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先生的幫助下,我于1980年到1984年間先后兩次到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他所在的理論物理研究所訪學。在石溪的日子是我和楊先生接觸最多的一段時間,他開放的科研態(tài)度、堅定的愛國情懷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對我個人的照顧和幫助更是讓我終生難忘。
在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楊先生所在的研究所叫“理論物理研究所”(Institute of Theoretical Physics),簡稱ITP,和數(shù)學系在同一個樓,這棟樓的名字叫“數(shù)學塔”(Math Tower)。我們這些訪問學者被安排在五樓,楊先生的辦公室就在六樓。
去石溪前,我在國內(nèi)主要做經(jīng)典場論研究;到石溪后,因為楊先生組里的學術氛圍非常自由,楊先生也鼓勵我學習新東西、進入新領域,所以我就根據(jù)自己的興趣選擇了喜歡的楊—米爾斯方程的研究工作。當時主要與曾是楊先生博士后的美國物理學家喬玲麗合作,那時她在美國布魯克海文國家實驗室做理論室負責人。晚些時候,我的好朋友、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的吳詠時也到了石溪,后來我和他保持了長期合作。他的學術水平比我高,在中國時與意大利物理學家喬治·帕里西(Giorgio Parisi)合作的隨機量子化理論是經(jīng)典之作。2021年,帕里西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
石溪的理論物理研究所經(jīng)常會邀請各領域的世界知名科學家來做講座,楊先生鼓勵大家根據(jù)自己的興趣積極參與,與邀請來的學者進行討論,平時有問題也可以隨時去找他討論。在我印象里,只要提前預約,楊先生都會準時在辦公室等候我們。雖然我們每個人感興趣的領域不太一樣,但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問題楊先生之前都考慮過,也做過計算,所以經(jīng)常是我們正討論著某個問題,楊先生突然就打開抽屜,拿出一摞他之前算過的關于這個問題的草稿,讓我們?nèi)陀∽鰠⒖?。楊先生的柜子里分層存放著他研究過的各種問題的資料,在我們眼里,那簡直就是百寶箱。更讓我們佩服的是,每次楊先生都能快速、精準地找到相關資料的位置。除此之外,楊先生還鼓勵我們多去附近的布魯克海文國家實驗室聽報告,那里距石溪大概四五十分鐘車程,來去比較方便。
1981年,按照國家規(guī)定,我結(jié)束了一年的訪問,準備回國?;貒跋?,我去找楊先生探討回國后應該組織哪些學術活動,引導國內(nèi)科研往哪些方向發(fā)展。楊先生說,中國應該好好發(fā)展自由電子激光。
自由電子激光的原理是這樣的:我們知道,把磁鐵按照一定的空間分布去擺放,就會形成一個個有一定形狀且有強有弱的磁場,這時候入射電子就會在里面轉(zhuǎn)圈前行。電子在磁場里運動時會產(chǎn)生一種激光,這種激光最大的特點是可以適當調(diào)節(jié)它的波長。
這當然是很有意思的東西,所以回國之后,我們就在蘭州召開了自由電子激光的討論會。參會的有當時成都電訊工程學院的劉盛綱院士。劉先生比我高一輩,曾留學蘇聯(lián),是中國速調(diào)管方面的權威,現(xiàn)在年齡大了,還積極研究太赫茲激光。冼鼎昌也參加了會議,他當時在中科院高能所工作,也接受了楊先生的建議,后來在國內(nèi)發(fā)展出了第一代同步輻射加速器,也因此很早就被選為數(shù)理學部的院士。事實證明,自由電子激光后來也成為國際物理學界一個很重要的研究方向。
在石溪的一年,我的研究方向集中于楊—米爾斯規(guī)范場,主要和在美國的吳詠時、喬玲麗合作。
記得在石溪時我曾問過楊先生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寫一篇文章往往很一般,而您的一篇文章經(jīng)??梢蚤_辟物理學的一個新方向?
楊先生當時的回答,我印象很深。他說,做研究寫文章,一定要從真正的物理動機出發(fā),是物理問題推動著你去做研究,而不是憑自己空想。物理有其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順著物理發(fā)展的需求去做的事情就會是有意義的事情。
楊先生緊接著還給我打了個比方,說明怎么去尋找好的發(fā)展方向。他說:研究領域就像菜園子,做科研就像刨坑挖菜;選園子是關鍵,一般人們很容易進入比較成熟的園子,園子里已經(jīng)被刨了許多坑,挖出了很多東西,因此跟著進去也可能會挖出蘿卜,但就算你花很大力氣再刨出一兩個坑,后面也沒有多少可以發(fā)掘的了,那時你就得換一個園子;可一生換上這么三兩個園子,你就做不出什么特別好的東西了;所以,選擇研究方向要盡量挑一個幾乎空白的、很少有人耕耘的園子,闖進去,然后認真刨坑,就會挖出不少新東西??偨Y(jié)起來,就是選好一個新的發(fā)展方向,深入鉆研,形成自己的特色。
楊先生的這個治學理念,在我后來的科研實踐中被證明是非常深刻的,也讓我一生受益無窮。
(文章來源:《科技日報》)