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李佳賢
討論人:杭州師范大學文藝批評研究院教師及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
文字整理:李佳賢、蔣柳凝
李佳賢:首先非常感謝大家在假期參加本次讀書會。我們這一期討論的是李蘭妮的一部非虛構作品《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這也是她關于抑郁癥的第三部作品。提到李蘭妮,我們總會想到她的兩種身份:一是癌癥、抑郁癥患者,二是作家。據(jù)李蘭妮自述,她從十四歲開始經(jīng)歷了血管瘤、甲狀腺癌、淋巴癌、胃下垂、內(nèi)分泌紊亂等疾病,頻頻上手術臺。1988年,李蘭妮被診斷出患有淋巴癌,歷經(jīng)三次手術、五次化療才控制好病情。雖然李蘭妮最早應對的是癌癥,但其實,在確診患癌的兩年前她就被診斷出患有抑郁癥,只是她并沒有當回事。甚至在2002年再次被診斷為抑郁癥時,她仍然難以接受,還把這個診斷當笑話告訴身邊的朋友。李蘭妮在患癌時如臨大敵、馬上應對治療,但被診斷為抑郁癥后卻是一再地拒絕接受和延宕治療,這其實也代表了我們大多數(shù)人在對待身體和心理健康時的態(tài)度。對抑郁癥的不重視最終讓李蘭妮在2003年陷入重度抑郁,產(chǎn)生了輕生念頭。直到這個時候,李蘭妮才真正開始直面心理和精神疾患。作為抑郁癥患者,她像一般患者一樣接受專業(yè)治療;作為作家和知識分子,她也有意識地借助各種資料去了解抑郁癥,通過閱讀和寫作開始了自救和救人。
她的第一部關于抑郁癥的作品是《曠野無人: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檔案》,出版于2008年,記錄了自己的抑郁癥癥狀及治療情況;其后她接受寵物治療,并于2012年出版了《我因思愛成?。汗丰t(yī)生周樂樂和病人李蘭妮》,書寫狗醫(yī)生如何讓“我”重新學會愛、如何給“我”以情感的撫慰;我們今天討論的《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主要講述了作家在精神病院住院期間的所見所聞?;家钟舭Y意味著什么?除卻精神、身體的痛苦,還要面對什么?這部作品揭示了哪些問題?為此,作家采用了什么樣的敘事策略?由這部作品可以生發(fā)很多值得探討的問題,大家暢所欲言。
蔣柳凝:我認為患抑郁癥意味著在精神上被判處了死刑。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提出“廣為人們接受的那種有關疾病的心理學理論把患病和康復的最終責任全部加在不幸的患者身上”,并且“認定患者自己對患上疾病負有責任”。包括抑郁癥在內(nèi),還有精神分裂、酒精依賴等精神疾病都將患病歸咎于患者自身。這就讓精神病成為一種“羞恥之癥”?;颊弑救?、家屬及社會公眾都對精神疾病一知半解、敬而遠之。因此,精神疾病不單純是個人問題,還是家庭、社會疾病的隱喻,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家庭、社會的諸多問題。在《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中,李蘭妮不僅描繪出精神疾病患者在精神和身體上的巨大痛苦,如她本人在抑郁癥發(fā)作時幾近癲狂的狀態(tài),還提及精神病人在家庭和社會問題中的艱苦跋涉。李蘭妮在這部作品中主要揭示出四種問題。
一是家庭溺愛問題。朱莉亞是在家人過度寵愛中成長的孩子,性格相對單純,在惡劣競爭的工作環(huán)境中長期壓抑,出現(xiàn)嚴重強迫癥。父母對孩子的溺愛常常存在過度管控、過度保護、強加個人價值觀的情況,導致孩子在卷入沖突后缺乏協(xié)調能力,最終精神崩潰。娃娃媽從小給娃娃灌輸她就是“白雪公主”和“娃娃太優(yōu)秀”的觀念,養(yǎng)成了娃娃完美主義、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卻令她在婚戀中屢遭挫折,“?!钡饺鍤q。而娃娃父母在女兒婚戀關系中的過度介入,使娃娃在父母和未婚夫之間深感壓抑,最終導致其精神崩潰。小蘑菇媽媽溺愛女兒,忽視對小蘑菇獨立能力的培養(yǎng),導致小蘑菇進入大學后出現(xiàn)嚴重心理落差,患上厭學癥。榮媽將女兒作為彌補缺憾的工具,對榮榮極盡寵愛。缺乏歷練的榮榮步入社會后處處碰壁,一蹶不振。榮榮既抗拒父母的過度管控和干預,又極其依賴父母。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使榮榮在心理上與父母無法割離,雖然成人,卻不具備獨立的人格。
二是家庭關系的冷漠疏遠。莫有愛童年時,奶奶亡故,父母忽略了對她的陪伴和關愛。進入新環(huán)境的莫有愛深感孤獨。“她發(fā)脾氣,強烈要求爸媽多陪她多疼她。父母做不到,覺得老二太不懂事。鬧得多了,打罵冷漠跟著來?!蹦袗垡虼嘶忌蟿?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阿生的弟弟拒絕接他出院,阿生被親人遺棄。阿仔被媽媽溺愛,卻遭哥哥的嫌棄和厭惡,哥哥的冷漠疏遠導致阿仔出院后病情惡化,反復住院。木姐的老公愛在眾人面前做戲秀恩愛,在長期壓抑的婚姻生活中大腦產(chǎn)生病變,患上精神障礙。
再是代際派遣問題。小澳洲的精神分裂癥,除了留學生在海外的生活和生存壓力,主要是澳爸澳媽對小澳洲的期望超過了小澳洲的個人稟賦和現(xiàn)實條件,使其不堪重負。
需要強調的是,作者還提出現(xiàn)代社會的焦慮問題。現(xiàn)代人的焦慮和痛苦來自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信仰的疏離。科學和科技的發(fā)展下,現(xiàn)代人被各種現(xiàn)代化的產(chǎn)品與緊張的現(xiàn)代生活所裹挾,與自然隔絕,與最高的真實失去接觸。在人與人的關系中,現(xiàn)代集體文化滲透在現(xiàn)代人工作、學習、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個人作為巨大機器中隨時可被替換的零件,其個性的表達被扼殺,人與人相互漠視,造成了現(xiàn)代人孤立無援的處境。而“上帝”之死,人與上帝的對話被人的獨白所取代,現(xiàn)代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有關生存意義的困境。于是,我們看到娃娃的進食障礙與“以瘦為美”的流行文化之間的關聯(lián),小澳洲發(fā)病時不斷質疑活著的意義,豆姨們以廣場舞來對抗死的恐懼和焦慮。烤鴨哥因人情需要患上酒精依賴。小財姐因贍養(yǎng)老人、照顧孩子和丈夫的生活壓力以及工作壓力,住進了精神病院。還有大量官員在上下級關系和激烈的同事競爭中患上精神障礙。
李佳賢:柳凝讀得非常仔細?!兑暗仂`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不僅談抑郁癥,也試圖通過對住院病友的觀察,探討抑郁癥等精神疾病背后深藏的家庭和社會等問題。其實早在《曠野無人: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檔案》中,李蘭妮就有意識地分析和探究自己患上抑郁癥的原因,其中對親子關系的書寫同樣讓人印象深刻。那么,其他同學在閱讀過程中有沒有注意到作家借疾病所揭示的問題?
林浩:柳凝講的基本上是患者患病后所經(jīng)歷的痛苦,我認為,精神病患者的痛苦不僅在確診患病后,還在確診前,是一種自我如何接納與認同的認知痛苦。在他們意識到自己得病并確診之前,他們的痛苦類似于被枉加了某種罪名。體現(xiàn)在作者身上,就比如她不承認自己是雙向型精神障礙,只吃單向型的藥。這種自我意識的斗爭,是患者在經(jīng)歷治療之前首先要面對的精神痛苦。
李佳賢:是的。不論是《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中寫到的病友木姐,還是我們前面已經(jīng)談到的李蘭妮自己的經(jīng)歷,其實都指向了精神病患者面對疾病的接受困境。不知大家有沒注意到,李蘭妮在剛剛進入精神病院時,她表現(xiàn)得很警惕,甚至明確說她害怕。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心理?
林力:關于這個問題,我認為應該從兩個方面來看待。文本中運用多重視角來解析抑郁癥,首先是李蘭妮的視角,借助這重視角,我們得以窺見精神病院中的實際情況;其次是“歷史閃回”中的歷史視角,這一部分回顧梳理了中國精神病院和精神病治療的發(fā)展史;再次是“醫(yī)學選摘”當中的專業(yè)視角,這部分有很強的科普性質,從醫(yī)學的專業(yè)角度為我們解釋了各種病癥的來龍去脈。需要注意的是,李蘭妮的視角,又被分割成患者李蘭妮以及作家李蘭妮,這就使得本文存在多重的闡釋空間。她之所以害怕,是因為她的身份就存在分裂,一方面是旁觀者,一方面又是當事人,在經(jīng)歷角色轉換時,她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撕裂,無法完全適應過來,處在一種糾結與猶豫當中,這就導致她處在一種緊張的狀態(tài)里,兩重身份的分裂讓她產(chǎn)生了抗拒。
劉楊:這兩個方面的問題是很重要的,但我們還要注意到,作家是有她的前理解結構的,她在寫作前的意識會影響她的敘事。作家是帶著自己的前理解結構進入文本的,這些包括查閱精神病學史的感受,也包括社會對這種病癥的認識程度,以及作家自己患病的心理體驗,因此她在敘述中不僅有兩個敘事視角可能的內(nèi)在抵牾,還有敘事時對自己前理解的再理解和表達。
蔣柳凝:我認為其實還有一個簡單直接的原因,就是李蘭妮基于某種偏見,產(chǎn)生了顧慮。長期以來,社會上一直存在對精神病人和精神病院的誤解和偏見。在李蘭妮潛入精神病院之前,她的朋友和家人紛紛勸阻她。李蘭妮也在書中明確表明大眾對精神病院和精神病人的普遍歧視。盡管時過境遷,社會進步了,人們改掉了過去對精神病人和精神病院的蔑稱?!斑^去人們口中的‘殘廢人’,改稱‘殘疾人’,如今稱其‘殘障人士’。明面上,人們將‘瘋子’改叫‘精神病’,如今醫(yī)學用語稱其‘精神障礙’。暗地里,人們不想假裝斯文?!倍趶V州民間,“芳村”和“青山”是廣州人罵人的俗語。這種文化隱喻表明大眾對精神疾病的偏見是根深蒂固的。哪怕是李蘭妮,她也無法完全擺脫這種文化隱喻,盡管她自己就是精神病人。在這種社會偏見的影響下,李蘭妮自然會對精神病院以及精神病人進行種種陰森恐怖的想象,比如她時常想起自己所看的描述精神病院電影中的恐怖現(xiàn)象,比如她在入院前擔心會不會遇上“武瘋子”、自己的人身安全是不是會受到威脅。大眾對于精神病院的偏見也加重了她對自己進入精神病院后處境的一種恐懼。
李佳賢:“為己”和“為人”是促使作家進入精神病院的兩個主要原因。我們在閱讀《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的過程中,與作家有著某種同頻共振,這主要體現(xiàn)在對精神病人和精神病院認識的變化上。最初,我們與作家對精神病院都是無知且充滿種種偏見的。作家的恐懼源自未知,更源于偏見。在這本書的引子部分,作家明確表露了周遭的人以及自己對于入住精神病院的種種顧慮,這種顧慮和恐懼在很大程度上是精神病與精神病院所負載的文化隱喻造成的。精神病人被視為“瘋子”,而一旦被認定為“瘋子”就意味著恥辱,意味著不被信任,意味著被主流排斥、被打入另冊。這恐怕才是引發(fā)作家恐懼心理的根本原因所在。所以,作品一開始,作家首先發(fā)出的聲音是:“我不是瘋子。我要去住精神病院?!边@種對于“瘋子”的忌憚和否定正表明了作家的態(tài)度,她要做的便是努力扭轉自己和世人對精神病的偏見,努力消解附加于精神病之上的沉重的隱喻,為精神病祛魅。
徐兆正:精神病人除去精神與身體的痛苦以外,還有社會化的苦痛。我們經(jīng)常對他人作出一些不恰當?shù)呐u,比如說這個人難以與其他所有人進行嫻熟的交往,我們就說他社會化程度不夠。這種“交往技藝”的缺失在精神病患那里也許要更為突出。這類指責不僅來自他人,也來自精神病患自己。社會化的壓力迫使他們在內(nèi)心分裂出兩重倒影,指責者與被指責者都是他自己,前一個自我對后一個自我進行審視。內(nèi)心的煎熬,細微而不易察覺的苦痛,在李蘭妮這本《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里表現(xiàn)得非常清楚。剛才有同學說李蘭妮一方面是作家,另一方面是病人,因此這部作品有很大的闡釋空間。我倒覺得她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或許并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種身份的混合,也并非是有意地采取這一疊加的敘事策略。書中的一切都像流水一樣自然而然呈現(xiàn)出來,不被明確感知的身份的混合在客觀上令讀者窺探到創(chuàng)面細微縱深又暴烈的苦痛。
李佳賢:很多非虛構寫作面臨作家如何整合處理個人經(jīng)驗和公共經(jīng)驗,主觀與客觀等問題,李蘭妮本身既是作家,又是抑郁癥患者,她對于這兩方面處理得如何,體現(xiàn)了怎樣的價值立場?大家如何看待疾病和作家、文學之間的關系?
蔣柳凝:一方面,李蘭妮在處理個人經(jīng)驗和公共經(jīng)驗,以及主觀與客觀問題時,通過真事、真情、真理,實現(xiàn)了真實的多維文本建構,這是值得肯定的。李蘭妮以田野調查的方式記錄自己在精神病院的所見所聞,并且在“歷史閃回”中追溯中國精神病院建立的百年歷史,這是“事真”。李蘭妮以平淡細膩的語言描繪精神病院里各個“傷心人”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生存困境時,流露出創(chuàng)作主體真實的情感態(tài)度,這是“情真”。李蘭妮在向社會大眾以及精神病人科普精神疾病相關常識時,常常涉及醫(yī)學專有名詞與先進的精神病醫(yī)學治療理念,采取“醫(yī)學選摘”進行專業(yè)知識補白,這是“理真”。李蘭妮的“事”“情”“理”時常是交融雜糅的。比如李蘭妮先以細膩的筆觸描繪精神病院的護工芬姐與其丈夫之間艱苦卻甜蜜的相處,隨即補充了有關精神病院護工患病的大數(shù)據(jù)和資料。
另一方面,李蘭妮試圖進行準專業(yè)化的分析,并提供個體疾病的治療路徑,但精神疾病是一個系統(tǒng)性的疾病,并不存在對某個具體問題單一的方法解決。在這方面,李蘭妮的精神拯救存在不足。李蘭妮并非精神病醫(yī)學的專業(yè)從業(yè)人員,而她先后赴廣州、北京的精神病院住院治療,實地考察,擁有第一手的精神病院住院治療資料,并積累了大量專業(yè)數(shù)據(jù),這就使她能夠以準專業(yè)化的眼光去分析和探討個人和社會的精神疾病問題,并以自己住院治療的切身體驗為基礎,提供可靠的精神疾病治療路徑。比如結合精神病學專業(yè)書籍和自身癥狀,作出準專業(yè)化的分析。李蘭妮作為確診的雙向型患者卻用藥難愈,她結合美國精神醫(yī)學學會編著的手冊,給自己的雙向型情感障礙作出專業(yè)的糾正和定位:“其他特定的雙向及相關障礙”,即短暫輕躁狂發(fā)作(二至三天)與重性抑郁發(fā)作。隨后,李蘭妮又根據(jù)重性抑郁發(fā)作的定義,結合自己的抑郁癥狀,列出八條對應定義,確證自己的重性抑郁癥。李蘭妮并以自己住院治療的切身體驗為基礎,提供可靠的精神疾病治療路徑。如李蘭妮接受電休克治療,在廣州惠愛醫(yī)院兩次電擊后出現(xiàn)不適,而在北京六院接受電休克治療時,有明顯療效。李蘭妮自言:哪怕再先進的機器,也需要醫(yī)生根據(jù)病人的實際情況作出相應調整。這一現(xiàn)身說法,為電休克治療寫下了可信度極高的注腳。又如李蘭妮接受心理治療時,將極盡細致的自我剖白、各類數(shù)據(jù)資料和書籍的引用與醫(yī)患對話交叉編織,以赤誠、坦率的態(tài)度還原真實的心理治療,為患精神疾病的讀者提供足可借鑒的心理治療體驗。但這些都是對如何治療抑郁癥或其他精神疾病等單一問題的解決方案,并未對社會的精神隱疾作出強有力的回應??傊?,當李蘭妮以抑郁癥患者和作家的雙重身份聚焦于個人和其他精神疾病患者的發(fā)病癥狀、形成肌理、日常生活時,她延續(xù)了自己在《曠野無人: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檔案》中“希望提供給讀者一本精神抑郁患者的治療檔案”的初衷,在《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中提供了精神疾病的更多治療路徑。但遺憾的是,對于如何系統(tǒng)地進行精神拯救,《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并未作出明確回答。
李佳賢:如何系統(tǒng)地進行精神拯救并不是李蘭妮作為一個作家能夠去解決的,她能夠誠實地面對自己、勇敢地袒露自己,把自己的經(jīng)歷與體驗記錄下來,這已經(jīng)是很難得了。
劉楊:我認為抑郁癥的個體特征差異意味著互相很難理解,不像感冒。一般而言,精神疾病帶來的直接表現(xiàn)是認知出了問題,因此要區(qū)分作者的觀察和理解。另外,從醫(yī)生給她開的藥和她的量表來看,她是抑郁、焦慮還有人格障礙。進而要注意的是,這本書里的個體反應和具體醫(yī)院等是否能有效呈現(xiàn)這一類人的問題?實際上是不太現(xiàn)實的,因為精神病和其他疾病最根本的區(qū)別是每個人的成因都不一樣,要治好的話,除了吃藥,最重要的地方也是基于個體問題,成功調整個體認知。
李佳賢:劉楊老師更強調的是個體經(jīng)驗的有限性,從這個角度,尤其考慮到抑郁癥作為一種疾病的特殊性,作為個體作家的觀察和理解能否代表一般經(jīng)驗值的思考?這其實也指向了非虛構作品的真實性問題。非虛構寫作無疑強調真實性,但作為文學寫作之一種,作家主體在真實的建構中發(fā)揮著極大的作用。所以,非虛構寫作的真實往往建立在強大的作家視角和價值立場之上,我們從非虛構作品中讀到的“真實”大都需要借助作家這個“我”的視角。大家怎么看這一問題?李蘭妮及其他非虛構作家以個人的觀察和記錄去寫作,這是否會影響作品的真實性?
林浩:一般來說,“非虛構”的寫作者,通常是親歷者,或是觀察者。就這部作品來說,李蘭妮除了是精神病親歷者、在精神病醫(yī)院實勘的觀察者,她還是一個成熟的作家,這就給作品帶來了一些不同于醫(yī)學專著、虛構小說以及普通親歷者自述的文學品質。這部作品的結構、語言是碎片化的,這既是她作為患者、親歷者的一種表述方式,也是她作為觀察者所觀察到的一種真實現(xiàn)象。從寫作方式上看,這也是非虛構為了保持真實性、現(xiàn)場性而選擇的記錄方式。同時,她又以文學的方式對人進行觀察和理解,這體現(xiàn)在她努力地去理解每一位患者,并把這種理解付諸文字,使得讀者也獲取了一種理解的途徑。這是醫(yī)生或是一些普通人難以傳達出來的東西。假如李蘭妮并非一個作家,而是一個醫(yī)生,那么她會以完全不同的方法呈現(xiàn)精神病院,盡管醫(yī)生會更了解精神病院、患者的狀況。所以我們在看這部作品的時候,我們反而會更加理解患者個體,而不是更加關注其病理。
劉萬宇:林浩關注到了作家在寫作中的立場問題,作家確實是把精神病患者視作有溫度的人去書寫的。在我看來,《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作為一部非虛構作品,作者李蘭妮有多重身份,她是病人兼作家。關于病人的角度,我在閱讀時并沒有產(chǎn)生很多代入感。她更多地是一個旁觀者,或者以類似于記者的身份,在觀察。在《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開篇,李蘭妮用了“潛入”這個詞來表述自己進入精神病院的狀態(tài)。在身份認同上,這時的李蘭妮還沒有完全認同自己與其他精神病人相似的患者身份。在一些細節(jié)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端倪,比如李蘭妮住院之后對吃藥打針保持警惕。當護士過來要給她打針,她表現(xiàn)得很抗拒,詢問護士這是什么針,提出今天可不可以不打針的請求。從這些細節(jié)來看,我認為李蘭妮尚保持一種旁觀者的審視眼光。
劉文虎:作家的這種警惕和抗拒可能具有一種普遍性,不足以證明她兩種身份的割裂。我想從這部作品的語言入手,談談我的想法。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短句,包括一些表述,能夠體現(xiàn)出作家思維的跳躍。但這其實也跟她的患者身份有關。所以,這本書既可以起到科普的作用,也可以看作一個精神病患者的文學樣本。這種語言上的表達方式或許本身就已具有了某種真實。李蘭妮選取廣州和北京這一南一北兩個地方的精神病院作為觀察對象,除了為治療,或許也是為了突出真實性。
李佳賢:語言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角度,這部作品本身或許確實可以作為精神分析的一個樣本。
另外,不知道大家怎么看這部作品的結構?除了作家本人的觀察,為什么要設置“醫(yī)學選摘”以及“歷史閃回”這兩部分呢?
劉萬宇:三重敘述的結合,從作家寫作的角度,是出于體例的考慮,也是作品中一種比較新穎的設計?!兑暗仂`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兼具了文學與科普、社會分析兩方面的作用。作品中的社會分析主要來自歷史閃回和醫(yī)學選摘,與主體的關系十分緊密。比如李蘭妮在提到某些具體的問題時,隨之就會附上相關病例,讓我們能夠對所涉及的人物有更具體清晰的了解。因為不是所有讀者都具有專業(yè)的醫(yī)學背景,所以設置醫(yī)學選摘的目的或許是為了方便讀者更切實地了解精神病患者,以醫(yī)學理論的形式幫助讀者考量患者的健康程度、身體狀況??傊兑暗仂`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中也存在對比的意味。
林浩:我覺得這種結構的設置僅從科普層面來說也是有效的。作者除了想通過文學的方式,或者說通過袒露現(xiàn)實的方式來進行科普,其實還想用其他方式來繼續(xù)佐證,比如說用科學的方式,也就是“醫(yī)學選摘”。作家在“歷史閃回”中,似乎試圖在歷史層面,以典型、片斷的方式構建起精神病學在中國的認知發(fā)展過程。在這一發(fā)展過程中,也涉及中西比較,從而揭示人類世界對精神病患者經(jīng)久不變的普遍偏見。有進步的是,越來越多的術語、概念出現(xiàn),說明對精神病的研究也在不斷深入、拓展。但與普通疾病患者不同的是,精神病患者似乎還是處于一種“被規(guī)訓”的狀態(tài)。
劉楊:大家都注意到了作品敘事的層次性,以及作為非虛構寫作的真實性問題。我一直強調,非虛構寫作從結構、敘事上可能呈現(xiàn)反自律性的一面,就是和原有的文學自律觀念不同的一面;同時,另一方面,正因如此,非虛構寫作其實需要敘事主體的主體自律,這就體現(xiàn)在敘述對真實的判別和呈現(xiàn)的尺度上。我們可以進一步深入討論,這種病本身是人內(nèi)在的痛苦,是心靈深處的痛苦,而用外部觀察是不是能觸及到人的內(nèi)在世界?作品中,外部世界包括大世界和醫(yī)院的“小世界”,它們與內(nèi)在世界怎么建立聯(lián)系,聯(lián)系建立得怎么樣?
李佳賢:這涉及到作家在敘事時所采取視角的有效性問題。因為作家寫作時,只能通過自己的觀察,把所見所聞所感記錄下來。那么,在這部作品里,作家的觀察、記錄、分析是否有效,這種個人的經(jīng)驗如何與公共經(jīng)驗取得聯(lián)系,如何抵達真實?
林浩:作品的第一句話就說“我不是瘋子,我要住精神病院”。這句話隱含的意思就是在社會這個大世界里,精神病患者還是等同于“瘋子”。社會并不覺得精神病醫(yī)院是一個承擔治療功能的醫(yī)院,而只是一個封閉場所。所以這個作品的科普價值之一,就在于試圖破除“精神病等同于瘋子”的觀念。作品最后一句話是:“我不是瘋子,我住在精神病院,我要出院?!边@里的出院,可能更多地指向自我世界與外部世界如何建立聯(lián)系的過程。
林力:關于“大世界”與“小世界”以及“內(nèi)心世界”的問題,我想談談我的看法。關于這類精神疾病,作品通過“歷史閃回”和“醫(yī)學選摘”等方式,讓我們看到關于精神病的認識是可以被不斷理性化的,把它真正地看成身體上的疾病,同時也是可以被治療的。但是,這里仍然存在著很多問題。
如果把外在的社會看成是“大世界”的話,那么精神病院這樣的處所就可以被看作“小世界”,再加上居住其內(nèi)患者的內(nèi)心世界,就構成了層層深入又相互交織的關系。我們可以將精神病院和普通醫(yī)院作對比,精神病院的一大特點是很多病人需要獨自面對看護;和普通醫(yī)院相比,精神病人還面臨著其他一些困難。雖然這一情況比一百年前要好很多,但它仍然處于一個存在缺漏的狀態(tài)。另外,作者本身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她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精神病人的思維活動和內(nèi)心變化,但因為李蘭妮也只能通過觀察病人的表現(xiàn)以及他們與家人、看護人員的交流來揣測病患的內(nèi)心活動,當李蘭妮真正想要接觸患者的真實內(nèi)心世界時,卻永遠難以抵達。因為精神疾病的苦痛有別于病理和生理上的痛苦,它是難以言說的,又或者說每個人的體驗是不一樣的,它難以被具體化。也許是我們的技術水平還沒有到那個程度,也許未來我們也能夠解釋它是如何演變的,但就目前來說,我們無法真正到達病患的內(nèi)心。
當然,這里還涉及到,作為作家,這是能夠顯示非虛構作品文學性的窗口。作為病人以及作家的李蘭妮,她在寫到她身邊的這些病患時,需要這樣一個想象的空間,而作家的身份能給予她幫助,讓非虛構作家不是作為一個簡單的照相機或記錄儀而存在,其作品也不同于冰冷的膠片或錄音帶。
杜詩雨:我想問一個問題。李蘭妮在廣州的精神病醫(yī)院時,為了出院,她提前辦了作協(xié)的一個證明,因此順利出院。這里是否能看出李蘭妮在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在作家身份和抑郁癥患者身份中,更加注重自己作家的身份?
李佳賢:這其實涉及到作家本人是以什么樣的身份或什么樣的目的去住院的。李蘭妮在作品中說得很清楚,她住院的目的有兩個:一是為了自救,因為此前的治療均未能治愈她的郁抑癥,她想通過住院嘗試其他治療方法,比如作品中就寫到了電休克等治療手段;二是為了救人,因為對精神病院并無切身了解,作家在公益活動等場合面對相關問題時,實際上是失語的。只有入住精神病院,才有可能讓更多人了解其中的真實情況,幫助更多的抑郁癥患者。也就是說,李蘭妮是帶著比較自覺的目的去住院的,并非純?nèi)灰砸粋€接受治療的病患的身份入院。
這雙重動機,尤其是“救人”的動機,直接影響了作品的結構。關于作品的結構,剛才萬宇和林浩分別從文學和科普的角度進行了分析。我認為這種結構的設置也是為了調和個人經(jīng)驗和公共經(jīng)驗,以超越作家的個人視角,達到一種更為客觀和真實的效果。另外,這樣的結構設置也在閱讀上造成了一種參差的節(jié)奏感。主體部分以作家的視角觀察精神病院和精神病患的情況,更多傳達了作家個人的思考。而“醫(yī)學選摘”和“歷史閃回”部分除了科普的作用外,也起到了平衡個人經(jīng)驗和公共經(jīng)驗,平衡主觀和客觀的功能。另外,這兩部分也很好地補充佐證了作家的觀察和思考:“醫(yī)學選摘”從科學的、專業(yè)的角度對病癥進行界定和解釋,與作家個人直觀感性的觀察形成參差對照;“歷史閃回”則呈現(xiàn)了從野蠻落后到科學理性的精神病治療史。與之對應的,便是作家在文本中始終強調的精神病人的尊嚴等問題。
作家不只是在寫病,更是在寫人。對于精神病人群體,李蘭妮更多地是將他們當作普通人去寫,并沒有要把精神病人寫成歇斯底里的、癲狂的瘋子。比如作品中寫到海倫、辛迪等“靚靚團”年輕人對“我”的沖擊:“看到這個‘靚靚團’,有點不適應。我在門診部或電影里看到的瘋癲病人,多屬較丑一類:面容浮腫、身材變形,或五官不正,眼露兇悍或呆滯。沒想到,第一次住進精神病院,屢見美女出現(xiàn)。”作家不禁感到“困惑”:“他們真需要住精神病院嗎?有沒有搞錯呀?”這其實反映了作家本人觀念的轉變,帶著偏見入院的她不斷地抽離被施加在精神病以及精神病患者身上種種與疾病無關的想象、成見和隱喻。作品中記錄住院見聞的這部分,其最重要的價值恐怕就在于將精神病人當作一個普通人去寫。這也讓我想到畢飛宇《推拿》中對盲人群體的呈現(xiàn),這種呈現(xiàn)方式無疑與作家的價值立場有很大關系。
李佳賢:不少學者從科普等社會價值層面來肯定李蘭妮的寫作。對于非虛構寫作的評價,一般有社會價值、文學價值兩個尺度,而前者的價值往往蓋過后者。非虛構寫作是否僅僅只是為了表達“真實”而進行的“寫作”,而非“文學”?如何看待其文學性?
林浩:我認為只要經(jīng)過了作家的選擇和拼貼,都會呈現(xiàn)文學性。純粹的“非虛構”、全部事實是無法被呈現(xiàn)的,作家只能通過文學的方式選取具有代表性的內(nèi)容,其中就隱含了作家的觀點、價值立場。李蘭妮在作品中所選取的內(nèi)容,都是試圖讓精神病患者得到一定的認同,讓種種精神疾病回歸到個體的特殊性之中?!搬t(yī)學選摘”和“歷史閃回”就是按照這樣的方式來處理的。文學是“人學”,基于作者對人的體察與理解,我認為《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是一部具有文學性的作品。
劉萬宇:我認為這部作品很有文學性,因為在這部作品中,作者有明確的介入姿態(tài)。作品中“我”的占比很重,注定了它不是技術類或社會調研類沒有“我”出現(xiàn)的作品。《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中作家主觀的介入姿態(tài)和敘述內(nèi)容上的篩選,都體現(xiàn)出較強的文學性。如果拋卻文學性來看,作家的介入姿態(tài)接近零度敘事。因此,從主體介入的角度看,這部作品依然屬于文學的范疇。
杜詩雨:我覺得這部作品的文學性比較弱,閱讀時比較缺乏代入感。
劉楊:這要看我們從什么角度理解“文學性”。基于本質主義的角度,將文學理解為具有完備審美形式的藝術品,那么這部作品顯然在這方面做得不夠。無論是作者以內(nèi)聚焦敘事呈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在世界,還是對外部世界的審美呈現(xiàn),都沒有太多過人的技法,但我們要注意到的是,非虛構寫作不同于“非虛構文學”,我們之所以不用非虛構文學這個概念,就是因為這個概念難以自洽。非虛構寫作是從作家創(chuàng)作主體的角度,對其寫作姿態(tài)的界定。因此,我們在討論非虛構寫作文本時,無論從客觀層面還是主觀接受層面,可能都要有一些新的維度作為衡量標準,如采寫內(nèi)容的現(xiàn)場感、作品題材的敏銳性、問題意識的達成度、文字表達的流暢度、人物呈現(xiàn)的完整性等。我覺得這部作品不太成功的地方,其實主要體現(xiàn)在作者以有限的住院經(jīng)歷,試圖揭示一類人的存在狀態(tài),而這一目標是不太能達成的。我自己調研過幾家精神病院,無論是病人的狀態(tài)還是醫(yī)生的治療方式都有很大的差異,因此,讀這部作品時,會產(chǎn)生一些“違和感”;另一方面,作者的敘事不是很流暢,有些段落缺乏必要的敘事過渡和銜接。
林力:我一方面比較認同林浩的說法,作品里“歷史閃回”的部分,從廣州建立第一所精神病院的歷史開始,進行了敘述,其中就包含了作家對材料的選擇和拼貼,可以看出作者進行了有目的的選擇。因此從歷史敘事看,這部作品是有一定文學性的。但另一方面,我也認同杜詩雨的觀點,即這部作品的文學性比較弱,因為它又是通過對精神病的專業(yè)介紹,以及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來呈現(xiàn)作品內(nèi)容的。雖然我們說現(xiàn)實比小說更為復雜,但其實從廣義上說,現(xiàn)實是非常庸常而又瑣碎的。作家無法事無巨細地呈現(xiàn)現(xiàn)實,必然會失去現(xiàn)實層面的一部分信息,而能夠呈現(xiàn)出的現(xiàn)實又難以按照作家預想的發(fā)展,這是無可避免的。所以我認為非虛構寫作的特點之一就在于作家對作品的呈現(xiàn)沒有辦法像虛構小說那樣隨心所欲,作家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有降低,其作品想達到的文學性也必然受到損害。
但作者也在努力去展現(xiàn)作品的文學性,這不僅體現(xiàn)在材料的擇取上,還體現(xiàn)在對零度敘事方法的運用。零度敘事可以作為體現(xiàn)作品文學性的因素,其在我們之前討論過的非虛構作品中也被使用過。盡管作品中的紀實成分無可避免地攻城略地,但至少從作者的主觀角度來看,她是試圖在作品中展現(xiàn)文學性的。雖然作者努力地通過方方面面的細節(jié)調和作品的紀實性和文學性,但實際上并沒有做得很好,也很難做得很好。但是我認為,反過來看,體現(xiàn)紀實性的部分也能蘊藏一定的文學性,譬如梁鴻《出梁莊記》里附上的一些照片,是紀實性展現(xiàn)的一個重要角度,它真實地記錄了作者鏡頭里所看到的真實,但我們同樣也可以通過這些照片來發(fā)現(xiàn)作品中文學性的部分。所以《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就像其他的非虛構作品一樣,作家雖然身處其中,但無法解決所提出的問題。作者只能通過自己的作品去提出問題,其中既包括紀實的層面,也有自身情感介入的方面。而作品中滲透出的作家的立場和情感是能打動我的,所以,我認為這部作品的文學性最強烈地體現(xiàn)在作家的寫作姿態(tài)上。
劉文虎:我也認為這部作品的文學性沒有那么強,更多地是科學性的基本體現(xiàn),更偏重一種科普性的文字表述。但通過作者的表述以及材料的補充,我們也可以感受到,作者在寫作過程中是有意識地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
李佳賢:大家剛剛說到了李蘭妮在寫作中的姿態(tài)以及敘述語調,還有非虛構與零度敘事的關系問題,那么,非虛構是不是一種零度敘事?在這部作品中,李蘭妮采取的是什么樣的姿態(tài),是零度的嗎?
徐兆正:我們在進行文學批評時,一定要避免思維被閱讀經(jīng)驗過多地干擾。這部作品帶給我的直觀感受,是它的文學性的確不強。但為什么不強?之前有同學說,作家使用的不是長句,她的思維比較跳躍,措辭方面也不太講究。這位同學沒有明言的是,我們以往閱讀的文學作品不是這樣的,我們心中對“文學性”有一份既模糊又獨斷的印象。那么這種累積的閱讀經(jīng)驗就會把《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歸入字面意義上的“狂人日記”——它是由一位病人寫出的,或是把它劃到“非文學”的范疇,其中毫無文學性可言。
從理論上來說,“文學性”發(fā)端于俄蘇形式主義文論,它是研究文學的學科(“文學學”)得以體系自足的理論支撐與研究對象。在什克洛夫斯基看來,既然真正構成一部文學作品的,是語言轉化為文學或者說將感受事物經(jīng)驗的方式加以物化的過程,那么就有必要在對應讀者的意義上把這一過程拉長,為此他才同“形象思維論”針鋒相對地提出了“陌生化”的概念。當讀者遭遇到陌生的語言,必得停下來思索,以便恢復他那被日常生活消磨的感受力,進而重新感知這些習焉不察的對象。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原理與阿波利奈爾擺脫俗套的“震驚”非常相似,兩者都認定具體的事物無法經(jīng)習慣的概括而被人們察覺,而詩學的不透明性正是要求通過一種艱難的關注而抵達對實事本身的感知。對于俄蘇形式主義者來說,感知的過程構成了文學的全部,也是一部作品的文學性所在。我們對“文學性”的接受也受到韋勒克與沃倫合著的《文學理論》的影響,此書既開宗明義地將文學研究區(qū)分為“外部研究”和“內(nèi)部研究”,也將小說、詩歌、戲劇等通行文學體裁和新聞、布道、宣傳小冊子區(qū)分開來。不過,我反倒是覺得錢谷融先生的命題“文學是人學”更有助于我們重建對“文學性”的認識,即文學要關注人,只要是符合這一標準的作品,皆可認定它屬于文學。
李蘭妮的這部作品主要是為了替精神病患爭取人身、人格方面的權利,她所抗辯的是不把精神病患當人看的深層歧視。因此,當我們無法從這部書中獲得強烈的“閱讀快感”,批評它不具有“文學性”的時候,是不是也在助長后一種非人的歧視?這一判斷有些苛責,卻真實存在。我們以往對“文學性”的認定也深藏著這一歧視,似乎只有那些社會化程度很高、能夠嫻熟地操演“交往技藝”的人才配得上“文學性”的加冕,這種見識的狹隘又反過來縮小乃至變異了文學的范疇(如將具有人格的精神病患排除,復又將非人的“物”列入)。但在我看來,《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稱得上“修辭立其誠”,是一部熱愛人、關注人的文學作品。
林浩:關于非虛構寫作的文學性,我還想到了加繆在評論“主題小說”時說的一句話,即:“以證明為目的的小說是所有作品中最可恨的,它最經(jīng)常地受制于一種自滿的思想。人們揭示他們認為已經(jīng)掌握在手的真理?!狈翘摌嬜髌吠ǔв幸环N先在的觀念,再進行挖掘和某種程度上的證明。它也許會深入到某個主題中,但無法提供發(fā)散的、廣闊的解讀空間。您剛剛說到主題的有限性,或者說主題的確定性,可能也源于非虛構這一普遍存在的創(chuàng)作動機。
李佳賢:洪治綱老師對非虛構寫作的研究也涉及這個問題。洪老師在他的《論非虛構寫作的反自律性及其局限》中講到:“從文學的自律性來看,文學作品的重要價值,在于它應該具有審美意蘊上的多重解讀,而不是多重專業(yè)的聚焦式解讀;在于它追求的是作品在語言、語調、結構以及內(nèi)在張力等方面的獨特處理,而不是作家主觀意圖的直接傳達。”非虛構寫作要獲得文學性,除了剛剛徐兆正老師說到的要關注人,我認為還要突破題材的局限和主題的確定性,進行更深入的挖掘和內(nèi)涵更豐富的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