào)笑的戲謔,但眼睛始終盯著電視,“松明在這里等了都有一天了?!?/p>
“現(xiàn)在腦子完全不行了,事情總要忘?!?/p>
“去廟上怎么忘不掉?”姑父還是那種調(diào)笑的語氣。
我怕他們吵起來,趕緊說沒關(guān)系,反正也沒什么事。“松明你坐著,”姑姑對我說,“我給你拿個好東西去,一會兒給咱做飯?!彼冀K都沒搭理姑父。
“去廟上忙一天,沒吃齋飯?”姑父的話里開始多了些挑釁的意味,但說這句話的同時,還沖我眨眨眼,目光中泛著某種古怪的興奮,像要特意告訴我他們是在鬧著玩兒。
“想到松明來,就跑回來了,要不然真吃了回來。廟上不缺我一口吃的?!惫霉媒K于回應(yīng)了姑父一句,說得十分冷淡,說完就出門去了,看都沒看他一眼。姑姑出去后,姑父指指寫字臺下面的一箱方便面,笑瞇瞇看著我說:“我備著方便面,你姑去廟里吃素,我就在家吃泡面?!鄙袂楸裙霉没丶仪拜p松不少,可我還是隱約感覺到,一場風(fēng)暴似乎正在形成,已無法避開。
姑姑很快回來了,一只白色的海碗中端著三顆透亮的柿子,火紅的薄皮上散布著點點黑斑。她將碗伸在我面前,說:“松明,你嘗嘗,聽你爸說你今年要回來,我特意留的。還是前一陣子廟上發(fā)的,說是南方的品種,我們這里沒有。你嘗嘗味道怎么樣?”我拿起一顆先遞給姑父,他說有腎結(jié)石,不能吃柿子,我便自己吃起來。姑姑站在那兒看著,等我剛吃完,就一邊問味道怎么樣,一邊又遞過來一顆。我說味道是不錯,怕吃多了胃受不了。姑姑知道我自小胃不好,沒再堅持。
去廚房做飯前,姑姑又端來兩個小盤子,一個里面是瓜子和奶糖,一個里面是黃澄澄的麻花,說也是廟里給的,讓我嘗嘗。我拿起一個麻花遞給姑父,他看著姑姑笑一笑,接過去,說還是第一次吃到廟里來的東西。姑姑依然沒搭話,用眼角余光不屑地乜了他一眼,再看看我,微微一笑,讓我看電視,她去廚屋做飯。我和姑父各自吃著麻花,看著電視,幾乎沒有一句話。
姑姑很快做好飯菜,端了過來。姑父拿出一瓶劍南春,說是藏了快十年的好酒,要和我喝掉。見姑父一臉高興,我只好應(yīng)著。其實我很久沒喝白酒了,也沒有什么興致。飯間,姑姑不斷給我夾菜,姑父不斷敬酒,我左右應(yīng)對,只是始終不知道除此之外還可以說點什么。姑姑斷斷續(xù)續(xù)大概問了兩遍我工作的事,問我媳婦怎么沒回來,又問怎么年都不過就要去上班,我一一回答。三個人只能說些這種本無必要的客套話。
而等吃完飯,屋子里就只有電視的聲音了,播放的是《虎嘯龍吟》。姑父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電視機,偶爾含含糊糊評論幾句,感嘆司馬懿真是一代梟雄,語氣熱切,話語又含混不清。剛才那瓶劍南春,他喝了足有七八兩。姑姑偶爾轉(zhuǎn)頭看我,遇到我的目光,便微微一笑。那笑容顯得稀薄,乃至有些空洞,但似乎并不像我此前想象的那樣飽含悲哀與苦澀。
坐了三四分鐘后,姑姑開始收拾茶幾上的殘羹剩汁。我要起身幫忙,被拒絕了。她一面囑咐我安心看電視,一面麻利地收拾碗碟剩菜,跑了兩趟,都收回廚房,又來客室,抹完茶幾,抹布還提在手里,就問我:“松明,你車鎖好了沒有,要不要開進院里來?安全些?!蔽倚πφf:“不用開進來。沒事的?!毙南牍霉锰斝∩魑⒘恕?/p>
姑姑猶豫了一下,轉(zhuǎn)向姑父,若無其事說:“那去把門鎖了吧,不早了?!边@是她回家以來第一次正眼看姑父,也是第一次主動對他說話??晒酶敢廊怀两陔娨晞≈校駴]聽到,沒有任何反應(yīng)。姑姑默然看了看他,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去把門鎖了吧,不早了。”誰都沒想到的是,姑父嚯一下轉(zhuǎn)過身來,歪著頭,斜瞪著姑姑,惱怒地說:“鎖門,鎖門,整天就知道鎖門,到底要鎖什么?!”
姑姑先是一愣,大約過了兩三秒鐘,便針鋒相對,爆發(fā)了:“大半夜不鎖門,等什么?!等等等,你等回來了嗎?”她大概沒想到姑父會這樣當(dāng)著我的面向她發(fā)火,一時委屈又惱怒,已顧不得我還站在旁邊。姑姑以前從不這樣。
“那你,你成天鎖鎖鎖,你鎖住了嗎?!”這話一出口,姑父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語氣中的怒火隨即驟然降下來,怒吼變成嘟囔,“整天催催催,催命鬼!”話語戛然中止,起身出了門,一臉怒氣與沮喪。
“鎖鎖鎖,要不是你開著門,能跑了嗎?!啊?”對著姑父出門的背影,姑姑的吼聲更大了,渾身都顫栗起來,兩顆淚珠同時從臉頰滾落。我叫了聲姑姑,又遞去兩張紙巾,姑姑遲疑一下,接過去擦掉眼淚,也收了聲。擦掉眼淚,就站在那兒,待情緒平復(fù)了些,姑姑才抬頭看我一眼,縮縮嘴角,努力想沖我笑一笑,但終沒笑出來,面色變得灰暗。我想象過的那種往事留給她的悲哀與苦澀,瞬間都浮上來了。
“一直就這樣,一直就這樣,你想待在家里都不行?!惫霉绵洁熘?,“幸虧離黃廟近?!蔽覜]說什么,她也就不再說下去。又默然站了一會兒,姑姑說要去鋪床,便提著抹布走了,到門口又轉(zhuǎn)回身,不好意思似的說:“和我睡在一個炕上,行不行?”我愣怔一下,明白了姑姑的意思,說行,她這才出門,留下我一人在客室里看電視。
小時候和表哥一起玩,經(jīng)常留宿姑姑家,但自表哥病變后,就很少了。高中時大概還有過兩次,都睡在一個炕上。熄燈后,姑姑便開始說些往事,語調(diào)綿長而平靜,我在黑暗中靜靜地聽著,偶爾回應(yīng)一兩句。聽著聽著,姑姑問我是不是累了,這樣一問,本來已經(jīng)很迷糊的我,又清醒起來。而姑姑說過的那些話,講過的那些事,如今想來,除了一件,別的幾乎都如同那些夜晚彌散在我們周圍的黑暗,已全然無從分辨。
記憶中,姑姑的語調(diào)總是那么和緩,仿佛只要用那樣的語調(diào)說話,她所說的事就會更輕一些,就會不那么令人難以接受。姑姑說一天晚上半夜驚醒,發(fā)現(xiàn)天亮不見了,心慌起來,趕緊下炕去找。找遍了各個房間,連閣樓上也找了,都沒有;也沒有跑出去,院門還好好地從里面鎖著。正不知怎么辦,聽到豬的呼嚕聲,就去豬圈看,沒想到還真在那兒,半趴在老母豬的肚子上,睡著了。喊也喊不醒,搖半天搖醒來,一拉胳膊,又乖乖跟你回屋了,像三更半夜在豬圈里,就是為了等你拉他回去。到屋里開燈一看,臉上、身上、腳上,都是豬屎豬尿。幸虧天氣暖和,要是數(shù)九臘月,不得凍死。靜默了一會兒,姑姑又說,那都早了,那時候天亮還不到十二。
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我們說話,全把表哥忘了,好像他并不在場,或已經(jīng)是個不存在的人了??蓪嶋H上他就和我們躺在同一個炕上,他睡在一頭,我睡在另一頭,姑姑睡在中間,把我們隔開。那些時候,他始終不發(fā)出一點聲息,連細微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他是睡是醒,是不是在聽我和姑姑說話,以及是不是聽得懂,這些問題在我年輕的頭腦里連閃都沒閃一下。
而快十年過去了,姑姑所說的,那個久遠的在月光如霜的夏夜?jié)M院尋找表哥的情形,我還清楚地記得。因為我也曾像她那樣,在一個夏日午夜慌張地找遍院子的每一個角落——只不過那時豬圈早已拆除,表哥也已二十多歲。那是初三的暑假,姑父突發(fā)闌尾炎,要去市里做手術(shù),姑姑打來電話,本想請父親去她家?guī)兔φ湛磶滋?,是我自告奮勇,承擔(dān)照看表哥的任務(wù)。我心想,反正就是看著,他自己待著,我看書,不會有什么影響。沒想到?jīng)]一天是安寧的。
那天夜里驚醒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躺在炕上,表哥不見了,房門開著,門口陷進來一片霜一般的月光。我慌忙跳下炕,出門去找??稍鹤永镞B個人影都沒有,空蕩蕩一院月光,白得讓人毛骨悚然。我找遍其他屋子,沒有人影,又找遍院子里各個角落,也沒有。姑姑離開時,叮囑說:“你從里面鎖上大門,別讓跑出去就行。”他們怕他跑出院子掉進村路邊的溝里,或跑到街上走丟。當(dāng)想到他可能自己打開大門跑掉時,我馬上感到一種失重般的眩暈,趕緊走到大門旁,可鐵鎖依然掛在那兒,鎖著。
就在那時,忽然感到有一雙眼睛俯視著我,讓人毛發(fā)盡豎。我小心側(cè)頭去看,果然是他,就坐在通往閣樓的室外臺階上,低低地歪著頭,看著我,臉上泛著一種古怪又模糊的笑意??晌颐髅鞑炜催^臺階,甚至連臺階下的雜物間都看過,他剛才躲在哪里?是去了閣樓上嗎?閣樓上的門窗早就鎖起來了,姑姑怕他躲到里面,也怕他不小心從閣樓上摔下去。小時候每次來姑姑家,我和表哥就住在那閣樓上,每一次心中都充滿了某種驕傲,仿佛那是一座我們獨占的城堡。閣樓圓形的窗戶,似乎真的可以把一切拉近,使它們近在咫尺,核桃樹、黃廟、鴿子、月亮,以及溝崖邊上大片粉花如云的杏樹林。我們跪在炕上,把手伸到窗外,屏住呼吸,總會有綠光閃閃的螢火蟲落在手上。
但年輕而缺乏耐性的我,無端地被表哥那可憐的模糊的笑意激怒了。我命令他從臺階上下來,可他只是看著我笑,一動不動。僵持了好一會兒,我終于氣急敗壞地喊了起來:“你個傻子,三更半夜,坐在這里要干什么?”他依然只是看著我笑,像是在嘲笑我的氣急敗壞。我于是攀上臺階去拽,他兩手僵硬,拽不動,我便更使勁了些,大喊道:“你個傻子,到底睡不睡?!”同時,另一只手伸出去抓他肩膀。他胳膊一抖,本能地縮手抱頭。我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時,已滾落到院子里,脊椎上像有刀在刮,背部生疼,胳膊和手麻木,腦袋里回響著一陣一陣的嗡嗡聲。
姑姑回家后,撫摸著我脖頸上、胳膊上、手上的傷疤,顫抖著嘴唇,不知道說什么。十幾秒鐘之后,她突然撿起一把笤帚,沖向還站在門檻上似笑非笑的表哥,劈頭蓋臉打起來。表哥跑出院子,一開始笑,接著就嚎起來。他在前面轉(zhuǎn)著圈跑,姑姑在后面追。他依次跑進所有房間,都被姑姑追出來。他又跑上閣樓,在閣樓門前狹窄的平臺上,蹲在半人高的花墻角落,縮成一團。姑姑追上去,邊哭邊打罵:“我讓你再作孽,我讓你再作孽,我讓你推人!”他逃無可逃,抱著頭縮在那兒,顫抖著哀號。
我沖上閣樓,緊緊拉住姑姑,說他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姑姑才罷了手,蹲在那兒哭起來。表哥依然蹲在花墻角,不哭了,偷偷用眼角瞥我,又瞥蹲在一旁的姑姑,眼神里依然藏著一絲古怪的笑意。那笑,和那天晚上在閣樓臺階上時一樣,呆滯,純潔,又謎一般令人難解,令人難忘。一些夜晚,當(dāng)我獨自回想起那笑容時,感到如坐針氈。后來我明白,那笑,既不是得意,不是謝意,也不是歉意,而是無意義——那是他,從突然降臨的疾病獲得的唯一饋贈。
實際上,自表哥發(fā)病起,僅僅五六年時間,親戚們似乎就把他忘了,平常根本無人提起。而逢年過節(jié)去姑姑家,表哥也經(jīng)常一個人躲在自己那間骯臟的屋子里,誰也不見。就這樣,直到今年春天,突然地,他以死亡的方式又出現(xiàn)在了人們的談?wù)撝?,他的名字重新出現(xiàn)在人們口中,復(fù)活一般:天亮。這個意味深長的名字,作為過往的一部分,人們不再刻意回避,因為這名字已成一個不會再變的事實,也因為不回避比回避更容易。
母親在電話里告知表哥去世的消息時,我吃了一驚,不是因為他的死,而是因為這消息提醒我還有他這樣一個人。“那天下雨,天亮要跑,你姑姑抓不住,給撂倒在院子里。等她爬起來,人已經(jīng)跑脫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蹦赣H說,“都二十多年了,這樣早些傷了也好,他自己不用遭罪,你姑姑也不用跟著遭罪了,都快六十歲的人了,哪里還拉扯得動?”人是第二天早上在黃廟背后的山崖下找到的,在一片杏樹林下面。母親說:“剛開春,杏樹都開了花,人都說是嘴饞,去溝崖邊摘青杏,不是的,我估計是去摘杏花,那會兒還沒有青杏?!?/p>
過了好一會兒,姑父才默然回屋來,出門時那滿臉的怒氣與沮喪都被掩藏起來了。他拍拍身上的雪,往火爐中加了幾塊炭,又給我新泡了一杯茶?!八抉R懿這老家伙,”電視里還在放《虎嘯龍吟》,姑父一邊泡茶,一邊扭頭看電視,故作輕松地說,“真是能忍啊。我們普通老百姓,你說,咋和那些個大人物比……”
這時,姑姑進來說已經(jīng)鋪好了炕,累了就去睡。姑父的話被打斷,便氣呼呼坐在那兒一聲不響了。我說還早,再說說話。但有姑姑坐在一旁,姑父沒再說一句話。電視劇結(jié)束后,他又隨便調(diào)調(diào)臺,調(diào)了一圈,沒什么可看的節(jié)目,又給我倒茶,掩飾尷尬。過了八點,我說累了,讓他也早點休息。姑父站起來,神情疲敝地說:“也好。早些休息?!?/p>
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層雪,兩個房門口逸出來的光束中,能看見正在落下的雪花。沒有風(fēng),飄落的每片雪花看上去都那么悠然,不出一點兒聲響。我站在屋檐下的臺階上,往院墻外看了看,無數(shù)的雪片正旋在空中,將半空中的黑夜攪成灰色。我跟著姑姑進了隔壁的房間,姑姑讓我上炕,說你蓋這個新被子,又說枕頭也是新的。我上炕后,姑姑從一個朱紅色的木箱子里拿出一碗核桃,砸了幾個,剝開遞給我,又拿出兩個蘋果,說要去廚房洗了給我吃。我說胃不好,不敢多吃涼東西。
姑姑關(guān)好門,也上炕來。還是有點尷尬,盡管現(xiàn)在只有我和姑姑兩人,依然不知道說什么?!八擅?,你想不想喝點紅酒?我有瓶紅酒?!惫霉孟胍源舜蚱茖擂?,可我實在喝不下了。姑姑又說,“那你吃核桃,這是今年的新核桃,就院門口那樹上的?!蔽页粤藥讉€核桃,姑姑還要幫我砸,我說吃不下了,她訕訕一笑,才作罷。
“那狗是我放掉的,”姑姑突然若無其事說,同時,眼睛看著我,嘴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我是實在忍無可忍了,那一陣子,整天不是躲在那個破家具店里,就是在外面打麻將,好不容易回趟家,眼里只有那個死狗,家里大事小事什么都不管。”一開始,我并沒反應(yīng)過來她是在說黑子。
“那天后晌下雷陣雨,死狗像瘋了一樣,在那兒叫叫叫,聽得人心煩。我出去看,我說你別叫了,別叫了,叫得人心煩氣躁。死狗不聽,我就想著放開韁繩,讓它跑掉算了。鐵韁繩怎么解都解不開,我找了個老頭,砸斷了鐵鏈子?!?/p>
“養(yǎng)了這么多年了?!蔽蚁肫鸸酶刚f的話。
“就是潑煩,”姑姑略微停了一下,“砸斷鐵韁繩,還是一個勁兒瘋叫,我就撿了塊磚頭砸過去,可能砸在眼睛上了。死狗拼命叫幾聲,一掉頭,夾著尾巴跑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兒?!?/p>
“我姑父知道不?”
“我估計是知道?!惫霉玫恍?,“管他呢,他整天在外面整我,我還不能放一只死狗?”又說,“在外面胡吃海喝,有時候還要吩咐我記得喂狗。我就像個老媽子一樣,伺候這家老小不算,還要伺候一只死狗?!蔽矣忠淮尾话财饋恚恢滥苷f什么,話題顯然正在往我不愿提及的那個方向靠。
“也不知那狗去了哪里。”姑姑說。果然,放狗這件看上去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很快就不那么輕松了。姑姑的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也是我作孽?!?/p>
“黑子聰明著呢,不管在哪里,肯定沒事?!?/p>
“你說,我怎么就一時做出那樣的糊涂事?”
“又不是啥大事?!蔽冶M量讓自己語氣持重又平淡些,“誰都有潑煩的時候?!?/p>
“這些年,我,唉……”姑姑的眼睛忽然變得通紅,話也沒繼續(xù)說下去。
“現(xiàn)在這樣也好,”這么說毫無意義,但似乎又只能這么說,“……日子就這樣過……慢慢過。”
“是啊,”姑姑明白我在說什么,“還能怎樣?現(xiàn)在這樣也挺好,剛開始不習(xí)慣,總覺得哪里都空落落的,現(xiàn)在經(jīng)常去廟上幫忙,有事做,好多了。拜拜菩薩,念念佛。挺好?!背聊艘粫海霉糜终f,“有時候我就是想,你說,松明你說,我怎么就……”在停頓的間隙,幾顆淚珠終于滑出了她的眼眶,“你說我怎么就,我要是不放走黑子,可能就……”我知道姑姑始終在克制自己,不想說這些,可這些話還是說了出來;說了出來,又無法完全說出來。
“過去的事不說了。再說,也不是壞事?!?/p>
“但你還不能提,你一提,他就問你怎么沒鎖住。”姑姑忽然將話頭扯到了姑父身上。我多次想象過夾在姑姑、姑父各不相讓的爭吵中的尷尬境況。好在姑父不在這里。
“姑姑,”我說,“現(xiàn)在就不去怪誰了。還是那句話,現(xiàn)在的情況,不是壞事。過去的就過去了,無論如何,糾纏那些沒什么意義。”
“松明你說得對,”姑姑長嘆一口氣,“這么些年過來,要是再那樣下去,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撐得住。我也五十多了,老了?!蓖nD一會兒,又說,“興許廟里師父說得對。黑子是一只不多見的好狗,它那樣是在報我的恩,畢竟我喂養(yǎng)了它那么多年?!?/p>
我沒明白姑姑的意思,看著她,等她繼續(xù)說下去。
姑姑看我一眼,接著說:“廟里師父說,黑子逃走就是為了帶走天亮,為了解放我。他們說,這是前世注定的。他們都走了,說明我孽債還清了。他們來世上這一遭,就是討債的。”頓了一會兒又說,“那天后晌在下雨,我被撂倒在院里,心就像給摔碎了,一下子心灰意冷,什么指望都沒了。等我緩過神來,再追出去,就不見人影了。我……”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姑姑,這些年你受苦了?!甭晕ⅹq疑一下又說,“現(xiàn)在就是你們自己的日子了,慢慢過吧,和我姑父?!蔽叶嗌儆悬c心虛,所以這話聽上去更像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囑托。沒想到很快就有幾顆淚珠從姑姑眼眶中滑出,但被她擦掉了。擦完眼淚,姑姑嘆口氣,說:“天不早了,早點睡吧,說這些丟人現(xiàn)眼的事干什么,不說了。”
關(guān)了燈,我們默然在黑暗中躺下。雪還在外面下。
那時候,姑父的家具店還沒開起來,他經(jīng)常被鄰里八鄉(xiāng)請去打家具,有時遠去其他縣區(qū),甚至去過鄰近的陜西一帶,一去就幾個星期。姑父是附近幾個鄉(xiāng)鎮(zhèn)唯一會打制風(fēng)箱的木匠,他做的風(fēng)箱,風(fēng)又大,推拉起來又輕便。姑姑在街道上租了一間門面房,開了個小理發(fā)店。表哥在有魚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讀三年級,成績優(yōu)異,在有魚鄉(xiāng)劇院舉行的“六一”兒童節(jié)表彰大會上,每年都會聽到姜天亮的名字。
每逢寒暑假,我?guī)缀醵荚诠霉眉?。表哥寫作業(yè)時,我就在旁邊亂翻書,姑姑總會春風(fēng)滿面地說:“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你們表兄弟倆都考大學(xué)。”我一臉茫然,全然不知什么是大學(xué)。表哥總是認真地做著作業(yè),我相信他知道什么是大學(xué),并且理解他母親的意思。
寒假的一天下午,表哥寫完作業(yè),心血來潮,說要帶我去姑姑的理發(fā)館玩。姑姑家到街上不足三里路,我們很快就看到了姑姑的理發(fā)店,有人披著一塊天藍色的圍布坐在那兒,姑姑在專心理發(fā)。表哥說先帶我在街道上玩一圈,再去理發(fā)店找姑姑。我們先去了冷冷清清的劇院,又去中學(xué)門口,還在那兒的地攤買了零食。表哥想買橘子,問我想不想吃橘子。我想吃,但還沒回答,旁邊一個攤主就問我們想不想嘗嘗“唐僧肉”。那是一個頭發(fā)灰白的中年男人,黝黑的皮膚緊包在臉上,使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白,瘦鬼一般,手里拿著幾袋小零食沖我們晃。
買了兩袋,六毛錢。夕陽已經(jīng)很微弱,但旁邊的老松樹下還落著一塊光亮。表哥帶我到松樹下,遞給我一袋,說這兒還有太陽,暖和,吃吧。我們撕開袋子,十分珍惜地一顆一顆吃起來。一袋六顆,軟棗那么大,黑黑的,黏黏的,核小小的,核也是黑的。味道甜膩,并沒有它的名字那樣地新奇,但我們吃得意猶未盡。
天快黑時,我們?nèi)チ死戆l(fā)店,可店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表哥說姑姑可能提前回去了,說著又湊近窗子去看。我也湊過去,什么都沒來得及看清,表哥就抓起我的手猛跑,一口氣跑回了家,路上一句話沒說。姑姑并沒在家。表哥嚴(yán)厲警告我,要我別把傍晚去過理發(fā)店的事說出去。我問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你記住別說就是了?!北砀绯鍪潞?,我一度猜測他那天下午看到了什么,以及那景象在他心里激起怎樣的感受,可至今也沒答案。
那天下午的事我很快就忘了,表哥似乎也忘了,只不過有段時間,我們不再去姑姑的理發(fā)店,也不再去街上。我們玩的地方變成了溝崖邊、田野及黃廟周圍,因為是冬天,到處都荒禿禿的。在一棵黑愣愣的張牙舞爪的大杏樹下,表哥問我還記不記得這兒的杏花,我覺得那問題有些怪怪的,不知怎么回答,最后還是說不記得了。他寬慰說沒關(guān)系,春天來了,杏樹又會開花,還說到時候給我摘。
然而第二年春天的杏花,我依然沒看到。杏花開放的日子,我已經(jīng)在上一年級了,沒理由去姑姑家,而等暑假再去時,杏子都掛色了。但杏樹林、杏花,我并不陌生,即便是黃土高原最干旱最荒涼的山野中,每年春天,它們都會成片開放,浮動在山峁上,和黃廟后面溝崖上的一樣,如一團團茂盛又素淡的云。
忘了那天晚上我們?yōu)槭裁匆诶戆l(fā)館,我和表哥睡在小折疊床上,姑姑睡在沙發(fā)上。第二天一早,姑姑說去買菜,要給我們燉雞肉。姑姑走后,表哥和我嬉鬧著。就在那時,姑父從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現(xiàn)在理發(fā)店中,站在床前,鐵青著臉,瞪著我們。夏日的陽光帶著浮塵,在他頭上閃耀。我和表哥愣住了,抬頭看著憤怒的姑父,不知所措。
“在干什么?!”聲音中早已充滿憤怒。
表哥趕緊躲進被窩。姑父順手拿起床邊小桌上的俄羅斯方塊游戲機,憤怒地問:“這是什么?”
“游……游戲機?!北砀鐕槈牧?,聲音像蚊子一樣。
“誰買的?”姑父吼起來,但不等回答,又拿起旁邊那個威武的藍白相間的警用摩托車模型,“這是什么?!”緊接著又問,“誰買的?!”表哥不說話,姑父又一次咆哮起來:“誰?!說!”理發(fā)店的空氣被這怒吼聲逼得顫抖起來,鼓動著耳膜,嗡嗡顫響,仿佛成群的野蜂在頭頂盤旋。玩具車即刻被摔得粉碎。緊接著,姑父怒不可遏地沖過來,一把將表哥從床上提起。剎那之后,表哥就躺在地上了。
店里唯一的理發(fā)臺被撞翻,臺子上的東西撒了一地,釘在墻上的鏡子也碎了。姑父臉色蒼白,兩眼通紅,充血一般,愣在那兒,憤怒地顫抖著。表哥躺在鏡子的碎片中,不吭一聲,旁邊散落著剪刀、推子、吹風(fēng)機、梳子等。幾秒鐘后,姑父慌了,開始叫表哥的名字,但沒有回應(yīng);他又跪在地上搖他,依然沒回應(yīng)。他抱起他,慌亂地喃喃自語:“天亮,天亮,你不要嚇我,你不要嚇爸啊?!睕_出了理發(fā)店。
姑姑沒有回來,直接去了醫(yī)院。中午時,母親來接我回家,父親留在醫(yī)院幫忙。表哥救下了,費了很大周折,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他了,呆滯、傻笑、流口水、不分場合亂脫衣服、半夜哭泣、總想往不知哪里逃。那一年他十一歲,我七歲。后來聽大人說,表哥在醫(yī)院醒過來后,姑姑就回到街上砸了自己的理發(fā)店,毀了所有東西。那之后大概一兩年或兩三年里,姑父和姑姑似乎還保有信心,相信表哥可以治好,帶著他四處求醫(yī)。照顧表哥之余,姑姑還在院子里養(yǎng)了幾頭豬,希望能多些收入。大人間似乎也談?wù)撨^姑姑和姑父想再生一個孩子的事。但都沒結(jié)果。
后來不止一次聽母親說起,表哥總是動不動脫褲子,每一次,姑姑都會抽打,但他始終沒有改變。“你姑也真是,”有一次母親在電話里說,“那就是個傻子,成天跟一個傻子較什么勁?”當(dāng)母親告訴我表哥過世的消息時,我不禁想,那天下午,是不是表哥又脫掉了褲子,而姑姑又順手撿起笤帚去追打,可忽略了大門半開著(為黑子)。他沖向大門時,姑姑追過去阻攔,被他撂倒在院子里。當(dāng)姑姑忍受著疼痛爬起來,人已經(jīng)不見了。姑姑追到院外,可除了灰暗的細雨和陰云,四下里什么也看不到。姑姑再也無法控制他了,畢竟她已經(jīng)五十七歲,而他已經(jīng)三十四五了。
我沒睡著,我知道姑姑也沒睡著,但我們都屏息凝神,讓對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入睡。我們像以往許多時候那樣,需要借助睡眠來幫我們渡過那些悲慟的激流。但姑姑終于還是沒能控制住,我聽到她極力壓抑在喉嚨間的悲泣,雖然只一兩下就收住了。屋子里沒有一絲亮光,我知道外面也一片黑暗,大雪還在下,幾乎能聽到雪在屋頂上一層一層落下,仿佛要將地上的一切掩埋。雪永遠是假象,當(dāng)積雪消融,一切又回歸之前的面貌。但我們還是期待下雪,即便不會帶來任何改變,也還是期待著,因為那期待本身并不虛妄。
早上起床,才知后半夜雪就停了,積雪約有三四寸厚。姑姑已經(jīng)起床掃了院里的雪。天氣晴朗,太陽躍在半空,但起風(fēng)了,院門口的核桃樹上時不時有積雪被吹落。那核桃樹仍有不少枝椏挨著緊鎖多年的高聳在墻頭的老閣樓,孤零零的斑駁暗淡的老閣樓,挨著它圓圓的藍框小窗。當(dāng)年這方圓幾里的地方,只有姑姑家建了閣樓,從街上一拐入溝邊村路,遠遠就能看到?,F(xiàn)在早不流行了,許多人家直接蓋起了兩層三層的小洋樓。
姑父的房門還關(guān)著。姑姑見我出來,問我睡好沒有,又說太冷了,讓我到炕上暖著去。我在院子周圍轉(zhuǎn)了一圈就進屋了,雪光照得眼睛都睜不開,也確實太冷了。一會兒姑姑也進屋來,說要出去一趟,讓我自己坐會兒,她很快回來做飯。我問她去哪里,我可以開車送她,“雪厚,路不好走?!蔽乙詾樗ソ稚腺I菜。姑姑再三推辭,我還是堅持,她才終于說:“今兒天亮過歲,我去墳上一趟。”又說,“本來想后晌再去,眼看太陽一出來,雪消了,爛泥地就不好走了?!?/p>
我說陪她走著去,姑姑看看我,猶疑著縮縮嘴角,答應(yīng)了。她早已備好了上墳的東西:一厚疊冥幣,一捆香,一瓶紅酒,一把麻花,一個油餅,兩個柿子,兩個蘋果,幾個核桃仁,還有幾只蛋黃派,一只塑料打火機。姑姑把這些裝進一個藍綠色的編織籃里,然后看我一眼,又笑一笑。
雪不算太厚,但路并不好走,沒走幾步,我皮鞋里就進了雪。姑姑倒是穿著雨靴,她停下來抱歉地看著我,堅持要帶我回家換雙姑父的雨靴,我拒絕了。她又說那她走在前面開路,我在后面踩著她的腳印走。她提著籃子走在前面,每走一步都要動動腳,讓足印更大些,我踩著這些足印,跟在后面。路過黃廟時,遇到幾個在門前掃雪的師傅,姑姑雙手合十,頷首向他們打招呼。他們看看我,將掃帚抱在懷里,微微頷首,合十向姑姑回禮,顯得相當(dāng)不自然。
表哥的墳在黃廟后面不遠處的溝崖邊,一片麥地的盡頭。溝崖邊有幾棵高大的老杏樹,溝崖下的荒坡上也是一片片的杏樹林,樹冠上落著厚厚一層雪,猛然看去,像極了我記憶中的杏花,如巨大的素白的云團,茂盛異常。我一下子被這景象驚呆了,著魔般怔在那里,看了許久,心中激蕩著某種我也說不清的東西。
“這兒離黃廟近,”姑姑在我背后說,“埋在這兒,我在廟里念經(jīng),天亮也聽得清楚些?!甭曇衾锿钢撤N深謀遠慮似的鎮(zhèn)定,似乎也透著一絲令人生疑的意味。
我沒轉(zhuǎn)身,感到一種難言的驚訝,說不清是驚訝于姑姑的話,還是驚訝于她說話的語調(diào)。姑姑替表哥做出這安排,也是為她自己所做的安排——但不止這些,姑姑的話里似乎還有別的東西,我的心被它攪著。我想說點什么,可被那些紛亂而空洞的東西堵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沉默了一會兒,姑姑又開口了,這次是對表哥說的。她說:“是我造孽,對不住你,我就好好在黃廟里給你念經(jīng),你來生投個好人家?!背领o的悲哀中包含著似乎應(yīng)有的寬慰——以及某種似乎懺悔的東西,使得這話仿佛是姑姑在對她自己說。這也理應(yīng)是姑姑對她自己說的話,就仿佛那個躺在地下的兒子,也在這么對他母親說。但這些話也略微顯得生硬而潦草,似乎總?cè)绷诵┥钋?。然而,我后來想,這么多年的相互磨難,不管母親之于兒子,還是兒子之于母親,又何來深情。
姑姑邊說邊將帶來的麻花、油餅撕下一點碎屑,像拋撒種子那樣,掄起胳膊,遠遠地拋撒在墳塋周圍的雪地上。這樣,周圍的孤魂野鬼就不會覬覦她給兒子的東西了。我知道姑姑的話還沒說完,我在一旁靜聽著,但她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拋撒完食物后,姑姑跪在雪上,把蘋果、柿子等放在墳頭兩棵黑火焰般的小柏樹中間,又灑紅酒,在雪上灑成一個不閉合的深紅色的歪歪扭扭的圓圈。再燒紙錢,但打火機怎么都打不著,風(fēng)太大了。我走過去,拉開羽絨服的雙襟,背對墳頭,形成一個避風(fēng)灣?;鸾K于點著了,我蹲在那兒,往火里遞紙。姑姑跪在那兒。一疊疊的紙錢燒起來,火勢很旺,許多還沒燒透,就急不可耐般帶著藍色火焰飛到空中。我和姑姑都明白,這意味著已在另一個世界的表哥正在拿走這些冥幣,他急需它們——在另一個世界,他終于和他的同類一樣,可正常享受人間飽含歉疚的追贈。
燒完紙起身時,我發(fā)現(xiàn),墳頭一棵小柏樹的枝杈間,結(jié)著孩童拳頭大小的一個野蜂巢。倏然之間,那些嗡嗡蜂鳴又出現(xiàn)了,和多年前我在姑姑的理發(fā)館聽到的一樣,也和昨晚在那些往事的黑暗中所聽到的一樣,蜂群盤旋在頭頂,低低地盤旋著。在寒冷的雪野中,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卻比真的更揮之不去。
大概表哥病變后的第五年,親戚們?nèi)ス霉眉?,給她過四十歲生日。女人聚在廚房里做飯、說閑話,男人們在客廳里看電視、打麻將,孩子們跑出跑進。中午下起了雨。吃完飯沒多久,天亮表哥不見了。大家驚慌起來,分頭去外面找,姑父甚至發(fā)動了整個村里的男人。姑姑沒出門,一直坐在廚房里等著,母親陪著。那一年我十歲多,主動要求幫忙。母親找了一條蛇皮袋子,翻卷成斗篷形狀,讓我披掛在身上。雨落在蛇皮袋子上像落在鼓上,吧嗒吧嗒響。我在溝崖邊上仔細搜尋,但除了濕漉漉的荒草和野樹,什么都看不清,路兩邊廢棄的柴窯、狗窩,廢棄的院落,滴著水的麥草垛后面,也什么都沒有。
下午五點多,村里一個穿藍布衫的瘦男人跑回院子,激動地說:“找到了,就在那個破窯洞門口,你們不知道,窯門口掛著一個野蜂窩,有狗頭那樣大,天亮就躺在那兒,一群野蜂在他頭上亂飛,可一下都沒蜇他,你說怪不怪?”很快,姑父和幾個人帶著他回來了,姑父一邊牽著他走進屋子,一邊說笑著什么。而表哥,依然那樣,一臉呆滯的微笑,從頭到腳看不出一點傷,只是頭臉、衣服上沾滿了泥巴。姑姑看到他,什么話都沒說,突然放聲大哭。大家趕緊勸慰,“沒事了,沒事了,這不是好好的嗎,不缺胳膊也沒少腿?!焙髞硖崞疬@件事,母親說:“你姑心里其實巴不得……”但話沒說完,就被父親瞪了回去。
看著面前那柏樹枝杈間的蜂巢,我心里不斷在想,明年春天來臨時,那些野蜂還會陸續(xù)回到這巢上,還會繼續(xù)在表哥頭頂盤旋嗎——還是那群令人驚訝的野蜂?也會像在生者頭上那樣飛舞盤旋嗎,像嗡鳴著的怪異的金色漩渦,不分晝夜?
回程路上,經(jīng)過黃廟門口時,姑姑停下,轉(zhuǎn)向那明黃的大殿外墻,面帶惆悵地凝視了好一會兒,轉(zhuǎn)頭沖我微微苦笑一下,欲言又止。前行幾步后,停下來,又轉(zhuǎn)頭看著我,終于還是說話了,盡管她努力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表現(xiàn)得不在乎。姑姑說:“那陣子天亮還在。一天晚上,竟然給抓進了派出所,在街道東頭的洗浴中心,”頓了一下,“公安打電話讓我去贖人,我……我是造孽,對不起天亮,可松明你說,你說我這張臉往哪兒放?我還怎么過?”又頓了一會兒,“這些垂世背短的事,你說,能給誰說?”
姑姑看著我,她需要一些安慰,需要一些回應(yīng)??晌毅对谀莾?,過了好幾秒鐘,除嘆了口氣,猶豫幾番也不知道能說些什么。姑姑又看看我,像是接受了這沉默中訝異與喟嘆的紛雜意味,也不再說話,忽然顯得落寞無比,像一只泄了氣的氣球。我們便又繼續(xù)沉默著前行,往家走了。姑姑在前,我在后,積雪在腳下吱吱地響著。我不斷想著姑姑說的那些話,想著它們岔路迷障的意思,感到一絲心慌。
陽光傾灑下來,在雪野上激起耀眼的光斑,爍爍閃動,讓人睜不開眼。過黃廟不久,我們忽然看到一個人影站在丁字路口,遠遠地望向這邊,被強光反襯成黑黑的剪影,單薄虛渺,在雪地上蒸騰起的微微熱氣中幻動著,若有似無,像某種難以成形的念想。黑影后面,就是姑姑家的老閣樓,它陡峭的坡頂上閃耀著一片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